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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里听说老家被纳入了拆迁计划范围,一下钩沉了许多往事。时光如梭,我努力拼合零散的记忆碎片,老屋于我,熟悉而又陌生。

鸟要有巢,人要有窝。人生天地间,无论贫富,都要有一个栖身地安身立命。中国人骨子里,除了穿衣吃饭外,住房就是头等大事。由南至北,从东往西,因山川地域有别,住房形式各有不同。如老北京的四合院、陕北的窑洞、塞外的蒙古包、江浙地区的水乡民居、福建和广东等地的客家土楼等不一而足。

我的老家在茂陵塬下的一个古村落——窦马村。窦马村即汉时的茂陵城,五十年代初,村里老城门楼正中曾有‌‌“始平旧址‌‌”的石刻,‌‌“始平‌‌”的前身就是茂陵县。这里因伏波将军马援和河西大将军窦融两位汉朝大将而得名,故名‌‌“窦马‌‌”。往事越千年,历史的大风拂过,‌‌“汉家陵阙‌‌”的脚下是一畦畦状如棋盘的农田和一座贫瘠的村庄。

春耕秋收,当落日的余辉渐渐消失在武帝陵,袅袅炊烟在一排排土房屋顶升起时,垄上的庄稼人便三三两两荷锄而归,结束一天的劳作。等到天麻麻亮的时,炊烟再次升起,鸡鸣犬吠中,又是新的一天。这是我童年记忆里的乡村剪影。

村里房子多以土胚房为主,家家户户‌‌“合‌‌”墙而居。用‌‌“生分‌‌”墙盖房是现在才有的。印象最深的是我家的老屋。老屋只有‌‌“一间半‌‌”宽,前后院是鞍间房,黄土打墙、青瓦罩顶。前院房立柱架梁所用的椽、檩、柱等木料,是祖父母在公社油坊挣了7年工分置下的家业。听祖母讲,老屋最初‌‌“三间‌‌”宽,祖父兄弟俩各自成家后,一宅分为两院,各占一半。

老屋总共住过4辈人。我在老屋的土炕上落生,先人们在老屋里‌‌“倒下头‌‌”,上了‌‌“北莽山‌‌”。老屋是一辈人的起点,也是一辈人的终点。即便兄弟分家,开枝散叶,他们的‌‌“根‌‌”还扎在老屋。无论在外漂泊多远、多久,但凡家族中有婚丧嫁娶,所有人又都聚集在了老屋。久雨藏书蠹,风高老屋斜。耕读传家、为善最乐的家风始终赓续不绝。

我家在村里是一个大族,高祖凤鸣,乐善好施,为乡里所敬,所生四子,茗轩、芝轩、芳轩、芹轩。曾祖父芝轩出身行伍,一生嗜书,周穷济困,好结交朋友。曾经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前‌‌“起义‌‌”,后回乡务农。四兄弟所生诸子,名字里都嵌以忠、孝、仁、义、礼、智、信等字眼。老屋里规矩多,我的祖母嫁过来的时候,名字由‌‌“桂花‌‌”改成了‌‌“静贤‌‌”。名字的背后体现的老屋里的家风。

记忆中的老屋是黑色的。墙皮斑驳,青苔遍布,门窗窄小,屋里黑的白天也得拉电灯。通往后院的小道又黑又长。屋檐下燕子垒窝,墙根底老鼠打洞。我曾在房子里看见过一条大‌‌“长虫‌‌”,恐怖至极。老屋就像一座破庙,经历岁月的侵蚀,屹立不倒,为一家人遮风挡雨。老话说屋遮人,人撑屋。我5岁的时候,遭遇变故,家道中落。村里有人说,见一算卦老道途经高家祖茔,用褡裢装了一抔黄土带走了,走了‌‌“脉气‌‌”,因而家门不幸、后辈不肖。随后,在风雨飘零中,我们一家人搬出了老屋。萍飘蓬转十六年。老屋头门紧锁,尘封了我许多童年的记忆和欢乐。没有人的老屋几近坍圮,门前蒿草齐腰,破败不堪。

夜晚,在梦里我又回到了老屋,庭院深深,虫鸣蝉唱,如水的月光倾洒了一地。树荫下,老祖母摇着蒲扇,念着我儿时的童谣…

 

 

对于时节,我向来不特别的注意。拿清明说吧,上坟烧纸不必非我去不可,又搭着不常住在家乡,所以每逢看见柳枝发青便晓得快到了清明,或者是已经过去。对重阳也是这样,生平没在九月九登过高,于是重阳和清明一样的没有多大作用。

端阳,中秋,新年,三个大节可不能这么马虎过去。即使我故意躲着它们,账条是不会忘记了我的。也奇怪,一个无名之辈,到了三节会有许多人惦记着,不但来信,送账条,而且要找上门来!

设若故意躲着借款,着急,设计自杀等等,而专讲三节的热闹有趣那一面儿,我似乎是最喜爱中秋。“似乎”,因为我实在不敢说准了。幼年时,中秋是个很可喜的节,要不然我怎么还记得清清楚楚那些“兔儿爷”的样子呢?有“兔儿爷”玩,这个节必是过得十二分有劲。可是从另一方面说,至少有三次喝醉是在中秋;酒入愁肠呀!所以说“似乎”最喜爱中秋。

事真凑巧,这三次“非杨贵妃式”的醉酒我还都记得很清楚。那么,就说上一说呀。第一次是在北平,我正住在翊教寺一家公寓里。好友卢嵩庵从柳泉居运来一坛子“竹叶青”。又约来两位朋友——内中有一位是不会喝的——大家就抄起茶碗来。坛子虽大,架不住茶碗一个劲进攻;月亮还没上来,坛子已空。干什么去呢?打牌玩吧。各拿出铜元百校,约合大洋七角多,因这是古时候的事了。第一把牌将立起来,不晓得——至今还不晓得——我怎么上了床。牌必是没打成,因为我一睁眼已经红日东升了。

第二次是在天津,和朱荫棠在同福楼吃饭,各饮绿茵陈二两。吃完饭,到一家茶肆去品茗。我朝窗坐着,看见了一轮明月,我就吐了。这回决不是酒的作用,毛病是在月亮。

第三次是在伦敦。那里的秋月是什么样子,我说不上来——也许根本没有月亮其物。中国工人俱乐部里有多人凑热闹,我和沈刚伯也去喝酒。我们俩喝了两瓶葡萄酒。酒是用葡萄还是葡萄叶儿酿的,不可得而知,反正价钱很便宜;我们俩自古至今总没作过财主。喝完,各自回寓所。一上公众汽车,我的脚忽然长了眼睛,专找别人的脚尖去踩。这回可不是月亮的毛病。

对于中秋,大致如此——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它坏。就此打住。

至若端阳,似乎可有可无。粽子,不爱吃。城隍爷现在也不出巡;即使再出巡,大概也没有跟随着走几里路的兴趣。樱桃真是好东西,可惜被黑白桑葚给带累坏了。

新年最热闹,也最没劲,我对它老是冷淡的。自从一记事儿起,家中就似乎很穷。爆竹总是听别人放,我们自己是静寂无哗。记得最真的是家中一张《王羲之换鹅》图。每逢除夕,母亲必把它从个神秘的地方找出来,挂在堂屋里。姑母就给说那个故事;到如今还不十分明白这故事到底有什么意思,只觉得“王羲之”三个字倒很响亮好听。后来入学,读了《兰亭序》,我告诉先生,王羲之是在我的家里。

长大了些,记得有一年的除夕,大概是光绪三十年前的一、二年,母亲在院中接神,雪已下了一尺多厚。高香烧起,雪片由漆黑的空中落下,落到火光的圈里,非常的白,紧接着飞到火苗的附近,舞出些金光,即行消灭;先下来的灭了,上面又紧跟着下来许多,象一把“太平花”倒放。我还记着这个。我也的确感觉到,那年的神仙一定是真由天上回到世间。

中学的时期是最忧郁的,四、五个新年中只记得一个,最凄凉的一个。那是头一次改用阳历,旧历的除夕必须回学校去,不准请假。姑母刚死两个多月,她和我们同住了三十年的样子。她有时候很厉害,但大体上说,她很爱我。哥哥当差,不能回来。家中只剩母亲一人。我在四点多钟回到家中,母亲并没有把“王羲之”找出来。吃过晚饭,我不能不告诉母亲了——我还得回校。她楞了半天,没说什么。我慢慢的走出去,她跟着走到街门。摸着袋中的几个铜子,我不知道走了多少时候,才走到学校。路上必是很热闹,可是我并没看见,我似乎失了感觉。到了学校,学监先生正在学监室门口站着。他先问我:“回来了?”我行了个礼。他点了点头,笑着叫了我一声:“你还回去吧。”这一笑,永远印在我心中。假如我将来死后能入天堂,我必把这一笑带给上帝去看。

我好象没走就又到了家,母亲正对着一枝红烛坐着呢。她的泪不轻易落,她又慈善又刚强。见我回来了,她脸上有了笑容,拿出一个细草纸包儿来:“给你买的杂拌儿,刚才一忙,也忘了给你。”母子好象有千言万语,只是没精神说。早早的就睡了。母亲也没精神。

中学毕业以后,新年,除了为还债着急,似乎已和我不发生关系。我在哪里,除夕便由我照管着哪里。别人都回家去过年,我老是早早关上门,在床上听着爆竹响。平日我也好吃个嘴儿,到了新年反倒想不起弄点什么吃,连酒不喝。在爆竹稍静了些的时节,我老看见些过去的苦境。可是我既不落泪,也不狂歌,我只静静的躺着。躺着躺着,多喒烛光在壁上幻出一个“抬头见喜”,那就快睡去了。

载一九三四年一月《良友》(画报)第四卷第八期

从小就喜欢吃这两样东西

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味道,喜欢吃的食物,有的人喜欢酸,有的人喜欢辣,有的人喜欢吃榴莲,有的人喜欢吃香蕉,平淡无奇的食物,却承载了很多。

我对甘蔗、猪肉香肠,似乎喜欢已经不足以表达,是某种痴迷吧,身边的人很不理解,怎么会有人这么喜欢这些东西,仔细想一下,我应该是从小就喜欢吃这两样东西的。

小的时候爸妈工作忙,大部分时间把我放在姥姥家,三间房,不大不小的院子,姥姥,姥爷,我,还有一只猫,我的整个童年。姥姥温柔和蔼,姥爷高大严肃,不过很勤劳,院子里种了各种各样的果树。不过现在树没了,院子也拆了。可能是姥爷姥姥看着我的原因,当别人家小朋友,喝娃哈哈,吃小馒头的时候,姥爷给我买的最多的却是甘蔗和猪肉香肠。

猪肉香肠,下饭神器。在那时候,猪肉香肠虽然不是特别贵的,但是对于一个普通家庭,算是挺奢侈的了,所以吃饭的时候,就只给我切几片,哄着我好好吃饭,香肠的旁边肯定放着我姥爷的姜丝,我是没香肠不吃饭,我姥爷是无姜不欢,我现在都好奇怎么会有那么痴迷姜的人。

甘蔗,治我淘气的利器。到吃甘蔗的季节,一淘气,姥爷就给我买甘蔗,那时候好像还没有榨甘蔗汁。姥爷骑着他那种大自行车,我也就顺其自然的座到前面的横杠上,虽然很硌屁股,为了吃,忍了。

似乎甘蔗有种天生致命的诱惑力,抱着几节甘蔗,先咬掉坚硬的外皮,然后大口嚼,咯吱咯吱的声音, 那种满足感,甜到了心坎里。我吃开心了,姥爷就躲不了的被我姥姥骂一顿(太甜,我姥姥怕我嗓子难受)。姥爷有一根拐杖,长的和甘蔗差不多的,后来为了阻止我吃,每次都会骗我说是拐杖不能吃的。

六岁那年姥爷去世了,带着我的甘蔗、猪肉香肠。走的很突然,那几天,大人们都挺忙的,对于一个正在上幼儿园大班的孩子,虽然不知道什么是生死,但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事,也会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偷偷抹眼泪。姥姥说永远也见不到姥爷了,是啊,再也见不到了,再也没人骗我说那是拐杖不是甘蔗了,也不会有谁那么喜欢吃姜了。

现在,每当我准备在宿舍大块朵颐的时候,我亲爱的舍友们总会科普小博士上线,甘蔗糖太多,香肠脂肪太多,还特别委婉的的提醒我,本来就是一个没有棱角的人,小心更圆润。唉,就是喜欢吃这些,甘蔗、猪肉香肠,胖也要吃,你能拿我怎样,哼哼。

长大了,离开了家,喜欢过很多食物,后来也不喜欢了很多,唯有对甘蔗和猪肉香肠的喜爱只增不减。儿时,笑容就是开心,是与生俱来的情绪,后来,笑容是一种面具,掩藏着各自的心思。

庆幸的是,在吃甘蔗或猪肉香肠的那几分钟里,我可以松一下那根紧绷的弦,做回真实的自己,吃到哭,吃到笑,尽管吃相很不美观,可是那一瞬间带来的幸福感,和发自内心的兴奋,无法言表,太让人满足。

《舌尖上的中国》里边有句话说“中国人对食物的感情多半是思乡,怀旧,对童年的留恋”。一天天长大,渴望远方,向往自由,儿时的记忆却会始终伴随着我们。相爱,团聚,悲欢,离合,主动或被动,总是会有一种味道提醒着我们“认清明天的去向,不忘昨日的来处”。驻足回首,那些时光就是平淡日子里的糖,想起来,嘴角会自然的上扬,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味道,支撑着我们一路走下去。

今年,也已经是姥爷去世的第15个年头,实话说,我已经记不起姥爷的模样了,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这点挺恨自己的,可是时间对于记忆就是这么一个让人没办法的事情,会模糊掉很多东西,一层层的过滤筛选,留下那些精华的片刻,或开心,或难过。

还好,时间拿那些味道是没有办法的,时间越久,那些味道却越发的清晰。就像甘蔗、猪肉香肠的味道已经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它代表了我的姥爷。永远戒不掉甘蔗、猪肉香肠的味道,更是戒不掉有我姥爷陪伴的那些时光。

在不同的食物里,回味着各自的人生境遇,看似不起眼的食物,却承载了很多,家常美味亦是人生百味。矫情够了,明天还是要继续向前,不管是否情愿。选择以这样的方式记着我姥爷,记着那些弥足珍贵的时光,也选择这样的方式让他陪着我长大。

街上水果店的柜台是比较特别的,它们做成一个斜面,用木条隔成几个大小相同的框子,一些瘦小的桃子,一些青绿色的酸苹果躺在里面,就像躺在荒凉的山坡上。水果店的女店员是一个和善的长相清秀的年轻姑娘,她总是安静地守着她的岗位,但是谁会因为她人好就跑到水果店去买那些难以入口的水果呢?人们因此习惯性地忽略了水果在夏季里的意义,他们经过寂寞的水果店和寂寞的女店员,去的是桥边的糖果店,糖果店的三个中年妇女一年四季在柜台后面吵吵嚷嚷的,对人的态度也很蛮横,其中一个妇女的眉角上有一个难看的刀疤,孩于走进去时她用沙哑的声音问你,买什么?那个刀疤就也张大了嘴问你,买什么?但即使这样糖果店在夏天仍然是孩子们热爱的地方。

糖果店的冷饮柜已经使用多年,每到夏季它就发出隆隆的欢叫声。一块黑板放在冷饮柜上,上面写着冷饮品种:赤豆棒冰四分、奶油棒冰五分、冰砖一角、汽水(不连瓶)八分。女店员在夏季一次次怒气冲冲地打开冷饮机的盖子,掀掉一块棉垫子,孩子就伸出脑袋去看棉垫子下面排放得整整齐齐的冷饮,他会看见赤豆棒冰已经寥寥无几,奶油棒冰和冰砖却剩下很多,它们令人艳羡地躲避着炎热,呆在冰冷的雾气里。孩子也能理解这种现象,并不是奶油棒冰和冰砖不受欢迎。主要是它们的价格贵了几分钱。孩子小心地揭开棒冰纸的一角,看棒冰的赤豆是否很多,挨了女店员一通训斥,她说,看什么看?都是机器做出来的,谁还存心欺负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吃棒冰,吃棒冰,吃得肚子都结冰!孩子嘴里吮着一根棒冰,手里拿着一个饭盒,在炎热的午后的街道上拼命奔跑,饭盒里的棒冰在朗朗地撞击着,毒辣的阳光威胁着棒冰脆弱的生命,所以孩子知道要尽快地跑回家,让家里人能享受到一种完整的冰冷的快乐。

最炎热的日子里,整个街道的麻石路面蒸腾着热气,人在街上走,感觉到塑料凉鞋下面的路快要燃烧了,手碰到路边的房屋墙壁,墙也是热的,人在街上走,怀疑世上的人们都被热晕了,灼热的空气中有一种类似喘息的声音,若有若无的,飘荡在耳边。饶舌的、嗓音洪亮的、无事生非的居民们都闭上了嘴巴,他们躺在竹躺椅上与炎热斗争,因为炎热而忘了文明礼貌,一味地追求通风,他们四仰八叉地躺在面向大街的门边,张着大嘴巴打着时断时续的呼噜,手里的扇子掉在地上也不知道,田径裤的裤腿那么肥大,暴露了男人的机密也不知道,有线广播一如既往地开着,说评弹的艺人字正腔圆,又说到了武松醉打蒋门神的精彩部分,可他们仍然呼呼地睡,把人家的好心当了驴肝肺。

下午三点钟,阳光发生了可喜的变化,阳光从全线出击变为区域防守,街上的房屋乘机利用自己的高度制造了一条‌‌“三八线‌‌”,‌‌“三八线‌‌”渐渐地游移,线的一侧是热和光明,另一侧是凉快和幽暗,行人都非常势利地走在幽暗的阴凉处。这使人想起正在电影院里上映的朝鲜电影《金姬和银姬的命运》,那些人为银姬在‌‌“三八线‌‌”那侧的悲惨命运哭得涕泅横流,可在夏天他们却选择没有阳光的路线,情愿躲在银姬的黑暗中。

太阳落山在夏季是那么艰难,但它毕竟是要落山的,放暑假的孩子关注太阳的动静,只是为了不失时机地早早跳到护城河里,享受夏季赐予的最大的快乐。黄昏时分驶过河面的各类船只小心谨慎,因为在这种时候整个城市的码头、房顶、窗户和门洞里,都有可能有个男孩大叫一声,纵身跳进河水中,他们甚至要小心河面上漂浮的那些西瓜皮,因为有的西瓜皮是在河中游泳的孩子的泳帽,那些讨厌的孩子,他们头顶着半个西瓜皮,去抓来往船只的锚链,他们玩水还很爱惜力气,他们要求船家把他们带到河的上游或者下游去。于是站在石埠上洗涮的母亲看到了他们最担心的情景,他们的孩子手抓船锚,跟着驳船在河面上乘风破浪,一会儿就看不见了,母亲们喊破了嗓子,又有什么用?

夜晚来临,人们把街道当成了露天的食堂,许多人家把晚餐的桌子搬到了街边,大人孩子坐在街上,嘴里塞满了食物,看着晚归的人们骑着自行车从自己身边经过。你当街吃饭,必然便宜了一些好管闲事的老妇人,有一些老妇人最喜欢观察别人家今天吃了什么,老妇人手摇一把蒲团扇,在街上的饭桌间走走停停,她觉得每一张饭桌都生意盎然。吃点什么啊?她问。主妇就说,没有什么好吃的,咸鱼,炒萝卜干。老妇人就说,还没什么好吃的呢,咸鱼不好吃?天色渐渐地黑了,街上的居民们几乎都在街上,有的人家切开了西瓜,一家人的脑袋围拢在一只破脸盆上方、大家有秩序地向脸盆里吐出瓜籽,有的人家的饭桌迟迟不撤,因为孩子还没回来,后来孩子就回来了,身上湿漉漉的。恼怒的父亲问儿子:去哪儿了?孩子不耐烦地说,游泳啊,你不是知道的吗?父亲就瞪着儿子处在发育中的身体,说,吊船吊到哪儿去了?儿子说,里口。父亲的眼珠子愤怒得快爆出来了,让你不要吊船你又吊船,你找死啊?就这样当父亲的在街上赏了儿子一记响亮的耳光,左右邻居自然地围过来了。一些声音很愤怒,一些声音不知所云,一些声音语重心长,一些声音带着哀怨的哭腔,它们不可避免地交织起来,喧器起来,即使很远的地方也能听见这样丰富浑厚的声音,于是有人向这边匆匆跑来,有人手里还端着饭碗,他们这样跑着,炎热的夏季便在夜晚找到了它的生机。

 

 

我买到了一瓶蜂蜜,大约一斤。蜂蜜略带淡黄色,透光度很好,按照粗浅的理解,也就意味纯度不错。蜂农小哥说,这可是今年正宗的槐花蜜。站在蜂箱前的我们还在犹豫,顺着他抬手指得方向,果然还有好多棵开得正好的洋槐花,来的路上竟然未曾注意,有点“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地槐花始盛开”之感。

等回家之后,掀开一闻,就是熟悉的洋槐花香气。舀了两勺,放到杯子里,加了快一杯的凉白开,快速地搅匀。旋转中,看到蜂蜜如丝散开,一点点与水融为一体,一杯蜂蜜水就新鲜制成了,要是再加点柠檬就更好了。赶紧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甜味好像找到了很多通路,脑子里会浮现很多画面。

某一瞬就回到了很多年前的夏天,那时候去姥娘家住。那时小山村里吃根冰棍比较麻烦,还要等着专门卖冰糕的人来,什么时候来也不知道。但也有折中的办法,那就是泼回蜂蜜水。大舅会用刚打上来的井拔凉水,给大家冲一瓢蜂蜜水喝。水瓢里的蜂蜜是从村里养蜂的人家要来的,大抵也是看到有外甥们来了,直接给舀两大勺的。

清凉与甘甜是同时涌来的,其实也不光是味觉,似乎凉气从碗里直接扑到脸上、灌进鼻腔。吧咂吧咂嘴,又说这可真得劲哩。得劲哩,“得”的发音不是de,是三声的dei。似乎只有这拐了点弯的声调,才能完整地表达出一种由内而外的舒服。井拔凉水跟地窨(yìn)子一样,是夏天取凉的重要方式。西瓜会被放到水桶里,然后系到井里放着,等放够了时间,提溜上来切一刀。西瓜应声而开,凉气随之而出,难得。

家里的压水机经常会漏完水,但也没有关系,借助半瓢水形成足够的空腔压力,就可以把水从七八米深的井底抽上来。凉凉的井水,一口喝下去,且不说呛不呛着,一时就把热气消掉大半。蜂蜜也不好弄,谁家也不经常准备,倒还有橘子粉。往茶缸子里倒上一股,接点刚压上来的凉丝丝的井水。等待橘子粉全部融化,一杯现冲饮料就诞生了。

从东边地里除草回来的老妗子,正坐在我家过道里,用草帽子使劲扇着风,一口气喝了半茶缸说,“孩子,来,再给接上点,这可比吃那些个冰糕得劲多喽”。那时候吃冰糕,得听吆喝声。因为是有人专门骑着自行车去批发,装到泡沫箱里并盖上个小褥子保温,然后再到各村里走街转巷去卖。橘子、红豆、绿豆,这三种居多。当时一毛到两毛一根,好一点的香蕉味雪糕,得三毛。买冰糕看运气,碰上才有得买,碰不上就吃不到。

“冰糕自由”都是从电冰箱普及之后的事。先从村里小卖部供销社,再到各家各户,有个过程,现在想着就好像一瞬间发生的。三年级的夏天,姑姑来家小住,我们几个到村里最早个体小卖部买冰糕。到了五年级的夏天,老舅家翻盖房子的时候,领个啤酒瓶换雪糕,大队门口的小卖部就已经用上冰柜了。等到了初中高中那几年,镯姐家就自己买了冰柜,顺带也外卖一些冰糕。等到了大学,几乎家家都有冰箱了,有的家里还不止一个。

蜂蜜橘子粉,凉水好搭档,但对我爸来说不是。无论地窨子里多么凉快,其实拿出来的啤酒给人的感觉还是温吞吞的。往往到了这时候,会安排我或者老妹跑去供销社买两根最便宜的冰棍,最好是那种没啥甜味的。一碗大人“饮料”啤酒倒好,再加入根冰棍冰起来。冰棍化开,温度就降下来,很快凉啤酒也成了,比现在直接从冰箱拿出来等着放凉的冰镇款更有“味道”,多多少少还有冰棍的甜味。

夏天又到了。戒了好久的可乐,在不知不觉中又跑到了桌上,特能安慰自己是说尝试一款新口味。只是自己的肠胃,已经不能适应凉东西,特别是直接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饮料、水果、酸奶等等。都需要先放一放,升升温,才敢喝,以保证肚子不闹事。“一降温”到“一升温”的切换中,那头是再也回不去的、不断被美化的旧时光,这头是想喝又怕关键指标各种超标的新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