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翻译总是不太恰当
一首诗作很好,也不便是一诗人。
一诗中某句作得好,某字下得好,这些都不够。当然我们讲诗也要句斟字酌,该是僧推月下门呢,还是僧敲月下门?这一字费斟酌。
又如王荆公诗春风又绿江南岸。这一绿字是诗眼。
一首诗中,一个字活了,就全诗都活。用吹字到字渡字都不好,须用绿字才透露出诗中生命气息来,全诗便活了,故此一绿字乃成得为诗眼。
正如六朝人文,“暮春三月,江南草长。”绿字长字,皆见中国文人用字精妙处。
从前人作诗都是一字一字斟酌过。
但我们更应知道,我们一定要先有了句中其余六个字,这一个字才用得到斟酌。
而且我们又一定先要有了这一首诗的大体,才得有这一句。
这首诗是先定了,你才想到这一句。
这一句先定了,你才想到这一字该怎样下。
并不能一字一字积成句,一句一句积成诗。
实是先有了诗才有句,先有了句才有字。
应该是这首诗先有了,而且是一首非写不可的诗,那么这首诗才是你心中之所欲言。
有了所欲言的,然后才有所谓言之工不工。
主要分别是要讲出你的作意,你的内心情感,如何讲来才讲得对,讲得好。
倘使连这个作意和心情都没有,又有什么工不工可辨?什么对不对可论。
譬如驾汽车出门,必然心里先定要到什么地方去,然后才知道我开向的这条道路走对或走错了。
倘使没有目的,只乱开,那么到处都好,都不好,那真可谓无所用心了。
所以作诗,先要有作意。作意决定,这首诗就已有了十之六七了。
作意则从心上来,所以最主要的还是先要决定你自己这个人,你的整个人格,你的内心修养,你的意志境界。
有了人,然后才能有所谓诗。因此我们讲诗,则定要讲到此诗中之情趣与意境。
先要有了情趣意境才有诗。好比作画尽临人家的,临不出好画来。
尽看山水,也看不出其中有画。
最高的还是在你个人的内心境界。
例如倪云林,是一位了不得的画家。他一生达到他画的最高境界时,是在他离家以后。
他是个大富人,古董古玩,家里弄得很讲究。
后来看天下要乱了,那是元末的时候,他决心离开家,去在太湖边住。
这样过了二十多年。他这么一个大富人,顿然家都不要,这时他的画才真好了。
他所画,似乎谁都可以学。几棵树,一带远山,一弯水,一个牛亭,就是这几笔,可是别人总是学不到。
没有他胸襟,怎能有他笔墨!这笔墨须是从胸襟中来。
我们学做文章,读一家作品,也该从他笔墨去了解他胸襟。
我们不必要想自己成个文学家,只要能在文学里接触到一个较高的人生,接触到一个合乎我自己的更高的人生。
比方说,我感到苦痛,可是有比我更苦痛的。
我遇到困难,可是有比我更困难的。我是这样一个性格,在诗里也总找得到合乎我喜好的而境界更高的性格。我哭,诗中已先代我哭了。我笑,诗中已先代我笑了。
读诗是我们人生中一种无穷的安慰。有些境,根本非我所能有,但诗中有,读到他的诗,我心就如跑进另一境界去。
如我们在纽约,一样可以读陶渊明的诗。
我们住五层、六层的高楼,不到下边马路去,晚上拿一本陶诗,吟着他“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诗句,下边马路上车水马龙,我可不用管。
我们今天置身海外,没有像杜工部在天宝时兵荒马乱中的生活,我们读杜诗,也可获得无上经验。
我们不曾见的人,可以在诗中见。没有处过的境,可以在诗中想像到。
西方人的小说,也可能给我们一个没有到过的境,没有碰见过的人。
而中国文学之伟大,则是那境那人却全是个真的。
如读《水浒》,固然觉得有趣,也像读《史记》般,但《史记》是真的,《水浒》是假的。
读西方人小说,固然有趣,里边描写一个人,描写得生动灵活。
而读杜工部诗,他自己就是一个真的人,没有一句假话在里面。
这里却另生一问题,很值我们的注意。
中国大诗家写诗多半从年轻时就写起,一路写到老,像杜工部、韩昌黎、苏东坡都这样。
我曾说过,必得有此人,乃能有此诗。
循此说下,必得是一完人,乃能有一完集。
而从来的大诗人,却似乎一开始,便有此境界格局了。
此即证中国古人天赋人性之说。
故文学艺术皆出天才。苏黄以诗齐名,而山谷之文无称焉。
曾巩以文名,诗亦无传。
中国文学一本之性情。
曹氏父子之在建安,多创造。
李杜在开元,则多承袭。
但虽有承袭,亦出创造。然其创造,实亦承袭于天性。
近人提倡新文学,岂亦天如人愿,人人得有其一分之天赋乎。
西方文学主要在通俗,得群众之好。
中国文学贵自抒己情,以待知者知,此亦其一异。
故中国人学文学,实即是学做人一条径直的大道。
诸位会觉得,要立意做一人,便得要修养。
即如要做到杜工部这样每饭不忘君亲,念念在忠君爱国上,实在不容易。
其实下棋,便该自己下。唱戏,便该自己唱。学讲话,便该自己开口讲。要做一个人,就得自己实地去做。
其实这道理还是很简单,主要在我们能真实跑到那地方去。
要真立志,真实践履,亲身去到那地方。
中国古人曾说“诗言志”,此是说诗是讲我们心里东西的,若心里龌龊,怎能作出干净的诗,心里卑鄙,怎能作出光明的诗。
所以学诗便会使人走上人生另一境界去。
正因文学是人生最亲切的东西,而中国文学又是最真实的人生写照,所以学诗就成为学做人的一条径直大道了。
文化定要从全部人生来讲。所以我说中国要有新文化,一定要有新文学。
文学开新,是文化开新的第一步。一个光明的时代来临,必先从文学起。
一个衰败的时代来临,也必从文学起。
但我们只该喜欢文学就够了,不必定要自己去做一文学家。
不要空想必做一诗人,诗应是到了非写不可时才该写。
若内心不觉有这要求,能读人家诗就很够。
我们不必每人自己要做一个文学家,可是不能不懂文学,不通文学,那总是一大缺憾。
这一缺憾,似乎比不懂历史,不懂哲学还更大。
再退一层言之,学文学也并不定是在做学问。
只应说我们是在求消遣,把人生中间有些业余时间和精神来放在那一面。
我劝大家多把余闲在文学方面去用心,尤其是中国诗。
我们能读诗,是很有价值的。
我还要回到前边提及林黛玉所说如何学作诗的话。
要是我们喜欢读诗,拿起《杜工部集》,挑自己喜欢的写下一百首,常常读,虽不能如黛玉对那个丫鬟所说,那样一年工夫就会作诗了。
在我想,下了这工夫,并不一定要作诗,作好诗,可是若作出诗来,总可像个样。至少是讲的我心里要讲的话。
倘使我们有一年工夫,把杜工部诗手抄一百首,李太白诗一百首,陶渊明诗一共也不多,王维诗也不多,抄出个几十首,常常读。
过了几年拿这几个人的诗再重抄一遍。加进新的,替换旧的,我想就读这四家诗也很够了。
不然的话,拿曾文正的《十八家诗钞》来读,也尽够了。比如读《全唐诗》,等于跑进一个大会场,尽多人,但一个都不认识,这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找一两个人谈谈心。
我们跑到菜场去,也只挑喜欢的买几样。
你若尽去看,看一整天,每样看过,这是一无趣味的。
学问如大海,鼹鼠饮河,不过满腹。
所要喝的,只是一杯水,但最好能在上流清的地方去挑。
若在下流浊的地方喝一杯浊水,会坏肚子的。
学作诗,要学他最高的意境。如上举“重帘不卷……”那样的诗,我们就不必学。
我们现在处境,当然要有一职业。职业不自由,在职业之外,我们定要能把心放到另一处,那么可以减少很多不愉快。
不愉快的心情减掉,事情就简单了。
对事不发生兴趣,越痛苦,那么越搞越坏。
倘使能把我们的心放到别处去,反而连这件事也做好了。
这因为你的精神是愉快了。
我想到中国的将来,总觉得我们每个人先要有个安身立命的所在。
有了精神力量,才能担负重大的使命。这个精神力量在哪里?
灌进新血,最好莫过于文学,民初新文化运动提倡新文学以来,老要在旧文学里找毛病,毛病哪里会找不到?像我们刚才所说,《红楼梦》里林黛玉,就找到了陆放翁诗的毛病。
指摘一首诗一首词,说它无病呻吟。但不是古诗同全是无病呻吟的。
说不用典故,举出几个用典用得极坏的例给你看。
可是一部杜工部诗,哪一句没有典?
无一字无来历,却不能说他错。
若专讲毛病,中国目前文化有病,文学也有病,这不错。
可是总要找到文化文学的生命在哪里。
这里面定有个生命。
没有生命,怎么能四五千年到今天?
又如说某种文学是庙堂文学,某种文学是山林文学,又是什么帮闲文学等,这些话都有些荒唐。
有人说我们要作帮忙文学,不要作帮闲的文学,文学该自身成其为文学,哪里是为人帮忙帮闲的呢?
若说要不用典,“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典故用来已不是典故。
《论语》“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孟子“勇士不忘丧其元,志士不忘填沟壑”。
杜工部诗说“饿死焉知填沟壑,高歌但觉有鬼神”,此两句沟壑两字有典,填字也有典,饿死二字也有典,高歌也有典,这两句没有一字没有典,这又该叫是什么文学呢?
我们且莫尽在文字上吹毛求疵,应看他内容。
一个人如何处家庭、处朋友、处社会,杜工部诗里所提到的朋友,也只是些平常人,可是跑到杜工部笔下,那就都有神,都有味,都好。
我们不是也有很多朋友吗?若我们今晚请一位朋友吃顿饭,这事很平常。
社工部诗里也常这样请朋友吃饭,或是别人请他,他吃得开心作一首诗,诗直传到现在,我们读着还觉得痛快。
同样一个境界,在杜工部笔下就变成文学了。
我们吃人家一顿,摸摸肚皮跑了,明天事情过去,全没有了,觉得这事情一无意思般。
读杜工部诗,他吃人家一顿饭,味道如何,他在卫八处士家夜雨剪春韭那一餐,不仅他吃得开心,一千年到现在,我们读他诗,也觉得开心,好像那一餐,在我心中也有分,也还有余味。
其实很平常,可是杜工部写上诗里,你会特别觉得其可爱。不仅杜工部可爱,凡他所接触的,其人其境皆可爱。
其实杜工部碰到的人,有的在历史上有,有的历史上没有,许多人只是极平常。至于杜工部之处境及其日常生活,或许在我们要感到不可一日安,但在工部诗里便全成可爱。
所以在我们平常交朋友,且莫要觉得这人平常,他同你做朋友,这就不平常。
你不要看他请你吃顿饭平常,只是请你吃这件事就不平常。
杜工部当年穷途潦倒,做一小官,东奔西跑。
他或许是个土头土脑的人,别人或会说,这位先生一天到晚作诗,如此而已。
可是一千年来越往后,越觉他伟大。看树林,一眼看来是树林。
跑到远处,才看出林中那一棵高的来。这棵高的,近看看不见,远看乃始知。
我们要隔一千年才了解杜工部伟大,两千年才感觉孔夫子伟大。
现在我们许多人在一块,并无伟大与不伟大。真是一个伟大的人,他要隔五百年一千年才会特别显出来。
那么我们也许会说一个人要等死后五百年一千年,他才得伟大,有什么意思啊?其实真伟大的人,他不觉得他自己的伟大。
要是杜工部觉得自己伟大,人家请他吃顿饭,他不会开心到这样子,好像吃你一顿饭是千该万当,还觉得你招待不周到,同你做朋友,简直委曲了,这样哪里会有好诗做出来。
我这些琐碎话,只说中国文学之伟大有其内在的真实性,所教训我们的,全是些最平常而最真实的。
倘我们对这些不能有所欣赏,我们做人,可能做不通。
因此我希望诸位要了解中国文学的真精神,中国人拿人生加进文学里,而这些人生则是有一个很高的境界的。
这个高境界,需要经过多少年修养。
但这些大文学家,好像一开头就是大文学家了,不晓得怎样一开头他的胸襟情趣会就与众不同呀!好在我们并不想自己做大文学家,只要欣赏得到便够了。
你喜欢看梅兰芳戏,自己并不想做梅兰芳。这样也不就是无志气。
当知做学问最高境界,也只像听人唱戏,能欣赏即够,不想自己亦登台出风头。
有人说这样不是便会一无成就吗?其实诗人心胸最高境界并不在时时自己想成就。
大人物,大事业,大诗人,大作家,都该有一个来源,我们且把它来源处欣赏。
自己心胸境界自会日进高明,当下即是一满足,便何论成就与其他。
让我且举《诗经》中两句来作我此番讲演之结束。
《诗经》说:“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不忮不求,不忌刻他人来表现自己,至少也应是一个诗人的心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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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诗的高境界在他不著一字的妙处上不觉有情而情自在
晚饭后,瓜棚豆架(确切地说,今年我家瓜无棚豆无架,全是就地插的),泡上一大壶酽茶,一家人分据几把破藤椅,乘凉闲话,直聊到星稀斗横风轻露重,然后贸贸然踱到屋里倒头便睡——这是一天里最快活的一段时间。
儿时英文作文教师喜欢出的作文题目之一,便是“我的暑假是怎样过的”。记得当时抓耳挠腮,搜索枯肠,窘困万状,但仍不能不凑出几百字塞责交卷。
小孩子的暑假还有什么新鲜的过法?总不外吃喝玩乐。要撰文记述,自不免觉得枯涩乏味。现在我年近五十,仍操粉笔生涯,躬逢抗战胜利,又遇戡乱建国,今年暑假是怎样过去的,颇觉得有一点迷迷糊糊。眼看着就要开学,于是自动地给自己出下这样一个题目,择记几件小事,都平凡琐屑无比,并不惊人,总算给我的暑假做一结束。
暑假伊始,我本来是立有大志的,其规模虽然比不上什么三年计划五年计划之类,却也条举目张,要克期计功。现在加以清算,我的暑假作业怕是不能及格了。
推其原因,当然照例是“环境不良,心绪恶劣”八个字。
其实环境也不算太不良,虽然每天清晨飞机一群擦着房檐过去,有时郊外隐闻炮声,还有时要在街头颁布戒严令,但是究竟从来没有炮弹碎片落在自己头上,这环境也可以算得是很安谧了。
心绪确是近于恶劣,但也是自找,既无疾病缠绵,亦无断炊情事,如果稍微相信一点唯物论,大可以思想前进,绝无苦闷。可惜的是,自己隐隐然还有一颗心,外界的波澜不能不掀动内心的荡漾,极小的一件事也可以使人终日寡欢,所以工作成绩也就微小得不值一提了。
一放暑假,一群孩子背着铺盖卷回家,这是一厄!一家团聚,应该是一种享受天伦之乐的机会,但是凭空忽来壮丁就食,家庭收支立刻发现赤字,难以弥补。而赡养义务又是义不容辞的。这是颇费周章的一件事。可恨的是,孩子们既无杨朱的技能,又无颜回的操守,粗茶淡饭之后,一个个地唉声叹气,嚷着“嘴里要淡出鸟儿来”!
在我这一方面,生活也大受干扰,好像是有一群流亡学生侵入住宅,吃起东西来像一队蝗虫,谈天说笑像是一塘青蛙,出出进进,熙熙攘攘,清早起来马桶永远有人占着座儿,衣服袜子书籍纸笔狼藉满屋,好像是才遭洗劫,一张报纸揉得稀烂,彼此之间有时还要制造摩擦。饶这样,还不敢盼着暑假早日结束,暑假一终止,另一灾难到来,学杂膳宿,共二十七袋面!
还有一桩年年暑期里逃不脱的罪过。学校要招生。
招生要监考,监考也不要紧,顶多是考生打翻墨水壶的时候你站远点,免得溅一腿,考生问“抄题不抄题”的时候使你恶心一下。考完要看卷子,看卷子也不要紧,捏着鼻子看,总有看完的一天,离奇的答案有时使人笑得肚子疼,离奇的试题有时使人不好意思笑出声来,都还有趣。
最伤脑筋的是,招生之际总有几位亲友手提着两罐茶叶一筐水果登门拜访,扭扭捏捏地说孩子要考您那个大学您那个系,求您多多关照。好像那个学房铺是我开的似的!如果我开诚布公地对他说,我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题目不是一个人出,卷子不是一个人看,其间还有弥封暗码,最后还要开会公决,要想舞一点弊是几乎不可能的,这套话算是白说,他死也不信。
“大家都是中国人,打什么官腔?”“你这是推托,干脆说不管好了,不够朋友!”“帮人一步忙,就怕树叶儿打了脑袋?”再说就更不好听了,“谁没有儿女?谁也保不住不求人。这点小事都不肯为力,‘房顶开门,六亲不认’!”
如果我答应下来,榜发之时十九是名落孙山,没脸见人。这样的苦头我年年都要吃,一年一度,牢不可破,能推的推了,不能推的昧着良心答应下来,反正结果是得罪人。
今年得高人指点,应付较为得宜。接受请托之际,还他一个模棱答案:“您老的事我还能不尽力!您真是太见外了。不过有一句话得说在前头,令郎的成绩若是差个一星半点的,十分八分的,兄弟有个小面子,这事算包在我身上了,准保能给取上,不过,若是差得太多,公事上可交代不下去,莫怪我力不从心。”
对方听了觉得入情入理,一定满意。之后,对方还照例要来一封八行书,几回电话,一再叮咛,这都不慌。等到快发榜的前夕,可要把握时机,少不得要到学校里钻营一番,如果确知考取了,赶快在榜发之前至少十分钟打一电话给他老人家:“恭喜!令郎的成绩好,倒不是小弟的力量……”他一定认为是你的力量。他相信人情、面子。如果没有考取,不怕,也在发榜之前十分钟打一电话,虽然是噩耗,而能在发榜之前就得到消息,这人情是托到家了。事后再赶快抄一张他这位世兄的成绩表,“英文零分,数学两分,国文十五分……实在没有办法,抱歉之至!”这办法不得罪人。
还有更难应付的问题,一到暑假,正是“毕业即失业”的季候,年轻小伙子总觉得教书的先生许有点办法,于是前来登门拜谒,请求介绍职业。其实教书的先生正是因为在人事上毫无办法,所以才来教书,否则早就学优而仕了。所以每有学生一手持履历片,一手拿点什么小小的礼物之类,我一见便伤心不只从一处来,一面痛恨自己的不中用,一面惋惜来者之找错了人。
长夏无俚,难道没有一点赏心乐事?当然也有。晚饭后,瓜棚豆架(确切地说,今年我家瓜无棚豆无架,全是就地插的),泡上一大壶酽茶,一家人分据几把破藤椅,乘凉闲话,直聊到星稀斗横风轻露重,然后贸贸然踱到屋里倒头便睡——这是一天里最快活的一段时间。
白天就没有这样清闲,多少鸡毛蒜皮的琐碎事,多少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的人,把你的时间切得寸断,把你的心戳成马蜂窝!你休想安心,休想放心,休想专心,更休想开心!
有人主张暑假里到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去避暑,什么北戴河、青岛,都是好地方,至不济到郊外山上租几间屋子,也可暂避尘嚣。这种主张当然是非常正确,谁也不预备反驳。北戴河、青岛如今都不景气,而且离前线也太近,殊非养生之道,远不及莫干山、庐山。我今年避暑的所在,和几十年来的一样,是在红尘万丈火伞高张的城里,风景差一点,可是也并未中暑。
我的暑假就这样地过去了,好歹把孩子们打发上学了,明年的暑假能不能这样平安度过,谁知道?
有个朋友问我:“无产阶级的故事你会写么?”我想了一想,说:“不会。要么只有阿妈她们的事,我稍微知道一点。”后来从别处打听到,原来阿妈不能算无产阶级。幸而我并没有改变作风的计划,否则要大为失望了。
文人讨论今后的写作路径,在我看来是不能想象的自由——仿佛有充分的选择的余地似的。当然,文苑是广大的,游客买了票进去,在九曲桥上拍了照,再一窝蜂去参观动物园,说走就走,的确可羡慕。但是我认为文人该是园里的一棵树,天生在那里的,根深蒂固,越往上长,眼界越宽,看得更远,要往别处发展,也未尝不可以,风吹了种子,播送到远方,另生出一棵树,可是那到底是很艰难的事。
初学写文章,我自以为历史小说也会写,普洛文学,新感觉派,以至于较通俗的“家庭伦理”,社会武侠,言情艳情,海阔天空,要怎样就怎样。越到后来越觉得拘束。譬如说现在我得到了两篇小说的材料,不但有了故事与人物的轮廓,连对白都齐备,可是背景在内地,所以我暂时不能写。到那里去一趟也没有用,那样的匆匆一瞥等于新闻记者的访问。最初印象也许是最强烈的一种。可是,外国人观光燕子窝,印象纵然深,我们也不能从这角度去描写燕子窝顾客的心理吧?
走马看花固然无用,即使去住两三个月,放眼搜集地方色彩,也无用,因为生活空气的浸润感染,往往是在有意无意中的,不能先有个存心。文人只须老老实实生活着,然后,如果他是个文人,他自然会把他想到的一切写出来。他写所能够写的,无所谓应当。
为什么常常要感到改变写作方向的需要呢?因为作者的手法常犯雷同的毛病,因此嫌重复。以不同的手法处理同样的题材既然办不到,只能以同样的手法适用于不同的题材上——然而这在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因为经验上不可避免的限制。有几个人能够像高尔基像石挥那样到处流浪,哪一行都混过?其实这一切的顾虑都是多余的吧?只要题材不太专门性,像恋爱结婚,生老病死,这一类颇为普遍的现象,都可以从无数各各不同的观点来写,一辈子也写不完。如果有一天说这样的题材已经没的可写了,那想必是作者本人没的可写了。即使找到了崭新的题材,照样的也能够写出滥调来。
据说,人的一生平均会与3000人结交。其中90%的人刚来便消失了,一杯咖啡还没凉;9%的人呆了一会儿也走了,只留下空白的对话框;只有1%的人留下了,不论你在哪里回头看,总能找得到他……
一生的相遇中,99%的人停留了一刹那,转身就是天涯。
《蝶恋花·春景》宋·苏轼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围墙里有位少女正荡着秋千,围墙外行人经过,听到了墙里佳人的笑声。笑声渐渐就听不到了。声音渐渐消散了,行人怅然,仿佛自己的多情被少女的无情所伤。
那个围墙内的少女拨动了我的心弦,是心动的感觉,可只持续了刹那,当笑声渐停时,一切回到最初的样子,好像从来都没有相遇过。
可能我只是你生命里的一个过客,但你不会遇见第二个我。
《蝶恋花·梦入江南烟水路》宋·晏几道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
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梦中走向了烟水迷蒙的江南路,走遍了江南大地,也未能与离别的心上人相遇。
心上人走了,再也没有遇见,每一次告别,都不知道是否是最后一次相见,有的人一转身,一挥手,便是永远,在往后许久日子里才觉意,哦,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有一种离别,叫一别就是一生。从此天涯海角,不复相见。
《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宋·晏几道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晏几道和歌女小苹曾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后来,小苹离开了,晏几道想起那年,小苹拨弹琵琶舞弦诉说相思滋味,当时月光是那样的皎洁如玉,她像一朵美丽的彩云翩然归去。
时光留不住昨天,缘分停不在初见。无常的世界里,聚散离合已是常态。缘分来了,好好珍惜,缘分尽了,自会别离。小苹路过晏几道,留下的是美好的过往。
有些人在生命中只是路过,却留下了一生的温暖。
《题都城南庄》唐·崔护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去年,崔护郊游,遇到一位如桃花般美丽的姑娘。等到来年再去时,桃花树还在,姑娘却不见踪影。唉,人总是在偶然时遇见美好,又在偶然时失掉美好。
人生有太多的无奈,不是所有的真心都会有人珍惜,不是所有的爱都可以得到祝福,不是所有的故事都会有个圆满的结局。
停留是刹那,转身即天涯。能陪我们走一程的人很少,走完一生的更是寥寥。
《喜见外弟又言别》唐·李益
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在十年离乱后,李益遇见了表弟,骤然的重逢,让两人惊喜不已,可是,惊喜之后,感伤随后而来。因为明天,两人又要踏上各自的旅途。
《红楼梦》里小红曾说:谁能陪谁一辈子呢?人生,是一个孤独的旅程,没有人能一直陪在左右。那些邀约好同行的人,一起相伴雨季,走过年华,但有一天终究会在某个渡口离散。人生不易,且行且珍惜。
郑愁予在《错误》中说: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多少人走过我们的生命,只是一个过客。不断的相遇,不断的离别,构成了我们生命中的悲欢喜乐。
人与人相遇,大抵是始惊,次醉,渐迷,终醒。相聚时欢笑,离别时释然。愿你我余生,都能随缘聚散,释然人间冷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