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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早晨真舒服。空气很凉爽,草尖还挂着露水(蜘蛛网上也挂着露水)。写大字一张,读古文一篇。夏天的早晨真舒服。

凡花大都是五瓣,栀子花却是六瓣。山歌云:“栀子花开六瓣头。”栀子花粗粗大大,色白,近蒂处微绿,极香,香气简直有点叫人受不了,我的家乡人说是:“碰鼻子香”。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人们往往把栀子花和白兰花相比。苏州姑娘串街卖花,娇声叫卖:“栀子花!白兰花!”白兰花花朵半开,娇娇嫩嫩,如象牙白玉,香气文静,但有点甜俗,为上海长三堂子的“倌人”所喜,因为听说白兰花要到夜间枕上才格外地香。我觉得红“倌人”的枕上之花,不如船娘髻边花更为刺激。夏天的花里最为幽静的是珠兰。牵牛花短命。早晨沾露才开,午时即已萎谢。秋葵也命薄。瓣淡黄,白心,心外有紫晕。风吹薄瓣,楚楚可怜。凤仙花有单瓣者,有重瓣者。重瓣者如小牡丹,凤仙花茎粗肥,湖南人用以腌“臭咸菜”,此吾乡所未有。马齿苋、狗尾巴草、益母草,都长得非常旺盛。淡竹叶开浅蓝色小花,如小蝴蝶,很好看。叶片微似竹叶而较柔软。“万把钩”即苍耳。因为结的小果上有许多小钩,碰到它就会挂在衣服上,得小心摘去,所以孩子叫它“万把钩”。我们那里有一种“巴根草”,贴地而长,见缝扎根,一棵草蔓延开来,长了很多根,横的,竖的,一大片。而且非常顽强,拉扯不断。很小的孩子就会唱:巴根草,绿茵茵,唱个唱,把狗听。最讨厌的是“臭芝麻”。掏蟋蟀、捉金铃子,常常沾了一裤腿。其臭无比,很难除净。西瓜以绳络悬之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喀嚓有声,凉气四溢,连眼睛都是凉的。

天下皆重“黑籽红瓤”,吾乡独以“三白”为贵:白皮、白瓤、白籽。“三白”以东墩产者最佳。香瓜有:牛角酥,状似牛角,瓜皮淡绿色,刨去皮,则瓜肉浓绿,籽赤红,味浓而肉脆,北京亦有,谓之“羊角蜜”;虾蟆酥,不甚甜而脆,嚼之有黄瓜香;梨瓜,大如拳,白皮,白瓤,生脆有梨香;有一种较大,皮色如虾蟆,不甚甜,而极“面”,孩子们称之为“奶奶哼”,说奶奶一边吃,一边“哼”。蝈蝈,我的家乡叫做“叫蚰子”。叫蚰子有两种。一种叫“侉叫蚰子”,那真是“侉”,跟一个叫驴子似的,叫起来“咶咶咶咶”很吵人。喂它一点辣椒,更吵得厉害。一种叫“秋叫蚰子”,全身碧绿如玻璃翠,小巧玲珑,鸣声亦柔细。别出声,金铃子在小玻璃盒子里爬哪!它停下来,吃两口食,——鸭梨切成小骰子块。于是它叫了“丁铃铃铃”……乘凉。搬一张大竹床放在天井里,横七竖八一躺,浑身爽利,暑气全消。看月华。月华五色晶莹,变幻不定,非常好看。月亮周围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大圆圈,谓之“风圈”,近几天会刮风。“乌猪子过江了”——黑云漫过天河,要下大雨。

一直到露水下来,竹床子的栏杆都湿了,才回去,这时已经很困了,才沾藤枕(我们那里夏天都枕藤枕或漆枕),已入梦乡。鸡头米老了,新核桃下来了,夏天就快过去了。

本篇原题为《夏天》,选自《人间草木》

夏日清晨,忽而闻得几声蝉鸣。先由一只吊嗓,似领唱,之后众蝉和鸣。叫声由弱及强,连成一片,像一张巨大的声网,铺天盖地,热热闹闹。又像水沸,或捅了蚂蚁窝,源源不断。

雌蝉是“哑巴”,发出鸣唱的是雄蝉,它们的发声器在腹基部,如蒙了一层鼓膜,因振动发声。蝉鸣常传得很远,这是由于鸣肌每秒能伸缩约1万次,盖板和鼓膜之间是空的,利于共鸣,且能灵活唱出各种声调。

倚窗台,临风听蝉,但蝉声竟不耐听,成片成片,没完没了,久闻如得耳鸣。一年里,若头一次听蝉,那是夏天来了,景象正如“绿槐高柳咽新蝉”。初夏新蝉,颇有重逢的欢喜。

今年的第一次听蝉是在几棵高大的梧桐树下,抬眼寻找蝉的踪迹,一无所获,只有蝉鸣将我包围。想来没有人真正想念蝉鸣,不信你让他们听一整天,准要发疯的。他们大多想念的是蝉鸣撬开的美妙记忆,譬如青春、故土云云。蝉向来就如一个引子,一名向导。

我与蝉亦有牵引,姑且去探一探。

也是这样的一个清晨,点点日光落在竹林。这是清河巷人常年光顾的一片林子。来得多了,轻车熟路。说是竹林,也有松树和杉树,枯枝散落,我常捡拾回家做柴。还有草药,如老花碗、过路蜈蚣、红根草等。竹林旁是一片油萘林,开花、结果、剪枝,乖巧地听命于四时。竹林和油萘林同属一个主人。但禁止入内、违者罚款的牌子只给油萘林设,那是小孩的禁地,只有当主人将果实收回家后,我们才能跨过禁牌前往。在油萘悬于树上的许多个夏季,我不免也垂涎,眼巴巴望着它们从小到大,从青翠到黄绿,再到树上空荡荡的。此时,树上已孕育了小油萘,我对它们暂时没有兴致。

清晨的竹林与午后的截然不同。朝露未晞,米粒大的长脚蚊子还没开始活跃,自然也听不见蝉声,万籁俱寂。我是专为寻找蝉壳而来的。所谓“金蝉脱壳”,蝉壳即是新蝉蜕下的皮。在意外发现一个蝉壳并将其带回家后,清河巷的大人煞有介事围观,并笑容满面地告诉我:“捡多了可以拿去药店卖钱,蝉壳能制药。”

我为能挣几个小钱的心思,早早来此。不难发现低矮竹丛叶片上的蝉壳,它们是蝉的杰作。与蝉喜在树的高处不同,这些蝉壳多附着在草叶上,它们弓着背,呈黄棕色半透明状,复眼尤其突出,中空易碎。这个早上,我几乎没有收获,三只蝉壳,卖不来钱。我将蝉壳重丢回竹林,仍兴致勃勃地回家去,清晨的空气是甜的,植物一一苏醒,林间有鸟鸣。一想到近来跑竹林捡拾蝉壳的大有人在,兴许下一个来的人需要它呢,我的欢喜就更多了。

离开竹林,裤管上沾满了露水,衣服上也有,一只彩色的长尾蝶趴在竹叶上,它的尾巴不知是风吹动的,还是被我发现后因紧张而颤抖。我隐约听见父亲在巷子里唤我了,父亲从不叫我的名字。

他喊:“小妹,小妹,呷饭咯。”

我连蹦带跳地朝山下的巷子跑,“来啦,来啦!”我跑过宋氏宗祠,越过石阶,穿过一条长巷,左转,那是我的家。

下午,在清河巷孩童的邀请下,我又踏入竹林。午后的竹林早干透了,草被晒得直不起腰杆。蝉最积极,鸣阵阵。林子虽有阴凉,仍热气难挡。没一会儿,便汗如雨下。我捡杉枝,他们找蝉壳。清晨我丢掉的三个蝉壳,他们果真寻到了。这片竹林不大,往深处走,是一片山林,草密树繁,到了秋天,有野果可摘,此时,多杉枝。天热加蚊虫活跃,林子无法久待,我捡够了杉枝,他们也收获颇丰,依附在高大松树上的蝉壳,皆未放过,还捕获了一只货真价实的蝉。这只蝉到了人类的手里,不再鸣唱,也许它是一只雌蝉,我分辨不出。甚至,它连逃生都放弃了,安安静静,纹丝不动。蝉后来的命运如何,我无从知晓了。从竹林回去后,我的脸被蚊子叮了好些包,奇痒难耐,久久不止,早将蝉和蝉鸣忘到了九霄云外。

现在,我的记忆告一段落了。

清晨闻见的蝉鸣一直持续至中午雷雨降临才打住。若天一直晴下去,我毫不怀疑它们能叫到地老天荒,雷雨许是听乏了,一股脑浇灭了蝉声。

夏季的天善变,黑云压城,大雨如注。仔细听,还有一些勇敢的蝉声在雨中试探,它们小心翼翼。可没什么作用,也许是一种抗争,与雨的抗争。只听得到雨声了,淅淅沥沥。蝉声戛然而止。

雨一停,天明了,阳光穿透云层,再次洒满人间。蝉声如雨般,去得快,来得也快。雨刚止住,蝉声便起,像从四面八方赶来,声音由小及大,由弱渐强,越来越刺耳。

蝉大概是最守时的家伙之一,几乎每年都能听到它们的鸣唱。只要入夏,只要有树,不论异乡,它们准时而至。

朋友推荐听一个电台,李诞讲述内蒙古,叫《如何杀掉一只羊》。

朋友问,跟你眼中的内蒙有何不同?我听了听,大多认同。

比如,内蒙古确实没有肚包肉这个传统美食,这是近些年短视频炒作的。

草原不仅有蓝天白云,也有脏乱差的一面,比如杀羊时的腥臭味道。我一般不看杀羊,因为小时候看杀羊被贱了一身羊粪蛋,有心理阴影。

草原是复杂的,一些人去旅游,一些人在生存,贫瘠与丰富是共存的,美景与蛮荒有时也是一体两面。

草原不仅美的像壁纸,有时也充满了危险,下雪、暴雨、冰雹、迷路、沙尘,每一个写起来都很惊悚。生活在这里,会显得人在自然面前很渺小。

讲几个小事。

有次,我们在高山草原上露营,结果一个小伙子烧烤,一氧化碳中毒了。山上没有信号,距离最近的医院 70 公里。那个小伙就直板板的躺在地上,呕吐,意识模糊。生死只在一瞬间。

还有一次,我在松林中散步,走远了些,旁边都是一模一样的松树,就迷路了,一开始觉得没什么,直到走到尽头,发现前面就是悬崖,悬崖有 100 米,下面是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周边寂静一片,很惊悚。换句话说,自己掉下去都没人知道。

其实草原危险的不是狼群。最危险的动物是虫子,有一种虫子叫蜱虫,藏在草丛里,咬了会有生命危险。还有高脚蚊子,身上带着花纹,个头特别大,会在人身上横冲直撞,极为凶狠,相比之下,城里的蚊子温柔多了。

除了自然的危险,还有人为的。比如我前两天看一个短视频,外地人自驾去草原,沿着有车辙的地方前行,结果被牧民拦住了,管游客要钱,说压坏了他的草。游客非常无奈,因为有车辙,没标示。但牧民不管,赔 500 块钱。所以自驾去旅游,尽量不要往陌生的草地上开,很容易被讹。

淡季带朋友去草原玩,一路上有摩托尾行,通常是几个小伙子,对着车窗比比划划,意思让停车。我停了,他说:去我家吃饭。(这是旅游景点截客惯用套路)那个场景,感觉上演荒野生存,一辆车在前面走,后面一群摩托在追,像美国西部片。

除此之外,聊一下内蒙古人的生活方式。

比如饮食,我曾在西安长期生活。西安吃面食居多,偶尔吃顿 “羊肉泡馍”,就吃顶了,觉得肉太多了。好多姑娘一听说吃泡馍,就说太油腻了,吃点清淡的。但在我看来,这就是清淡的,因为那两片肉在内蒙还不够塞牙缝的,但凡她们见过手把肉……

我们这边的女性,都比较喜欢吃一种食物,叫羊架子。也就是取完整一只羊的骨头回家煮着吃。一人多高的羊架子,剁成块,用白水煮,撇去浮沫,加花椒、姜,大火煮个把小时。蘸点韭菜花或蒜蓉辣酱,为的就是那一种原始风味。

这种煮好的羊架子,是没办法用盘子端出来的,得用一个不锈钢大盆。远看像脸盆一样,无独有偶,在锡盟吃涮羊肉,就是用脸盆端肉片,脸盆下面还带着喜字,画着鸳鸯,非常有特色。在内蒙,脸盆有时是一种饮食容器。

在这种地方长大的人,对于肉类的摄入是过剩的。你很难在其他城市看见食客会跟老板说:我要吃一只羊。我们这里就有,饭店门口吊着羊,看好哪一只就给你做。羊肚做杂碎,羊血是血肠,羊肉做肉肠,羊排做手抓,羊腿烤着吃。还有烤全羊,那个比较隆重,但形式大于内容。

有年中秋,我从山上背了两只羊下来。是三四年的羯羊,很沉,一只就有四五十斤。可以说我连人带羊从山上骨碌下来的。后来把羊分了四份,给父母,给亲戚,给朋友。自己留了半只,半只也吃了很久。

长期这样的饮食,其实并不健康。人们普遍的血脂高,血压高,内脏脂肪高。内蒙人普遍看着宽厚一些,不是虚胖,是瓷实的胖。尤其是腰围,我觉得也是地域关系,这样的人底盘低,抗风抗寒。

蒙族的人身体素质特别好,我前几年踢球,经常会跟蒙古族的小伙踢球。他们的身体浑然一体,核心力量非常强,比如抢球摔倒了,我们就可能伤了,他们就地一滚就起来了,啥事没有。有时拼抢会有冲撞,跟蒙古小伙子冲撞,就像碰到一堵墙,反弹着就倒地了。他们的胳膊和腿就像藕一样,一节一节的,腰围和胸围一边宽,侧面看人是圆的。

有次,参加草原上的那达慕,有个蒙古族的小伙子在摔跤,并招揽游客上来练练。现实与视频中看是完全不一样的,非常的震撼。摔跤才是格斗之精华,两个人角力,是会激荡起尘烟的,小伙子的爆发力让旁边尘土飞扬。很多游客看上去高大威猛,宽肩有腹肌,但上去不到一回合,一绊就是一跤,蒙古小伙的两条腿就像两条铁柱,坚硬有力,纹丝不动。

还有饮酒。

我看过有部记录片,最后的鄂温克族。旁白说,每年鄂温克人都有几百人因为饮酒而去世,他们的文化正在消亡。其中一个男人,天天喝酒,但他还是个诗人,说出的话让人思考,他边喝酒边说:海浪,蓝天的唇,轻轻的亲吻着海上观音光辉的脚。

内蒙也是这样,经常碰到一些人,他们早晨起来就喝酒,然后醉醺醺的回家。有时晚上喝酒喝到凌晨,第二天早晨还要继续喝一口,叫 “回魂酒”,据说第二天再喝一些,酒醒的会快一些。(不知道有没有科学依据)

我姥爷爱喝酒,全家人讨厌,姥姥把他的钱没收了,门反锁禁止他饮酒。结果他翻箱倒柜,把家里的一瓶医用酒精给喝了。

家族里有个叔叔,酒精成瘾。去我家串门,清早他就来了,跟我爸第一句就是:哥,家里有酒没?我爸从橱柜找出做饭用剩下的半瓶白酒,他几口抿着喝完了。喝完半瓶酒,他手也不抖了,人也精神了。就像白领早上的一杯咖啡。

后来这个叔叔得了肝癌,去年去世了。去世前曾经一起吃烧卖,那时他断了一条腿,走路颤颤巍巍,他说:有天喝了个通宵,第二天清晨骑三轮车,撞树了,结果把腿摔断了。他弟弟曾经喝醉酒,被一群小年轻打瞎一只眼,两兄弟的行为几近癫狂。烧麦馆他说:我查了家谱,我们祖上是土匪。我心想:你不说我都信。

对于这类人,我有时很难评价,你说他们是坏人吧,他们有时特别仗义,真实。你说他们是好人吧,他们给家庭和自己带来诸多困扰。他们有点像现代社会中还揣着刀的武士,像咖啡馆里准备狩猎的猎手,像钢筋水泥写字楼里突然闯入的萨满,因为没有回到心中的草原,他们始终与时代格格不入,对生活不加节制,最后两手空空,失望愤怒。又因为始终念念不忘,最后死于回忆与酒精。

我旅游过许多城市,都不似内蒙。因为走着走着,发现手机没信号了,走着走着,进入茫茫荒野,很多地方没有历史,没有时间,没有人类聚居的痕迹,对应的是无限的孤独。让人左右为难,进退维谷。对于逝去的人与事,我觉得就像一代宗师里宫宝森对女儿说:这世上的事,你不看,他就没了。看看无妨。

在内蒙古生活,心会大一点。活着就是活着,是大自然格外开恩,死去的人,也是自然,尘归尘、土归土。小时候有狼群,有雪灾,有沙尘暴,如今没有了,但依然要对抗无边无际的寂寞,对抗孤独、对抗寒冷,对抗烈日炎炎与狂风骤雨。

世事两茫茫,大自然又如此苛刻,没点勇气不行,没酒也不行。

作为读者,我喜欢有“越轨的笔致”的散文作品,那种不做庸常之言的作品。“越轨的笔致”最初来自鲁迅对萧红《生死场》的评价,今天读来更像是对一种优秀作品的判断标准。

读萧红的作品,会深切认识到“越轨的笔致”这一评价的精准——这位青年作家身上流淌的是不安稳的血。似乎一拿起笔,便会凭借本能去破坏那些既有“规则”。即使是书写鲁迅本人,萧红也是如此。

“鲁迅先生的笑声是明朗的,是从心里的欢喜。若有人说了什么可笑的话,鲁迅先生笑得连烟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来。”

这是《回忆鲁迅先生》的开头。起笔即是真率,起笔即是日常,起笔即是深情,怀念故人的文章之所以写得如此生动、跳脱、灵性、别具一格,都是因萧红的笔致:鲁迅先生走路很轻捷;鲁迅先生不大注意人的衣裳;鲁迅先生就在躺椅上看着我;鲁迅先生在北平教书时,从不发脾气;鲁迅先生很喜欢北方饭;鲁迅先生不戴手套,不围围巾,冬天穿着黑石蓝的棉布袍子,头上戴着灰色毡帽,脚穿黑帆布胶皮底鞋;鲁迅先生坐在那和一个乡下的安静老人一样;鲁迅先生吃的是清茶,不吃别的饮料;鲁迅先生住的是大陆新村九号;鲁迅先生的书架;鲁迅先生的客厅;鲁迅先生的书桌;鲁迅先生寄书时喜欢码得齐齐的;鲁迅先生新剪了头发;鲁迅先生又咳嗽了;鲁迅先生一夜未眠……鲁迅家的居住陈设,许广平的忙碌,海婴的顽皮……鲁迅生活中的所有琐屑都永远被悉数刻在了萧红的文字里。把回忆写得细微逼真,鲜活生动,恐怕只有彼此坦诚相知、亲切相待的人之间可以做到如此。

面对人人称颂的“民族魂”,萧红书写的是通常意义上陌生的鲁迅。——后世读者发现,鲁迅在萧红文章里的某些地方“竟以脾气坏、固执而又刻薄的形象出现”(葛浩文《萧红评传》)。但是,这恰恰是萧红的魅力,她不是要写光环下的伟大人物,她要写的是生活中可亲可感的那个人。在她天真而富有活力的文字世界中,从不会遗失我们生命中那些“灰色地带”、那些被刺目的光环所忽略的“活生生”;她要书写的有音容笑貌的鲁迅,一个多重身份的人:父亲,丈夫,朋友,导师,男人,老人。情深意浓,但行文欢脱,未曾渲染过一句想念,但想念却如空气般浸在文字的肌理。

正是因为这“力透纸背”的书写,在无数的回忆与缅怀里,萧红的回忆才脱颖而出:她写出了“这一个”鲁迅和鲁迅一家;她写出了立体的而不是扁平的鲁迅。八十多年来,她的回忆一枝独秀,为无数人诵读和感怀,她使历史长河中刹那的鲁迅变成了我们面前永远鲜活的那个人。

想到李娟的散文,这是位深受读者喜爱的散文家,“越轨的笔致”在她那里是一种别样的行文。我们只要看她的开头,便会了解她声音里的欢脱与活泼。比如“我在乡村舞会上认识了麦西拉,他是一个漂亮温和的年轻人,我一看就很喜欢他”;比如“在库委,我每天都会花大把大把的时间用来睡觉——不睡觉的话还能干什么呢?”;再比如“我听到房子后面的塑料棚布在哗啦啦地响,帐篷震动起来。不好!我顺手操起一个家伙就去赶牛”……十多年前,第一次读李娟的作品我便想到了萧红,她的叙述声音和萧红作品里的天真、自然、率性有某种神似,不过,李娟的声音更趋近清新,带着对世界的好奇和年轻姑娘的娇憨。

在那篇《我所能带给你们的事物》里,李娟讲述了给母亲和外婆买宠物兔子的故事。“我从乌鲁木齐回来,给家人买回了两只小兔子。卖兔子的人告诉我:‘这可不是普通兔子,是“袖珍兔”,永远也长不大的,吃得又少,又乖巧。’所以,一只非得卖二十块钱不可。结果,买回家不到两个月,每只兔子就长了好几公斤,比一般的家兔还大,贼肥贼肥的,肥得跳都跳不动了,只好爬着走。真是没听说过兔子还能爬着走……而且还特能吃,一天到晚三瓣嘴咔嚓咔嚓磨个不停,把我们家越吃越穷。给它什么就吃什么,毫不含糊。到了后来居然连肉也吃。兔子还吃肉?真是没听说过兔子还能吃肉……后来,果然证实了兔子是不能吃肉的,它们才吃了一次肉,就给吃死了。”

行文坦率自在,生动活泼,有趣的故事内核里别有深情:“兔子死了的时候,我妈对我说:‘以后再也别买这些东西了,你能回来,我们就很高兴了。’我外婆对我说:‘以后再也别买这些东西回来了,死了可怜得很……你回来了就好了,我很想你。’”讲到这里,叙述人引领我们看到了远方,外婆已经离开:“又记得在夏牧场上,下午的阳光浓稠沉重。两只没尾巴的小耗子在草丛里试探着拱一株草茎。世界那么大。外婆拄杖站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她那暂时的欢乐,因这‘暂时’而显得那样悲伤。”欢快幽默但又曲折辗转,看似真率的文本深处,是某种难以言喻的深情与忧伤。

刘亮程散文的魅力在于,他生成了一种独特“透视法”。这位散文家以一种空着双手进入事物的方式来书写。所谓空着双手进入,是排除“定见”“偏见”以及“庸见”等先入为主的理解方式,是使自己变成“无知”。他喜欢站在角落看世间;喜欢站在野兔、站在树木、站在风、站在狼,乃至站在不知名的小虫子身上以“无知”的方式去认识世界,某种意义上,这种“无知”便成了另一种迷人的“有知”。

《剩下的事情》是他的代表作。哪些是剩下的事情呢?“我们在坟墓旁边往下活。活着活着,就会觉得不对劲:这条路是谁留下的。那件事谁做过了。这句话谁说过。那个女人谁爱过。”剩下的事情在一些人看来不重要,但其实很重要:“如果我还有什么剩下要做的事情,那就是一棵草的事情,一粒虫的事情,一片云的事情。”

要舍弃人比草木高贵的念头。人与草木是平等的。“一株草,一棵树,一片云,一只小虫……它替匆忙的我们在土中扎根,在空中驻足,在风中浅唱……”“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任何一棵树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任何一粒虫的鸣叫也是人的鸣叫。”人和草木之间有内在的呼应关系。“一个人头脑中的奇怪想法让草觉得好笑,在微风中笑得前仰后合。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半掩芳唇,忍俊不禁。”

空着双手去理解眼前的事物,是属于刘亮程的“越轨”,于是眼前事物便发生了颠倒和错位:铁锹是有生命的,野狼也是有思维的。草木是人,人是草木;野兔是人,人也可能就是一只野兔。都是生命本身,互有不可知的部分。于是,《寒风吹彻》中,人与寒冷的关系变得微妙:“我掖紧羊皮大衣,一动不动趴在牛车里,不敢大声吆喝牛,免得让更多的寒冷发现我。”由此,在寒冷的世界里,才能看到那些以往看不到的人,猜想他们度不过这个冬天,“他们被留住了。冬天总是一年一年地弄冷一个人,先是一条腿、一块骨头、一副表情、一种心境……而后整个人生。”——谁能看到一个人一生中的雪呢?“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我们帮不了谁。”

我尤其喜欢那篇《先父》,读来让人心内柔软。“我的有一脚踩在他的脚印上,隔着厚厚的尘土。我的有一声追上他的声。我吸的有一口气,是他呼出的。”

“你死去后我的一部分也在死去。”

“你在世间只留下名字,我为怀念你的名字把整个人生留在世上。”

这是儿子向已逝父亲的诉说,是关于逝去的“你”如何长成今日的“我”的诉说,是关于骨血的接续和情感的流淌,其中饱含了儿子对父亲最深沉的爱与思念。

当然,一想到“越轨的笔致”,必定要提汪曾祺那篇《跑警报》,作品写的是战乱时代的西南联大生活,警报几乎天天都有。

“联大的学生见到预行警报,一般是不跑的,都要等听到空袭警报:汽笛声一短一长,才动身。新校舍北边围墙上有一个后门,出了门,过铁道(这条铁道不知起讫地点,从来也没见有火车通过),就是山野了。要走,完全来得及。——所以雷先生才会说‘现在已经有空袭警报’。只有预行警报,联大师生一般都是照常上课的。”

即使是战时,年轻人也要寻找生活的滋味。

“‘跑警报’是谈恋爱的机会。联大同学‘跑警报’时,成双作对的很多。空袭警报一响,男的就在新校舍的路边等着,有时还提着一袋点心吃食,宝珠梨、花生米……他等的女同学来了,‘嗨!’于是欣然并肩走出新校舍的后门。‘跑警报’说不上是同生死,共患难,但隐隐约约有那么一点危险感,和看电影、遛翠湖时不同。这一点危险感使两方的关系更加亲近了。”

名为“跑警报”,写东躲西藏、慌张逃跑似乎是题中应有之意,但如果读过这篇作品我们自然要会心一笑,汪曾祺所写固然是警报飞过时的日常,但最终落在“日常”,落在作品的结尾:“不在乎”精神,那才是“永远征不服的”。紧张、沉重、欢笑、庄重,读《跑警报》的过程有如有趣的过山车之旅,这是属于汪曾祺的以轻写重,这是属于他的越轨笔致。每一次读《跑警报》,都会感叹,每部经典作品之所以能流传下来,其实都有它的“越轨的笔致”,有待我们学习,有待我们发现。

(节选)

 

当时,装修的时候,就有人提醒我,不要使用这条公共烟道。应该堵上,另外在外墙上打一个洞,安置排油烟机的管子。可是,我没听他的。好了,现在,邻居家的油烟味,便过我的排油烟机管道,灌满了厨房。

我无法确定,这是哪一户人家的油烟气。我们这幢楼里有十六层,每一层有七套公寓。从构造上看,我是与我西边比邻而居的公寓共用这条烟道。就原理来说,油烟是向上走的,所以,绝不会是楼上人家的油烟,甚至不定是同层楼面人家的。而我是住十一楼。这样,范围就缩小了。就是说,这仅是来自十二楼以下,相邻的两套公寓。但这范围也挺大,除去一楼,是物业管理部门的办公室,再除去我自己,共有二十一套公寓,入住的人家大约是三分之一。就是说,有十二三户人家,可能将这油烟气排我家的厨房。而我可以确定,我家厨房的,仅来自于其中一家。

这是由这油烟的气味决定的。这气味是一路的;就是说:是一种风格。怎么说?它特别火爆。花椒、辣子、葱、姜、蒜、八角,在热油锅里炸了,轰轰烈烈起来了。它似乎是靠近川菜的一系,可又不尽然。葱姜和酱的成分多了,使它往北方菜系上靠了靠。但,总而言之,这家在吃上面是大开大阖,大起大落的风范,相当鲜明和强烈。所以,我肯定这只是一家的油烟进入了我家的管道。不晓得是基于一个什么样的原理,这家油烟的没有直接走出,而是中途被吸入我家的排油烟机出口。或许,很简单,别人家都预计到会发生这样串烟的情形,所以都放弃了这条现成的烟道,只剩下我们两家。

这家人吃方面还有一个特征,就是每顿必烧,从不将就。一早,就传进来葱油味,还有一股面粉的焦香,显见得是在烤葱油饼。那气味呀,就好像在嘴里狠狠地咬了一口似的,唇齿之间,都是。中午,可能是榨菜肉丝面。榨菜,在锅里煸得半干,那股榨菜香,油香,还有铁锅香,先是刺鼻,后就柔和了,洋溢开了,那是添上水的缘故。晚上,气味可就丰富了。这是一日之中的正餐,拉开架势,大干一场。气味是一层一层过来,花椒和辣子是主力,带着一股子冲劲,将各种气味打过来。还发现,这家爱用麻油炸锅,真是香气四溅。这些气味在我家厨房里澎湃起伏,时候一到,总是七点钟光景,便一下子消散了,绝不拖泥带水。他家不仅爱吃急火爆炒的菜,也吃炖菜,那气味就要敦厚得多了。他们常炖的有猪肉,牛肉,鸡鸭,除了放花椒、八角、茴香这些常用的作料外,他们似乎还放了一些药材。这使得这些炖菜首先散发出一股辛辣的药味,然后,渐渐地,渐渐地,这股子辛辣融化为清香,一种草本性质的清香,它去除了肉的肥腻味,只剩下浓郁的蛋白质的香气。他们每隔那么十天半月,还要做一回肚子。无可避免,是有一股腥膻气,很快,大量投放的白酒起了作用,腥膻还是腥膻,但却变得有些诱人。那气味是厚起来的,起了浆似的。再接着,花椒啊,大料啊,葱啊,蒜啊,一股脑下去,气味就像爆炸,蓬一下起来了。他们可真会吃啊!

为挡住他家的油烟,我也想了些办法。在排油烟机与烟道间的缝隙里打硅胶,不管用。将排油烟机管子口上装了叶片,运作时,叶片旋转着打开;停止时,则垂下来闭合了。也不管用。油烟气依然从叶片的缝隙里挤了过来。这股油烟特别顽强,非从我家厨房走不行,周围的缝隙堵死了,它就使劲推开叶片。有时,我都能听见,叶片“喝啷喝啷”地响,就好象是我们自己在用似的。总之,挡不住它。倘若,真要将排油烟机管子改道,堵住烟道口,那就要动大工程了。一旦装修结束,便不想再动了。所以,就随它去吧!也只能这样。

时间长了,我对他们还生出些好感,觉得他们过日子有着一股子认真劲:一点不混。并且,也不奢侈。他们老老实实,一餐一饭地烧着,烧得那股浓油赤酱的味,使人感到,是出力气干活的人的胃口和口味。全是实打实的,没有半点子虚头。烟火气特别足。在我的印象中,他们没落下过一顿。一到钟点,气味就涌过来,灌满一整个厨房的角角落落。一个钟点以后,就消散了。对了,绝不会超过一个钟点,到时候,一定就收了。这说明他们的吃方面,一是有规律,二是很节制。这些,都给人富足而质朴的印象。是小康的生活气息。

这天一早,在葱油烤香之前,却过来一种陌生的气味。这股子气味由弱渐强,后来竟从我家厨房一直进到客厅,转眼间,满屋都是。第一个念头,是什么东西烧着了。因为它分明是一种烟熏火燎的气味,甚至可以看见:空气变了颜色,变得灰和白。再接着,想到的是某一种草。这种草,有着十分古怪的气味:苦,涩,土腥。于是,有一些记忆渐渐回来了。这是艾草!这天原来是端午,他家在熏艾呢。他们可真够意思,竟然在这高层公寓房内熏艾。可是,有什么不可以呢?艾草的气味多么好闻,干,爽,利索。它带有一种涤荡的意思,将所有的浊气都熏灭了。

艾的气味在房间停留得相当久,整整一个白天。之后的葱油烤香也好,榨菜味也好,肉味也好,炸锅也好,花椒大料也好,都是在这层艾草烟气里走的。他们虽然火爆得很,可却是三分钟热劲,一炸而就,没什么余味。时间一过,便过去了。而艾草的熏香——现在我也以为它是香的了,或者,不叫香,叫“芬芳”—— 艾草的“芬芳”,经久不散。经它洗涤过的室内空气,清洁多了,多日里沉积下来的陈旧的气味,被扫得干干净净。第二天,再过来的油烟气,也爽利了许多,肉是肉,鱼是鱼,料是料。以前,其实,多少是串了味的,混起来了的。

他们的油烟气味那么强劲,倘若不是大锅大火地烹炸,是很难达到这效果的。他们好像从来不侍弄那些细工慢火的吃食,传过来的气味从来不是微妙的,鲜美的,有涵养的,而且少甜味。他们吃方面,崇尚一个“香”字,“香”其实是味里的正味,虽然简单了些,却比较有力度。唯有“香”,才可这般全面彻底地打入我家的排油烟机管道,进到我家厨房。现在,我家的厨房就浸在这股子“香”里面。灶具,台面,冰箱,外壳,都积起了一层薄薄的油腻。这就是我和我的邻居家,最亲密的接触。

有一段日子,在一日三餐之外,还增添了两次草药的气味。这的气味也是浓烈的,“扑”一下进来,涌满了厨房。他们家的每一种气味,都有着一股子冲劲。草药的气味是生腥,辛辣,殷苦,底下又铺着一层瓦罐的土气味。是因为草药气的影响,还是实际情况如此,这段日子里,他们一日三餐的气味比较不那么浓郁了。倒不是说变得清淡,而是带些偃旗息鼓的意思。花椒、大料、辣子、葱蒜、鱼肉、肠肚,都不像以往那么热火烹油一般,大张旗鼓,气味要略平和一些。炖菜呢?他们炖的是鸡汤,而这一回,千真万确,就是鸡汤。没有那么多作料的杂味,而是单纯的鸡的香味。但是,这鸡汤的香味却又要比通常的鸡汤浓厚。就是这样一个清,也清得十分强烈。好像有什么力量,将这鸡的原味,突出了一把。是什么在起作用呢?是不是火腿?不是,他们家不吃火腿,从没有火腿的熏腊的香。我说过,他们不吃这样的口味复杂的东西。当然,腊肉另当别论。京葱或者蒜苔,爆炒腊肉,那香带着股子蹿劲,一下子蹿了过来。也不是咸蹄膀,他们不吃“腌笃鲜”一类的,那种带了些暗臭的腌香,他们不吃。他们不接受那类暧昧的气味。无论香和臭,他们都要是比较响亮和明确。再细循着那股鸡汤的浓香找下去,我终于觉出了:他们在汤里放了一只鳖。而且,一定是只野生的鳖。养殖场里的鳖有一股膻味,而在此,鳖也是“清”的香,却香上了数倍,数十倍。鸡汤的醇味潺潺地流淌过来,足有两天余味缭绕。好像将那火爆劲夯实了,沉住了气,一点一点来。

这段日子蛮长的,这么算吧,每周炖一次鸡汤,总共炖了有四至五次。那么就有一个月出头的时间。草药的苦气味和鸡汤的香味,是这段时间油烟味的基调。这也是认真养病的气味:耐心,持恒,积极,执着。草药的气味先后有些变化:有一段是以苦为主;有一段苦虽苦,却略有回甘;又有一段奇怪地,散发出海带那样的咸腥气。但一日也没断过,准时在上午九时许注入我家厨房,再在下午四时许渐渐收梢。鸡汤的香气是二十四小时长留的。方才说过,余味绕梁。再有准时准点的一日三餐,这段时间,我家厨房的气味就相当丰富,层层叠叠,密密实实。端午时,艾熏洗过的空气里,又积满了种种气味。不过草药的气味多少也有一些洗涤的作用,还有瓦罐的泥土气也有洗涤的作用。它们刷去了些油腻,使这肥厚起来的空气清新了一些,也爽利了一些。

之后,忽然,有一天,我家的厨房里滚滚而来一股羊肉汤的气味。其中一定也添加了什么奇特的配剂,它一点不膻,而是香气扑鼻。它的香气是那么醇,又那么稠,以致,香气就好像一咕噜,一咕噜地涌进我家厨房。为什么判断它是羊肉汤,而不是爆羊肉,炖羊肉,是因为没有炸锅的油味,还有葱姜料味,它相当单纯,又相当肥厚。不过到后来,就有别的成分参加进来,就是芫荽,还有辣油。于是,那香味就变得尖锐了,而且带着一种异端的气味。就有着这种异端的性质,它放在哪里似乎都有些离题,可其实却是突出主题。现在的香味简直是翻江倒海,都能听见响了。就知道,他们家人的病好了,要重重地补偿一下,犒劳一下,就登场了。倒不是说有什么宝贵的,但它确有一种盛宴的气氛,带有古意。古人们庆贺战功,不就是宰羊吗?果然,草药味从此消遁。炖汤的绵长的气味也消遁。余下一日三餐,火爆爆地,照常进行。

早上的里间或是韭菜的辣香,或者鸡蛋的酥香,还有肉香,是煎肉饼,还是锅贴?中午有麻酱的油香气,和豆瓣酱的带些发酵味的酱香。晚上的气味总是最丰厚,炸锅的作料味一阵一阵蓬起来。这家的灶火旺的很哪!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在一段膏腴厚补之后,总要间插进一种草本的气味。比如端午时节的艾草,比如草药,当然,这是一个意外的插进,可是还有,秋天的时候,荷叶的气味来了。荷叶裹着肉、花椒、香菇、米粉的气味,丝丝缕缕地进了我家厨房。荷叶的携着水汽的清香又一次洗涤了油腻之气。之外,又有稻柴的气息,是与肉、葱姜、八角、桂皮,以及酱油的气味裹在一起,扑入我家的厨房。总之,时不时地,就有这些乡土的气味送过来。从此可见,这家吃方面,很重视接地气,并且,顺应时令。

在较长一段稔熟的相处之后,我家厨房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那就是一缕咖啡的香气。这是另一路的气味,和他们家绝无相干。它悄悄地,夹在花椒炸锅的油烟里,进来了。这是一股子虚无的气息,有一种浮华的意思在里面,和他们家实惠的风格大相径庭。因此,我断定,这又是一户新入住的人家,很没经验地,也将管子接进了烟道,又恰逢顺时顺风,于是,来到我家厨房凑热闹了。它这么蹑着手脚跟进来,似乎带着些试探的意思。然后,又有一小缕异样的气味来了,奶酪的气味,也是另一路的肥厚,种气不同,不同宗的膻和香。所以,他们很容易就划分出来,两下里归开来。现在,它们和他们,桥归桥,路归路,各行其是。接着,那新来的又引进了洋葱,月桂,大蒜粉。要注明一下,大蒜和大蒜粉可是不同的气味,差就差那么一点。前者辛辣,后者则没有那么强烈,稍差一点,可就这么一点差异,就改变了性质。更接近于一种香料,而且有着异国的风情。还有橄榄油的清甜油味也来了。这一路的风格显然要温和、光滑一些,比较具有装饰感,唤起人的遐想。而老邻居那一家则是实打实,香、辣、脆,勾着人的食欲。但终是相安无事。后来的也很谦恭,悄悄地潜来,又悄悄地离去。和它不那么实用的性格相符,它并不是按着一日三餐来,不大有定规,有时一日来一次,有时一日两次,有时,一日里一次不来,也不在吃饭的点上,而是想起了,就来;想不起,就不来。显得有些孱弱似的。而那先来的,从来一顿不拉,转眼间,油烟全面铺开。又转眼间,油烟席卷而去,总是叱咤风云的气势。但是,有时候,夜已经很深了,那新来的,悄然而至。咖啡的微苦的香味,弥漫开来。

气味终究有些杂了,可是泾渭分明,绝不混淆。你来我往,此起彼伏。再过段日子,又来了一个,显见得是苏锡帮的,气味特别甜,空气都能拉出丝来了。又有糟油的气味,带着酒香。“腌笃鲜”也来了,好在竹笋的香味有穿透力,使得腌肉的暗臭变得明朗了。这股子油烟虽然帮系不同,但到底是同宗同族,还是有相通的渠道。所以,渐渐地,就有些打成一片。倒是第二位,因是不同的出典,虽然弱一些,却能够特立独行,在一片气味中,划出自己的疆域。可是,第四位却来了。第四位一方面缺乏个性,另方面又颇善融会贯通。它什么都来:香、辣、酸、甜、大蒜有,大蒜粉也有;麻油有,橄榄油也有。有一日,先是红烧的牛肉,投了葱、蒜、花椒、八角,接着,忽又漾起一股兰姆酒味,想来是将兰姆酒做了料酒。再接着,啤酒的苦涩清甜也来了;最后,是芫荽。于是,所有的气味就全打成一团,再分不出谁是谁的来路。我们这些比邻而居的人家,就这样,不分彼此,聚集在了一处。

这一日,厨房里传出了艾草的熏烟。原来,端午又到了。艾草味里,所有的气味都安静下来,只由它弥漫,散开。一年之中的油垢,在这草本的芬芳中,一点点消除。渐渐的,连空气也变了颜色,有一种灰和白在其中洇染,洇染成青色的。明净的空气其实并不是透明,它有它的颜色。

2000年6月27日上海

发表于2000年第5期《当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