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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院里的人,读书是你的本分,当然要多读几本。我们跟古人不一样。孔子博学,但没读过几本书一一那时一共没几本书。他们所谓读书,恐怕每个字都记在脑子里。现在,即使在一个小领域里,也有无数的书要读。不过,不同专业要求的读书量也不同。你是研究唐史的,唐代的史料你读到的越多越好。你是数学家,就不一定要读那么多数学书。爱因斯坦说,我需要的只有两件东西:一张纸和一支铅笔。我们哲学工作者间于两者之间吧。

学院里的人读书太少可能不行。但天下的好书太多,没谁能通谈。刚才说到了明朝,书已经多得读不过来了,今天,每年印行几万本,当然更不可能有人读那么多。我们除了读书,还得学外语、学数学,学生物,没那么多时间读古书,像在《红楼梦》里,那些几岁的女孩子做诗、行酒令、玩笑,都用那么多典故,典籍烂熟于胸,我们现在只能望洋兴叹了。小阿姨打扫书房的时候问,大哥,您这么多书,读得完吗?我说,读不完。‌‌“吾生也有涯,学也无涯‌‌”。到了我这把年纪,更不得不挑着读。我年轻时候有个毛病,不管好书、坏书,只要读了前十页,就一定要把它读完。也是因为那时候书很少,好容易逮着书就玩命读。现在书太多了,但很久才改掉积习。现在多半几本书同时读,脑子好用的钟点读费力的书,脑子不大转的时候读轻松的书,一本书一次只读几十页,第二天接着读时会有新鲜感,也不能隔太多日子,否则,读长篇小说,前面的人名什么的都忘了,接不上了。

做研究,不得不读书。专业之外呢?读哪类书倒没有一定,有人更爱读历史,有人更爱读文学,有人更爱读科学。我想,首先是读好书,人生有限。闲读要读好书,有知识含量的书,有思想性的书。不像做研究,你为了写论文,不得不去读好多二手资料、三手资料,就没那么好玩了。如果不幸你的专业是研究五六十年代的中国文学,你只好一天到晩读没意思的书。读书有点儿像交朋友,当然是挑有意思有内容的人去交朋友,只不过,你看他好,要跟他交朋友,他不一定搭理你,这就不如读书,你看着这本书好,拿来就读,它拗不过你。

最后说两句我们为什么要读书?大贤大智说了很多,我只补充点个人的体会吧。我不想从高尚什么的来说读书。宋朝人明朝人比我们爱读书,不见得是因为他们比我们高尚。这是跟社会情况相连的。他们没有电影没有电视没有微信,除了读书能干什么呀。他们那时候要靠读书来做官,他当然好好读书了,我们读了书没什么用,不学无术官做得更大,那当然大家书就读得少了。读书是不是能让我们变得更高尚,这个我不知道,非要知道,得去做实证研究,你们做社会学的同学真可以把这做成一个研究项目。我个人比较爱读书,同时也比较高尚,但我不知道是读书让我高尚呢,还是高尚让我读书,也许我这个人碰巧既爱读书又高尚。书读得比我少但人比我高尚的,为数不少。读书是不是让人善良,我也不知道,这个也需要去做实证研究。我们知道,有些坏人读书读得很多,我能列出几个大家都知道的名字。

就我自己来说,读书的好处多多,只说一点吧,读书能让人变得谦虚,你自以为聪明,你读读费曼,就知道自己跟傻子差不多,你自以为博学,你读读雅克・巴尔赞,就知道什么叫渊博了。书不像口传传统,两千多年古今中外,你想知道谁想了些什么,谁说了什么,你上图书馆拿出书来一读,孔子离你不远,亚里士多徳离你不远,伽利略也离你不远,你直接就跟人类产生过的最伟大的心灵和智性面对面,就在一张书桌上。书把你带到两千年前,带你去游览中东古迹和美洲的丛林,把你带到宇宙大爆炸,带进双螺旋结构。世界无穷之大,我们得乘着书的翅膀遨游。这同时也是一种超脱,生活里到处是些琐琐碎碎的事情,你把这些破事忙完了之后,读你最喜欢读的书,一卷在手,宠辱皆忘。

虽然阅读主导的时代或者说文字主导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虽然我们已经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读书人,但既然我们有幸成为大学生、研究生,我觉得多多少少还是活着一点读书人的边,还是应该有点阅读的习惯。我们都知道,在世界上,中国人的阅读量排名很低,希望你们这一代人把排名提高一点。

 

 

是的,我们知道,这是个作死的题目。阅读是如此个人化的事情,压根儿不存在四海皆准的准则。就算有面向个体的阅读准则,那也不是个体匮乏的,在阅读这件事上,第一第二匮乏的都是欲望,所以如果下面的文字能唤起哪怕一点点阅读的欲望,我们都倍感荣幸。下面的文字里不乏哗众取宠的成分。阅读是一个人的狂欢,希望把私己的阅读喜悦传递给人,难免看上去过分热情或傲娇,请多担待。

第一条阅读是随时随地的事

热爱阅读的人,都懂得这话终究的意思。但现在‌‌“这个意思‌‌”被淹没了。因为有了智能手机和平板电脑,几乎所有人都随时随地在阅读了,甚至对部分人来言,只有随时随地,才阅读。科技促人进步,本来不读书的人现在也开始低下头读点什么了。

如今的形势是这样的,提供知识的人多了,但提供消息的人也多了——多太多了,所以,我们的注意力少了;多数人的阅读趣味占领了早前不存在的高地,博君一笑的与亮瞎人眼的成为每天必须跋涉而过的,复杂的生命课题常常被简化为几句方便洗礼人的话;与阅读如影随行的反而是热闹,不是清静了。几年前,如果有人随时随地都在低头阅读,那人不是知识分子就是退休干部吧,现在,竟然几乎人人都做到了,但到底读了些什么呢?

第二条装逼范儿,没问题

‌‌“装逼‌‌”这一近乎终极的骂词中,包含的意思大概有:徒有其表,装样子,图虚荣,以及愚蠢——愚蠢像香草味雪糕,所有其它口味雪糕都是在香草雪糕基础上加入相应调味料得来的,而愚蠢,作为基础,内含在一切其它骂词中。但从我这边的角度望过去,一个所谓装逼的人,不过是想表达自己希望人们认为他/她是什么样子,甚至压根儿就是在表达自己想成为的人的样子,尽管他/她远远还不是那样子的人。这,有什么问题?我们渴望拥有的大有可能成为我们真正拥有的,不是吗?无论是地位、包包、女神男神,还是品位、学识。哪个小孩没装过大人?

所以,当一个人因为智识上的有限而依据众人的推崇,带着盲目的敬仰去选择某本书来阅读时,这个人有错吗?这个人会从这本书中阅读到有价值的内容吗?我押前一个答案是否定的,而后一个答案是肯定的。

而且,我挺喜欢看各种装逼指南的,知道点皮毛,总好过毛都不懂好吧。

第三条重读一本书

每一次相遇都是久别重逢,说的是投契。而与书的每一次重逢都是双喜临门,说的是新欢旧爱;是把螺丝拧紧,说的是夯实前闻;是面面相觑,说的是之前少不经事,所托非书。有人舍不得重读,因为有太多太多新书想读。这个选择的实质是,在无限面前,是做一只不知疲倦的狐狸,还是做一头闹中取静的刺猬?也就是下一条要说的。

第四条与其水过鸭背,不如穷追猛打

书本纸张、大屏幕小屏幕,能读到的‌‌“字‌‌”越来越多,‌‌“知道‌‌”的越来越多。可常常是什么都看了,又什么都没记住,这就是水过鸭背式阅读,唯一的收获就是‌‌“时间飞快且并不愉快地溜走了‌‌”。我们可能将太多时间分配给自己其实并不感兴趣的阅读内容,刷微博,刷朋友圈,自己花钱买了本书明明看了两页就发觉不过尔尔,还是坚持着刷完。

所以,何必这么跟自己过不去呢?你不是明明特别喜欢那个谁谁谁吗?好不容易遇见一个想点一万个赞的作家,那就别扭捏了,直接把所有能找到的他的作品都搞回来读,时间利用率肯定远远多于各种刷刷刷。又或者,你不小心对人类学发生了兴趣,那就把《金枝》、《安达曼岛人》、《忧郁的热带》、《天真的人类学家》,乃至《美好生活》、《马丁·盖尔归来》,一一读上几番,这样,一张小小的知识网就有了。

第五条等有了时间再读,意味着再也不读

小时候,家里餐桌旁的墙上,伸出两条一尺长的电线头,我问母亲,那是什么?母亲说,盖房子的时候本来想装盏壁灯。十几年过去了,那两条线头还在。长大了,自己的房子装修,主卧洗手间装了扇玻璃门,想着到时候画幅朦胧画在上面,十年过去了,就在几天前,不小心在A3纸上涂鸦了几样早餐食物,贴哪儿好呢?想起那扇玻璃门,于是现在,上厕所时总会想想早餐吃点什么。

所以那些把朋友圈的帖子存下来想改天再看的朋友们,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那些帖子就是我们家壁灯和玻璃门的命啊。

第六条读书无用

这一条,机场书店主肯定不同意,实际上所有书店老板都不同意,但我认为机场书店主尤其不同意,书若无用,那人可怎么成功啊。

上面这话有点不负责任,但意思大家懂的。对于成功学——好像真有这么门学问似的,读书的作用,基本相当于木瓜之于丰胸,凤爪之于美容。

第七条读书有用

知识是什么?是人类对无限世界的有限认识。所以读书有用。书里,天宽地阔,它让你知道世界的无限;让你知道所谓绝对,是大脑来了月经(阿尔多斯语);让你明白所谓悲剧,是善与善不可调和的矛盾(一位大神说的,具体是谁,忘了);让你了解人性的复杂,不盲信,别一听有个叫买买提的在那架飞机上就认定他是恐怖分子;让你不那么容易无聊——太多人太容易说无聊了;让你不那么聪明也不那么愚昧从而不会早早丧失对自由的向往(亨利·詹姆斯语);让你知道无意义却还试着找点意义出来;让你在油盐酱醋中找一条平静的路,走下去;让你懂得别跟大自然决定的事情生气

第八条进一步阅读,是王道

碎片阅读时代的阅读,其实是找线头。说到线头,就想起美国大地艺术家Walter DeMaria的作品《垂直地球一公里》,他把一条长一公里的铜棒垂直没入地下,只露出其顶端。

有天在豆瓣小组上看到瑞士建筑师Peter Zumthor的一篇文章的片段,后来就买了他的《思考建筑》,完整读完那篇《美的内核》,喜从狂来。从未有一篇文章可以如此,对其每段话都无法赞同更多。同时,留意到文章中提到了一位作曲家约翰·凯奇,说其喜欢让音乐自然发生,几天后读《艺术与艺术家词典》再次撞见约翰·凯奇,愈发好奇,便又上网搜索,首先,很励志,什么意思?自己去看吧,其次,约翰·凯奇有一作品《4分33秒》,‌‌“共三个乐章,总长度4分33秒,乐谱上没有任何音符,唯一标明的要求就是‌‌”Tacet‌‌“(沉默)。作品的含义是请观众认真聆听当时的寂静,体会在寂静之中由偶然所带来的一切声音。‌‌”

阅读可以是一趟旅程,所有社交媒体上或书中看到的某一个碎片,很可能就是一趟精彩旅程的开头,想想Walter DeMaria的作品吧。

第九条爱读,不爱书

以前都讲究敬惜字纸,读书要有样,爱书就不能在书上糊涂乱画或者折角污损,好像只有这样才算爱书。可是想想也挺委屈的,人家在书上写字就叫‌‌“眉批‌‌”,自己在书上写字就叫‌‌“不爱惜‌‌”。书不是自己的吗?说是怕影响其它人的阅读体验,一本书又能拥有几个认真对待它的读书人?折角记录貌似没有书签那么‌‌“雅‌‌”,可不是更环保吗?微博、微信可以留言点赞,看书看美了积攒一腔肿胀共鸣,狠狠表达出来有什么不好?说到这里想起见过一人,吃到得意美食时,每一箸食物入口时都会先闭一下眼,再狠狠咂咂嘴。这副吃相实在不雅,可又不得不承认别有感染力。

‌‌“吃‌‌”与‌‌“读‌‌”有着很大相似性,都是摄取营养,也都是极为个人化的事。如果有人就是喜欢‌‌“吃相不那么好看‌‌”的读法,那么,当然是能不能‌‌“吃进去‌‌”才更重要,对吧。

第十条千万别让阅读代替思考

音乐是用来感受的,不是用来谈论的;美食是用来吃的,不是拿来拍照的;书,或者说,可阅读物,是用来思考的,不是用来吃的。

这么说肯定是武断了狭隘了,甚至精英主义了,因为很多音乐的确很适合做谈资;很多时候,美食必须拍了照才好分享,而且据说,吃前拍照有助于提高食欲呢;而有些阅读就是为了打发时间而已。我懂的。所以,如果冒犯了,别在意,请继续。就是说那个意思,就阅读而言,吃得多但不长骨头不长肉是可耻的。

第十一条心灵鸡汤绝对不是糖水

心灵鸡汤绝对属于精神食粮,但它是为那些心灵长时间滴米未进的人准备的。它绝对不是糖水,它顶多是汤水,有的甚至就是涮锅水。对于整天过着大鱼大肉般精神生活的人来说,心灵鸡汤太寡淡了,根本无法应对复杂的真实。

第十二条总有本书熟到可以做你的密码字典

曾获21次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的格雷厄姆·格林年轻时做过正牌军情六处外派间谍。他在塞拉利昂的弗里敦从事间谍工作时,为了每日与伦敦保持密电联系,挑选了一本波伊斯的小说作为自己的密码字典。日翻夜读,密码字典与间谍之间的关系可谓‌‌“亲密无间、性命攸关‌‌”。

玩古玉、古器物的讲究‌‌“盘‌‌”,说的是肌肤相近、双手摩挲能赋予器物一种非物性的‌‌“灵‌‌”。说玄妙一点,书又何尝不是?如果有这么一本书,你知晓其中每个字符标点的起承转合,熟悉每处折痕以及时光磨损,‌‌“书‌‌”将变得更具体又更抽象。与一本书建立如此亲密的关系,是与更多书籍建立美好关系的美妙开端。

第十三条如果试了两次,还是读不进那本书,那把它放下是现时惟一正确的选择

人无时无刻不面对‌‌“有限的我‌‌”,吃到不爱吃的食物,很多人会决然地再也不吃了。但遇到读不下去的书,尤其是被人推崇的书,很多人会反复尝试。为什么?因为害怕面对那个‌‌“有限的我‌‌”,以为读不出那些别人认定的智趣就是败下阵来。这其实是两种世界观的较量,在肉体食粮的选择上,我们可以坦然地毫不怀疑地承认个体差异的存在,而在精神食粮方面,我们却倾向于认为世界是一统的,轻率地绥靖主义地对自己不负责任地,将所有阅读趣味的差异归结为高低之分,妄顾了‌‌“我‌‌”的智识个性,妄顾了‌‌“我‌‌”的时间性。

所以,Just do it很赞,Just no tdo it也很赞。

第十四条但是,总有一本书值得你死磕到底

不是书架上的每一本书都同时兼备必读性和易读性,当两者有冲突时,今晚读什么?如果阅读重要性的估值一再被贬低,对阅读内容的选择很轻易就会倾向易读,这是值得警惕的事。

应该时不时冷眼打量一下自己的知识结构,缺血补血,缺骨头补骨头。难啃就慢慢啃,啃着啃着也就柳暗花明,天地一宽了。

第十五条迎着被鄙视的眼光阅读别有一番乐趣

在或流俗或情色或过于枯燥的阅读物中找到自己独特的阅读视角,是很有成就感的事,换句话说,如果能从心灵鸡汤里找到别样的营养或乐趣,那就读呗。

第十六条不名誉的畅销书也是书

说完阅读个性,我们也要说说阅读共性。不是所有的畅销书都该读,但也不是所有的畅销书都不能读。不要总觉得自己是全方位少数派,这样太傲娇,作为成年人应该有勇气承认自己至少有51%的可能是人群中的大多数。畅销书之所以畅销,就因为它踩中了大多数人的某个死穴。

第十七条读完一本书,只记得一句话,别自责,你做得很棒了,那本书也挺不错了

常听到对满书架的书表示困惑的声音:哇,这么多书,你都读过吗?这问题固然可笑,但有时候,看着书架,自己问自己,你读是读了,但记住了什么?顿生鄂然。有些书固然化成了精气神无需记住,但还有很多真想不起来。所以后来,无论读一本书或朋友圈的一篇文章,读完都问下自己,你记住了哪句话?只要有明确的一句话,就觉得值当了。

第十八条读别人的书

书非借不能读,应该还有另一层意思,类似‌‌“别人家的饭菜更诱人‌‌”,因为审美没那么疲劳。一个人的饮食口味是童年期就基本确定的,阅读口味虽说没那么固执,但越是‌‌“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就越是不知道‌‌“自己其实还会喜欢什么‌‌”。说了不少微博、朋友圈的坏话,这里必须提点好处,倘佯在口水与转发的海洋里,你有没有过那么小小的一刹那,意识到原本百分百会错过的某书某人,就因为有人虚荣心作祟的那么一晒,从此将走进你的人生?

第十九条绝不要放过图书馆

还有什么能跟图书馆比呢?成排成排的书,随便挑,免费拿,绝对是尊贵的享受,VIP级的待遇啊。,所以,无论是市图书馆、校图书馆、单位图书馆,还是荒岛图书馆,都不要放过,那都是大脑撒野的好地方。当然图书馆也有毛病,一旦你想找本确切的书,就异常困难。首先,它可能恰好没有,或者被借走了;其次,那本书几乎一定不在电脑示明的位置上,你必须在周边找,运气好五六分钟,运气不好半个小时都找不到,那时候你真的会有请巫师卜卦的冲动。再有,借的书不能写画,就像对着生日蜡烛却不能吹一样,这很困扰人。这时候,就只能指望自己有做阅读笔记的好习惯了。

第二十条处理阅读笔记的最好方式是什么?

答案是,时不时拿出来翻一翻。频率不用太多,跟你翻出过往小忧伤小挫折小成就的频率相当即可。

 

书是读不尽的,就读尽也是无用,许多书都没有一读的价值。多读一本没有价值的书,便丧失可读一本有价值的书的时间和精力;所以须慎加选择。你自己自然不会选择,须就教于批评家和专门学者。我不能告诉你必读的书,我能告诉你不必读的书。

我所指的不必读的书,是谈书的书,是值不得读第二遍的书,走进一个图书馆,你尽管看见千卷万卷的纸本子,其中真正能够称为‌‌“书‌‌”的恐怕还难上十卷百卷。你应该读的只是这十卷百卷的书。在这些书中间你不但可以得到较真确的知识,而且可以于无形中吸收大学者治学的精神和方法。这些书才能撼动你的心灵,激动你的思考。

其它像《文学大纲》《科学大纲》以及杂志报章上的书评,实在都不能供你受用。你与其读千卷万卷的诗集,不如读一部《国风》或《古诗十九首》,你与其读千卷万卷谈希腊哲学的书籍,不如读一部柏拉图的《理想国》。

你也许要问我像我们中学生究竟应该读些什么书呢?这个问题可是不易回答。你大约还记得北京《京报副刊》曾征求‌‌“青年必读十种‌‌”,结果有些人所举的十种尽是几何代数,有些人所举的十种尽是《史记》《汉书》。本来这种征求的本意,求以一个人的标准做一切人的标准,好像我只欢喜吃面,你就不能吃米,完全是一种错误见解。各人的天资、兴趣、环境、职业不同,你怎么能定出万应灵丹似的十种书,供天下无数青年读之都感觉同样趣味,发生同样效力?

我特地去调查了几个英国公共图书馆。他们的青年读品部最流行的书可以分为四类:

1.冒险小说和游记

2.神话和寓言

3.生物故事

4.名人传记和爱国小说

其中代表的书籍是凡尔纳的《八十日环游世界记》和《海底二万里》,笛福的《鲁滨逊飘流记》,大仲马的《三剑侠》,霍桑的《奇书》和《丹谷闲话》,金斯莱的《希腊英雄传》,法布尔的《鸟兽故事》,安徒生的《童话》,骚德的《纳尔逊传》,房龙的《人类故事》之类。

这些书在外国虽然流行,给中国青年读,却不甚相宜。中国学生们大半是少年老成,在中学时代就欢喜煞有介事的谈一点学理。他们――包括你和我自然都在内――不仅欢喜谈谈文学,还要研究社会问题,甚至于哲学问题。这既是一种自然倾向,也就不能漠视,我个人的见解也不妨提起和你商量商量。十五六岁以后的教育宜重发达理解,十五六岁以前的教育宜重发达想象。所以初中的学生们宜多读想象的文字,高中的学生才应该读含有学理的文字。

谈到这里,我还没有答复应读何种书的问题。老实说,我没有能力答复,我自己便没曾读过几本‌‌“青年必读书‌‌”,老早就读些壮年必读书。比方中国书里,我最欢喜《国风》《庄子》《楚辞》《史记》《古诗源》《文选》中的《书笺》《世说新语》《陶渊明集》《李太白集》《花间集》《张惠言词选》《红楼梦》等等。

在外国书里,我最欢喜济慈、雪莱、柯尔律治、白朗宁诸人的诗集,索福克勒斯的七悲剧,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李尔王》和《奥塞罗》,歌德的《浮士德》,易卜生的戏剧集,屠格涅夫的《处女地》和《父与子》,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莫泊桑的小说集,小泉八云关于日本的著作等等。

如果我应北京《京报副刊》的征求,也许都把这古董洋货捧上,凑成‌‌“青年必读书十种‌‌”。但是我知道这是荒谬绝伦。所以我现在不敢答复你应读何书的问题。你应该请教你所知的专门学者,请他们各就自己所学范围以内指定三两种青年可读的书。

你如果请一个人替你面面俱到的设想,比方他是学文学的人,他也许明知青年必读书应含有社会问题科学常识等等,而自己又没甚把握,姑且就他所知的一两种拉来凑数,你就像问道于盲了。同时,你要知道读书好比探险,也不能全靠别人指导,自己也须费些工夫去搜求。我从来没有听见有人按照别人替他定的‌‌“青年必读书十种‌‌”,或‌‌“世界名著百种‌‌”读下去,便成就一个学者。别人只能介绍,抉择还要靠你自己。

读书方法,我不能多说,只有两点须在此约略提起:

第一,凡值得读的书至少须读两遍。第一遍须快读,着眼在醒豁全篇大旨与特色。第二遍须慢读,须以批评态度衡量书的内容。

第二,读过一本书,须笔记纲要精彩和你自己的意见。记笔记不特可以帮助你记忆,而且可以逼得你仔细。

各人天资习惯不同,你用哪种方法收效较大,我用哪种方法收效较大,不是一概而论的。你自己终久会找出你自己的方法,别人决不能给你一个方法,使你可以依法炮制。

十几年前我曾经写过一篇短文谈读书,这问题实在是谈不尽,而且这些年来我的见解也有些变迁,现在再就这问题谈一回,趁便把上次谈学问有未尽的话略加补充。

学问不只是读书,而读书究竟是学问的一个重要途径。因为学问不仅是个人的事而是全人类的事,每科学问到了现在的阶段,是全人类分途努力日积月累所得到的成就,而这成就还没有淹没,就全靠有书籍记载流传下来。书籍是过去人类的精神遗产的宝库,也可以说是人类文化学术前进轨迹上的记程碑。

我们就现阶段的文化学术求前进,必定根据过去人类已得的成就做出发点。如果抹煞过去人类已得的成就,我们说不定要把出发点移回到几百年前甚至几千年前,纵然能前进,也还是开倒车落伍。读书是要清算过去人类成就的总账,把几千年的人类思想经验在短促的几十年内重温一遍,把过去无数亿万人辛苦获来的知识教训集中到读者一个人身上去受用。有了这种准备,一个人总能在学问途程上作万里长征,去发见新的世界。

历史愈前进,人类的精神遗产愈丰富,书籍愈浩繁,而读书也就愈不易。书籍固然可贵,却也是一种累赘,可以变成研究学问的障碍。它至少有两大流弊。

第一,书多易使读者不专精。我国古代学者因书籍难得,皓首穷年才能治一经,书虽读得少,读一部却就是一部,口诵心惟,咀嚼得烂熟,透入身心,变成一种精神的原动力,一生受用不尽。现在书籍易得,一个青年学者就可夸口曾过目万卷,‌‌“过目‌‌”的虽多,‌‌“留心‌‌”的却少,譬如饮食,不消化的东西积得愈多,愈易酿成肠胃病,许多浮浅虚骄的习气都由耳食肤受所养成。

其次,书多易使读者迷方向。任何一种学问的书籍现在都可装满一图书馆,其中真正绝对不可不读的基本著作往往不过数十部甚至于数部。许多初学者贪多而不务得,在无足轻重的书籍上浪费时间与精力,就不免把基本要籍耽搁了;比如学哲学者尽管看过无数种的哲学史和哲学概论,却没有看过一种柏拉图的《对话集》,学经济学者尽管读过无数种的教科书,却没有看过亚当斯密的《原富》。做学问如作战,须攻坚挫锐,占住要塞。目标太多了,掩埋了坚锐所在,只东打一拳,西路一脚,就成了‌‌“消耗战‌‌”。

读书并不在多,最重要的是选得精,读得彻底。与其读十部无关轻重的书,不如以读十部书的时间和精力去读一部真正值得读的书;与其十部书都只能泛览一遍,不如取一部书精读十遍。‌‌“好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这两句诗值得每个读书人悬为座右铭。

读书原为自己受用,多读不能算是荣誉,少读也不能算是羞耻。少读如果彻底,必能养成深思熟虑的习惯,涵泳优游,以至于变化气质;多读而不求甚解,则如驰骋十里洋场,虽珍奇满目,徒惹得心花意乱,空手而归。世间许多人读书只为装点门面,如暴发户炫耀家私,以多为贵。这在治学方面是自欺欺人,在做人方面是趣味低劣。

读的书当分种类,一种是为获得现世界公民所必需的常识,一种是为做专门学问。为获常识起见,目前一般中学和大学初年级的课程,如果认真学习,也就很够用。所谓认真学习,熟读讲义课本并不济事,每科必须精选要籍三五种来仔细玩索一番。常识课程总共不过十数种,每种选读要籍三五种,总计应读的书也不过五十部左右。这不能算是过奢的要求。一般读书人所读过的书大半不止此数,他们不能得实益,是因为他们没有选择,而阅读时又只潦草滑过。

常识不但是现世界公民所必需,就是专门学者也不能缺少它。近代科学分野严密,治一科学问者多固步自封,以专门为藉口,对其他相关学问毫不过问。这对于分工研究或许是必要,而对于淹通深造却是牺牲。宇宙本为有机体,其中事理彼此息息相关,牵其一即动其余,所以研究事理的种种学问在表面上虽可分别,在实际上却不能割开。

世间绝没有一科孤立绝缘的学问。比如政治学须牵涉到历史、经济、法律、哲学、心理学以至于外交、军事等等,如果一个人对于这些相关学问未曾问津,入手就要专门习政治学,愈前进必愈感困难,如老鼠钻牛角,愈钻愈窄,寻不着出路。其他学问也大抵如此,不能通就不能专,不能博就不能约。先博学而后守约,这是治任何学问所必守的程序。我们只看学术史,凡是在某一科学问上有大成就的人,都必定于许多它科学问有深广的基础。

目前我国一般青年学子动辄喜言专门,以至于许多专门学者对于极基本的学科毫无常识,这种风气也许是在国外大学做博士论文的先生们所酿成的。它影响到我们的大学课程,许多学系所设的科目‌‌“专‌‌”到不近情理,在外国大学研究院里也不一定有。这好像逼吃奶的小孩去嚼肉骨,岂不是误人子弟?

有些人读书,全凭自己的兴趣。今天遇到一部有趣的书就把预拟做的事丢开,用全副精力去读它;明天遇到另一部有趣的书,仍是如此办,虽然这两书在性质上毫不相关。一年之中可以时而习天文,时而研究蜜蜂,时而读莎士比亚。在旁人认为重要而自己不感兴味的书都一概置之不理。这种读法有如打游击,亦如蜜蜂采蜜。

它的好处在使读书成为乐事,对于一时兴到的著作可以深入,久而久之,可以养成一种不平凡的思路与胸襟。

它的坏处在使读者泛滥而无所归宿,缺乏专门研究所必需的‌‌“经院式‌‌”的系统训练,产生畸形的发展,对于某一方面知识过于重视,对于另一方面知识可以很蒙昧。

我的朋友中有专门读冷僻书籍,对于正经正史从未过问的,他在文学上虽有造就,但不能算是专门学者。如果一个人有时间与精力允许他过享乐主义的生活,不把读当做工作而只当做消遣,这种蜜蜂采蜜式的读书法原亦未尝不可采用。但是一个人如果抱有成就一种学问的志愿,他就不能不有预定计划与系统。

对于他,读书不仅是追求兴趣,尤其是一种训练,一种准备。有些有趣的书他须得牺牲,也有些初看很干燥的书他必须咬定牙关去硬啃,啃久了他自然还可以啃出滋味来。

读书必须有一个中心去维持兴趣,或是科目,或是问题以科目为中心时,就要精选那一科要籍,一部一部的从头读到尾,以求对于该科得到一个概括的了解,作进一步作高深研究的准备。

读文学作品以作家为中心,读史学作品以时代为中心,也属于这一类。以问题为中心时,心中先须有一个待研究的问题,然后采关于这问题的书籍去读,用意在搜集材料和诸家对于这问题的意见,以供自己权衡去取,推求结论。重要的书仍须全看,其余的这里看一章,那里看一节,得到所要搜集的材料就可以丢手。这是一般做研究工作者所常用的方法,对于初学不相宜。不过初学者以科目为中心时,仍可约略采取以问题为中心的微意。一书作几遍看,每一遍只着重某一方面。苏东坡与王郎书曾谈到这个方法:

‌‌“少年为学者,每一书皆作数次读之。当如入海百货皆有,人之精力不能并收尽取,但得其所欲求者耳。故愿学者每一次作一意求之,如欲求古今兴亡治乱圣贤作用,且只作此意求之,勿生余念;又别作一次求事迹文物之类,亦如之。他皆仿此。若学成,八面受敌,与慕涉猎者不可同日而语。‌‌”

朱子尝劝他的门人采用这个方法。它是精读的一个要诀,可以养成仔细分析的习惯。举看小说为例,第一次但求故事结构,第二次但注意人物描写,第三次但求人物与故事的穿插,以至于对话、辞藻、社会背景、人生态度等等都可如此逐次研求。

读书要有中心,有中心才易有系统组织。比如看史书,假定注意的中心是教育与政治的关系,则全书中所有关于这问题的史实都被这中心联系起来,自成一个系统。以后读其它书籍如经子专集之类,自然也常遇着关于政教关系的事实与理论,它们也自然归到从前看史书时所形成的那个系统了。

一个人心里可以同时有许多系统中心,如一部字典有许多‌‌“部首‌‌”,每得一条新知识,就会依物以类聚的原则,汇归到它的性质相近的系统里去,就如拈新字贴进字典里去,是人旁的字都归到人部,是水旁的字都归到水部。大凡零星片断的知识,不但易忘,而且无用。每次所得的新知识必须与旧有的知识联络贯串,这就是说,必须围绕一个中心归聚到一个系统里去,才会生根,才会开花结果。

记忆力有它的限度,要把读过的书所形成的知识系统,原本枝叶都放在脑里储藏起,在事实上往往不可能。如果不能储藏,过目即忘,则读亦等于不读。我们必须于脑以外另辟储藏室,把脑所储藏不尽的都移到那里去。这种储藏室在从前是笔记,在现代是卡片。

记笔记和做卡片有如植物学家采集标本,须分门别类订成目录,采得一件就归入某一门某一类,时间过久了,采集的东西虽极多,却各有班位,条理井然。这是一个极合乎科学的办法,它不但可以节省脑力,储有用的材料,供将来的需要,还可以增强思想的条理化与系统化。预备做研究工作的人对于记笔记做卡片的训练,宜于早下工夫。

 

书房,多么典雅的一个名词!很容易令人联想到一个书香人家。书香是与铜臭相对待的。其实书未必香,铜亦未必臭。周彝商鼎,古色斑烂,终日摩娑亦不觉其臭,铸成钱币才沾染市侩味,可是不复流通的布帛刀错又常为高人赏玩之资。

书之所以为香,大概是指松烟油墨印上了毛边连史,从不大通风的书房里散发出来的那一股怪味,不是桂馥兰薰,也不是霉烂馊臭,是一股混合的难以形容的怪味。这种怪味只有书房里才有,而只有士大夫人家才有书房。书香人家之得名大概是以此。

寒窗之下苦读的学子多半是没有书房,囊萤凿壁的就更不用说。所以对于寒苦的读书人,书房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豪华神仙世界。

伊士珍《琅嬛记》:‌‌“张华游于洞宫,遇一人引至一处。别是天地,每室各有奇书,华历观诸室书,皆汉以前事,多所未闻者,问其地,曰:‌‌‘琅嬛福地也。’‌‌”

这是一位读书人希求冥想一个理想的读书之所,乃托之于神仙梦境。其实除了赤贫的人饔飧不继谈不到书房外,一般的读书人,如果肯要一个书房,还是可以好好布置出一个来的。有人分出一间房子养来亨鸡,也有人分出一间房子养狗,就是匀不出一间做书房。

我还见过一位富有的知识分子,他不但没有书房,也没有书桌,我亲见他的公子趴在地板上读书,他的女公子用一块木板在沙发上写字。

一个正常的良好的人家,每个孩子应该拥有一个书桌,主人应该拥有一间书房。书房的用途是庋藏图书并可读书写作于其间,不是用以公开展览藉以骄人的。‌‌“丈夫拥有万卷书,何假南面百城!‌‌”这种话好像是很潇洒而狂傲,其实是心尚未安无可奈何的解嘲语,徒见其不丈夫。

书房不在大,亦不在设备佳,适合自己的需要便是。局促在几尺宽的走廊一角,只要放得下一张书桌,依然可以作为一个读书写作的工厂,大量出货。光线要好,空气要流通,红袖添香是不必要的,既没有香,‌‌“素腕举,红袖长‌‌”反倒会令人心有别注。书房的大小好坏,和一个读书写作的成绩之多少高低,往往不成正比例。有好多著名作品是在监狱里写的。

我看见过的考究的书房当推宋春舫先生的楬木庐为第一,在青岛的一个小小的山头上,这书房并不与其寓邸相连,是单独的一栋。环境清幽,只有鸟语花香,没有尘嚣市扰。

《太平清话》:‌‌“李德茂环积坟籍,名曰书城。‌‌”我想那书城未必能和楬木庐相比。在这里,所有的图书都是放在玻璃柜里,柜让人高,但不及栋。我记得藏书是以法文戏剧为主。所有的书都是精装,不全是buckram(胶硬粗布),有些是真的小牛皮装订(halfcalf,oozecalf,etc),烫金的字在书脊上排着队闪闪发亮。也许这已经超过了书房的标准,微近于藏书楼的性质,因为他还有一册精印的书目,普通的读书人谁也不会把他书房里的图书编目。

周作人先生在北平八道湾的书房,原名苦雨斋,后改为苦茶庵,不离苦的味道。小小的一幅横额是沈尹默写的。是北平式的平房,书房占据了里院上房三间,两明一暗。里面一间是知堂老人读书写作之处,偶然也延客品茗,几净窗明,一尘不染。

书桌上文房四宝井然有致。外面两间像是书库,约有十个八个书架立在中间,图书中西兼备,日文书数量很大。真不明白苦茶庵的老和尚怎么会掉进了泥淖一辈子洗不清!

闻一多的书房,和闻一多先生的书桌一样,充实、有趣而乱。他的书全是中文书,而且几乎全是线装书。在青岛的时候,他仿效青岛大学图书馆庋藏中文图书的办法,给成套的中文书装制蓝布面,用白粉写上宋体字的书名,直立在书架上。

这样的装备应该是很整齐可观,但是主人要作考证,东一部西一部的图书便要从书架上取下来参加獭祭的行列了,其结果是短榻上、地板上。唯一的一把木根雕制的太师椅上,全都是书。那把太师椅玲珑帮硬,可以入画,不宜坐人,其实亦不宜于堆书,却是他书斋中最惹眼的一个点缀。

潘光旦在清华南院的书房另有一种情趣。他是以优生学专家的素养来从事我国谱牒学研究的学者,他的书房收藏这类图书极富。他喜欢用书槴,那就是用两块木板将一套书夹起来,立在书架上。他在每套书系上一根竹制的书签,签上写着书名。

这种书签实在很别致,不知杜工部《将赴草堂途中有作》所谓‌‌“书签药里封尘网‌‌”的书签是否即系此物。光旦一直在北平,失去了学术研究的自由,晚年丧偶,又复失明,想来他书房中那些书签早已封尘网了!

汗牛充栋,未必是福。丧乱之中,牛将安觅?多少爱书的人士都把他们苦心聚集的图书抛弃了,而且再也鼓不起勇气重建一个像样的书房。藏书而充栋,确有其必要,例如从前我家有一部小字本的图书集成,摆满上与梁齐的靠着整垛山墙的书架,取上层的书须用梯子,爬上爬下很不方便,可是充栋的书架有时仍是不可少。

我来台湾后,一时兴起,兴建了一个连在墙上的大书架,邻居绸缎商来参观,叹曰:‌‌“造这样大的木架有什么用,给我摆列绸缎尺头倒还合用。‌‌”他的话是不错的,书不能令人致富。

书还给人带来麻烦,能像郝隆那样七月七日在太阳底下晒肚子就好,否则不堪衣食之扰,真不如尽量的把图书塞入腹笥,晒起来方便,运起来也方便。如果图书都能作成‌‌“显微胶片‌‌”纳入腹中,或者放映在脑子里,则书房就成为不必要的了。

 

就我自己的感觉来说,视频阅读有一个天然的bug,那就是信息密度和检索效率都比较低。

通常来说,一个人正常讲话的语速差不多是200~300 字/分钟,但普通人经过简单训练后,阅读速度可以比较轻松的达到500~1000 字/分钟。一个半个小时长度的视频,根据语速的不同,配的文稿通常在8000~1 万字左右。但按照我的阅读速度,只看文字稿的话,最多10 分钟就能看完。

另外,《一席》等公众号推送演讲时,通常会在后面配上视频的文稿。一般15 分钟的演讲,我大致可以在5 分钟内看完文稿,所以后来我也就渐渐的不看他们的演讲视频了。

而且,看文字稿的话,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迅速确定阅读的策略。比如我想要看一篇我自己熟悉的领域的文章,我只需要先大致浏览一下文章的框架和顺序,然后略过那些基础的背景知识,只看中间需要的部分即可。这样,一篇几万字的文章,实际上的阅读时间也不过是十几分钟而已。但如果用视频来做的话,我根本没办法先对一个两三个小时的视频确定框架,然后再去确定哪部分有用、哪部分需要精读。

除此之外,视频“阅读”的另一大问题,就是阅读的顺序是跟着时间走的。如上面所说,在看书的时候,看到我熟悉的部分我可以略过,看到我不熟悉的部分我可以多花点时间反复读几遍,但视频里这一部分过去了,也就直接过去了。当然,如果是非直播的内容,你的确可以向回拉,然后反复观看,可这毕竟没有直接看文字来的方便——何况看文字的时候还可以写写画画标记重点。

当然,这不是说视频没用。比如在看一些军事科普节目的时候,用动画可以很直观的展示某些武器的工作原理,很多非专业的人也能一眼看懂。再比如一些舞蹈动作、武术动作,跟着视频学既不容易出错,而且效率还高。视频里简单几秒就能讲完的,用文字可能需要几百甚至上千字,就这样最后的描述还不一定准确。我更喜欢的是阅读方式是主体部分用文字,但涉及到一些文字难以解释或者描述的问题时,插入视频或者图片来辅助讲述。

以上所说的还仅仅是信息密度方面的问题。在人类还是以语言作为主要交流途径的背景之下,很多抽象的内容是难以通过具象的画面去表达的,而在人类的任何一个学科里,规范化的研究都必然建立在大量的专业学术概念与抽象的研究方法之上的,这也就决定了至少在目前,视频的确还无法表达很多更“高级”的内容。何况,即便视频可以通过某些方式去“表达”出这些内容,对于专业的学习者来说,效率也并不高——以每小时不间断朗读2 万字计算,一部50 万字左右的专著就需要读整整一天,但对于很多专业研究者来说,50 万字的专著其实最多半天时间就足够读完了。

如果非要提升视频中的信息密度,唯一可行的方式,就是让视频中的每一段画面都承载更多的信息。但如此一来,观众又不得不花更多的精力去暂停画面,思考之后再去看下一部分。又或者,通过反复观看的方式来理解视频的内容。这样弄下来,观众花的时间已经远远大于文字的阅读。

而目前来说,很多视频节目真正存在的问题是视频中的无效信息太多。这种无效信息,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是许多视频信息与文字内容的关联度本身就比较弱,比如一些讲历史的UP 主在讲到战争时,会随便截一些电影、电视剧里的战争场面来充数;第二,是很多人视频内容本身不具备任何信息,但却会对阅读的过程造成强干扰,比如说半佛视频里的一堆动图——这常常会让人觉得“这视频真有意思”,但其实看视频的时候注意力大都被图吸引走了,真正的内容是什么记住的人反而不多。

即便是那些精心制作的节目,里面往往也都填充着很多无效信息。像我们当年上专业课以及在电视台实习的时候,讲到节目拍摄,老师以及那些老摄像们传授最多的一个技巧就是没事的时候多拍拍空镜,剪辑的时候不知道剪什么适当放两个空镜作为过渡。“空镜”其实就是无效信息,但在视频制作中又必不可少,这样一来视频里究竟掺了多少水,也就不难去想象了。

PS:

最后,关于语音与文字的信息密度,我可以举一个直观的例子。

在看这个回答的人中,应该有不少喜欢看网文的吧?

如果正常的阅读速度是每分钟250 字,那么每小时朗读的字数也就是15000 字——而按照目前网文每章3000 字左右的长度来计算,15000 字也不过是5 章而已。那么,在你阅读网文的时候,读5 章需要花1 个小时的时间吗?

@自闭少女费米米:你查资料,看完一个5分15秒的博主对着镜头一直说话的视频,间中夹杂着表情包和梗图,最后发现人生被浪费了5分钟。

你看到视频的评论里有课代表总结,感激涕零不知所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你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全程无废话全是干货的视频,回头要再找其中一个重点,却来来回回拉进度条三四次也找不到。

有多少个这样崩溃的你,就有多大的可能保护我方文字不被取代。

雲中上師:今天据说是世界读书日,那么可以谈一点对当下年轻一代不读书的忧虑。过去十年我在中国任教的经验,就是发现现在的年轻人其实阅读量越来越小,甚至没有阅读量可言。除了教课,差不多每年我都会参加很多研究生的招生面试,并不只是历史学的,还包括人文社科各个领域。参加这些面试的应该是中国目前高等教育出来的最优秀的一个层级,排名大概都在各校前百分之二十甚至更高。但最普遍的一个特征是,这些学生中的绝大部分在大学期间恐怕连一本有深度的学术书都没认真读过,更可怕的是这还往往是他们选择的专业领域内的读物。最能致命的问题就是让学生在一两分钟内概括一本对他/她产生影响的重要学术著作的基本观点和内容,答不上来的现象极为普遍,而且越来越普遍,尽管这些学生的各课成绩往往都很好。实际上这样的学生在我看来等于半文盲。现在最大的问题还不是阅读因为网络等而碎片化,而是根本不读书。以后世界读书日可能真成了世界唯一读书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