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在雾中洇成晕黄的星星,体育馆的穹顶隐入夜色,像一座沉没的青铜钟。我惯常沿着浙水河右岸往东走,鞋底擦过新铺的柏油路,沙沙声在耳畔结出透明的茧。九点过后的汝城总让我想起褪色的绣品,霓虹是断了的金线,古街是盘错的针脚,而我的影子不过是游走的银针。

上黄门古街的石板路还留着白日的温度。月光滴在青砖马头墙上,明清的砖缝里开满苔花。檐角悬着的红灯笼被夜风摇成残烛,明灭间照见"庆昌祥"的匾额。这里白昼挤满寻访千年古县的游人,此刻却成了时光的暗室——斜对门的木格窗棂突然"吱呀"推开,半张苍老的面孔在窥视夜色,又迅速隐没,仿佛民国年间的魂灵仍在守夜。

两旁的店铺垂下串串红黄的灯笼。我在"土桥水酒"的幌子下驻足,闻见门缝里渗出的甜香。去年清明夜行至此,店主周伯曾邀我喝过三更茶,他说汝城的夜是豆包心,越嚼越甜。此刻门扉紧闭,只有月光还在青石门槛上流连忘返。

走过观星台之后,便是希濂堂,廊柱有一对联曰:窗前草木原本自家意思,池中莲花确系君子情怀。濂溪书院的黑瓦白墙浮在墨色里。北宋的月光依然照着周敦颐手植的古木,树影在照壁上书写《爱莲说》的残章。我常疑心书院深处藏着不眠的诵经声,就像今夜,穿堂风掠过月洞门时,分明捎来半句"出淤泥而不染"

图片

四拱桥的麻石拱券驮着星河。桥下泊着的小船随水波摇晃,橹桨磕碰声惊醒了沉睡的鱼群,沿着浙水河上溯。远处体育馆的轮廓正在溶解,射灯扫过天际,恍若香火龙游过夜空。

图片


梆子声自深巷荡来,打更人老何的蓑衣簌簌作响,木梆余韵里裹着汝城土话:"小心火烛——"。犹记去年冬夜,我见他伫立在文塔之下。昏黄的灯光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他那饱经风霜的轮廓,脸上的皱纹如同岁月镌刻的河床,流淌着往昔的故事。老何说,打更是为夜把脉,梆子每响一声,古城的心跳便增添一分安稳。

沿着绣衣坊前面的寿江,走过半边街,忽见夜鹭掠过文塔飞檐,刹那间,仿佛有一阵无形的力量波动开来,像是佛偈的低吟在空气中若有若无地散开。寿江在此处收束成墨玉带,倒映着五彩灯光照亮的塔身。暗处有浣衣妇遗落的棒槌,在草丛中守着未说完的私语。我蹲身触摸沁凉的水波,惊起涟漪里沉睡的星辰。

图片


更深的夜色从九塘江漫上来。某扇窗里映出勾画祁剧脸谱的轮廓,空地上堆放着扎制香火龙的赵公鞭,正酝酿着明天舞动时的吟唱。我忽然明白,夜行者的孤独原是一支洞箫,要借古城的腔调才能吹出清音。

此时的细雨开始刺绣,在青瓦上织出明朝的纹样。打更声已远,我循着来时的星光返回。体育馆重新浮出夜色,现代建筑的棱角与古城的曲线在雨雾中达成某种谅解。鞋尖踢到的易拉罐滚动声里,千年光阴不过打了个转。

回到浙水右岸时,黄氏宗庙的守夜灯还亮着,像一粒不肯睡去的莲子。雨丝中的香火龙仍在记忆里游走,而我的影子已沾满古城的墨色,在潮湿的路面上洇成新的碑拓。

往期精选推荐

🔥👉车站的卖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