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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那天,下班回来的人在餐馆排队买饺子。

傍晚,沿街店面的灯光照亮整个城中村。

2023年末最后一周,王斌回村已是晚上11点。年终考核,他下班后留在公司考试,综合成绩的最后两名会被末位淘汰。王斌心里没底,回家的路上一直在复盘。

他是一家科技公司的网络管理员,今年26岁,毕业于甘肃天水一所普通院校的计算机专业。在老家,他在社保局找过一份月薪1500的临时工作,每天整理档案,还要打扫卫生,几个月后,工资反而降了200多。于是他来西安找工作,朋友介绍他住在徐家庄,投简历的同时,他在村子附近找了家餐馆做临时工,兜兜转转三个月,才找到这份工作。

很多同事是西安本地人,刚上班时问他住哪,他直接说徐家庄。同事的反应让他心里别扭——怎么能去那种地方住?之后再有人问起住所,王斌会说一个徐家庄附近小区的名字。

村子里的废品回收站。

王斌记得第一次进村还会迷路,楼间距很小,街道上密密麻麻的都是电线和招租广告,转几圈从哪个口出就不知道了。公司距离村子10多公里,地铁三号线坐到尽头,再步行近20分钟到公司,每天上班单程就要一小时。8点半上班,迟到三次要罚钱。在没有阳光的室内,时间的概念是减弱的,白天当黑天过,王斌担心迟到,每天要定两个闹铃。

周末同事要找他,王斌就提前约在附近小区的正门,他从另一个门进去,再假装从小区出来,在正门口会合。如果有人想去家里看一看,他就用家里太乱或者父母来了不方便的话术推掉,‌‌“保留自己的那份虚荣心和尊严。‌‌”

村子里,年轻人彼此之间也没有太多交流,王斌住的这一层有20多户,邻居是个女孩,住了两年多,他至今也不知道对方做什么工作,在走廊遇见打招呼,说有需要帮忙可以叫他,女孩只回复了‌‌“不用谢谢‌‌”,匆匆进屋关上门。‌‌“都挺冷漠的,也是在保护自己。‌‌”王斌说。

在村里住了三年,他想过很多次搬家,最冷最热的时候,都有搬走的冲动。夏天房间里不通风,空调也不好用,‌‌“像一个蒸屉能达到40多度‌‌”。工作日只忍一宿,到了周末,白天在屋里呆不住,王斌就去地铁站,找一条线路坐个来回,或者去商场、书店蹭空调。

到了冬天,没有暖气,房东送给他一个前租客留下的‌‌“小太阳‌‌”。村子里是工业用电,电费高,为了省电,王斌平日不怎么开,最冷的时候就穿着外套睡觉,睡觉前开两个小时,早上五六点钟冻醒。王斌的出租屋不到20平,床上摆满生活用品。他喜欢写书法,消磨在出租屋里无聊的时间。

公司附近的房子,即便合租一个卧室就要1000多,王斌说,‌‌“没到不得不搬走的地步,就在这窝着。‌‌”他现在月工资8000,虽然在同学中水平还算不错,但王斌依然觉得很有压力。

这种压力来自于生活的各个片段。来西安三年,王斌谈过两个女朋友,来过村里吃饭,但没进过房间,相处不久就问他什么时候买房买车,对方态度明确,知道他没有太多积蓄,便提出让家里付首付。王斌说不出买房的具体时间,感情也因此画上句号。

平日里,王斌生活简单,无聊的时候就写毛笔字,很少买衣服,牛仔裤穿破了就去裁缝店补。买换季的衣服,就在公寓旁边的大卖场随便挑一件,够穿就行。去年过生日,他自己去海底捞吃了一顿200多的套餐,是三年里吃得最贵的一次。

给父母打电话的时候,他也想过商量房子的事,话到嘴边又咽回去。父母在老家县城收入不高,上大学的时候,王斌就勤工俭学,去江苏流水线上打工。但相比学费,买房的钱对他来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数字,‌‌“靠自己也拿不出首付,一时半会儿买不上房,心理落差感挺大的。‌‌”

周末,王斌喜欢站在天台上,放空自己。

王斌现在担心裁员,最近几个同事因为不涨工资离职了,也有同事被开,老板的理由是‌‌“沟通能力不好‌‌”。他对未来没有长远的规划,只想守住这份工作。老家的房子,买一套大概要40万,王斌打算再攒点钱,凑够首付回老家买房。

在徐家庄生活的白领,多是‌‌“双非‌‌”院校毕业生,在过去几年里,承受着不同程度的经济压力。收入与生活成本之间的差距让他们感到焦虑。

工作了一年,刘凯似乎看见了自己在职场里的天花板。他在一家电子科技公司做工程师,每月8000块钱工资。刚进企业时,刘凯就知道自己和211、985同事的差距,自己要先去基层磨练,而他们入职后会直接搞研发。

他没有告诉周边人自己住在徐家庄,去年三月他从杭州辞职来到西安。2021年,刘凯校招到杭州一家风力发电的国企,做售后工程师,每月7000工资,公司安排宿舍,起初在他看来,是一份待遇好且安稳的工作。

去海边和山上维护设备很辛苦,山下往山上送饭也要一个小时,每次吃的都是凉饭。工作的三个季度考核,刘凯都拿了A,领导也说看好他,但最后因为晋升名额变少,没轮上。‌‌“晋升的路很艰辛,想上一个台阶可能要5年左右。‌‌”后来刘凯想清楚了,以自己的工资和条件,作为外地人很难在杭州立足,迟早要走。

刘凯选择了离河南老家较近的西安工作。圈子里说‌‌“IT员工第一站是徐家庄‌‌”,他就到这租了一个开间,每个月800块,好在有独立卫生间,比租普通小区便宜一半。刘凯坚持不在没有必要的东西上多花一分钱,他觉得外面的房价高得离谱,每个月在住房的花销要是超过工资10%,压力就会很大。他如今在网络公司做开发工程师,朝九晚六,半小时通勤。

工资高了1000,但整体福利待遇没有在杭州时好。刘凯给自己三年的时间,如果工资能翻倍,就考虑在西安买房定居,如果不能就回河南老家考公。

早晨8点,当徐家庄里多数上班族匆匆离开村子时,张雯雯却刚刚结束自己的工作。连续工作了24个小时,她一脸疲惫,没顾得上吃早饭,直接回公寓休息。

张雯雯是一名视频审核员,负责各平台短视频审核,一天看7000多条,鼠标不断往下滑,翻页,再翻页,张雯雯觉得自己像机器人,每天重复相同的动作,月工资5000。

她是陕西渭南人,今年26岁,毕业后和大学同学在徐家庄租了间30多平的房子,月租550,两人平摊。张雯雯尝试过很多工作,电话销售、市场调研,多数是打电话推销或联系客户的活儿,每天要打100多个电话,她不善言语,一天工作下来连话都不想说。

2022年8月,张雯雯入职了现在的公司。在她看来,视频审核不需要社交,薪资也比之前高了。按公司规定的条数,张雯雯计算过一页20条,要一分钟内看完。夏天的时候天气热,张雯雯感觉时间过得特别慢,‌‌“特别困,要等到八点下班,还要一直看视频‌‌”。逐渐上手后,有时看累了,张雯雯会看一些娱乐搞笑视频排解机械式的工作,‌‌“麻木了就无所谓了。‌‌”

公司原先离徐家庄不远,坐公交车只需半小时。空余的时间,她喜欢一个人去书店,或和室友去看场电影。但公司搬到了更远的地方,单程通勤要一个半小时,慢一点将近两小时,地铁倒公交,再步行——早上7点出门,晚上快10点钟才到家。也是从那时,上班制度改成了4天白班,然后连着24小时的‌‌“大班‌‌”,再上4天晚班。疲惫的时候,张雯雯回家后连衣服都不想脱,直接睡觉。

身体随着经常熬夜开始吃不消,脸上长痘,失眠,每天昏昏沉沉,张雯雯给自己准备了很多保健品、维C泡腾片,图个心里安慰。去年6月,她因为长时间不按时吃饭,急性胃炎发作,在医院住了5天。

室友在徐家庄附近工作,做前台,工资不高,但上班时间规律,周末双休。张雯雯感觉已经很久没有和室友说上话了。她也想过搬走,觉得住在这里像个旅馆,光睡个觉,没有任何生活可言。但她也担心工作变动,‌‌“万一哪天离职了又得搬,暂时先这么着‌‌”。

张雯雯在街道旁买晚饭。

嘴里经常念叨‌‌“不想干了,感觉明年就要离职了‌‌”,但张雯雯目前还不敢辞职。换一份工作需要重新考虑通勤、工资,她无法不考虑自己所需要的安全感,‌‌“只能撑一撑,走一步看一步吧。‌‌”夜晚十点,徐家庄从喧闹中渐渐平静,商铺也陆续拉上卷帘门。休息了一天的张雯雯走出公寓幽暗的走廊,去街上买了晚饭,这也是一天里她吃的第一顿饭。

 

 

《俗女养成记》剧照

她在上海闲不住,每天都在网上或者去店里应聘,我陪她去了一家餐厅应聘,员工宿舍的环境差到没处落脚,我不同意,也注意到她的脸从初始对陌生环境的欢欣到看到一地狼藉的苦涩,反而在各种劝说我,‌‌“条件还可以的,我觉得挺好的。‌‌”

她又自己走了一些门店,他们要求会沪语,小霞又失去了优势。

小霞的人生第一次沪漂以没有找到工作,但学会了坐上海地铁这样的成就回到了东北老家。

小霞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受到了千般宠万般爱,三个哥哥,两个姐姐,等到成婚的年纪遇到了父亲,自然而然做了家庭主妇,她温柔乐观幽默,是一个凝结了世界上所有美好词汇的女孩。却不想在临近五十几岁,伴随一场父亲的投资失败,家里背上了40万的负债。父亲心气高,面对无法筹集钱的窘迫和日益渐增的利息,大病一场,母亲扛起了家庭的重担,白天出去工作,晚上回家照顾父亲。

小霞刚开始工作的那几年,做过餐厅后厨清洁工、酒店保洁员,而这样的工作难免要接触到人性最不堪的一面。每每她和我讲起那段经历,我都心疼不已。

2020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我给小霞定了一张车票,她再次来到了上海。

这次我注意到她刚来的时候有点木讷,带她去餐厅,她不看我也不看菜,会斜眼盯着一个位置久久不动,和她说话也不是之前那么积极。后来我才知道,她刚历经了一段怎样黑暗抑郁的黑天鹅时期。

我们一起蜗居在大概不到十平方朝北的次卧里,房间一个床,一个衣柜一个书桌已经十分逼仄,有一次我想变换格局,要像华容道一样排兵布阵才得以成功。但在这样的房间里我们欢声笑语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

作为东北大妈,才搬来几天小霞和我两位室友的交流比我居住在这一年还多,给自己在上海找了一份工作,税务局的保洁阿姨,一个月3000,食堂提供早饭和午饭,小霞走800米到税务局开始工作,还能给我带早餐剩下的包子。

擅长和人打交道的她,很快和所有得阿姨都熟络了起来,她也会晚上回到家和我讲‌‌“八卦‌‌”

‌‌“王家的孩子赌钱输了好几十万呢,还是我家宝贝最好‌‌”

‌‌“主管对我特别好,给我偷偷换到了五楼,很轻松的活儿‌‌”

‌‌“她们都知道我不吃辣,中午打饭都把不辣的菜给我留着吃‌‌”

‌‌“原来你张姨睡在一个宿舍里,要不我也搬出去……‌‌”

她有一天突然和我这样提议,我知道她会觉得房间太小,两个人影响彼此生活,她夜里打呼,每次说到她都会羞愧自责的默念,‌‌“又打呼了啊,是不是影响你休息啊。‌‌”我说服了她无数次,终于让她打消了去租房的这个念头。

有时她为了全勤奖200块钱,身体不舒服也要去工作。每次收到工资的时候,她都会开心的像一个小孩子,她的工资我让她放在银行卡里,满了9000我还会打1000,让她感受万元户的快乐。

周末的时候我会拉着她的手,就像我小时候她拉着我一样。我们去逛公园,初秋的世纪公园遍地落叶,她喜欢花,喜欢风景,喜欢和我一起看花看风景。

知道她和父亲关系不好,也是在劝说两人合好的那天夜晚,在小霞的世界观里,没有‌‌“离婚‌‌”这两个字眼,因为我,她觉得两个人分不开,但彼此又隔了些什么,不似之前一样亲密。

在和小霞的生活中,我也才意识到,那个我觉得无所不能的小霞,已经在岁月的变更交替之下,变成了过马路需要我来牵,会忘记还在烧着的水,时常忘记冲用过的马桶,对这个世界依旧纯真,是需要我来照顾的小女孩。

人生的命运总是在猝不及防间踏入一段魔幻旅程。

体检那天,我们一起出门,骑着共享单车一前一后到了体检中心,相约体检之后再一起吃午饭。体检的结果却是两个癌症。

当体检中心的工作人员给我电话让我带小霞复查乳腺彩超时,我就知道,完了。面对巨大变故,人是那么渺小,只能不断的低头做事,等黑暗过去的天明。

带着小霞检查,她特别排斥,内心知道她排斥的来源是,她知道病情不好,如果真的确诊,就要治疗,而治疗,就意味着一大笔费用的支出。她想要蒙着眼睛和耳朵,继续和我蜗居在上海的稳定生活。

让她去检查的前一天,她发了火,说本来就没有什么事儿非要作什么。那算是我长大后,她第一次和我生气。送她回东北治疗的那天,我再次到了车站,这个曾等她一整晚的车站。我们像一对情侣一样不停拥抱难舍难分,直到看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我才离开。

当天晚上,二姨告诉我,检查基本上已经确定了,是乳腺癌。

那天晚上我哭湿了一枕头,那天晚上我也没想过,这个枕头在未来的一个月里,会被无数次再打湿。

2020年12月,母亲确诊乳腺癌;2020年12月,我被确诊甲状腺癌……

我的手术定在次年的2月1日,母亲的定在12月。从母亲确诊到手术到我确诊再手术,三个月的时间,每天白天上班,晚上回家查资料,担心完母亲担心自己。担心到累了哭一会儿再睡觉。

2020年12月,也就是手术后,小霞和我说上海这一年,是她近十年最开心的时光。2021年2月1日,我的手术也顺利完成,二姨说,那天小霞吃饭夹着空气愣着神往嘴里送。

那年春节我就决定在上海休养,第一次一个人过春节,出院没多久一个人去看深夜场的《你好,李焕英》,想到小霞,深夜一点在路上哭,回来体力不支昏睡了好几天。

2月到8月,一直复查一直指标不正常在调药,经历无数次复查的失败,心里的折磨同时充满了痛苦回忆的房间,我选择离开了上海。

2021的冬天,我和母亲再一次相聚,这次是在苏州。

但这一次,房间大了很多,欠款已然全部还完,苏州没有小霞可以找到的薪资可观的工作,我也不让她出去找工作,我们彼此照顾互为支撑。

一年前于上海的欢声笑语,变成一年后的相拥而泣。

阔别一年恍如隔世,一年的牵挂与担忧。两个人都历经了癌症手术,身上都多增加了一条或长或短的手术伤口。世界上彼此最爱的两个人,都历经了对彼此的牵挂、术前的思念。以及术后清醒第一瞬间就想告诉对方一切都好的念头。

小霞说她在医院笑着劝慰我甲癌手术很简单,转头就是夜夜难眠低声哭泣。后面随着她不断和我沟通我才知道,她面对化疗即将掉发的恐惧,直接选择了剃了光头。有一天一个人对着她的背影喊‌‌“那个男的‌‌”,她表面开着玩笑,内心里难过了很久。

我给她买的义乳和假发她都没有用。她有一个病友群,她们互相加油打气,成为姐妹,彼此安慰,小霞很快成为病友中的核心人物,逢年过节还会收到很多礼品。

《熟年》剧照

她胸口的缝补的刀口,从来没有让我见过。她想要自己在我心中还是完美的妈妈,不想让我担心,我也心领神会每次都在恰巧的时机不与刀口相见。

每次化疗的痛苦,吃不下,头晕呕吐,我无法想象那是一种怎么样的炼狱时光,而小霞反复经历了六次。

2023年,轻舟已过万重山。在她的‌‌“督促‌‌”下,很早买了机票,她像一个等待放假的小女孩掰着指头数着日子等我回家。

小霞说我的手很小很软,想牵着一直走。世界很大,希望我的小手只能牵住小霞的手就可以了,希望我牵着的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女人,再也没有病痛、烦恼,只有快乐、康健、温暖。

妈妈的名字有个霞字,是霞光的霞,早年大家都称呼她为:大侠,也是很贴切她的性格,敢爱敢恨,侠肝义胆;但在我眼里,她现在是我的‌‌“小霞‌‌”,我要用尽全力照顾她,保护她,陪她过好人生里的每一天。

 

 

前段时间,乃悟在视频平台上看到一个90 后姑娘。过去几年,姑娘身上发生的大事总结起来就是失业、男友劈腿、车祸、谋生工具被盗、母亲患癌。

她第一条视频起的标题里,有大学生、想买房、试过了打工不行等等元素。视频里,她握紧拳头说:

我要把正能量带给你们。

因为不知道该赞美姑娘还是赞美苦难,所以决定和她聊一聊。

北方农村留守儿童的童年版本都差不多,爷爷奶奶年事已高,患病在床,爸爸妈妈背井离乡外出打工,留在爷爷奶奶身边的思思小时候除了上学就是割猪草、打麦子、烧火做饭、洗衣服……

高考前,父母劝思思放弃学业,像村里的同龄女生一样,赶紧嫁人。思思不想和妈妈、奶奶一样,她想上大学,哭到妈妈心软了。

高考后,思思在石家庄一所大学学习通讯工程专业。四年时间,她发过传单,在北京的酒店里当过服务员,在10086 干过客服。

这些勤工俭学的日子里,她最开心的是在酒店当服务员时,第一次看到了明星,她不敢上去合影,还是明星主动邀请她拍了一张。那天,兴奋到不行的她犒劳自己了一顿肯德基。

毕业后,思思投了很多简历,最后在一家从事成人学历教育的机构当起了文员。

之后的两年,是思思人生里最自由的两年。虽然父母一再催促她回村结婚,但她还是勇敢选择了自己的爱情。

男孩儿来自东北,家庭条件更差,9 块9 的口红,50 块的套餐,能让俩人开心很久,只是很多时候,思思还要用信用卡套现给男友补贴家用。

为了尽早赚钱买房,思思决定辞职创业。

说是创业,一开始是卖袜子,然后是卖卷饼。每天半夜就得起床准备食材,早上5 点到小区门口出摊,时刻还要防备着城管。她曾经被没收过一个煤气罐,罚款比煤气罐还贵,她没去要。

起早贪黑时间久了,难免生次病。卧床的时候,她翻看男友手机,发现他正在和别的女孩子约会,又是看电影,又是送玫瑰。

那个女孩子家里条件不错,男友后来和她结婚了。

思思开始拍视频就是从失恋开始。

她搬出了以前的出租屋,从信用卡里套现了5000 块,拜师学了卤鸭货的手艺,买了食材和三轮车,打印了两张收款码后:

兜里只剩4 块钱。

在地摊经济这块儿,思思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拿捏了。她记得小区保安的口味,会给他们留好卤菜;她还记得时常备着打火机和香烟,城管来的时候先给让一根,这些‌‌“人情‌‌”给自己的生意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不管春夏秋冬,她每天都会把原材料洗得干干净净,力争第一个出摊,最后一个收摊。石家庄的每一个凌晨和黄昏里,都能看到这样一个弓着腰的95 后姑娘。

就这样,她从负债,到慢慢存下了4 万块钱的积蓄。她相信只要自己继续努力,未来肯定是要自己创立品牌,搞连锁加盟店。

2021 年12 月13 日晚上10 点,收摊回家的路上,一辆车从巷子口冲出来,撞飞了思思。

思思的左臂韧带撕裂,幸运的是,手术很顺利。不幸的是,她攒下的4 万没了,还找朋友借了2 万。

她不愿意开口向父母要钱,自己提前出院了。那段时间里,她的视频账号:

停更了。

醉驾的肇事司机说自己没钱,最多赔偿5 万。思思不接受,她找到交警,交警说她没有佩戴头盔,三轮车也不合法,要承担次要责任。她找到律师咨询,律师告诉思思,这种情况执行非常困难。

最后,司机被判了6 个月,缓刑。赔偿款思思始终没有拿到。

出院后的思思在老家过了2022 年春节,又匆匆从家里回到石家庄,她要继续自己的卤鸭货事业。观众们再次看到她的视频,是她发现自己加了很多把锁的三轮车被偷了。

和新闻里不一样的是,她报警后没有很快找到她的三轮车。

这之后的几条视频里,思思情绪低落。她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喝了两天的酒。她说想不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怀疑是不是一开始就应该听话回老家嫁人生子。

我翻看了评论区,很多上年纪的女性都在鼓励她:

不要回老家结婚。

网友们众筹了一千多块钱,思思又做了20 多天的配送员,加在一起,在网上重新下单了一辆新车,筹划着再次创业。

结果去年年底,思思的妈妈查出了乳腺癌。

医生把她喊来交代病情的时候,思思没哭。她不爱哭,失业、男友劈腿、车祸、谋生工具被盗她都没哭,可回到出租屋看到妈妈,她没忍住,反倒是妈妈一直安慰她。

妈妈是个特别坚强的人,无论是化疗、放疗,多难受都不会吭一声。只有一次,进手术室前,她拉着思思的手,流着泪说你照顾好自己。

思思和我说:

我知道,她怕自己出不来。

为了照顾母亲,她卖掉了自己重新创业的小三轮。现在的日子,每天都差不多。一大早,母女俩在一个十几平米没有暖气,月租300 元的出租屋醒来。

先修理被冻上的水管,然后烧火、做饭,打好热水,帮助母亲洗漱好。再穿戴整齐,背上外卖箱,跑一上午的肯德基外卖,赶在中午饭点前回家给母亲做饭,然后趁着下午稍有空闲,再跑一会儿外卖,直到晚饭前赶回家给母亲做晚饭。晚上看一会儿中医的书籍,看看有没有什么方法能帮助母亲的病情。

她说自己跑不过其他外卖员。一方面要照顾母亲,她要上厕所,自己都得立刻赶回去。还有,因为出过车祸,她骑车不敢太快。

她后悔没有给母亲买保险,当初为了省钱,母亲没有参加新农合,所有医药费都需要自付。到现在,已经陆续花出去了接近20 万。

重新开始拍视频后,她什么样的人都遇到过。有请她吃羊肉串的好心人,也有说只要叫爸爸,就立马给她打50000 块的。她说自己非常想喊,只要能救妈妈,500 块她都愿意喊。

但那个人只是在耍她而已。

我问她快新年了,你有什么愿望。她说希望母亲身体好点。

你呢?你有什么愿望?

思思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没想太多。

 

 

一位赶回来的打工者站在自家房前,他两个孩子在地震中遇难

‌‌‌‌“我要回去‌‌‌‌

今年9月,29岁的绽玉娟第一次出远门,她和丈夫离开大河家镇陈家村,到了2500公里外的厦门,最后站在了一台‌‌‌‌“和麦子收割机一般大‌‌‌‌”的机器前。夫妻俩都有些发怵,‌‌‌‌“这我怎么能干得了?‌‌‌‌”

他们在一家生产儿童扭扭车、溜冰鞋的工厂打工,绽玉娟的工作是给扭扭车装上按钮,然后送检、填写报表。老员工讲了半个小时,就让她自己上手。她从没填过报表,遇到不会的地方,就跑去拽拽别人的袖子请教。到第三天,她已经像个熟练工,还可以帮帮没太学会的丈夫。

三个月过去,她已经适应了这份每天工作11小时、每月收入四千多元的工作。12月19日这天是绽玉娟的夜班,零点后,刚放下手里的活儿,她看到丈夫发来的消息:村里有房子塌了。几分钟后,又有同村工友打来电话,家里地震了。

她立即拨通了家里的号码,女儿告诉她,一家人都平安,但婆婆40多岁的外甥被压在房子下,家里人正在帮忙救援。

陈家村正在经历慌乱一夜。地震来临时,有村民在睡梦中被晃醒,来不及穿衣服就往外跑;有老人和小孩还没反应过来,被倒塌的墙面和屋顶埋在了下面。

跑出来的人们聚在广场上,陈家村微信通知群里,消息不停弹出:谁家房子塌了,谁家的人被压在下面了……村民们相互帮忙,在一堆堆砖块和木头中间,寻找着他们的亲人或是邻居。

救援力量到达时,村内大部分遇难者的尸体已经被抬出来,放在空地上。四社一位村民说,陈家村共有七个社,遇难者有二十余人,其中四社有八人遇难。

婆婆告诉绽玉娟,大家跑出来以后没有地方去,在村里空地上点燃玉米秆,围着坐了一夜。一整晚,绽玉娟和同在厦门的亲友们都盯着网上的直播,讨论着要不要回家。有人说,回去也帮不上忙。‌‌‌‌“我要回去‌‌‌‌”,她对丈夫说,‌‌‌‌“把孩子抱在怀里面,跟他们睡一会儿、玩一会儿也是好的。‌‌‌‌”

这天,光她知道的,至少有14个在厦门打工的老乡要赶回去。其中,一位和绽玉娟同村的朋友被告知,母亲压在屋子里已经确认遇难,他急匆匆搭上了最早一班飞机。

绽玉娟和另外四个人结伴往回赶,路上,他们讨论着村里的救援情况、可能收到的经济补偿,没有人提起和死亡有关的事。晚上八点多,在从兰州机场到陈家村的路上,绽玉娟收到朋友发来的视频,孩子们和奶奶坐在帐篷里,身上没看到明显的伤痕。

绽玉娟他们五个人赶到陈家村安置点,已经是20日凌晨一点,村民们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歇下。夜里气温降到了零下16度,五个人站在帐篷外围着火炉取暖,因为回来太匆忙,他们的身上都只穿着单衣。绽玉娟急着见孩子们,可电话打不通了。

夜深了,帐篷内慢慢安静下来,只有救援人员还在忙着安置刚回来的人、给没有厚衣服的村民找棉大衣。被安排在一顶帐篷落脚后,绽玉娟盯着一个睡去的女孩看了好一会儿,走到女孩脚边问,‌‌‌‌“这是?‌‌‌‌”孩子掀开被角,露出全脸,她有些失望——不是大女儿。

震后的第二晚,她又是一夜没睡。早上七点半,夫妻俩挨个掀开帐篷门帘,叫着孩子们的名字。在同排最里面的一个帐篷,终于有人应声,小儿子见到绽玉娟,抱着她亲个不停。

绽玉娟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孩子

找到小儿子的那天早晨,小儿子问绽玉娟,‌‌‌‌“你还要不要走?‌‌‌‌”

‌‌‌‌“我要走。‌‌‌‌”她说。

‌‌‌‌“能不能不走?‌‌‌‌”

‌‌‌‌“不走,在家里没钱呀。‌‌‌‌”

大女儿没有说话,站在一边流眼泪。

三个月前,她和丈夫去厦门那天,女儿也是这样哭,小儿子紧紧抱着她,不让她离开。

对于这种‌‌‌‌“被迫外出‌‌‌‌”的无奈,在积石山县从事多年劳务中介的马元深有体会。每年8月份开始,来向他咨询招工的人就多起来。他说,大部分找工作的人都更愿意在离家近的地方打工,‌‌‌‌“哪怕一个月只能赚三千,我们也愿意守着家里

‌‌‌‌”不让冬天闲着‌‌‌‌

19日零点30分左右,已经睡下的马木海麦接到了堂弟的电话,‌‌‌你快来‌‌‌‌“,堂弟语气急促,‌‌‌‌”两个小孩被压着了,没了‌‌‌‌“,说完,便匆匆挂掉了电话。

回家路上,马木海麦的脑子一团乱。一个月前,他通过劳务介绍到广州工作,这是近二十年来,他头一次出远门打工。过去,他总念着孩子还小,不想离家太远。如今,四个孩子中,大女儿和二儿子已经成家,最小的老四也已经九岁。他想,该出去赚点钱了。

地震的前一天,他和家里打视频,儿媳说两个弟弟太过调皮,他叮嘱两个孩子,‌‌‌‌”爸爸走了,你们要把嫂子的话好好听。‌‌‌‌“视频里,孩子笑着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两到三个月,爸爸就回来了‌‌‌‌“,他说,那时候春天来了,临夏暖和点,就在家附近打点零工,能多陪陪家人。

19日下午2点多,马木海麦赶到陈家村,看到两个儿子躺在空地上,‌‌‌‌”没办法,送(下葬)掉吧‌‌‌‌“。

在这场地震中失去孩子的,还有同村另一位打工者佘满素。他原本计划着,等来年三月回家的时候,从惠州买一辆小自行车,那是19号晚上打视频电话时,他答应女儿的。作出承诺几个小时后,就传来了女儿去世、母亲和老婆受伤的消息。

一年365天,佘满素像候鸟一样,在南北方辗转,哪里有活儿就去哪里。西北的冬天太过寒冷,工地没法开工,为了不让冬天闲着,村里大部分务工者会去到南方城市——那里的厂子一年四季都招人,流水线工作,不需要太高的学历。

夏天,佘满素在新疆的工地上做杂活,十月底,他回到积石山待了十几天,便又和同村的两人结伴去到广东惠州,到一家电视机工厂打工。

他的任务是给电视机配件打上螺丝,每天工作约10小时,时薪是19元,这是经过几手劳务公司‌‌‌‌”层层抽成‌‌‌‌“后的价格。佘满素只读到小学一年级,这对他来说算是份不错的待遇,比在工地上搬砖轻松许多。他说,如果文化程度高点,就可以找到时薪30元的岗位。

尽管在外打工多年,佘满素还是无法习惯没有孩子在身边的生活。只要一有休息时间,他就通过视频看看屏幕另一端的老婆孩子,常常一聊就是一个多小时。今年,他18岁的儿子第一次出远门,开启了家里又一代人的打工生活。

外出对于他们来说,是不得不做出的选择。佘满素给记者算了一笔账:在陈家村,无工可打的时段从十一月开始,持续到来年二月底,如果不出去,四个月的收入为零;以厂里每月五千元的工资为例,外出一个冬天,可以多赚两万元。

出于同样的原因,绽玉娟和丈夫在今年九月离家,坐上了去厦门的动车。在这之前,她的丈夫在积石山周边的工地上打零工,一天收入120到180元,疫情的三年间,一个月可能只有十几天有活干。绽玉娟一家7口人,‌‌‌‌”根本养不活‌‌‌‌“。

‌‌‌‌”这里一年四季都这样吗?‌‌‌‌“刚到厦门时,绽玉娟对这座南方城市充满好奇:冬天路上也能看到花花草草,气候不像西北那样干冷,闲暇时,坐两三站公交就可以到海边,脚踩在沙子上面,软软的。

一天24小时里,她无数次会想起孩子,最放心不下的是三岁的小儿子:‌‌‌‌”不知道这个时候他有没有哭,有没有闹?‌‌‌‌“

下班后到公园散步,看到别的父母带着孩子在沙滩上玩,绽玉娟总会心生羡慕,‌‌‌‌”要是把我的孩子带过来,也在这里玩,应该会很好。‌‌‌‌“她想起以前的夏天,他们一家人常带着零食到黄河边玩耍,看河里的人游泳。

第一次到海边,绽玉娟给孩子们打视频,女儿却没有想象中的兴奋,反而有些嗔怪,‌‌‌‌”你们去哪里玩了,都不带我。‌‌‌‌“这让她心里过意不去,再到景区时,她只敢拍张照片发过去,配上一句:好好学习,等你放寒假了,我带你来这里。

她喜欢厦门的生活,自由、湿润,与之相对的,陈家村则代表了封闭、落后与枯燥,除了回娘家和到亲戚家串门,她几乎很少出村,到了冬天,没事干,也没有钱赚。

一位村民走在陈家村震后的街道上

‌‌‌‌”被迫离开‌‌‌‌“的无奈

一位77岁的低保户说,‌‌‌如果不是这(地震),没人会知道我们这里有多穷。‌‌‌‌“他和老伴、孙女住的没抹外立面的水泥砖房,是四年前政府给低保户建的安置房,和村里那些老旧的土房子相比,算是不错的。

一位陈家村村民讲述了自己的打工史,13岁那年,他先是去了邻近的青海化隆县,15岁时从西北远赴上海,在电子厂干了14个月,因为是没到法定年龄的‌‌‌‌”黑工‌‌‌‌“,总被克扣工资。在近20年的打工生涯后半段,他的落脚点已经远至广东惠州,但他最怀念的还是开始在化隆那段时间:‌‌‌‌”都是家乡的人,说话、吃饭都是一样的。‌‌‌‌“

在陈家村四社村长韩志刚的记忆里,打工潮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的,村民们先是到新疆、青海从事建筑、修路等工作。大约是2018年,村里的青壮年开始去到广东、厦门和南昌等地务工,‌‌‌‌”以前去的都是男人,后来进电子厂的机会多了,很多女人也去了。‌‌‌‌“

四社一共有97户家庭,现在将近80%的人都在外地。打工的好处是经济状况终于有了起色,以前家家户户靠种植玉米、养牛羊维持生计,一年挣不到一万块,现在年轻人一个月在厂里就能挣到三四千。

随着外出务工的人越来越多,村里整体经济情况得到改善,韩志刚明显感觉到,近两年有钱了,读高中、上大学的孩子变多了。‌‌‌‌”像村里五六十岁的人,很多都是不识字的‌‌‌‌“,韩志刚说,自己只读到了小学二年级,如今他的孩子上小学一年至少要花费四五千。

让他犯难的是,村里也离不开年轻人。就像这次地震发生时,很多人家只有老人和孩子,‌‌‌‌”如果年轻人在,说不定能带着他们一起逃出来。‌‌‌‌“即使现在,搬运物资、安葬遇难者这些事情,也都需要从外地赶回来的年轻后生们操持。

一个19岁就离家打工、把父母也接去湖北定居的村民,这几天特意开车赶回了陈家村,他说,就是希望能给亲戚邻居帮上些忙。

钱、房子、生计

沿着陈家村的路,随处可见掉落的砖块、瓦片和木头,甚至是被震掉的大铁门。道路两旁的院门被贴上了‌‌‌‌”可以入住‌‌‌‌“或是‌‌‌‌”不得入住‌‌‌‌“的字样。村里的屋院结构大体类似,三间主屋正对着大门,左右是两间侧屋。

散落在地的砖块里,有不少是空心砖。和绽玉娟一起从厦门赶回来的马文祥说,一块空心砖六毛钱,一块实心红砖则要一块多钱,为了节省成本,一些村民在建房时,会把空心砖和实心砖混着用。

倒塌的房子中,受损最严重的是土房和木头房。一位村民介绍,相较于水泥房,木房子除了成本低,保暖性和透气性也更好,房龄超过十年的房子,多采用砖加木头的结构。近几年新修的房子则以水泥砖房为主。

去年,马文祥夫妻俩用外出打工攒下的钱,在老旧木房旁边主屋的位置上,建起更稳固、牢靠的水泥新房,地基被垫得很高,从院子走上屋里,要踏上四级水泥台阶。在抵御自然灾害时,这样的房子显然更有优势,除了台阶和墙面有裂缝外,看不出太严重的破损。

这三间主屋的建造和装修花了大约18万,夫妻俩努着劲儿攒了一年多,政府可以补贴25000元,款项暂时还没下来。今年九月份,新房完成装修,两人还没有入住,就再次去往厦门打工,‌‌‌‌”不出去打工坐在家里没钱啊‌‌‌‌“,他说。

和马文祥夫妻俩一样,外出打工者们的大部分收入,都用在了盖房和装修上。

21日下午,绽玉娟推开自家院门,离家三个月,她仔细打量着屋子,地板砖裂开了一米多长的缝隙,原本贴墙站的衣柜移了位,离墙有十公分的距离,柜门齐刷刷开着把衣服‌‌‌‌”吐出来‌‌‌‌“,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掉落在地上。

家里主屋和侧屋都是三年前重新翻修的,今年刚装修完,总计花了30多万,包括公婆的‌‌‌‌”赞助‌‌‌‌“,以及借别人的10多万。夫妻俩计划,边打工边还。心疼损失的同时,绽玉娟又有点庆幸,新修的房子结实,如果是之前的土房子,大概率无法逃脱坍塌的命运,‌‌‌‌”要是家人没了,挣再多钱也没有用。‌‌‌‌“

一位少年走出自家搭起的帐篷

因为不知道怎么开口安慰,绽玉娟一直没敢去同村马海林家里看看。马海林是她婆婆的亲外甥,40多岁,在地震中遇难。

马海林家三间主屋和三间侧屋结构类似,墙面用的自制泥巴和成土砖,木棒和木板作屋顶,再盖上一层瓦片,几乎是当地‌‌‌‌”最低廉‌‌‌‌“的房子。主屋是十七八年以前修建的,墙体贴上了瓷砖,侧屋建的更早些。按当地风俗,公婆住进相对较新的主屋,马海林和妻子分别住在两间侧屋。他家日子不宽裕,马海林在乡里工作,妻子在家照顾老人和两个读初中的孩子,一家六口人全指着他五千多元的工资。

地震时,屋顶塌落的木板砸在马海林妻子身上,好在墙面是往屋外的方向坍塌,她扒开木板,从临近屋门的位置爬了出去。主屋损毁不严重,公婆也跑了出来。但马海林住的侧屋外面堆了一排玉米秆,压着墙面向屋内倒塌,砖和木头一起砸了下来。妻子叫了几声他的名字,没有人应。邻居过来一起帮着挖人,半小时后,马海林被抬出来,已经没了呼吸。

震后几天,外界的救援物资一批批送达陈家村安置点,但帐篷仍是紧缺,几家几户合住在一个帐篷里,一顶12平米的蓝色帐篷里,最多同时住着八九个人,想翻个身都困难。

走还是留,成了陈家村打工者们不得不考虑的问题。低温天气下,房屋重建工作无法进行,村民们可能要在帐篷或是活动板房中度过这个冬天。

绽玉娟还是决定要走,‌‌‌‌”在家这样待着,也没有什么事做‌‌‌‌“,她和老板请了十天假,延期不回,可能会被扣工资。

‌‌‌‌”这个工一年之内是打不了了‌‌‌”,马文祥夫妻俩商量着,老婆先出去打工,他留在家里。因为担心之后房屋定损、重修一类的事务,家里要留个主事的人。这天马文祥到凌晨三点都没能睡着,他在朋友圈写下:好多熟悉面空(孔)已隔离两世。

(节选)

 

1

老板平时拼命给员工画饼,跑路时消失无影无踪

我们是一家业务遍布全国的教育机构,在‌‌“双减‌‌”之前每年都会有公司的大会,类似互联网公司的年会。

从2016 年到北京工作,到公司老板跑路,我一直在这个公司,深刻体会到公司的文化是由创始人的意志决定的,而且老板跑路之前,公司内部的大部分员工都像他的信徒一样。

他非常擅长给我们画饼,有两次大会我记忆很深刻。一次是他在大会上让每个人都站起来回答一个问题‌‌“你有什么梦想?‌‌”问到我的时候,我就直接说我想当一个普通人。

当时,老板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但紧接着他开始吹嘘自己的经历,二十年前从手无分文的情况下创业,每天努力工作,招不到学生就睡不着、吃不下,直到现在,虽然有了几十家门店,但依旧努力工作,不求回报。

当时在台下,我脑子里全是‌‌“关我什么事‌‌”,刚来这个公司的时候,半年的实习期,我每个月到手只有300 多块钱。虽然努力工作,但每个月还会因为各种理由被扣钱。他因为起步早踩上了时代的风口,我们现在每个月还要为房租发愁。

他非常擅长用业绩来‌‌“鼓舞‌‌”我们,在平时见到他时,如果经过他身边打招呼,他会视而不见,只会对公司卖课最多的老师回个微笑。在每次大会上,他最常说的话是,你们每一个人都是可以被替代的,如果你不能给公司带来贡献,那公司为什么又要养着你?

他还有爱夸张的毛病。在另一次大会上,他在台上讲一个同事因为在工作中非常努力,业绩也很好,所以赚到了很多钱,在北京买了套房子。后来我们通过这位同事才知道,这个房子其实并不在北京,而是河北的一个县。

但我们发现这种管理风格在很多同事身上都不适用,有时候业绩不好,其实可能就是市场淡季,但一些同事就会陷入自我质疑,会觉得是不是自己不够努力,才导致了这个结果。

更离谱的是,疫情开始后,因为不能上课,我们的工资就被调整成了最低工资,我当时还想反抗,但没想到的是,北京校区除了我和其他两个同事,其他几十个人都选择了和公司共渡时艰,他们说要把钱捐给老板。

后来恢复线下课之后没多久,就传出了老板跑路的消息,这一次他不发全员通知了,直接消失的无影无踪,没有一个人提前知道消息,突然就发了个停课通知。好多家长找到了我们要求退钱,但当时我们工资和提成已经被拖欠了。

后来在公司的微信公众号上,他发了一封公开信,还是熟悉的话术,说自己要用一辈子来还债。我的很多同事也相信了这句话,在我们讨要薪水的时候竟然还指责我们不应该冲动。

快两年了,现在的结局是依旧不知道他在那里,但好的是,之前那些被洗脑的同事们也逐渐醒悟过来了,我们现在都有了新的工作,但都不会再相信老板画的大饼了。

2

因不让请假跟‌‌“爹味领导‌‌”大吵一架后,我被开除了

我的一位前领导在海外有近二十年的工作经验,招聘我的时候,我们深入聊了两次,一次电话,一次线下。后来因为薪资待遇和公司的名气,我选择了入职,没想到就开启了噩梦般的半年。

有一次我跟她一起乘电梯,一位同事因为病假在家休息,但她突然拿出了电话打过去,说要给对方安排工作。‌‌“你做的方案都不能看‌‌”、‌‌“我请你是让你工作的,不是教你怎么工作的‌‌”、‌‌“我又要让公司给你发工资,还要给你当老师‌‌”……那个语气,似乎是要让我们把所有时间卖给公司一样。

类似的话我们在三个月里听了太多次了。但她除了批评我们,几乎没能给予我们任何实质性的指点。比如,面对我们的项目方案时,她总是提出类似‌‌“为什么要用这个字体?‌‌”、‌‌“边框两边的空白是不是不一样?‌‌”、‌‌“你这字体颜色用的不正规‌‌”这样的意见,但对于方案本身的内容的建议很少。

一位工作了近十年的同事,因为受不了这种打击选择离职。我后来和她发生直接冲突,因为家人体检出了问题需要做个手术,我和她沟通用年假,按照半天的额度来请,这样每天能上班不会耽误工作进度。但她摆出了一副‌‌“关我什么事‌‌”的表情,假装没有看到请假申请,也并不和我做任何沟通。

刚开始的时候,我还忍住火气去当面求她,每一次半天假都要跟她磨上几个来回。请到第三次的时候她突然发难,用很大的力气扣上了电脑,当时我的火气上涌,也直接在办公桌上砸了一堆东西。我不太明白的是,明明是合理的请假诉求,而且我也保证了不耽误工作,为什么不给我请假?难道要7*24 小时奉献给公司吗?

再后来,我在医院陪家人检查时,她用工作软件指责我请假耽误工作,我跟她直接反复对骂了几个回合。

从这几次冲突之后,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差,直到一个小假期回来,她请了HRBP 给我谈离职,还假惺惺地套上了业务调整的名义,也许是自觉理亏,后来公司依法赔偿了我。因为和同事保持着联系,他们也都经历了我这样的遭遇,被开除了。

在这半年我异常的痛苦,在领导PUA 和个人利益的争取中一直摇摆不定,直到离职那天下午,我坐上电梯,立刻给她发了一大段话,其中不乏一些难听的以及对她能力的鄙夷,顺便给她做了拉黑删除,但那个时候,也终于感觉到自己活过来了。

3

领导总说自己十年前才拿两三千,我们不懂珍惜感恩

我之前是在银行工作的,我们的领导是一名40 多的中年女性,我当时是一毕业就加入了银行,领导要求我们早上必须比老员工早来1 个小时。她的理由是,早点来可以让领导看到年轻人的精神面貌,而且我们刚毕业,又没有家庭要照顾,也没有那么多觉睡。

但我们刚毕业,一般都住得比较远。提前到,意味着要更早起来。不过由于是领导的亲戚,所以根本不敢反抗。我们当时整个工作环境都非常糟糕,比如,整个办公室的组长早上有给领导倒水的,插花的,擦桌子的,夸她发型首饰衣服的,陪她拿早餐的。

她还要求我们加班,不过没有加班费。我印象非常深刻,她当时说,你回家干什么?看电视还是刷手机?现在不知道加班努力,一辈子当基层?那我真的服你了,你别在我的组。就好像只要加班就可以升职一样,但我只想赚点钱,不想升职,你没有必要这样绑架我吧。

她总是会提起自己年轻时的经历,说自己十年前才拿两三千,我们现在是不懂得珍惜和感恩。但是十年前北京房子才多少钱一平,现在都要多少钱了。你不能只考虑绝对值,不考虑物价飞涨吧。

而且,领导开会时总喜欢让我们记笔记,无论大事小事都要记下来。有一次业务标杆说,她每天拿大暖壶早上打水,这样一整天都不用浪费时间去接水,她要我们都写在本子上。但喝一大壶水,就会去厕所呀,她甚至说控制一上午只去一次厕所。

如果你不拿本子记,她就会怼你。如果你不按照她说的做,她就会告诉你,我没有要求你,只是提醒你,领导喜欢什么样的人。你要是不想照做随便你,以后别让我给你机会。

这些发言无时无刻不透露出说教的口吻。最恐怖的是,她特别喜欢看节目,任何节日都要排节目给她,年会、元旦节、元宵节数不清……我们组里有个女孩会弹尤克里里,她每次都要求那女孩去。关键排节目还浪费工作时间,完了还得加班。

在工作了一年后,我实在受不了,最终选择了离职。

4

连扔垃圾的姿势也要管,我从回怼、硬刚到离职

其实,我一直不知道什么叫作‌‌“爹味领导‌‌”,直到最近才意识到,原来上家公司的老板就是传说中的‌‌“爹味领导‌‌”。

我一直从事设计相关工作,上份工作在一家广告公司,小团队。我需要负责跟甲方对接需求,再提供设计稿件。

老板需要业务相关的一切都能按照他的想法来执行,即使这不是甲方想要的。在工作上,经常会出现的情况是,即使客户已经定稿,但只要方案没有按照老板的思路,就会要求重做。这给我增加了极大的工作量。

刚入职的时候,工作沟通中遇到这种情况时,我不会反驳,甚至不敢提出自己的意见。我只会反思是不是自己有问题,是不是能力不足所以达不到领导的要求。

我刚在这家公司干了一个星期想跳槽。因为我已经觉察到领导不太对劲。但我又觉得可能多相处一下。但一个月后,另一家公司在挖我,我又提了一次离职,老板选择给我涨薪把我留下来。

但一年时间,老板对员我的管束从工作到了个人。他会评价你的穿着、个人行为,比如工作桌不能乱、不能在工位吃外卖。

工作期间,另外一个文员岗位已经换了三个人。渐渐的,我感觉只要你达不到他的要求,连呼吸都是个错误。甚至连扔垃圾的姿势也要说教一番。我开始意识到,有问题的可能不是我。公司花钱买我的时间,但我不能买我的价值观和个人习惯吧。

大概入职半年后,我不再精神内耗。当老板对我评头论足的时候,我会以温和、开玩笑的口吻怼回去。

今年6 月,在和甲方对接过程中,再次出现客户满意,但老板全盘否定的情况。明明已经跟甲方沟通好了方案细节,但老板要求重做。

这次我不再按照他的想法修改方案,当场正面和领导起争执。当时我的心态是,坚决不会再修改方案。领导看我态度坚决,并且工期有限,只好同意不修改方案,直接执行。

尽管这次是老板对我做出妥协,但我已经不能再和这位老板继续相处下去。在处理完手头工作后,我当面跟领导提出离职申请。我态度也很强硬,表示会继续做一个月,给他时间招新员工。

可能在老板的意料之内,他面无表情,并没有挽留我。不过离职时,老板没有按约定给我应得的年终奖。我已经不抱希望,不想再跟这家公司有瓜葛。

离职后,我花了三个月时间出去旅游,我需要调整自己,重新回到健康的心理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