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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提到过:油最解馋。

《武林外传》里,邢捕头沦落行乞回到七侠镇,吃个烧鸡丧心病狂。小米问他 “这么油的你也敢吃?” 邢捕头回了句神来之笔:“油解馋!”

《儒林外史》,胡屠户给了范进一个大嘴巴。街坊玩笑,“少顷范老爷洗脸,还要洗下半盆猪油来!” 我小时候家里有种吃法,叫做猪油渣。熬出猪油后,剩下的固体块,貌不惊人,但脆而且香。猪油渣上撒白糖,可以拿来哄小孩子吃。熬出的猪油放在搪瓷杯里,待需要时取用:熬汤时,刮一勺;炒菜时,刮一勺;捏饺子,刮一点 —— 饺子里菜肉馅,加猪油,煮熟了,猪油融化,面皮濡润,馅儿酥融,好吃。《儒林外史》里有所谓猪油饵饺,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无锡本地有种汤圆馅儿,别处少见:菜猪油。青菜剁成泥,加糖与猪油混溶,碧绿甜浓。菜馅儿已经很奇异,又是甜的,估计会吓到人。我跟长辈说这太腻了,长辈说以前吃油少,吃甜的少,就图这个味儿。

苏州倒有玫瑰猪油,桂花猪油的点心馅儿 —— 本地做不了那么精细。

我也弄过鸭油:每次切完一只鸭子,留下一个鸭架,一大碗鸭油。鸭油可以拿来炒蔬菜,真只需要几滴鸭油,立时可以让空心菜、蓬蒿菜到大白菜,一上鸭油,蔬菜呈现玉质的。据说梅兰芳先生之前独爱北平恩承居的鸭油炒豆苗,我想象:豆苗青绿,鸭油如玉,翡翠碧玉鲜,想着都馋。

中国古代人,还爱吃鹅油。《红楼梦》里,有所谓松瓤鹅油卷;《金瓶梅》里,有玫瑰鹅油烫面蒸饼。我在广东馆子见过鹅油,白得欺霜赛雪,亏我想象中油大多金黄金黄的。鹅油的点心带点丰腴感,起酥拌馅,都香甜。

在重庆吃火锅,许多铺子会一个锅请你看着;一坨足球大的牛油,当着你面放下去。好火锅油浓到,火锅汤滴在桌布上,须臾便凝结为蜡状;所以在重庆红锅里吃蔬菜,是件极考验技巧的事:一来蔬菜吸油,二来容易夹杂花椒;一筷蔬菜,可能比一筷肉都厚腻。所以重庆人吃锅子,比如毛肚下去一顿,用牛油红汤烫熟了,正在鲜脆当口,再用香油蒜泥过一下,多了蒜泥香油味,保留了渗入筋骨的麻辣,又略洗掉一点牛油的厚重 —— 如此,麻、辣、蒜香、麻油香、牛油香等等浑融一气,一口 “吱” 的脆劲,好。

齐如山先生说过,若要省事,无非蒸、煮、烙;稍微想吃好一点,煎炒烹炸 —— 后四样都得靠油。

一百年前,张宗昌又一次打完仗,犒劳士兵,就找北平忠信堂的老大崔六,要订千桌宴席,当时最大的麻烦,是缺少锅。崔六于是把全北平干果子铺炒糖栗子的大铁锅,连同大平铲,全运过来了:咔嚓咔嚓炒出来热菜,士兵吃来如风卷残云。

比起军粮来,还是有点油有点火的,最好。

比如炒个饭,琢磨着烟雾报警器,开足了排气,放小了火,暗火无烟,蛋不熟,饭不裂,变成了暖油焖饭,临了蛋稀饭黏,拖泥带水,谁吃得下。

非得热锅冷油,隔夜饭,铲锅烟雾,炒得乒乒乓乓。有明火最好,蛋蓬松,饭耐嚼,身骨干爽,一大碗拍在碗里,才是好蛋炒饭。

轰轰烈烈、宽油大火,才是鲜花着锦。油水,烈火,吃瓷实了,人才能继续去对抗风刀雨箭。

当然有人不吃油。

《红楼梦》里,老太太上小食,一寸来大的小饺儿。老太太问什么馅儿?婆子们回说 “是螃蟹的。” 老太太听了皱眉:“油腻腻的,谁吃这个!”

我小时候不懂,长大才知道:大概肚里不缺油水的,才会嫌 “油腻腻的”。大观园里的人,吃的自与凡人不同。

当然咯,除却不吃油的大观园中人,对日求一饱的普通人而言,油太重要了。

比如就一碗冷饭,一点大葱,一点酱油,吃了会觉得委屈,总觉得得就点菜才像过日子;可是一碗冷饭,过了油,过了火,吃着就有几分踏实了。

让人踏实的也许不一定是炒饭。是旧习惯,是暖和,是烟火,是人为了心里踏实,做出的一点努力。

毕竟煎炒烹炸烟火气,也都得靠油。

油盐酱醋,油排第一。

在深山夏牧场,白昼越发漫长了,下午时光越发遥遥无边。我们裹着大衣,长久地午眠,总觉得已经睡过了三天三夜。醒来后,一个个懵然坐在花毡上,不知如何是好。扎克拜妈妈便铺开餐布给我们布茶。盐溶化在茶中的动静遥远可辨,食物被咀嚼在嘴里的滋味深沉又踏实。在吾塞,我们的驻地地势极高,已入云端。当那些云还在远处时,明亮得近乎清脆,似乎敲一敲就当当作响。可一旦游移到附近,立刻沸沸扬扬、黏黏糊糊的。

这是多雨的六月,每天都会下几场雨。哪怕只飘来一小朵云,轻轻薄薄的,可能也会下一阵雨。而且总是一大早就阴云密布,淅淅沥沥个没完。当满天阴云释放完力量后,天空立刻晴朗得像刚换了新电池似的,阳光立刻灿烂,气温立刻上升。于是湿漉漉的大地在阳光照耀下大量升腾着白茫茫的水汽。这些水汽聚集到天空,立刻又演变为储满雨水的阴云……如此循环,没完没了,令人疲惫。雨水初停时,天空一角的云层裂开巨大的缝隙,阳光从那里投下巨大的光柱。光芒照耀之处水汽翻涌,热烈激动。而光柱之外没阳光的地方则沉郁、清晰又寒冷。我已经咳嗽了半个月了。夜里总会咳得更严重。大家在黑暗中躺着静静地听,妈妈轻轻叹息。白天午休时也总会激烈地咳醒。远远路过我们小木屋的爷爷听到咳声后,会拐道过来,站在门口往里看着我,问:“孩子,还好吧?”我总是穿得厚厚的、圆滚滚的,总是偎着火炉舍不得离开。扎克拜妈妈只好不停地给炉子添柴。这时加依娜跑过来,赤着脚,穿着短袖T恤,露着光胳膊。妈妈指着她对我旁边的卡西揭起我的外套一数:保暖绒衣一套,厚厚的条绒衬衣一件,薄毛衣一件,厚毛衣一件,棉外套一件,薄毛裤一条,厚毛裤一条,牛仔裤一条。最外面还裹着一件羽绒外套。大家摇头叹息不已。天气更加凉快,牧草也更加丰饶了。来到吾塞后,奶牛的产奶量明显超过了冬库尔。每天早上三点半,卡西和妈妈就得起床挤奶。我四点起来,劈柴生火烧开水,准备早茶。柴火总是太湿,炉子冰凉,每天早上的第一炉火总是半天也生不起来。斯马胡力则快五点了才舍得离开被窝。他一起来我就赶紧叠被子,收拾房间。刚把木床腾出地方,妈妈和卡西就拎着满满三桶牛奶回家了。我赶紧摆开桌子给大家沏热茶。茶毕,斯马胡力赶羊,卡西赶牛,我摇分离机,妈妈煮奶,并揉搓昨天压好的干酪素。等兄妹俩回家时,新的干酪素也沥出来了。那时往往已经上午十点过了,大家终于又坐到一起喝茶。然后……睡觉。到了那会儿每个人都那么疲惫。

早上三点过天开始亮了,一直到晚上十一点天色还没黑透。繁重的劳动铺展进如此漫长的白昼之中,也就不是那么令人辛苦了。只是一个个统统睡眠不足。可是每天午眠前,明明大家都已经很瞌睡了,一个个仍慢吞吞地喝茶。好像还在等待什么,又好像知道接下来会有长时间的休息,所以并不着急。真的躺倒开始睡觉时,也并不比扛着瞌睡舒服到哪儿去。花毡下的地面不太平整,无论怎么翻身,总有一块骨头被硌着。每当瞌睡得昏天暗地却又浑身不得劲时,真希望自己重达两百斤,敷一身厚墩墩的脂肪,自带床垫多好……加上总是阴雨绵绵,空气又湿又冷,又没有被子盖(白天没人展开被子睡,那样太难看了),只能披件大衣。就更希望自己重达两百斤了,那感觉一定像钻在睡袋里似的。直到进入七月,直到有一天,三个孩子齐刷刷地变成了小光头,我才突然意识到好几天没下雨了!夏天真的来了,毕竟已是七月。最暖和的一天中午,小加依娜甚至还穿上了裙子。等我出去转一圈回来,发现扎克拜妈妈和莎拉古丽也换上了轻薄而鲜艳的雪纺面料的连衣裙。那几天我也脱掉了厚毛裤和厚毛衣,顿感一身轻松。出去散步时,走得更远了,去到了好几处之前从没去过的地方。以前总是不愿意跟卡西去赶牛放羊,又累又帮不上什么忙,可总架不住她的热情邀请。如今终于有了兴致,一看到她出门就赶紧问:“赶牛吗?一起去!”暖和的天气令午休也变得舒适多了。于是每天都能睡得天昏地暗,醒来不知何年何月。每个阳光充沛的正午,爷爷总是坐在家门口的草地上享受他富于激情的朗读时光。妈妈和莎拉古丽纺线,卡西学汉语,孩子们游戏。羊群吃饱喝足后悄悄回到山顶。大小羊合了群,成双成对在附近的石头缝里或树荫下静卧。孩子依偎着母亲,面孔一模一样。如今绝大部分羊羔的体态都赶上了母亲。作为大尾羊品种,一个个的屁股也初具规模,圆滚滚,沉甸甸。走动时左右摇晃,跑起来更是上下乱颤,波涛汹涌。尤其当大羊带着自己的羊羔闻风而逃时,两只一模一样的胖屁股节奏一致地激烈摇晃。看到那情形,无论感慨过多少次夏牧场的繁华,还是忍不住再次叹息。其实,长这么大的屁股也是个麻烦事。尤其下山的时候,跑得稍快一点儿,容易刹不住车。前轻后重嘛——前面猛地一停顿,屁股就高高甩起来,然后连带着整个身子三百六十度前空翻。有一次看到一只满脸是血的大羊羔,不知是不是前空翻造成的。它的一侧小羊角整个儿都快折断了,一定很痛。它的母亲身上也被蹭上了许多鲜血。可母子俩依偎在一起,那么平静。

对了,小羊羔跪地吃奶的样子很可爱。但若是长得跟妈妈一样大了,还要硬挤着跪在妈妈肚皮下吃奶,看着就很不对劲了。我的头发早就脏成绺儿了。在没有灿烂阳光也没有电吹风的前提下,打死我也不会洗的。如今天气暖和了,便在某个下午烧了水痛快地洗了一场。然后在阳光下坐着,感觉头发跟太阳一样明亮。如果可以,我更想步行去下游的温泉那儿洗。天气这么好,可以当短途旅行。原先每天只在晚上吃一顿正餐,但如今白昼漫长又悠闲,偶尔到了中午就会有人嚷嚷着要吃抓饭或拌面。主意一定,大家一起动手。卡西立刻揉面,我下山挑水,妈妈出去背柴。我说:“柴还有呢!”妈妈叹气,说:“卡西嫌柴太大,非要小柴烧火。”没办法,我们一圈人全是给卡西打下手的。天气暖和就够幸福了,如果小牛五点钟就回来了则更幸福。早早挤完奶,就可以早早睡觉。雨季一过,很快就得往山下搬迁。然后开始擀毡。擀毡是一年中的大事。斯马胡力和海拉提两个也加紧剪羊毛的进程。又择定日子去耶克阿恰弹羊毛,为擀毡做准备。妈妈计划再缝一床褥子。她在卖羊毛前挑出了五大块最匀净最柔软的羊羔毛块,让卡西拿到沼泽边洗。这家伙扛着大锡锅和羊毛下山了,半天也不见回来。我去找她,看到她正躺在岸边休息,等着下一锅水烧热。还看到她的手都泡白了。天气暖和,肚子饱饱,又睡够了觉,卡西心情非常愉快。和我说了很多。说阿娜尔罕去过乌鲁木齐呢,帮一家亲戚带小孩,带了两个月。她尝试着用汉语说这件事,原话大略如下:“阿娜尔罕的嘛,二月的嘛,乌鲁木齐的嘛,一个房子的有嘛,一个巴郎子(孩子)有嘛,我的亲戚嘛,拿一下嘛!”她还说,小时候家里人口多,兄妹六个都生活在一起。那时这块驻地非常热闹。现在呢,只剩她和斯马胡力了。并再次提到阿娜尔罕在外面打工多么地辛苦,手都烂了,却只请到了三天假,去县城亲戚家休息。我感觉到她的心疼和无奈。第二天,我散步时路过沼泽。沼泽里的植物大多生着针叶,偶有一片水滩里挤着大片大片的肥厚圆叶,很是富足的光景。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卡西昨天在此地说过的那些话,竟如同梦中的情景。自然的美景永远凌驾在人的情感之上吗?又好像不是的……因湿羊毛太重了,卡西洗完后没法运回山顶,便晾在沼泽边的树林里。此时水分滴尽,已经半干。我便帮着抱回山上。真重啊!累得大喘气,回家后忍不住灌了一肚子凉水。在冬库尔时,卡西学习汉语的那个小本子还很新。到了这会儿,破得像是五十年的逃难生涯中用过的似的,并且前十页和后十页都没有了。但小姑娘的学习热情丝毫没变。我们去找羊,她把本子卷巴卷巴塞进口袋。途中休息时,就掏出来温习单词。读着读着,把本子往脚边草地上一丢,仰身躺下,闭上眼睛。我也在她身边躺下。那时全世界侧过了身子,天空突然放大,大地突然缩小。眼前的世界能盛放下一切的一切,却什么也没放。再扭头看低处的溪谷,溪谷对面是羊道。羊道是纤细的,又是宽阔的。几十条、上百条,并行蜿蜒。羊早已走过,但羊走过时的繁华景象仍留在那里。溪谷的最深处很绿很绿。怎么会那么绿呢?绿得甜滋滋的,绿得酥酥痒痒……唯有这绿意穿越了整个雨季,丝毫没变。

在卡西的破本子旁边,在正午强烈的阳光下,草地中三枚娇艳的红蘑菇像三个精灵张开了三张红嘴唇。下山时,走着走着,突然卡西惋惜地叹了口气。沿着她的视线看去,一棵松树掉下一个鸟窝。我拾起来,空空如也。这个窝看似编织得松散零乱,却十分结实沉重。鸟也不容易,得花多少工夫,吐多少口水才粘成这样一个家。好在天气已经暖和了,再重做一个想必不会太难。天气暖和了,便见到了许多之前从未见过的事物。如大蚂蚁,身子有火柴头那么粗,肚子有黄豆那么大,在倒木上突兀而急速地穿梭。要是小蚂蚁,如此忙碌是正常的景象。但这么大的体格还跑这么快,就显得呆蠢无措。还看到了冰雹。以前遇到冰雹,只知躲避,如今却有闲情细细观察。虽说地气热了,冰雹落地即化,但还是能在瞬间看到它们真实的形象。之前我一直以为冰雹就是冰疙瘩,囫囵一团,现在才知不是。冰雹在融化成圆润平凡的冰粒子之前,其实是有棱有角的,是尖锐的。而且,就像所有的雪花都是六角形一样,几乎所有的冰雹也都是同一个形状——下端六个尖锐棱面,上端六个侧棱面,顶端是平的正六角形。也就说,一粒冰雹其实就是一颗钻石。而且冰雹总是一端透明,另一端则一层透明夹一层乳白。像不同地质年代的岩层,排列得整齐又精致。不知上空云层里有什么样的力量,无穷无尽地锻压出这美丽晶莹的宝石,再毫不可惜地抛洒而下。

直到天气暖和的时候,我们才发现杰约得别克经常穿的那条裤子竟然是女式的,裤袋旁边还绣着花,大约是莎拉古丽的裤子。他人太瘦小,撑不起来,穿得松松垮垮。卡西早就看上了这条裤子。有一天命令他脱下来,自己试了试,竟十分合身。便提出和他交换。她把自己所有衣服倾倒在草地上,让杰约得别克自己挑。可大多是女孩的衣物,杰约得别克看一件,“豁切”一声。卡西挑出一件红色的补过好几遍的旧T恤,甜言蜜语地劝他收下,反复指出其颜色多么适合他。可是那小子精着呢,不为所动。最后才冷静地挑出了一件黄绿色的半旧T恤,男孩女孩都适合的款式。巧了,正是之前卡西用我给她买的带亮片的红色新T恤同苏乎拉换来的那件。唉,真是越换越不值。这姑娘,真像童话里那个最终用一头牛换了一袋烂苹果的傻气老头。两个孩子在阳光下认真地处置自己的财产。突然,卡西扭头冲我挤了挤眼睛。虽不晓得其用意,但那模样动人极了。那一刻突然寂静无比。满地鲜艳衣物,青草开始拔穗,头顶上方一大朵云。黄昏总是突然间到来的。总是那样——从外面回来,刚走到家门口,一抬头就迎面看到了黄昏。世界在黄昏时分最广阔,阳光在横扫的时刻最沉重。这阳光扫至我们的林海孤岛就再无力向前推进了似的,全堆积到我们驻地附近。千重,万重。行走其中,人也迟缓下来。妈妈、卡西和莎拉古丽在夕阳中挤牛奶,洁白的乳汁射向小桶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孩子们追赶小牛嬉戏。没人踢动,白皮球也跟着滚来滚去。这一幕像是几百年前就早已见过的情景,熟悉得让人突然间记起了一切,又突然间全部忘记。

黄昏,路过我家木屋的爷爷要做巴塔了。虽然离自己的家只剩几十步远了,但还是决定在我家进行。大约也是对我们的祝福。远远地,卡西放下手里的活,赶回家服侍他。她往手壶里添入热水殷勤地递上前,爷爷接过来去屋后小树林里做净身。再重新回到木屋,踏上木榻跪坐下来,安静地做礼拜。本来嬉闹不止的孩子们都安静下来。他们都知道爷爷在做一件神圣的事情,一个个坐在床沿上默默无语,各做各的事情。等爷爷一结束,孩子们一起举起双手,说出最后一句“安拉”,这才继续热热闹闹地聊天游戏。这时,斯马胡力在外面大声地招呼:“快点,羊回来了!”大家一起涌出了木屋,各就各位,开始今天的最后一项劳动。

多年前,第一次去看史铁生。曾经为之做过长久的准备,首先是读过他的好小说,尤其是《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再是听人叙述他坎坷的经历以及他的为人,然后就与他开始了通信。

他的信写得很好,以那种简单明白的语言论及小说的艺术。这一切,都使人对他怀着神圣的想象,觉着自己的凡俗。其实,在这一切之前,我是见过他一面的,在1980年时,文学讲习所里,有朋友推他来听课,我们还握了手。印象是模糊的,觉着似乎是一个腼腆的青年,还有就是,他坐在轮椅上,那轮椅显得空落落的很大。等再次看见他时,他已巍然将那张轮椅坐满了。那次去看他,是到国子监的路上,已经到了雍和宫大街,要躲过史铁生,就躲不过去了似的。否则,还是要推迟。因为这个见面是那么重大,叫人觉得有着遥远的距离,总也走不近,总也做不好准备。现在,却兀自到了眼前,无法回头了。我们敲了院门,他父亲出来开门,听说我们的来意,便指着门上的告示让我们看,上面写着见客的时间,这时,正轮到不见客。我就说,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并且立即就要离开,这时,他父亲似乎是接受了某种暗号,忽然改变了主意,拉开门放我们进去了。

王安忆(左)、陈村(中)、史铁生(右)

史铁生很不好意思地朝我们笑着,似乎他犯了个淘气的错误。我们问他父亲怎么又让我们进来了,他伸手在窗户上敲了敲,说听见我们的声音,就给了个暗号。这天是星期天,他家里人挺多,妹妹、妹夫都回家了,在外间做饭,里间是史铁生的房间,生着铁皮的烟囱炉,有着一股日常居家的温暖气氛。他说起上回在讲习所的见面,说我那时候特别瘦。我说那时在北京生活,必须吃大量的面食,我很不习惯。他就说,面食里的饺子还是可以的。然后又说到了北京的大白菜,整整一冬天,主要就是吃它,也是个问题。他说,那么包饺子呢?最后,我们要走,他不让,拉住我们说:别走,今天我们家吃饺子。就这样,这一次见面,我们基本上在说饺子。当时不觉得,过后想想却觉得出乎意外。因为,像史铁生这样,坐在轮椅上,是有权利说许多高深的哲理,人生的感悟,生命的体验,存在的真谛。他说什么我们都会相信,也会感动,可是,他只是说饺子。后来,他的家就成了最经常去的地方。他的家和所有的家一样,生活照常进行,你完全不必像歌里唱的那样,“多给一点爱”,你也完全不必有那些戏剧性的想头,以为在那里会得到灵魂的升华等诸如此类的事情。一切如常,不同的只是,你用脚走路,他用轮子走路。你所以去敲他的门,只是想同他聊天。你所以更喜欢同他聊天,是因为他有好的头脑,以及非常好的天性,这两条都是使人愉快的。

记得有一年在北京工人体育场搞了一台文学晚会,我和知识青年史铁生,还有王朔、刘庆邦、刘恒、何志云等作家朋友们在一起。知青出身的作家各自诵读一段话,表示对那段岁月的态度。我们十几个人被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的几位年轻导演,分配在场子四角上的平台,等待轮到自己说话。

第一个发言的就是史铁生。开头是这样的:空廓的场子里暗了片刻,忽然亮起一束追光,光圈中空无一人,然后就响起了史铁生的声音。他是以探讨问题的口气,很中肯,也很平静,并且是列出“第一”“第二”,这同现场所营造的悲剧气氛格格不入。提起来的一口气一下子瘪下去的感觉。忍不住要笑,在这样的语气对比之下,周围所有一切都变得虚张声势了。要说史铁生教育你,就在这地方,那就是,真实。可我们依然不要忘记,史铁生确实是一名截瘫者,他要抵达真实的途径要比健康人曲折。许多事情,他是以心智去体验,而不是感官。那么,你就可以了解,史铁生与这个世界所建立起的真实关系里的含义,他的日常化里的理性的力量。

他常常使人忘记他和你不一样,因此,同他说话就无所顾忌。有一次,与他聊天,聊到有些外来妹在城市扎根的事情,我随口就说“或者嫁个瘸腿的”,话出口多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犯忌,先就尴尬起来。我一尴尬,他便也不自在,这局面确是有些难堪的。

后来,我在他的一篇小说里看到了一个相类似的细节,一个少女对一个瘸腿的男青年说到一只鸽子的名字叫“点子”,说这名字叫人以为它是个瘸子。这小说是多年前的,这也许说明史铁生早就遇到过这样的事情。这种情形在他身上发生已不止一次。就这样,史铁生破除了迷信。他并不给人们提供神话,只提供真实,却是上乘的真实,因为他是穿透身体的隔阂,用心力去撞击现实所获得的。他的真实是有力量的,是由无数超感的玄思组成的。这些玄思最终落成了平常状态,虽然也是你我他的状态,却又不全是。你我他的状态是盲目不自觉的,而这却是自觉的思想的果实,有着切实的理由,更使人信服,也具有理想的性质。他其实是比许多健康人更多更深刻地享有这个世界,我们完全不必对他抱有怜悯。这就是你无法对他去唱“多给一点爱”的缘故。(本文原题为《王安忆:残疾人史铁生》,转载自微信公众号:永远的史铁生,本文选自《铁生铁生》)

我对于植物比动物还要喜欢,原因是因为我懒,不高兴为了区区视听之娱一日三餐地去饲养照顾,而且我也有点相信“鸟身自为主”的迂论,觉得把它们活物拿来做囚徒当奚奴,不是什么愉快的事,若是草木便没有这些麻烦,让它们直站在那里便好,不但并不感到不自由,并且还真是生了根地不肯再动一动哩。但是要看树木花草也不必一定种在自己的家里,关起门来独赏,让它们在野外路旁,或是在人家粉墙之内也并不妨,只要我偶然经过时能够看见两三眼,也就觉得欣然,很是满足的了。

树木里边我所喜欢的第一种是白杨。小时候读古诗十九首,读过“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之句,但在南方终未见过白杨,后来在北京才初次看见。谢在杭著《五杂组》中云:

“古人墓树多植梧揪,南人多种松柏,北人多种白杨。白杨即青杨也,其树皮白如梧桐,叶似冬青,微风击之辄淅沥有声,故古诗云,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予一日宿邹县驿馆中,甫就枕即闻雨声,竟夕不绝,侍儿曰,雨矣。予讶之曰,岂有竟夜雨而无檐溜者?质明视之,乃青杨树也。南方绝无此树。”

《本草纲目》卷三五下引陈藏器曰,“白杨北土极多,人种墟墓间,树大皮白,其无风自动者乃杨栘,非白杨也。”又寇宗奭云,“风才至,叶如大雨声,谓无风自动则无此事,但风微时其叶孤极处则往往独摇,以其蒂长叶重大,势使然也。”王象晋《群芳谱》则云杨有二种,一白杨,一青杨,白杨蒂长两两相对,遇风则籁籁有声,人多植之坟墓间,由此可知白杨与青杨本自有别,但“无风自动”一节却是相同。在史书中关于白杨有这样的两件故事:

《南史•萧惠开传》:“惠开为少府,不得志,寺内斋前花草甚美,悉铲除,别植白杨。”

《唐书•契苾何力传》:“龙翔中司稼少卿梁脩仁新作大明宫,植白杨于庭,示何力曰,此木易成,不数年可芘。何力不答,但诵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之句,脩仁惊悟,更植以桐。”

这样看来,似乎大家对于白杨都没有什样好感。为什么呢?这个理由我不大说得清楚,或者因为它老是籁籁的动的缘故罢。听说苏格兰地方有一种传说,耶稣受难时所用的十字架是用白杨木做的,所以白杨自此以后就永远在发抖,大约是知道自己的罪孽深重。但是做钉的铁却似乎不曾因此有什么罪,黑铁这件东西在法术上还总有点位置的,不知何以这样地有幸有不幸。(但吾乡结婚时忌见铁,凡门窗上铰链等悉用红纸糊盖,又似别有缘故。)我承认白杨种在墟墓间的确很好看,然而种在斋前又何尝不好,它那瑟瑟的响声第一有意思。我在前面的院子里种了一棵,每逢夏秋有客来斋夜话的时候,忽闻淅沥声,多疑是雨下,推户出视,这是别种树所没有的佳处。梁少卿怕白杨的萧萧改种梧桐。其实梧桐也何尝一定吉祥,假如要讲迷信的话,吾乡有一句俗谚云,“梧桐大如斗,主人搬家走”,所以就是别庄花园里也很少种梧桐的。这实在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梧桐的枝干和叶子真好看,且不提那一叶落知天下秋的兴趣了。在我们的后院里却有一棵,不知已经有若干年了,我至今看了它十多年,树干还远不到五合的粗,看它大有黄杨木的神气,虽不厄闰也总长得十分缓慢呢。——因此我想到避忌梧桐大约只是南方的事,在北方或者并没有这句俗谚,在这里梧桐想要如斗大恐怕不是容易的事罢。

第二种树乃是乌桕,这正与白杨相反,似乎只生长于东南,北方很少见。陆龟蒙诗云:“行歇每依鸦舅影”,陆游诗云:“乌桕赤于枫,园林二月中”,又云:“乌桕新添落叶红”,都是江浙乡村的景象。《齐民要术》卷十列“五谷果蓏菜茹非中国物产者”,下注云“聊以存其名目,记其怪异耳,爰及山泽草木任食非人力所种者,悉附于此,”其中有乌臼一项,引《玄中记》云:“荆阳有乌臼,其实如鸡头,迮之如胡麻子,其汁味如猪脂。”《群芳谱》言:“江浙之人,凡高山大道溪边宅畔无不种,” 此外则江西安徽盖亦多有之。关于它的名字,李时珍说:“乌喜食其子,因以名之。……或曰,其木老则根下黑烂成臼,故得此名。”我想这或曰恐太迂曲,此树又名鸦舅,或者与乌不无关系,乡间冬天卖野味有桕子舄(读如呆鸟字),是道墟地方名物,此物殆是乌类乎,但是其味颇佳,平常所谓舄肉几乎便指此舄也。

桕树的特色第一在叶,第二在实。放翁生长稽山镜水间,所以诗中常常说及桕叶,使是那唐朝的张继寒山寺诗所云江枫渔火对愁眠,也是在说这种红叶。王端履著《重论文斋笔录》卷九论及此诗,注云:“江南临水多植乌桕,秋叶饱霜,鲜红可爱,诗人类指为枫,不知枫生山中,性最恶湿,不能种之江畔也。此诗江枫二字亦未免误认耳。”范寅在《越谚》卷中桕树项下说:“十月叶丹,即枫,其子可榨油,农皆植田边。”就把两者误合为一。罗逸长《青山记》云:“山之麓朱村,盖考亭之祖居也,自此倚石啸歌,松风上下,遥望木叶着霜如渥丹,始见怪以为红花,久之知为乌桕树也。”《蓬窗续录》云:“陆子渊《豫章录》言,饶信间桕树冬初叶落,结子放蜡,每颗作十字裂,一丛有数颗,望之若梅花初绽,枝柯诘曲,多在野水乱石间,远近成林,真可作画。此与柿树俱称美荫,园圃植之最宜。”这两节很能写出桕树之美,它的特色仿佛可以说是中国画的,不过此种景色自从我离了水乡的故国已经有三十年不曾看见了。

桕树子有极大的用处,可以榨油制烛,《越谚》卷中蜡烛条下注曰,“卷芯草干,熬桕油拖蘸成烛,加蜡为皮,盖紫草汁则红。”汪日帧著《湖雅》卷八中说得更是详细:

“中置烛心,外裹乌桕子油,又以紫草染蜡盖之,曰桕油烛。用棉花子油者曰青油烛,用牛羊油者曰荤油烛。湖俗祀神祭先必燃两炬,皆用红桕烛。婚嫁用之曰喜烛,缀蜡花者曰花烛,祝寿所用曰寿烛,丧家则用绿烛或白烛,亦桕烛也。”

日本寺岛安良编《和汉三才图会》五八引《本草纲目》语云,“烛有蜜蜡烛虫蜡烛牛脂烛桕油烛,”后加案语曰:

“案唐式云少府监每年供蜡烛七十挺,则元以前既有之矣。有数品,而多用木蜡牛脂蜡也。有油桐子蚕豆苍耳子等为蜡者,火易灭。有鲸鲲油为蜡者,其焰甚臭,牛脂蜡亦臭。近年制精,去其臭气,故多以牛蜡伪为木蜡,神佛灯明不可不辨。”

但是近年来蜡烛恐怕已是倒了运,有洋人替我们造了电灯,其次也有洋蜡洋油,除了拿到妙峰山上去之外大约没有它的什么用处了。就是要用蜡烛,反正牛羊脂也凑合可以用得,神佛未必会得见怪,——日本真宗的和尚不是都要娶妻吃肉了么?那么桕油并不再需要,田边水畔的红叶白实不久也将绝迹了罢。这于国民生活上本来没有什么关系,不过在我想起来的时候总还有点怀念,小时候喜读《南方草木状》,《岭表录异》和《北户录》等书,这种脾气至今还是存留着,秋天买了一部大板的《本草纲目》,很为我的朋友所笑,其实也只是为了这个缘故罢了。

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于北平煅药庐。

桂花是在中秋前开放的。花梗处、叶子荫下,黄色的小花细细碎碎地开,像无惊无澜的日子。小时候,当院子里飘来了桂花的缕缕清香,我就知道,我魂牵梦萦的中秋节不会远了。

每年过节前,小姨都会和母亲一起做白糕。母亲先把糯米炒熟,碾成粉末儿,随后掺上白糖浆搅匀。糕料制作好了,她就在桂花树下摆好桌子,准备开启‌‌“磕糕‌‌”的大工程。小姨带来的那套糕印模,古色古香的,让我向往不已。她们用木模子把糕料压在镂凹进去的部分,压结实了,磕出来,一块块大小各异、花纹精致的白糕便做成了。

小小的我,总是不甘寂寞的。我悄悄地爬上桂花树,从枝梗上往上捋,好半天才收获半篮桂花。采好桂花,我又挑出最小的糕印模,笨手笨脚地学着母亲‌‌“磕糕‌‌”。桂花香幽幽盈怀,我随手抓几朵丢进糕料里。这是桂花啊,想想,我都觉得太隆重,太奢侈。可是,桂花隐在糕料里,不言不语。

最后一道工序,是在糕面上点红曲水。月光迷离,照着糕面上的红点,如漂在水中皓月上的点点桃花,煞是好看。母亲和小姨在月光下细细端详着成品,在淡远的桂花香里,笑成两朵盛开的牡丹。

很快地,中秋节到了。晚饭过后,母亲把供桌搬到桂花树旁,准备拜月娘。供桌上摆着柚子、石榴、林檎等五样水果,果香里隐着若即若离的桂花香,沁人心脾。母亲已将水果洗过一遍,月光下,一个个晶莹剔透的,闪着动人的光泽。我早就按捺不住,悄悄将手伸向最喜欢的林檎。母亲眼尖,一把打掉我的手:‌‌“还没拜月娘呢,小馋猫!去,把你们的新本子拿过来放着。‌‌”

在潮汕,孩子的学习用品是可以用来拜月娘的。我早早就准备了练习本、笔和课外书,只等中秋夜一到,郑重其事地摆放到供桌上,祈盼月娘保佑自己聪颖灵性。之后,任父母怎样劝说,我都固执地不肯上床睡觉,只等香烛燃尽,亲自撤下各种学习用品。烟雾缭绕,长夜漫漫,香烛好似怎么也燃不完。我实在太困了,耷拉着眼皮,有风吹过,细碎的桂花落在发梢也浑然不觉。我只觉得,老师在讲台上念我写的作文,声音是那么动听,同学们纷纷向我投来羡慕的眼光……

‌‌“小妹,醒醒,去看烧塔了!‌‌”是哥哥在摇着我的手臂。我揉着惺忪的睡眼,随哥哥跑到晒谷场。此时,月上中天,妇女们开始火化元宝,烧塔的吉时已到。我们一群小毛孩,七手八脚地把稻草、干柴、树叶等填进空心瓦塔里,随着某个大人泼上煤油、点烧,塔顶蹿出了一串串火舌。我学着哥哥的样子,不时往塔里撒食盐,瓦塔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我们欢呼着,火光熊熊,与月争辉,映红了半个天边。

玩累了,我和哥哥又跑回院子里的桂花树旁。母亲此时已经闲下来,斟了三杯汤色亮丽的工夫茶,切好了朥饼,唤我们过去。我轻轻地朝母亲撒娇,道:‌‌“没有泡桂花,我不喝的。‌‌”可我实在坚持不住了,还没等到新泡的桂花茶,就在静美的月色和清雅的桂花香中,枕着母亲的腿进入了梦乡。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又是一年中秋。老屋院子里一树桂花依旧开落如常。母亲老了,已经许多年不拜月娘。桂花院落里,月色溶溶,虫鸣啾啾,我似乎又听到母亲用温柔的声音教我念童谣:‌‌“月光月疏朵,照篱照壁照瓦槽,照着眠床脚踏板,照着蚊帐绣双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