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mage

越过自行车,一位穿深色衬衣的中年男士坐在小马扎上,样子比这些红马甲斯文。我过去请问:沙口路站献花的地方在哪儿?那男子一懔:‌‌‌‌“你是来献花的?‌‌‌‌”见我只是挎了个包,就问:‌‌‌‌“你的花呢?‌‌‌‌”我说我只是来看看,因为在网上见许多人昨天来献花了。男子的神色松驰下来:‌‌‌‌“昨天是有人来过,都被劝退了,这里没有献花的地方。‌‌‌‌”至此,我的榆木脑袋终于开了条小缝儿,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便衣警察。我微笑:你在这里有公务?他不置于可否:‌‌‌‌“没啥事,在这里歇会儿。‌‌‌‌”

我心有不甘,离开他返身在沙口路站牌柱下用手机拍照。这时,另一位穿白衬衣的青年男子走过来:‌‌‌‌“别照,别照,请配合一下。‌‌‌‌”他倒不装了,也没有发脾气:‌‌‌‌“快离开,快离开!‌‌‌‌”

我执着于拍照路牌和站牌,跟在京广路隧道口一样,开始相信路名和站名就是纪念碑,就是无言的说明文字。两年了,那些凄惨的影像、图片和文字,与这里的路名站名已然融为一体。

京广路隧道排水后,车辆杂陈,有人辨认出亲人的遗骸,哭喊得撕心裂肺,比刀子扎人更疼!

蓝色雨衣人夜坐沙口路站口,在自行车上插纸板:‌‌‌‌“妞妞,爸爸还想接你回家!‌‌‌‌”

这些事不敢回想,一回头就有眼泪要流。

当我被便衣阻拦和驱赶的时候,想起了出门时内人的嘱咐:今天肯定会有警察,离远点,别惹事,林子今后还要进行政事业单位的。

收到岳扉回复的微信:‌‌‌‌“我记得上次这种事情后来被驱逐了。‌‌‌‌”

他的判断不错,现在再有这种事,也会被驱逐的。但他忘了,去年曾有民众合力拆除了架起的隔离挡板。岳扉年纪轻轻在家赋闲,学习炒股。从他的简短文字可以看出一种置身事外的态度,我于是回复:‌‌‌‌“见到一些治安人员,便衣倒还客气。‌‌‌‌”之后再没回应。

沙口路地铁站的C、B两出口,分置于黄河路两边南北相对。离开C口时,我四面看看,的确不见哪里有鲜花,甚至没有人驻足于此。径直过到对面B口,想起之前在网上见有一张7.20周年时民众献花祭奠的图片,花就摆在B口台阶前。现在这里空荡荡的,无端站着5个身穿黑衣却像民工的中年男子,有的擦汗有的喝饮料,闲散无事。

进站口旁边树荫下,有年龄较长的小老头和老大妈,一人穿一件红马甲。我见老头儿和善,便走过去问他:这红马甲是啥时候开始时兴的呀?我的意思是协助交警守路口的大爷大妈都穿淡黄色马甲。老头呵呵一笑:‌‌‌‌“才发的。这大热天非叫社区组织人来这儿守着。‌‌‌‌”我装做惊讶:门口都是你们的人?老头含含糊糊:‌‌‌‌“有他们的人,也有我们的人。‌‌‌‌”所谓他们,当然就是便衣。我顺势问一句:这里是不是有人献花?老头儿还是陪笑:‌‌‌‌“不让不让,等过几年政府准了你再来吧。‌‌‌‌”我并没有说我要献花,他却马上意识到自己的职责。好吧,我也向他笑笑,和林子一道走下地铁台阶。

地道里空荡荡难得见人,灯光四壁反射似乎摇摇晃晃,空寂惨淡,正好让我设想两年前的今天,从地道深处传来的失魂落魄的哀嚎和泥滑水湿的跌爬与奔跑。叫声最凄厉的,应该是‌‌‌‌“妈呀——妈呀——‌‌‌‌”,这让我想起自己的母亲来,眼泪便禁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远远地走来两个红马甲,抵近时认得,正是在C口里见过的鲁智深等两位。他们也认出我来,那眼神有点狠,像在说:转什么转,滚远点!唉,我们素昧平生犯得着吗?这实在有点近乎于疫情封控期间人们深恨的‌‌‌‌“底层互害‌‌‌‌”。

我这样议论或许太苛刻,因为他们不过是为了一份短期的额外口食。记得明恩溥在《中国人的特性》中说,中国人缺乏利他主义,原因在于普遍的贫穷。‌‌‌‌“维持生存的压力,以及由于这种压力而养成和定型的生活习惯,甚至在直接的生活需求不再紧缺后,也会使生活水准降低到艰难的仅能维生的最低限度。……钱和粮是中国人社会生活楕圆上的两个焦点,并且是所有人社会生活中的重心。‌‌‌‌”

时代几经更替,我们在钱粮面前,仍然坚守着自己不利他的特性。即使是那些在灾难中不幸逝去的生命,也曾经和我们是一样的人啊。

慎终追远,我们对自己的不良特性深怀嫉愤,却又不得不深爱这样一群人,因为不爱,我们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向真正的文明。

【作者简介】张从文,二胡教师,一枚园地耕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