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灯笼的宿命

缤纷人生  ·  2024-09-30

我爸妈工作忙,我从小跟我姥姥生活。

我三岁那年,我姥姥从江家岗搬到了詹家岗,她在乡卫生所工作。我弄不清她是医生还是护士,反正她的主要的工作是接生,有时也给人打打针。因此我的零食经常是食母生与山楂丸之类,掌灯时分,洗漱完毕,我姥姥会发一样给我,如果是山楂丸,我会高兴地在小床上蹦起来。

白天我在卫生所大院里混,卫生所的主体,是一排带走廊的灰色房子,我顺着走廊,从一个房间晃荡到另一个房间。我姥姥那些同事们,只当来了个小猫小狗,该干嘛干嘛,偶尔逗引几句,并不特别在意。有一天,我正坐在老王医生房间的地上玩,来了一个妇女,不是看病的,是特地来看他的。

那妇女看到了我,想当然地以为我是老王的孙女,在吾乡,第一次见亲友的孩子是要给钱的,她立即去掏口袋,老王慌忙阻拦,她当是老王客气,愈发坚决,老王说,她是某某莫的外孙女。那妇女才停止动作,颇为不悦地看了我一眼。

他俩聊起了天,我还像个小猫小狗似的坐在地上玩,那女的时不时地瞪我一眼,我虽然脏兮兮的,但确实很无辜啊!这无谓的迁怒,我一直记得很清楚,长大成人之后,我也遇到过类似的人。

我不大敢去院长的房间,倒不是他有多凶,他其实比别人都随和,那些医生们,别管家在不在这里,都在卫生所住着,难免为一些鸡毛蒜皮之事起争执,站在各自的门前大骂。这位院长,从来没有跟谁冲突过,连说话声音都不高,在我三四岁的印象中,他瘦而高,有点驼背,非常地沉默,是这沉默,阻止了自由游荡的我,迈向他房间的脚步。

然而,有一天,我在走廊上玩耍,路过院长的房间时,他招手让我进去。我茫然地走进房间,他微笑着递给我一对小红灯笼。很小的一对灯笼,橘子般大小,却非常精致,灯罩为圆形,每一个褶皱都很均匀,挑在一根细细的竹竿上,带着与我们当时的粗糙生活完全不同的艺术气质。

我既惊奇又快乐,再加上一点点疑惑不安,说不出话来。院长微笑着示意我可以离开了,我一声不吭地拿着那对灯笼出了门,回去给我姥姥看。我姥姥喜滋滋地笑着,说,要不是前几天骂了他,他能给你做这俩灯笼?看来没事就得骂他几顿。

我已经说过,我姥姥脾气暴躁,谁要是惹到她,或者她觉得谁惹到她,当场就能一跳三丈高地骂将起来,领导也拿她没脾气,可能前几天,她又因为什么事儿,骂了院长吧?

即便如此,我以一个三四岁孩子的心,也不相信能做出这等精致之物的院长,是因为挨了我姥姥骂不得不来笼络我的,我姥姥以前一定也骂过他,他也没有反应呀。而且,在他的房间里,他罕见地露出的那个笑容,是那样的温柔、慈祥、感人至深,我不愿意认为,那笑容的背后,隐藏着的,是对于一个蛮泼妇人的恐惧。

过了没多久,我姥姥和她的一个同事,我称之为孙姥的人,议论起院长调走的事,我当时只遗憾于再也不能得到那么可爱的灯笼,随后抛到了脑后。好多年之后,在一个毫无前因后果的时刻,我想起这件事,那对小灯笼,应该是他送给我的告别礼物吧,也许他家里也有一个像我这么大的女儿,也许很多时候,他也想上来摸摸我的头,但内向的性格,以及对于我姥姥的反感畏惧,使得他只是站在自己的房间里,偶尔朝院子里看上一眼,只是在临别时候,用心地做了这么一对灯笼,送给我。

现在,他应该也有六七十岁了,希望他子孙绕膝,一切安好。

院长送我的那对灯笼,是我拥有过的最完美的一对灯笼——稍安勿躁,我并不是要将抒情进行到底,它们所以完美,是因为,它们与我拥有的其他灯笼有一本质区别,它们纯粹是用来欣赏的,无论尺寸还是质地,都没有放一支蜡烛的余地。

我拥有过的其他灯笼,是可以点蜡烛那种。

吾乡过年,除了吃饺子放炮贴门对子,晚上,小孩们还要穿着新衣打着灯笼出来逛。灯罩为长方形,是用秫秸扎成,外面糊着大红色的玻璃纸;底座为方形木块,一根铁丝从上面穿过,弯曲成长长的U型,再重新穿进木块里。把灯罩套进U型铁丝中,一盏灯笼就完成了。

蜡烛用烛泪焊在底座上,讲究点的,还会从底座里伸出一根签子,蜡烛固定在上面,免得歪倒,烧了灯笼。可是,不管多少种措施防范,我的灯笼总会在第一天被烧破。有时候,是因为别人的恶作剧,比如出其不意地过来推你一下,或者用特别诚实的口气惊怪:“哎呀,你的灯笼点着了”,你忙不迭地举起来看,蜡烛真的因为你的大动作歪倒了。

还有时,没有什么原因的,它就烧着了。

到了我这个年纪,会觉得被烧破是一盏灯笼的宿命,甚至,是一盏灯笼给自己准备的庆典。不是有首童谣吗?“灯笼灯笼灰,一点一大堆”。灯笼成灰,一了百了,原该欢喜,可是在我的童年,那是多么令人惆怅的事儿啊?从拿到灯笼的那一刻,啊,不,从感觉年关渐近,期待拿到灯笼的时候起,我就发誓,无论如何,今年绝对不能让灯笼烧。我每一个神经都时刻紧绷着,怎么还是烧坏了呢?。

看着那灼烧过的褐色痕迹,总想要哭一场,特别深刻的一种虚空惆怅。

十岁之后,再拎个灯笼在手上,自己也觉得尴尬。而这时,秫秸玻璃纸做的灯笼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体化的纸质灯笼。这种灯笼用褶皱纸折叠而成,可收可放,色彩图案繁多,价格也很便宜,坏处是,我觉得,它不漂亮。

它太轻,太薄、太简易了,好像三两下就能折出一个来,连工具都不用,因此也没了老灯笼们的庄重。褶皱纸能透光,却不像玻璃纸,能将光洇开,我至今都记得那烛影摇红的玻璃纸灯罩,光影神秘地颤动,像火油极足的红宝石,又像一块被含化了一点的水果糖——是西瓜口味的吧?

可是,还没等我为老式的灯笼嗟叹一下,灯笼界再次推陈出新,春节前的市场上,所售皆是塑料灯笼,连蜡烛都免了,直接用电池的,还能发音,把某个键一推,就呜哩哇啦地唱起“世上只有妈妈好”来,小孩子们都很喜欢。

本来嘛,灯笼就是小孩子的玩意儿,他们喜欢就好。灯笼暂时地从我的生活中离去,和它有关的一切细节,飘进记忆的河流,成为明灭不定的浮花细蕊。

好几年前,我一个人去河南旅游,元宵节后,坐着大巴车,行走在豫西的省道上。在异乡我习惯于早早投宿,但那天上车后,被车主从一辆车“卖”到另一辆车,所以天很晚了,我还在路上。偶尔经过一个小镇,人影稀落,路灯都少有,一个昏暗的角落里,有个卖卤菜的铺子,擦肩而过的一瞬,我看见,那个铺子上不但挂了个“清真教门”的牌子,还挂了一盏,我小时候司空见惯的方形的糊着大红玻璃纸的灯笼,虽然,那灯笼本身是暗的,但汽灯的光雪亮地照在上面,衬着背后的夜色,放出灼目的光彩。

它是在这儿等着我的吗?等我经过,它就熄灭?它是从我的童年穿越而来的吗?是被我烧坏的哪一盏灯笼的魂魄?我一动不动地坐在大巴里,在颠簸的省道上,任由那车厢摇摇晃晃?我记得,我小时候,很羡慕哆啦a梦的那个时光机,很想坐上去体验一把,此时,此刻,我想,那时光机器,应该就像我身初的车厢这样,也是摇摇晃晃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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