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在村里住,邻家婶子来找母亲,也不进门,隔着窗户闲拉呱,一个在屋里忙碌,一个在屋外做针线。那时觉得窗户真是个好物件,既能隔离怀疑和危险,又能对外面的情况了如指掌,有进可攻、退可守、游刃有余的意思。邻家婶子要走,也不讲什么客套话,仿佛她是路过窗前的一只鸟或一股风,毫无定性且自然而然。下次再来,倘无什么庄重之事,也不必推门,依旧靠墙站在窗外,眼睛朝着天空的方向。母亲并未察觉她的到来,她在自言自语几句之后,会用手指关节嘣嘣地敲响窗玻璃,那时,母亲抬起头,对着她笑笑,声音被表情回应,便是彼此打了招呼。禾苗喊我去外面玩,也会敲响我家的窗玻璃,嘣嘣,嘣嘣,嘣嘣嘣,就像电影里的电报密码一样,我很快就能听见并明白她说了什么,作为回话,也朝她一笑,跳下炕,穿了鞋推门出去,跟她跑出院子。
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生病时。外面的风景也就窗格大小,方方正正,齐齐整整,仿佛小手帕上的景色,一块块移来动去。看久了,人便发困。昏昏沉沉一觉醒来,天色暗淡。盼望有谁的手指能敲响窗玻璃,嘣嘣,嘣嘣,嘣嘣嘣。来自身体内部和房屋外部的声音,总是惊人的相似,有克服和超越当下困厄的力量。但似乎不过奢望,内部越脆弱,外部的惊醒也会越稀之。村里说道太多,不敢这样,不能那样,人们也便规规矩矩行事,不逾越半步。家里有小孩生病,外人总忌讳上门。若小孩加重了病情,大人们会在私底下埋怨串门人,说带来了不干净的东西。倘小孩病情减轻,串门人心里又会嘀咕,是否将病祸带给自家小孩。我的盼望注定会落空。祖母看我老在关注外面,便将窗帘挂上。屋子随即暗下,一切都影影绰绰,恍恍惚惚。窗外渐渐起风了。风裹着尘沙,也会叩响窗户。啪啪啪啪,时急时缓,让人心里发毛。大人们早早收拾完,钻到被窝里,在狂风不停叩击窗棂和撕扯万物的碎裂声中,渐渐陷入梦乡。
早晨,窗台上落下白白的鸟粪,但并没有见哪只鸟停下来过。母亲漫不经心地说好像房檐下住了麻雀,我一遍又一遍地抬头巡梭,并无麻雀的踪迹。怀疑我们睡着时,鸟雀叩响过窗玻璃。那时,它们或许是在寻求救护,也或许只是想将一些惊人的消息带给人们。燕子每年夏天都会来房檐下,修补旧巢,孵育小燕,出出进进,颇为从容。当我注视,或指指点点地向伙伴们炫耀时,它们总是很灵敏就察觉到来自外部的关注和即将到来的危险,大燕子谨慎而快速地离开巢穴,以一种警惕的姿态怀疑和防备着我们,并随时准备战斗,任凭小燕在巢内喳喳地喊叫。过了几天,小燕子开始练习飞翔,有只小燕落在窗台上,它好奇地盯着窗玻璃看了又看,让我以为,它会用喙去叩响它。但它和它们从来都没有真正地停下来,当然,也从来没有叩响过我家的窗户。
夜里下雨了。雨声急急缓缓,虚虚实实,淋淋漓漓,叩着窗户,如更鼓,似木鱼,渐敲渐灭,渐沉渐寂,尘世的热闹和喧嚣不在,你的急躁和贪心也不在,天地间,只剩下了它们,它们的幻舞,它们的沉静,它们的坦荡。想起青山说“人世间,几黄粱,知幻即离,倘若舍不得,便是疼也要忍着”,突然便无比安心,就那样怀着对人世的热爱、留恋和感激遁入酣梦。
早上却被冰雹声惊醒了。风卷云动雨倾城,叩窗犹如瓦缶鸣。轻轻拉帘,雨后的天地,被朝阳照耀,崭新得让人欣喜,哪有什么冰雹?却原来是一只斑鸠正在啄我的窗户,我笑笑。隔着玻璃,第一次看清鸟的眼睛,那么专注,那么清亮,那么不设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