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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咖啡馆里喝普洱茶的这对男女,每周来一到两次,至少在前五周,我无法判断他们的关系。

如果说是情侣,他们似乎并不需要情侣所必需的私密氛围,即使店里人多,也毫不在意,大大咧咧地在一张喧嚣的桌子旁坐下,一壶普洱,加一两份点心,你一杯我一杯。当普洱茶冲出的颜色变成浅棕色,点心盘子也见了底,两人便轮流去一趟洗手间,然后心满意足地走了。但若说他们是夫妻,则更不令人信服。店里偶尔也会有夫妻两人来坐坐的情况,却基本上是女人硬拖着男人,男人一脸的不情愿,坐下后,两人各自玩手机,或者女人与我们聊天,男人百无聊赖,来过一次后,绝不会有第二次。

他们光顾的第六个星期,已是晚上十一点。女人等在外面,男人一个人进来,披一身匆匆忙忙的夜色,问几点打烊。当得知我们的关门时间可以因为客人而略有松动时,他回头向女人招了招手。

两人坐下,照例是一壶普洱,加两块点心。我随口对女人说:‌‌“这么晚啊?‌‌”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用手轻拂了一下长发,说:‌‌“没办法,孩子刚睡着,我们偷偷跑出来玩。‌‌”说完看了一眼男人,男人用大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光头,露出几分无奈。

他们之间的话不多,太太爱吃甜点,丈夫不怎么吃,只一杯接一杯地喝茶。他们从不玩手机,我甚至怀疑他们住在附近,从家里出来时,根本没有携带任何电子产品。大多数时候,他们对这个环境有着各取所需的态度。

‌‌“今天的蛋糕不错,要不要尝一口?‌‌”

丈夫便张嘴尝一口。

‌‌“听这首歌,小红莓乐队。‌‌”

太太便作竖起耳朵状,安静地听一会儿音乐。

店里每一个人都喜欢他们,没结婚的小服务员开始从他们身上憧憬自己的婚姻生活。在视婚姻越来越像汪洋中的一条船的年代,能让年轻人憧憬婚姻生活的东西已经很少了。

因此,当女人忽然一个人出现,大家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与担忧。服务员年纪小,憋不住,端茶给她时,小心翼翼地问:‌‌“吵架了?‌‌”女子抬起头,一脸错愕,忽然明白过来,便笑起来。

‌‌“哎呀,真不好意思,让你们费心。他出差了。‌‌”她边笑边说。

众人听罢,便像被解冻的鱼儿一样,又欢快地游动起来。

婚姻中的美好如此脆弱,不由得使人对它抱着盲目的向往与崇拜,幸运的是,世间总会有一些人、物或者景色,拼命地绽放它们最美好的那一面,以成全路人的信任与向往。

 

2008年,我在上海一家外企工作,忙得昏天暗地。有一阵工作不顺,又失恋,生活无法自理,过得猪狗不如。

大概是电话打得少,我妈选了一个周末搞突然袭击。一进门,她看见屋子已变成垃圾场——脏衣服堆叠,吃剩的盒饭没扔,碎照片撕了一地,她心爱的女儿躺在床上像一条死狗。看到我捂着被子呜呜地哭,我妈一下子慌了,也哭着说:你不要吓我……

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恋爱五年,即便不知道什么是爱,但是已经习惯,像伤口粘着纱布,一撕就皮开肉绽,痛得钻心。

分手的原因,就是无话可说。他在浦东工作,住在浦东,周末来看我。我要么加班,天天盘算如何以最快的速度升职;要么趴在电脑上写稿子,给无数杂志投稿,做梦都想当个作家。至于升职或当作家又有什么了不起,没有仔细想过。很多人都是这样,撒开两腿奋力奔跑,不知道跑向何处,但是停不下来。

两个人偶尔出去逛逛,总觉得很累,话都不想讲,沟通仅限于事务性对谈。

吃什么?都行。饱了吗?饱了。

没有牵手的欲望,背靠背玩电脑。我在寂静的夜里噼里啪啦敲击键盘,他默不出声,像一团空气在我身后。知道应该伸手,也知道伸出手什么都抓不住。所以,我们分手,谁也不找谁。

梦里常回到开始的时候,在未名湖畔等他,见面有说不完的话。那时候,我们跟所有相爱的人一样,喜怒哀乐都不隐藏,每一件小事都可以分享。那些琐碎的细枝末节的交流,像时间长河里的斑驳光点,一开始星光灿烂,最后无比黯淡。

话题被时间偷走,交流的欲望被时间偷走,倾诉的快感被时间偷走,相对无言的耐心也被时间偷走……时间就这点可恨,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然而无论怎么努力,就是回不到当初。

我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以泪洗面,但是咬着牙不打电话给他。终于,有一天半夜,手机在写字台上猛震,有种预感是他,连滚带爬去接。接通之后,沉默长达一分钟。最后他说:最近好吗?我就是想和你说说话。一瞬间泪水决堤,依然无话可说。

他是我们县城的理科状元,北大毕业,他妈一直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嫌我不够优秀,又说我单亲家庭性格孤僻……我绷着一根弦,天天对自己说,要努力啊!放下电话的那一刻,恍然大悟,有些事情再努力都没用。完了就是完了。

妈妈留在上海照顾了我三个月,我把自己搞得更忙。凌晨回家,妈妈永远在等我,默默地端茶倒水,热饭热汤。我和颜悦色的时候,她会问:真的不能和好了吗?无名火总会瞬间被点燃,要么甩脸子回房间睡觉,要么怒气冲冲发一顿牢骚。最常说的一句:你知道什么啊?!还有一句:别烦了行吗?!

有一次,我轻手轻脚进门,发现她坐在台式电脑前睡着了,老花镜挂在脸上。屏幕闪烁,妈妈在看我的博客,那些文字颓废又绝望。还有一次,被噩梦吓醒,口干舌燥,摇醒熟睡的妈妈说:妈妈,我渴。冰箱里有罐头吧,我想吃罐头。

妈妈一骨碌爬起来,去厨房弄罐头,找不到起子就用菜刀撬。罐头没弄开,手背切开一块肉,菜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我冲进厨房,妈妈的手血肉模糊……我哭着陪妈妈去看急诊,路上一直揽着她肩膀。妈妈摸摸我的脸说:别难过,以后会越来越好。我泪如泉涌。

妈妈说:你这么努力,以后会越来越好。

周末,大姨来上海看妈妈。妈妈特别兴奋,缠着大姨聊天,聊了一夜,说她在上海的生活——她这三个月无事可干,看电视剧快看吐了;她出门买东西,不认识路,上海话听不懂;她担心我继父,店里生意忙,怕他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她也特别想我妹妹,担心她的学习,但是因为要陪我,只能辜负一边……我才知道妈妈在上海这三个月,比坐牢还难受。

我以为忙起来时间过得比较快,却忽略了妈妈度日如年。

大姨说:她又不用你陪,你在这里干嘛?起不到作用,自己还难受。

我妈说:我就想和她说说话。

有一类人,小时候把心里话写进日记,长大后把心里话打进电脑,对着屏幕倾诉、对陌生人倾诉、对朋友倾诉,唯独不对亲人和爱人倾诉。

我是这一类人,但爱是无话可说吗?我不这么想。

事实上,我多么渴望有个无话不谈的人。我们睁开眼睛有话说,闭上眼睛有话说,吃饭时有话说,看电影时有话说,打架时有话说,高兴时有话说,受伤时有话说……最好,连梦里都有话说。

所以,那些曾经想和我说说话的人,对不起,谢谢你。

爱是和你在一起,说许多许多话。

这是我现在的想法。好像已经晚了,又好像并不晚……

 

人活着的时候,只是事情多,不计较白天和黑夜。人一旦死了日子就堆起来:算一算,再有二十天,我妈就三周年了。

三年里,我一直有个奇怪的想法,就是觉得我妈没有死,而且还觉得我妈自己也不以为她就死了。常说人死如睡,可睡的人是知道要睡去,睡在了床上,却并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睡着的呀。

我妈跟我在西安生活了十四年,大病后医生认定她的各个器官已在衰竭,我才送她回棣花老家维持治疗。每日在老家挂上液体了,她也清楚每一瓶液体完了,儿女们会换上另一瓶液体的,所以便放心地闭了眼躺着。

到了第三天的晚上,她闭着的眼是再没有睁开,但她肯定还是认为她在挂液体,没有意识到从此再不醒来,因为她躺下时还让我妹把给她擦脸的毛巾洗一洗,梳子放在了枕边,系在裤带上的钥匙没有解,也没有交代任何后事啊。

我妈一定还在牵挂我。

三年以前我每打喷嚏,总要说一句:这是谁想我呀?我妈爱说笑,就接茬说:谁想哩,妈想哩!这三年里,我的喷嚏尤其多,往往错过吃饭时间,熬夜太久,就要打喷嚏,喷嚏一打,便想到我妈了,认定是我妈还在牵挂我哩。

我妈在牵挂着我,她并不以为她已经死了,我更是觉得我妈还在,尤其我一个人静静地待在家里,这种感觉就十分强烈。我常在写作时,突然能听到我妈在叫我,叫得很真切,一听到叫声我便习惯地朝右边扭过头去。

从前我妈坐在右边那个房间的床头上,我一伏案写作,她就不再走动,也不出声,却要一眼一眼看着我,看得时间久了,她要叫我一声,然后说:世上的字你能写完吗,出去转转么。现在,每听到我妈叫我,我就放下笔走进那个房间,心想我妈从棣花来西安了?

当然是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却要立上半天,自言自语我妈是来了又出门去街上,给我买我爱吃的青辣子和萝卜了。或许,她在逗我,故意藏到挂在墙上的她那张照片里,我便给照片前的香炉里上香,要说上一句:我不累。

没给我妈写过一个字,但我妈对我是那样的重要。

整整三年了,我给别人写过十多篇文章,却始终没给我妈写过一个字,因为所有的母亲,儿女们都认为是伟大又善良,我不愿意重复这些词语。我妈是一位普通的妇女,缠过脚,没有文化,户籍还在乡下,但我妈对于我是那样的重要。

已经很长时间了,虽然再不为她的病而提心吊胆了,可我出远门,再没有人啰啰唆唆地叮咛着这样叮咛着那样;我有了好吃的好喝的,也不知道该送给谁去。

在西安的家里,我妈住过的那个房间,我没有动一件家具,一切摆设还原模原样,而我再没有看见过我妈的身影。我一次又一次难受着给自己说,我妈没有死,她是住回乡下老家了。今年的夏天太湿太热,每晚被湿热醒来,恍惚里还想着该给我妈的房间换个新空调了。待清醒过来,又宽慰着我妈在乡下的新住处里,应该是清凉的吧。

三周年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乡下的风俗是要办一场仪式的,我准备着香烛花果,回一趟棣花了。但一回棣花,就要去坟上,现实告诉着我,妈是死了,我在地上,她在地下,阴阳两隔,母子再也难以相见,顿时热泪肆流,长声哭泣啊。

 

爱你,就是心甘情愿落入俗套

小时候我养在外婆家,一个绍兴城外的小镇,住的地方叫台门,台门围着马头墙,墙内荡着秋千,秋千挂在院子里,院子里栽了一棵石榴树,树冠遮天蔽日。

四岁那年的春天,我偷偷把一颗五毛钱埋在石榴树下。小十四性子急又带着天真的贪婪,心想三天就能发芽,七天就可收获,拿了锄头挖开,你猜怎么着,真的变成了两颗五毛钱!

揣着它们去街口小卖部,酸梅糖一毛钱一颗,我用两颗五毛钱换了十颗。藏在枕头底下,因为大人们说,小孩子要少吃糖。

我向幼儿园的小伙伴们炫耀,我家院子里不仅能种石榴,还能种钱,并且拿着糖去显摆,看,这就是证据。他们听了,艳羡不已。

上小学后我才知道,原来第二颗五毛钱,是外公趁着我上幼儿园时悄悄埋的。

他看着我偷偷溜出门,拨开泥土,种下希望,用成年人的态度保持了最大程度的尊重,也偷偷帮我发芽,浇水松土,完成梦想。

或许这就是‌‌‌‌“爱‌‌‌‌”在我生命中最初显现的雏形,在我还不会写这个复杂的字时。

很多年后,我和第一次喜欢的男孩子约会,他满眼欢喜地说:‌‌‌‌“你是白羊,我是狮子呢。‌‌‌‌”我第一次回去查了星座表,原来相配指数是五颗星呢;

我曾经对着言情剧里女主打围巾送给男主的镜头嗤之以鼻,可是冬天来临的时候,突然意识到,如果他的脖颈上能挂着我的温度,该是多么愉快的场景;

我还曾觉得男女恋爱的时候,互道晚安是一件傻逼到底无聊透顶的事,直到在某个夜晚怅然若失难以入眠,才想起来今天没有等到持续了一个月的‌‌‌‌“晚安‌‌‌‌”;

我甚至一度认为,我是一个成熟大度理性独立的人,所以吃醋、冷战、闹脾气、无理取闹怎么可能与我沾上关系呢,可是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别扭啊,到底是为什么呢?

在这些刹那反复出现之后,我才突然晓悟,为什么我每每去食堂,总会不由自主捎上一杯难喝的酸梅汤,其实早就腻味了啦,但它的味道,令我隐约记起一个俗套却温暖的故事:那么多愚蠢的小孩子都种过钱,貌似只有我的钱长出来了。

原来爱一个人,就是心甘情愿为你落入俗套。

人类世世代代在进步,但表达爱的方式却大同小异。自私的本性在提醒我们竭力避免落入感情漩涡,最后却总会为某些人甘之如饴地踏入死境。

你渴望自己是一个特别的人,但没办法料到,原来爱的一切都是庸常的。

我的外公是一个古板顽固的老头,手艺人出身,行事自有一套规矩,在他板着脸的、不近人情、从未对妻子说过任何一句好话的前半生里,他一定不会想到,有一天,他竟然会为了他的小外孙女,造出一个那么可爱的谎言。

而这个谎言,让我感受到了爱与被爱的秘密。

我曾经在春天来到一片叫做知乎的土地,随手写下很多文字,因为我想试试,如果我把一颗心埋在泥土里,到底会不会长出另外一颗心呢?

而当我在这里写下很多悲欢离合的曲折,释放生活中无法达意的起落情绪,我从来没有想到我能收获那么多感同身受的理解。我好像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们,当我读到‌‌‌‌“看哭了‌‌‌‌”、‌‌‌‌“好像看到了以前的自己‌‌‌‌”这些评论时,我从你们身上得到的慰藉,或许要远远大于我给你们的感动。

正是从这些互动中,我慢慢发现,原来大家都一样啊:一样经历着青春的困顿,一样面临着初尝爱情的张皇,一样承受着时代变迁的失落,生存在理想国与动物园的夹缝里,从而在社会规范与自我价值的两极之间摇摆不定。有时候仰望自己金光闪闪的未来,有时候却惊惧自己将一事无成。

正是在这些互动中,我也慢慢找到了答案:当你种下一颗心,真的会再长出许多许多颗心。

它们生根发芽,互相碰撞,从无助到独立,又从独立到相依。

就像我和你。

 

你说气人不

去年我大姨身体有恙,家里安排我在北京挂名医专家给看看。来的时候郁郁寡欢,一下高铁就向我诉苦,说自己可能时日无多了。我知道她只是小病,她却不信任我们,说一定瞒她了。要来北京看看还有什么保命之法。我说你看你这片子,没啥大毛病啊。你看看这化验单,主要指标都很正常。她说我又看不懂,要是没病为啥睡不着。表姐一脸无奈的说,唉,弄不了她。我说那带您老享受下,给她在某个著名酒店订了个套房。她从车上下来的时候,一脸茫然地说这是医院吗?我说是酒店。她说,“我吃不下饭现在。”我说你这两天就住这儿。她一脸胆怯的下车,走进酒店,一直到了房间还一身拘谨,又开始担心起价钱来。絮絮叨叨的说跟皇宫一样咱庄户人家可住不起。我骗她说这是我朋友开的,不用多少钱。她摸摸床,摸摸沙发,说这白褥子白枕头的咱再给人家弄脏了。我说你可事儿真多。我说你先睡一会儿,咱明天就去看医生。她说你可别走,我说不走,在外面打俩电话。干了一会儿活,敲了敲卧室门,表姐开门出来,我说睡了么?她用手指指,见她躺在卧室的贵妃椅上睡着了,我说她咋不上床。表姐说,唉,弄不了她。我吃饭去,表姐叹了一口气,拖出来旅行箱,箱子里面有二十个煮鸡蛋,两三把挂面,竟然有一个小电锅。其余的还有些煎饼咸菜啥的。我说你们这干嘛呢?表姐继续叹气,唉,弄不了她。她听到我俩说话了,就从椅子上起来,说你俩饿了吗?我给你俩下点面条。我说,都给我扔了扔了。她说你这孩子咋这么不过日子?我给你俩下面条,下一把够吗?我说走走走,带你们吃点好的去。她死活不去。我说能报销。她说那行。

我决心让她见见世面,免得她觉得活一辈子后悔。然后带她去了个贵一点的餐厅,我与那里的经理熟悉,我刚停车,那姑娘就过来接我。我说今晚给老太君弄点可口的。经理说好嘞。然后我大姨探头往外看了一眼,死活不下车,说要回去吃面条。我说这儿好吃,你别给我丢人哈。这哪儿跟哪儿啊?快下来下来。那姑娘一直微笑着看着我们,看得我都快把头塞裤裆里了。好说歹说,总算跟我进了包间。她坐在那里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我跟她说你踏实吃,你外甥你还客气啥?她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一动不动。我点了些帝王蟹,烤鸭子,澳龙,海参啥的。加上翠花我们四个人,我决心让她吃好点,就多要了一些菜。服务员一会儿举着个张牙舞爪的大螃蟹进来了,她一脸骇然的看着那螃蟹。服务员问我满意吗?我说就这个吧。我又故意问她,你看这螃蟹行吗?她说这是螃蟹?然后看向表姐。表姐说咋了?她招招手,小声说了两句,我姐说你让服务员拿着螃蟹跟她捏个影。我说好好好。然后她跟帝王蟹合了个影,龙虾来了合了个影,片鸭子车也合了个影。等上了菜,她悄悄问我,光见着龙虾了,咋没见着那个螃蟹,是不是被他们坑了?我指着那盘子里的螃蟹腿说你不都吃了吗?她生气的说,那么大个东西就这么点肉?多少钱?我说三四千块钱吧。她说啥?我说吃吧吃吧,报销。她想了半天说,谁给你报销?你不是老板吗?我说对对对我是大老板,你就吃你的吧。你看看这葱烧海参,拌米饭最好吃,这个餐厅最好的就是海参了,你看看这鸭子我给您卷着吃,这是黄鱼,这是独钓寒江雪,她说什么雪?我说就是糖醋肉你吃吧。她吃着吃着开始抹眼泪。我说唉,我也弄不了你。吃顿饭咋又吃出来眼泪了?来尝尝这个樱桃鹅肝。她吃了一个抹抹脸,还真有点肉味儿。我说你都绝症了你还不多吃点。表姐瞪了我一眼,说你别胡说八道,她真往心里去。好不容易吃完了这顿饭,我给她送回酒店。

早上我到了的时候表姐还没起,她正在拿小锅煮面条,我没再说她,让服务员送了俩碗,陪着她吃了两碗白水煮面条。说起来,好像真的比昨晚的饭更好吃。她满意的看着我狼吞虎咽,说你小时候去我家玩,我就给你煮面条,还有老孙家那个猪头肉,你能吃一锅。我说我现在也能吃一锅。她自己也吃了一小碗,她睡了一觉,昨日的拘谨跟别扭已经少了许多,我也发现她竟与我小时候里的大姨毫无改变,温柔又偏执,跟我母亲同样的性格,她们同样传承自一个更偏执的老人。我们坐着聊了会天,她说起我姥爷,说起我远在他乡的二舅,说起她的孩子与我。说,我老了,你姥爷老了的时候我还没觉得,我现在忽然老了,是因为我看到你都有自己的家了。“而我,还以为昨天傍晚还在学校里,还在给你姥爷往地里送饭,我才十二,你妈才九岁,我们俩推着小车,下的凉面,麻酱拌黄瓜。那凉面还是地瓜面跟棒子面的。”“我就这么老了。”她问我, “我这一生是不是就这么浪费了?”表姐这时候起床了,咬着个牙刷出来说,你哪里老了?我大姨说你吃面条吗?表姐说,我可不吃,我一会儿去吃自助早餐。你花钱没够!大姨气哼哼地说。“又不单花钱,都是住店免费吃的。”她半信半疑的看着我,我说是。她说小美你一会儿把锅刷了我收拾收拾去吃。我哑然到你不是吃了面条了吗?她说那也不能浪费了。她俩去吃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她一脸满意。

医生举着她的片子看了半天,说你们来干嘛了?我说看病啊。从山东来的?我说是。大夫说,就这个病还值当找我吗?我后面还有俩肝移植,你这个回去按照你们那的这个治疗方案就行。我大姨说,不用住院吗?医生忙碌的摆摆手。那不给开点药吗?医生说,唉,那我给你开一点。一出医院门,我大姨就吵着,走,带大姨我去天安门,去故宫,去给我照相。我姐说,她被医生刺儿两句就好了。那天,我跟我表姐都被她遛瘫了。

后来,我春节回去给她拜年,我到了的时候,她正举着手机给一帮老姐们看照片,她指着那个大螃蟹,说你看这个东西你吃过没?老姐妹们都纷纷说没有。她说唉,这个东西看着大,其实没多少肉。她又问你知道这么一个螃蟹多钱?老姐妹们纷纷摇头。她伸出手来,多比了一个指头,这么一个,五千。老姐妹们啧啧称奇。她磕着瓜子往椅子上一趟,斜眼看着她们,说,“你说气人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