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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年终的时候了,我写字台上的台历一侧高高隆起,而另一侧却薄如蝉翼,再轻轻翻几下,三百六十五天就在生活中沉沉谢幕了。

厚厚的那一侧是已逝的时光,由于有些日子上记着一些人的地址和电话,以及偶来的一些所思所感,所以它比原来的厚度还厚,仿佛说明着已去岁月的沉重。它有如一块沉甸甸的砖头,压在青春的心头,使青春慌张而疼痛。

发明台历的人大约是个年轻人,岁月于他来讲是漫长的,所以他让日子在长方形的铁托架上左右翻动,不吝惜时光的消逝,也不怕面对时光。当一年万事大吉时,他会轻轻松松地把那一摞用过的台历捆起,随便扔到什么地方让它蒙尘,因为日子还多得是呢。而对于中老年人来说,看着那一摞摞用过的台历,也许会有一种人生如梦的沧桑感。

于是想到了撕日历。

小的时候,我家总是挂着一个日历牌,我妈妈叫它‌‌“阳历牌‌‌”,我们称它‌‌“月份牌‌‌”。那是个硬纸板裁成的长方形的彩牌,上面是嫦娥奔月的图画:深蓝的天空,一轮无与伦比的圆月,一些隐约的白云以及袅娜奔月的嫦娥飘飞的裙据。下面是挂日历的地方,纸牌留着一双细眯的眼睛等着日历背后尖尖的铁片插进去,与它亲密的吻合。那时候我每天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撕日历。早晨一睁开眼,便听得见灶房的柴禾噼啪作响,有煮粥或贴玉米饼子的香味飘来。这基本上是善于早起的父亲弄好了一家人的早饭。我爬出被窝的第一件事不是穿衣服,而是赤脚踩着枕头去撕钉在炕头被架子一侧的月份牌,凡是黑体字的日子就随手丢在地上,因为这样的日子要去上学,而到了红色字体的日子基本上都是星期天,我便捏着它回到被窝,亲切地看着它,觉得上面的每一个字母都漂亮可爱,甚至觉得纸页泛出一股不同寻常的香气。于是就可以赖着被窝不起来,反正上课的钟在这一天成了哑巴,可以无所顾忌地放纵自己。有时候父亲就进来对炕上的人喊:‌‌“凉了凉了,起来了!‌‌”

‌‌“凉了‌‌”不是指他,是指他做的饭。反正灶坑里有火,凉了再热,于是仍然将头缩进被窝,那张星期日的日历也跟了进来。父亲是狡猾的,他这时恶作剧般地把院子中的狗放进睡房,狗冲着我的被窝就摇头摆尾地扑来,两只前爪搭着炕沿,温情十足地呜呜叫着,你只好起来了。

有时候我起来后去撕日历,发现它已经被人先撕过了,于是就很生气,觉得这一天的日子都会没滋味,仿佛我不撕它就不能拥有它似的。

撕去的日子有风雨雷电,也有阳光雨露和频降的白雪。撕去的日子有欢欣愉悦,也有争吵和悲伤。虽然那是清贫的时光,但因为有一个团圆的家,它无时不散发出温馨气息。被我撕掉的日子有时飘到窗外,随风飞舞,落到鸡舍的就被鸡一轰而啄破,落到猪圈的就被猪给拱到粪里也成为粪。命运好的落在菜园里,被清新的空气滋润着,而最后也免不了被雨打湿,沤烂后成为泥土。

有会过日子的人家不撕日历,用一根橡皮筋勒住月份牌,将逝去的日子一一塞进去,高高吊起来,年终时拿下来就能派上用场。有时女人们用它给小孩子擦屁股,有时候老爷爷用它们来卷黄烟。可我们家因为有我那双不安分的手,日子一个也留不下来,统统飞走了。每当白雪把家院和园田装点得一派银光闪闪的时候,月份牌上的日子就薄了,一年就要过去了,心中想着明年会长高一些,辫子会更长一些,穿的鞋子的尺码又会大上一号,便有由衷的快乐。新日子被整整齐齐地装订上去后,嫦娥仍然在日复一日地奔月,那硬纸牌是轻易不舍得换的。

长大以后,家里仍然使用月份牌,只是我并不那么有兴趣去撕它了,可见长大也不是什么好事情。待到上了师专,住在学生宿舍,根本没日历可看,可日子照样过得一个不错。也就是在那一时期,商店里有台历卖了,于是大多数人家就不用月份牌了。我自然而然地结束了撕日历的日子。

我在哈尔滨生活的这几年才算像模像样过起了日子,每天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翻台历,让它由一侧到另一侧。当两侧厚薄几乎相等时,哈尔滨会进入最热的一段日子。年终时我将用过的台历用线绳串起,然后放到抽屉里保存起来。台历上有些字句也分外有趣,如一九九三年二月十四日记载着‌‌“不慎打碎一只花碗‌‌”;而二月二十八日则写着‌‌“一夜未睡好,梦见戒指断了,起床后发现下雪了‌‌”;八月二十八日是‌‌“天边出现双彩虹,苦瓜汤真好喝‌‌”!

到了一九九四年的一月十九日,是腊月初八的日子,东北人喜欢这天煮‌‌“腊八粥‌‌”,我在这天的日历上记着:‌‌“煮八宝粥。材料:大米、小米、绿豆、小楂子、葡萄干、核桃仁、大枣、花生‌‌”。三月三日写着‌‌“武则天墓被万人践踏,只因为她践踏了万人‌‌”。而七月十一日是‌‌“德国队以1:2败给保加利亚队。保加利亚用火一样的激情焚烧了陈旧的德国战车‌‌”(好像引自一位体育评论记者之言)。

台历有意无意成了我的简易日记本,当然就更加有收藏价值了。

不管多么不愿意面对逝去的日子,不管多么不愿意让青春成为往事,可我必须坦然面对它。当我串起一九九五年的台历、将一九九六年散发着墨香气的日子摆在铁皮架上时,我仍然会在上面简要抒写一些我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感的。如果能把幼时已撕去的日历一一拾回,也许已故的父亲就会复活,他又会放一条狗进我的睡房催我起床,也许我家在大固其固的那个已经荒芜了的院落又会变得绿意盈门。但日子永远都是:过去了的就成为回忆。

可它毕竟深深地留在了心底。当我年事已高,将台历的日子看花了,翻台历的手哆嗦不已时,嫦娥肯定还在奔月。

 

 

猪年的腊月已经过半,离年三十越来越近。除了马路上高高挂起的红灯笼和缠在树上的小彩灯,没有浓浓的年味儿,没有花花绿绿的装饰,没有穿新衣服的期待,没有厨房里的蒸气弥漫和香气四溢,没有小时候那种过年的仪式感和期待感,充其量只是因为过年而放假了,可以美美的睡到自然醒而已。

在我人生的记忆里是有过浓浓的年味的。

四十多年前在我很小的时候,每年一进腊月家家户户就开始操持着过年的事宜。标志性的日子是腊月初八,俗称‌‌‌‌“腊八‌‌‌‌”。当时我家住农村,腊月初八的早上腊八粥是必吃的。那时候的腊八粥里也就是些红枣、花生、红豆和糯米熬成,吃的时候再放些糖,因为糖是稀缺品并且要凭票购买,所以家里经常会买一些糖精来增加甜味。母亲和姥姥在初七的晚上就开始熬制腊八粥,我们盼望着初八早上的腊八粥,夜晚是带着微笑和哈喇子进入梦乡的。

农村有句顺口溜‌‌‌‌“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一过,忙年的节奏就快了起来,我们这些孩子就像吃了兴奋剂一样,每天屁颠屁颠的跟在大人后面添乱。腊月十几就要开始赶大集,母亲会带着我到三舍的供销社扯布,然后到崔阿姨的裁缝店去排队做新年的衣服,我已经不记得是不是家里每个人都要做新衣服,也许因为我是最小的缘故,每年过年母亲总是给我做一身新衣服,碰巧了还会做一双新棉鞋,再买一支用染色海绵做成的小花,这些必须等到年初一的早上才可以穿戴起来,以表示新的一年一切都是新的。

在腊月二十三祭灶之前家家户户都要起鱼塘,那时候的农村每家门前菜园子的前边都有一个水塘,专为菜园子浇水用,每家都会在水塘里放些鱼苗,春节前起鱼塘把鱼捞出来美美的过个年。自家的鱼塘没有污染,属于野生环保绿色鱼,吃起来味美无比。母亲把鱼全部收拾干净,裹上面粉放在油锅里炸透再凉透,然后放在盆里存着,吃起来很方便,过去的冬天没有取暖设备,屋里非常的冷,不用冰箱这些食物就可以存放一个春节。

腊月二十三是祭祀灶老爷的日子,家家都要举行祭祀的仪式。这种仪式主要是这一天要多做几个菜,吃的时候要念叨几句感谢的话,同时请求灶老爷继续保佑人们新的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我们小孩子不懂那么多,只知道只要是个节日就一定有好吃的,所以每天都盼望是个节日。

祭灶一过,首先是做豆腐。至今做豆腐的程序和环节我都没忘,做一板子豆腐需要一整天的时间,之前先把黄豆泡好,用农村的小石盘磨把泡好的黄豆磨成浆,拐磨的时间是比较长的,需要两个人合作才能完成,用纱布袋子滤浆去渣,把浆水放在锅里烧三个开,然后倒在小水缸里,开始点卤块。神奇的一幕出现了,原来白白纯纯的豆浆在卤水的作用下,逐渐凝聚成了一小团一小团的块状,把这些成块状的东西用盆舀出来倒在准备好的铺上纱布的柳筐里,过滤掉水,用纱布裹起来再压上重物,一板豆腐就做成了,把豆腐切成方块放在木桶里,倒上冷水浸着,一直可以吃到出正月。那是正宗的卤水豆腐,且是用草锅做出来的,比今天用蒸汽做出来的豆腐好吃很多,吃起来特别可口。母亲还会放几块豆腐在屋外做成冻豆腐,烧肉特别好吃。

因姥姥和母亲不吃鸡,所以过年我们家是不杀鸡的,只是会炖猪肉。农村有很多人家自己家杀猪,自己留一些过年吃,然后再卖给村民一部分。我们家也养猪,但是过年从来没有把自家养的猪杀掉,我们不是当地人,家里没有人能杀猪,姥姥和妈妈都属于特爱干净,又不愿意杀生的人,所以每年过年都是把猪卖给公社,再用肉票买一些猪肉和板油回来。炖猪肉的时候,那种猪肉的香味飘得很远,每年过年母亲总是要炖满满一大罐子的猪肉,存放在我们找不到的地方,但是香味就是线索,顺着香味我总能找到肉的藏身之处,趁着大人不注意就会用手抠一块出来放在嘴里,虽然很凉,可还是挡不住诱惑。炼猪油时,那滚烫的油渣子沾上一点盐特别的好吃,香的难以言说。但是大人是不准我们吃的,要留着过年包马菜(马齿苋)包子用,马菜干喜油,放上猪大油和油渣子的马菜包子特别的好吃。

腊月二十七是很忙碌的一天,这一天要包包子、炸丸子、炸麻叶、炸糖果子、熬糖稀。母亲和姥姥都是巧手,她们把用票购买来的各种原材料做成花色繁多的美食。不仅蒸馒头和蒸包子,还会蒸出刺猬、兔子、龙、狗等各种造型的花色面点,这个技术我始终没有看会;炸的丸子有白菜肉丸子、萝卜绿豆粉丸子、山药鸡蛋丸子,这些丸子炸出来就被吊在了锅屋高高的房梁上,小孩是够不着的,同时也防老鼠。

腊月二十八是母亲的生日,这一天我们都要为母亲吃一碗长寿面,之前已经做了很多好吃的东西,所以除了长寿面还有很多好吃的菜。吃饱喝足了全家人要一起打扫卫生,当时农村也叫扫尘。过年前一定要把家里家外都收拾清扫干净,也意味着扫掉一切不顺和晦气。这个活也是很重的,要把被褥都拆洗干净,把屋里包括房顶上的蜘蛛网扫掉,准备好三十晚上要贴的春联,一天就急乎乎的过去了,因为没有电灯,晚上不干活,所有的活都要在白天干完。

腊月二十九要剁白菜和剁猪肉,准备包饺子的饺子馅,全家人要在年前洗个澡。那时候只有三舍街上才有澡堂,洗的人多,水也很脏,母亲总是在锅屋烧几锅热水倒在大水缸里,吊上一个熟料的浴罩,轮流在家里洗澡。

年三十,母亲和姥姥先把饺子和汤圆包好放在篦篱上,然后是贴门对子(其实就是春联),晚上一家人就坐在桌子旁守着一盏煤油灯,桌上有花生、葵花籽、云片糕、麻叶、糖果子、水果糖等各种零食开始守岁,我们熬不住,但为了到12点能收到母亲给的两毛钱的压岁钱,硬撑着自己不去睡觉。那个年代没有电灯、电视和手机,更没有春晚和微信抢红包之说,天又黑的早,熬到夜里12点真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年初一的早上天还没亮就有跳财神的来敲门,他们名义上是来送财神,实际上是借此机会要钱和要东西。财神来了,既不能不开门也不能不给东西,因为害怕得罪他们被诅咒,每家都想讨个吉利,所以这些人屡屡得逞。送财神的走了,唱小戏的踩高跷的说快板的接连不断的都上了门,鞭炮声也接连不断的响起来,我们想睡懒觉也不行了,都被吵醒了。

初二,出嫁的女儿回娘家,初五是小年,正月十五是元宵节,这期间人们就是串门、玩小牌、打扑克、走亲访友和赶集,上街看热闹。过完了正月十五,过年才算结束。

我的童年时代就是在这样一个物质极度贫乏的时代中度过的,吃不饱、穿不暖是生活的常态,孩童一年到头就盼着过节,只有过节才有可能吃饱吃好一些,所以哪个时代过年真的是一年之中的最重大的事情,辛苦劳累贫穷了一年的人们,要借助过年的时机,好好的让自己过几天富足欢喜的日子。

如今锅屋变成了厨房,土灶变成了煤气灶,泥草房变成了两层或三层的楼房,袅袅的炊烟消失了,菜园子前也都没了自家的水塘,好些农村的人家也不再养猪,一切都电气化了,物质极度丰富,绝大多数的人家早已解决了温饱问题,论吃,人们每天基本都在过年。在市场经济繁荣的时代,无论想吃什么都有现成的可以买回家,人们再也不用自己亲自动手去做了,儿时过年的热闹再也不会有了,也一去不复返。

人生不能重来,时光不会倒流,社会总是在发展,时代总是要前行,人的观念也会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我并不喜欢过去贫穷的生活,也不愿意再回到过去艰苦的生活环境,也许生活就是这样,得了彼就会失去此,无论何时总有缺憾,鱼和熊掌总不可兼得。只是希望在物质多的过剩的条件下,能够寻找到精神上的愉悦,免得躺在物质四溢的房间里抱着电视和手机而百无聊赖、无病呻吟,万不可在富裕的物质生活中,把自己变成一个精神上的乞丐。

 

 

对于中国人来说,一年最隆重也最热闹的节日当属春节,俗称过年。

不同的人,对‌‌“‌‌”的态度是千差万别的。

即使都是孩子,对‌‌“年‌‌”的期许也是不同的。孙犁坦言,‌‌“如果说我也有欢乐的时候,那就是童年,而童年最欢乐的时候,则莫过于春节‌‌”。

夏丏尊回忆他小时候,‌‌“一到冬季就日日盼望过年,等到过年将届就乐不可支,因为过年的时候,有种种乐趣,第一是吃的东西多‌‌”。

而梁实秋小时候却非常不喜欢过年,‌‌“除夕要守岁,不过十二点不能睡觉,这对于一个习于早睡的孩子是一种煎熬。前庭后院挂满了灯笼,又是宫灯,又是纱灯,烛光辉煌,地上铺了芝麻秸儿,踩上去咯咯吱吱响,这一切当然有趣,可是寒风凛冽,吹得小脸儿通红,也就很不舒服。炕桌上呼卢喝雉,没有孩子的份。压岁钱不是白拿,要叩头如捣蒜‌‌”。

地域不同,过年的饮食是不同的。

老舍回忆,在北京过年,‌‌“腊八这天还要泡腊八蒜。把蒜瓣在这天放在高醋里,封起来,为过年吃饺子用的。到年底,蒜泡得色如翡翠,而醋也有些辣味,色味双美,使人要多吃几个饺子。在北京,过年时,家家吃饺子‌‌”,‌‌“在除夕以前,家家必须把春联贴好,必须大扫除一次,名曰扫房。必须把肉、鸡、鱼、青菜、年糕什么的都预备充足‌‌”,‌‌“除夕真热闹。家家赶做年菜,到处是酒肉的香味。老少男女都穿起新衣,门外贴好红红的对联,屋里贴好各色的年画,哪一家都灯火通宵‌‌”,‌‌“在外边做事的人,除非万不得已,必定赶回家来,吃团圆饭,祭祖。这一夜,除了很小的孩子,没有什么人睡觉,而都要守岁‌‌”。

朱自清1925年1月30日自白马湖致信俞平伯,‌‌“此间过阴历年亦甚寂寞,但饮酒、吃年糕而已。上虞年糕颇有名,兄亦曾尝其味,其佳在‌‌‘滑’。但日日亲炙,亦觉不过尔尔。新春曾泥醉一次,是喝了‌‌‘新酒’以后。那一醉真非同小可,一夜不得安眠,尽是梦想颠倒!我自恨笔不健,不能将那时的难受传些给苦忆江南的老兄,因为此亦‌‌‘江南味’也‌‌”。

说到南北饮食习惯的不同,池莉就遭遇过一次尴尬,‌‌“我曾经被我丈夫怂恿着,在我婆家的春节团圆饭上做过一次鱼圆子。我公公是河北人,一生信奉‌‌‘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过躺着’。我在这厢煞费苦心地做鱼圆子,他们在那厢已经吃开了大片肉和饺子。一大家子十几口人,大盘大碗闹哄哄的。我的鱼圆子上桌,挤在满桌狼藉的菜碗里,素白寡淡的模样,看没有一个看相,吃没有一个嚼头。怎么也不可能被吃出一个好来‌‌”。

平日里,北方人就喜欢做水饺、包子等面食,然而南方人即使过年也未必如此。汪曾祺回忆,‌‌“我的祖母每年夏天都要摘一些马齿苋,晾开了,过年包包子。我的家乡普通人家平常是不包包子的,只有过年才包,自己家里人吃,有客人来蒸一盘待客。不是家里人包的,一般的家庭妇女不会包,都是备了面、馅,请包子店里的师傅到家里做,做一上午,就够正月里吃了。我的祖母吃长斋,她的马齿苋包子只有她自己吃‌‌”。

不同的民族,过年的风俗也是截然不同的。

在叶兆言看来,‌‌“过年的习俗中,我觉得藏族的新年更有趣一些‌‌”,‌‌“藏族的年夜饭叫‌‌‘古突’,有着很强烈的游戏味。所谓‌‌‘古突’,是用面疙瘩、羊肉、人参果煮成的稀饭。家庭主妇在煮饭前悄悄在一些面疙瘩里塞进石头,羊毛,辣椒,木炭,硬币等物品,吃团圆饭的时候,谁吃到这些东西,必须当众吐出来。

这些东西预兆了人的命运和心地,石头代表心狠,羊毛代表心软,木炭代表心黑,辣椒代表嘴巴不饶人,硬币代表财运亨通。大家就此相互议论哈哈大笑。然后全家合力,用糌粑捏成一个魔女和两个碗,把吃剩的‌‌‘古突’和骨头等残渣倒入糌粑碗里,由一个妇女捧着魔女和残羹剩饭,跑出去扔在室外,一个男人点燃一团干草紧跟其后,口里念着‌‌‘魔鬼出来,魔鬼出来’,让干草和魔女一起烧成灰烬。孩子们则同时在一旁放起爆竹,意味着恶魔已去,吉祥的新年来到‌‌”。

新年快到了,各种吃的、玩的、看的、用的都将火红亮堂、热闹光鲜,但别忘了老舍的叮嘱:‌‌“咱们都沉思一会儿,想想在过去的一年中都做了些什么,和做得好不好。假若我们能在过年的时候责备自己一顿,或者倒比理直气壮地接受吉利话儿更有益处吧!‌‌”

 

 

被誉为“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的著名作家、散文家、戏剧家、京派作家,当然也是美食家的汪曾棋先生,写了不少关于里下河地区的民俗、物产和美食的文字,每每读后,都感到十分亲切,身同感受。最近读到他写的“咸菜茨菰汤”和他与茨菰的故事,不禁让我想起小时候家乡生活的情景。

我的家乡位于苏中里下河地区,那里河沟纵横,土地肥沃,物产丰富,人民勤劳。虽比不上江南地区的富庶,但人们的生活也是衣食无忧。

每年的腊月,老家人都有备年货的习惯。这一年的收成如何,看备的年货便大致知晓。过去的时光总是感觉很慢,腊月是农闲,所以大家有的是时间来忙生活和节日。从腊八节开始,春节的氛围逐渐浓厚。

杀猪宰羊,腌制鸡鸭鱼肉,腌雪里蕻,打年糕,磨豆腐,蒸馒头包子和大饼,家家户户忙的不亦乐乎。然而要过一个让全家大快朵颐的节日,特别是新春里有婚嫁寿喜的人家,光靠自己家出产制作的食品是远远不够的。临近春节,还要去集镇上再买些年货,比如干货海鲜,花生糖果等。

然而以上种种都可以忽略,但有三样东西,几乎家家户户雷打不动,必备之物,几十年都没有变化。这三样就是茨菰、大蒜和干肉皮。家乡的菜市场,其它什么食材都可以缺货,这三样绝对不能少。

家乡人也不会像大城市居民那样,到菜场什么都是精打细算,一点点的买,生怕浪费。他们大蒜是一捆一捆的买,茨菰10斤起买,肉皮也是一蛇皮袋的买,真的是豪爽和踏实的感觉。

无论生活水平多么提升,外来文化如何冲击,“老三样”就是根深蒂固难以改变,成为家乡餐桌上最坚定的分子。在外地人看来,简直是不可理解,这也许就是一方水土的缘故,更是一方风物与当地百姓口味心理情感需求的高度融合,与生俱来,难以割舍。先表大蒜,国内有名的好像是山东大蒜,而且以蒜头出口驰名。但此时里下河地区的大蒜是冬季霜雪打过正肥甜微辣的红梗青蒜,拔早了还没长成,太嫩无味,也不经济;过了春季,气温升高很快抽苔开花,变老了。剥去外皮洗净后,可以开水焯过后和豆腐干丝一起凉拌,也可以配肉类海鲜旺火小炒。至于蒜花儿,可评为餐桌上最佳配角,提鲜起香去杂味之不二秘诀,给菜肴锦上添花。

猪肉皮,又叫皮肚,老家也叫膘,是一种蛋白质含量很高的肉制品,可以为常食之物,亦可作为药物。猪皮味甘、性凉,有滋阴补虚,清热利咽的功效。尤其对阴虚内热,出现咽喉疼痛、低热等症的患者食用更佳。

科学家们发现,经常食用猪皮有延缓衰老和抗癌的作用。因为猪皮中含有大量的胶原蛋白,能减慢机体细胞老化,可使皮肤丰润饱满,富有弹性,平整光滑,防瘪减皱。肉皮不但韧性好,色、香、味、口感俱佳,而且对人的皮肤、筋腱、骨骼、毛发都有重要的生理保健作用。

现在才发现,原来家乡人民的饮食是讲究科学的。在家乡菜系中,头道菜举足轻重,而膘则是头道菜的主角。一道皮肚主打,色彩鲜明,配料齐全,汤汁醇厚的头道菜,就是家乡人幸福生活的体现。

我吃过国内许多地方的皮肚,比如南京的特色皮肚面,四川冒菜里的皮肚等等,都不如家乡的皮肚地道。究其原因,一是外地人不太会涨发和清洗。我们家里都是用清水泡发,细心剔除杂质和猪毛,然后用食碱一遍又一遍的揉搓“按摩”淘洗,直至去掉杂味,洁净膨松,焕发活力,散发出金黄色的诱惑。二是外地人不太讲究入味和汤汁。皮肚涨发后,内部组织是空的、松的,本身已无味。

老饕们有一条重要烹饪的秘诀就是,“有味使之出,无味使之入”。做好皮肚,让外在的味道入进去才是关键。南京街头的皮肚小煮面,大多是用清水快速煮熟,仅为饱腹之用,当然不可相比。家乡人决不会用一锅清水来煮皮肚的,这是对皮肚最起码的尊重。

预先熬制好鱼汤或者骨头汤,搭配小肉圆、火腿、香肠、菜头、蛋糕(非西点,用鸡蛋压制成型)、鹌鹑蛋等等食材,大火烧开,任五彩食材在汤中翻滚,滋味混合绽放,最后撒点盐和胡椒粉,热腾腾的端上桌,立马被扫光,百吃不厌。

再说茨菰。茨菰作为文学意象,散见于古今诗文书画中,唐代诗人张潮在《江南行》中这样写道:

茨菰叶烂别西湾,莲子花开犹未还。妾梦不离江水上,人传郎在凤凰山。

在国外,茨菰主要作为观赏之用,很少用于食材。在国内,虽然是“水中八鲜”之一,且因主要在南方出产,知之者、喜爱者较少,只能算是小众。一是许多人从未见过此物,因为产量少,季节性强,容易错过;二是有淡淡的苦涩味,一开始难以适应,多数人不会做。

茨菰,又名慈姑。相传在古代的苏北地区,曾有位叫“四姑”的女子,听到邻居一婴儿啼哭不止,就到邻家打探,结果发现婴儿父母不幸双亡。四姑不忍婴儿孤苦挨饿,于是就将他抱回家中与自己的婴儿一同哺乳。乳水不够,就用“茨菰”做羹喂自己的孩子,而将母乳都喂了邻家婴儿。众乡亲为四姑的善举所感动,改称她为慈姑,同时也将她用来喂自己孩子的“茨菰”改称“慈姑”。著名作家苏童有一部短篇小说,名字就叫《茨菰》,以物拟人,获得鲁迅文学奖。

茨菰之美,只有用心识之、食之、品之,才能体会。首先,它是药食同源之物。茨菰含有秋水仙碱等多种生物碱,有防癌抗癌肿、解毒消痈作用,常用来防治肿瘤。中医认为,慈姑主解百毒,能解毒消肿,利尿,用来治疗各种无名肿毒、毒蛇咬伤。茨菰含有多种微量元素,具有一定的强心作用,同时慈姑所含的水分及其他有效成分,具有清肺散热、润肺止咳的作用。

更主要的是茨菰还具有益菌消炎的作用。中医认为茨菰性味甘平,生津润肺,补中益气,所以茨菰不但营养价值丰富,还能够败火消炎,辅助治疗痨伤咳喘。二是苦涩之味也是一味。

正像世间万物,不可或缺,亦成个性特色,暇不掩玉。它属于慢热型,就像一个不太起眼、沉默少言的朋友,相处久了友情也许更加牢靠。三是成就传奇美意美味。文人雅士心中有它,老饕们心中常念着它。2005年,在欢迎连战主席的国宴上,茨菰烧肉荣登菜单。相信它已不只是一味普通的食物,更是代表着一种乡情乡味和乡愁血脉,传递着寻常和归宿的情怀。离开家乡数十载,但乡味难忘。每次回老家,有一道菜都是必吃,那就是在当地号称“国菜”的黄芽菜(大白菜)炒茨菰。茨菰切片焯水后与黄芽菜、百叶角一起下锅,旺火急炒,撒上几根青蒜叶起锅,不放辣椒和酱油,呈现本味,朴实无华,佐酒下饭,老少咸宜。在江苏东台,如果要寻一道人人皆知,大小饭店必做的菜式,非此菜莫属。

然而相同的原料,在外地怎么做,就是吃不到老家的那个味儿。所以,我们常回老家,不仅仅是因为亲情,还有内心深处乡味乡愁的呼唤!

 

坐在书房的飘窗边,手捧《王小波作品精选》,鼻翼间竟传来一阵阵浓郁的肉香。那种香,很特别,烟气与肉香杂存。直到傍晚出门散步才发现,原来小区墙外有人用柏树枝在熏腊肉。

架子上烟雾袅绕,火塘里火星跳跃,大人孩子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喷香的腊肉为什么要拿烟熏呢?问一位打扮时尚的婆婆,婆婆笑说,图的,就是那烟火的味道!年三十晚上,一家人围坐一起,必须有一盘烟熏腊肉。不吃烟熏腊肉,就等于没过年。

去半山菜市,山路边搭了好几处棚棚,撩人的肉香在腊月的天空四处弥散。烟熏腊肉,莫非便是山城人的年味?

我的家乡则不然。过了腊八,大街小巷的路边就热热闹闹地支起一口口炒米大锅,炒米嫂子每天像艺术大师一般,在热烘烘的铁锅前不停地挥舞着炒把,从早到晚,把生意做得如同锅中的炒米一样火爆。炸鱼圆、肉圆、藕圆的小伙现场表演,把空气炸得一片橙黄香脆。大红的灯笼、大红的春联、大红的窗花、大红的服饰、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大地红‌‌”鞭炮、一张张红彤彤写满喜庆的笑脸有如一幅幅精美的年画……走到哪,年味就弥漫到哪。

元旦不是年,只有春节才飘散着玉液琼浆一般浓烈的年味!

爆竹声声辞旧岁,梅花点点迎新年。春节愈近,年味愈浓。年味愈浓,游子思乡的情愫愈烈。‌‌“有钱无钱,回家过年‌‌”。即便再远,即便再忙,即便再累,即便你这一年混得再囊中羞涩,也会背起行囊风雨无阻地挤上回家的火车汽车,驮着一身疲惫,跨过千山万水,必定要赶在万家灯火的大年夜里回到属于自己的那个家。当你在一片热情洋溢的祝福声里举起手中的一杯美酒,当你在惊天动地的鞭炮声里捧着手中的一碗热饭,你会觉得,家,对漂泊在外的游子来说是一种多么的奢侈,有家人在灯下守候,是何等的幸福!

还是青葱少年时,恨不能像一只乳燕,早早地飞离家园,飞向遥远的天际。可随着年龄的增长,一种叫做家的东西又反过来像梦魇一样紧紧裹挟着我,啮咬着我,使我时时地情牵故土。特别是年关将近的时候,总是一次次朦朦胧胧地走进古镇的老屋,走进父母灯前儿女膝下的日子,走进家乡那热热闹闹的春节,享受着那其乐融融的温情:明亮的灯笼挂起来了,大红的春联贴起来了,艳丽的杨柳青年画挤满了我家厅堂四壁,空气中到处飘散着一种浓郁鲜甜沁人肺腑的醇香,兄弟姐妹穿着母亲为我们缝制的新衣新鞋,那个欢天喜地的劲啊,一张张小脸上每天都无一例外的阳光明媚……

醒来方知是梦,可齿颊,却还留有幸福的年味余香。

‌‌“客舍并州几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诗人的心境,与我此情此景竟是何等的相似!当年,我从家乡小镇走进宜城,又从宜城漂至千里之外的山城。与圆心的直线距离越走越远,思乡的情结却越来越深。

虽然,父母双亲已驾鹤西去,我也无法再次走进那座充满温暖充满亲情充满欢乐的古宅,可是,白荡湖畔的那个小镇,父母灯前儿女膝下那个让游子弥久思念的家,仿佛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亲情酵母,在心灵深处发酵,不可遏止地散发出一股浓浓的味道来。

那味道,就像熏肉婆婆说的,烟火的味道!

山城的年味,岂止是烟熏腊肉。可年三十的佳肴再丰盛,盘盘碟碟垒成小山,少不了的,还是那盘烟熏腊肉。那是一种任何珍馐也无法替代的年味!它,在远祖火塘的房梁上熏过,在父辈灶间的烟囱上熏过,年复一年,就熏成了年味,熏成了一种叫做年的文化。

身处异乡的我,家乡的年味是无法消受的了,可舌尖上的年味还是可以分享的。早早地,我便备下糯米——鸡汤泡炒米,将是大年夜餐桌上的一道风景。我要让这独特的年味,消解我浓浓的思乡之情。从那碗香气四溢的鸡汤里,我会看到家乡的山,家乡的湖,家乡的老街,家乡的父老,还有那片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多情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