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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那么美观 但终归是旧时的味道

近些日子,不知怎的,又忽想起了以往的一个想法,建立厨房博物馆,历陈数代厨房各地厨房,以纪念我们逐渐逝去的家园厨房岁月。记忆中,乡下的厨房永远都是烟熏火燎的,满满都是尘世的烟火气息。黄土做的灶台,不高不矮,成年人半躬着腰,炒菜刷锅煮饭,最简单的来回,四季如是。

一般来说,新的灶台都是最清新的,那泥土的清香和柴火味儿的交融,很容易就让人迷恋上这种味道,清醇又不很高雅,就是最简单的人家气息。伴随着一日日的烟熏火燎,新泥成了老黄泥被时间磨砺成的黑色花边,这样的泥土灶台也是让人见之亲切的。也只有这样的柴火灶台,才能烧出尘世最简单的柴火饭,干饭稀饭,农家菜……可惜的是,现今没有体会过的人太多了,任我如何去描述这些积淀的乡土,似乎都有些苍白。“不食人间烟火”是对超脱尘世之人的雅称。只是,如今时代,烟火气息都已然少了,烟熏火燎的灶台似乎都逐渐成了一代人的回忆,或许在个别偏远的农村山林还是用柴火灶烧制一日三餐,但终归是寥寥无几的。

时代在发展,时代在进步,科技的替代旧有的无可厚非,这自是一种潮流,但几千年来固有的柴火饭、柴火灶都应该让它消逝吗?若真是,那我也只能为后代子孙悲哀,因为他们失去了人间一大美食,失去了中国文化的一种传承而悲哀。

很年幼的时候,那时候我还不过七八岁,和奶奶同住老家山林,那时候,奶奶出去砍柴,而我,早早地燃起柴火,刷锅煮饭。过沥米和米汤后,便继续站在那个小板凳上,俯身向大锅里倒入切碎的豆角,锅铲炒几番后便将米覆盖了上去,随后盖上盖子焖饭。四川话说是kong干饭(二声)。随后从边缘加些水下去,让柴火慢慢焖十几分钟就好了。这样做出的饭既有我最喜欢的不糊不干的脆脆锅巴,又有香甜的豆角味道。颗颗饭粒香甜软糯,我最是喜欢,而归来的奶奶也最是喜欢。她总是骄傲的说,我的儿会做饭哩!时隔十多年,我犹且记忆深刻。

自2005年去了闽南,到2010年夏天回到四川,五年多,我未曾回过一次家乡,连奶奶去世也不曾,只因为学习。中间自然是再也没有接触过当初的柴火灶台,闽南有的就是煤炉,煤气灶、电磁炉。也唯有到后来,回到乡下,二伯母给我再做柴火饭,才感到这饭的不寻常。虽然可能有些黑乎乎的,不那么美观,但终归是旧时的味道,香喷喷的,令人迷恋的家园的味道。

再后来,五年过去,乡下的灶台也渐渐封了弃用了,而我,回了老家,也只是茫然望着那一方黄土灶台,默默无语。

——丁酉年四月于武汉

屋前的一大丛蔷薇开了,玫红色的小花缀满枝头,一些花枝从高处垂向路面,如瀑布一般。母亲说花开满了,溢出来了,那原是用来形容水的。她站在蔷薇丛前,用晃得脑袋都要发晕的镜头,从高到低,从远到近,从上到下,将蔷薇拍了个遍,接着再发给异乡的我。

我感叹这丛蔷薇给母亲带来了快乐,并装点了我的故乡,真想回家看看。母亲的心思却不在花上,而是大约一年没回家的我。

在我们这一方山野里,春夏之交常是争奇斗艳的,每每这时,蔷薇便开得最繁盛。母亲从山里将这株蔷薇挖回来栽种,本是小小的一枝,现在占领了一大片土地,根扎得极深,花更是开得浩浩荡荡,热热闹闹。母亲曾想将蔷薇移植至平顶,见了这长势,吓了一大跳,便也作罢了。移植是个大工程,索性就在屋前吧。

常有蜂儿早早来采蜜,清晨的蔷薇最为好看,老花凋谢,新花生长,它们在朝阳中,跟着风起舞。父亲起得早,他总能看到最新鲜的蔷薇。父亲不说花开满了,而是讲花开蓬了,快要发胀了。

父亲对花的爱是浅浅藏着的,我曾一度怀疑父亲是不爱花的,他常表现出对花的不屑,责问我与母亲:这花有什么好种的?费那么多心思。也许是为了博得我与母亲的芳心,父亲背着我们,每日看花,浇花,剪枝,比谁都上心。

在母亲给我发来蔷薇视频的同时,父亲也打来了电话,他告知我,门前的花开得太多了,等你回来估计要谢了。父亲说的也正是蔷薇。

如今,家中光景大不如前了,母亲用在花上的心思少了一大半。她闲不住,一闲下来,便要胡思乱想,将人生的琐碎一粒粒拾起,一遍遍过滤。她每天清晨五点二十分起床,在蔷薇的目送中,离家前往城关上班。她常说工作比闲置家中更快乐,一工作中,能找到自己的价值。

下午五点,母亲的身影准时出现在门前的水泥路上,她骑着电动车,缓缓落在屋前,先看一眼蔷薇,仍是开得热闹,才去洗簌吃饭。晚间休息,母亲的精力也全在花上,她会为了父亲没给花浇好水而生气,会为了杜鹃花缀满枝头而兴奋不已。就算再累,看到我买回家中的长寿花、朱瑾,母亲仍会连夜将它们安顿好。末了,发视频与我说:女儿,家里的花开得真好看,你什么时候回家?

父亲说:你让她养花是为了锻炼身心的。现在工作了,她还得花心思在养花上,要累的。母亲却从不觉得累。

晚间的蔷薇是最不需要母亲操心的。它们在路灯下,若隐若现,第二日又盛放如常。

我几乎见不到蔷薇开花的时候,它盛放时,我在异乡,花谢了,我仍在异乡。我借着母亲拍来的蔷薇想象家中屋前繁花似锦的模样,想象母亲如孩子一般拍好视频要给我看的欣喜模样,想象父亲坐在门槛上看这一丛的蔷薇,他大概也想告诉我,花开得多好啊!花都开好了。

 

 

季子家乡一角,回村的日子她负责在家洗衣做饭

最初两个月,她以为年底工作机会少,可新年后,金三银四金九银十后,工作依旧没着落。

半夜两三点醒来,季子就不敢再入睡。她在求职软件刷招聘信息,从第一条刷到无法下滑为止,把所有可能的岗位,全部投递一遍。

每次刷到最底下,季子都会下意识松口气。她心里想,终于刷完了,该投的都投了,能做的努力都做了,剩下的就看老天爷帮不帮我了。

2

求职的要求一降再降。

最初,她只投递合适岗位。后来,薪资、地域、适配度等条件一再放宽。可以跨行,可以换岗,月薪减半和基础岗工作都能接受。

可简历投递后,被拒绝的理由五花八门,婚育不匹配,年龄不匹配,学历不匹配。有时季子说完没结婚,就不再有下文。

她做过人事工作。那个公司的同事中有大龄未婚的女性,高龄孕妇,婚后不参与公司工作外活动的女性。她们被招进来,留下,没被歧视或裁员,都是正常职场生态的一部分。季子也一直这样认为。

直到现在,她才结结实实体验到女性35岁以后的槛,到底是什么。

工程公司偏向男性主管,内勤要求年轻,大多数基础岗的工作,将她拒之门外。今年春天,她还做过两份兼职工作,阶段性完成后,对方将她辞退。

还有学历。季子是工商管理专业硕士学位,是河北省该专业里排名最好的那所大学。她从大专自考本科,再用三年时间备考,去到当地最好的学府,取得研究生资格证。

现在,用人单位评判一个有十几年工作经验的人能否胜任,门槛依然是第一学历。大专,淘汰。季子后面的所有努力,好像一拳打进了空气里。

她想起24岁刚毕业那年,因为大专学历,被反复挑拣。她拿着简历一次次跑遍石家庄的招聘市场。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工作。

那时,季子没有自信,将一切归咎于能力和学历。过去一年情况则不同,她学会了主动拒绝。

这一年里,她找到过两份工作,又两次请辞。

第一份工作入职前,公司老板直言作为传统的企业需要改革,并主动提及要学习河南胖东来。胖东来是会将利润分给员工,季子由此推断,这是一家价值观没问题的公司。

入职不久后,她在确定该公司员工每周五天足以完成本周工作后,在老板的支持下将单休改为双休。所有员工达成一致,周末如有工作需要,一定线上完成。公司大会上宣读了假期制度的改革。

实行双休的第二周周末,公司副总去公司找不到员工,联系季子后,同事快速完成了分配的工作。

新的一周开始,副总找大老板抱怨,公司里周末找不到人,应该恢复六天工作制。很快,季子收到了老板的电话,取消双休,恢复原有状态。全员大会上宣布的改制就这样退回原点。

第二份工作入职当天,季子需要行政人事的所有事宜。领导当着她的面吩咐下属:‌‌“你看一下那谁的考勤再扣点。‌‌”那个谁,指的是要离职的人事。得知对方全勤没有迟到早退,领导又吩咐财务想办法扣点。

离职的人已经答应不要提成。季子瞪大眼睛确认情况。对方回道:‌‌“不行的,老板不满意。‌‌”

季子无法理解和认可眼前的情况。第一份工作,她发现公司工作时长超法定时间,向老板建议缩减,老板的答复是‌‌“没人跟我反抗,他们自己愿意的‌‌”。第二份工作,则是堂而皇之的克扣。

可身边不止一个朋友劝她,所有老板都是这副嘴脸,三观不正是常态,但和老板站在一边才是对的。错在季子,她对工作的要求太苛刻,工作不是和老板交朋友去的,不要太矫情。

季子内心却笃定,她的领导应该有正确三观,能听取意见并及时改正。

3

季子曾是最没自信的人,几乎能悉心听取身边所有人的建议。

2009年,她从国际贸易专业毕业。一年前,全球性的经济危机让原本热门的国际贸易专业变得棘手。

搜索2008年经济危机对该专业影响时,还能看到当年学生的答案:‌‌“今年毕业,我跑了好多的招牌会,都没什么地方要我们这个专业的,好多的外贸公司都倒了,要不就是裁员。没什么地方要人,要人的地方要求都很高的。‌‌”

季子也一样。她只能找到一些小规模的外贸公司。每个公司的要求都一样,三个月不出单就换人。

季子还能回想起当年的窘迫。‌‌“那时候没有手机。没有网络。农村底层的人进了社会还是啥都不知道,没有任何人告诉我们怎么走,只能硬着头皮往前,一次一次去试错,总结经验。‌‌”

碰壁多了,她想起读大专时老师的建议。考本科,换专业,利于就业。‌‌“别人告诉我可以走的路,我就这样去走。‌‌”

2010年自考本科,2013年本科毕业。拿到本科证,快乐很快被虚无感替代,她不知道将来生活中的目标是什么。母亲说,要不考研吧。

母亲随口一句建议,她想起不久前那场朋友的婚礼。本科的同学考了研究生,结婚时已进入当地的政府部门工作,那一桌十几个人里,都是他现在的同事,几乎都是研究生。

2014年起,季子一边工作一边考研,备考用了三年时间。每天晚上和周六日的时间上课,路上的时间用来背单词。为了不玩手机,考研那几年,她把房子里的宽带网断了。

那是河北省工商管理专业里的top1。专业的选择,也是考研机构老师的建议。

这一次,她见识到了另一个世界。80%的同学来自银行和保险公司高层以及各部分领导,不到5%的人来自企业,哪怕同是企业的人,大多也是老板,季子属于更少数。

在职研究生期间,恰逢季子当时就职的公司改革,她得到重用。公司赏罚严明,领导言出必行。虽然是家族企业,季子却能开出质量不过关的罚单,领导也能抵住供应商的不满,按规执行,以至于供应商对接人怀疑,她是领导的亲戚,才有如此大权利。

‌‌“我其实就是一个小小的行政。当时的领导对待公司每个人,都能做到这个程度。‌‌”季子回忆起那份做了六年的工作,语气轻快。

她在工作中得到了信任,逐渐自信,能力快速提升,能独当一面。公司中层领导各司其职,能听取意见保护下属而非推卸责任,几乎算得上一份完美工作。

唯一的不完美在于,每一个领导都足够优秀,无可取代,晋升没有可能。2021年离职前,季子的月薪还在五千左右。

当年读研时,任课老师暗示,同学们如今交的高额学费就是毕业后打工的工资。研究生毕业后,身边相熟的朋友私下损季子脑子有病,研究生毕业后工资可以涨一倍,为什么还不换工作?

这一次,季子成为工程公司的总经理,月薪翻了三倍,年底有额外分红。更高的薪资和职位一度让她陷入另一种生活:管理公司,决定业务走向,四处应酬,闲暇时每天待在商场里。那一年里,季子超过一半的时间每天在饭店吃饭。

她试着过大部分人羡慕的所谓有钱人的生活,却只感受到无尽空虚。

2022年离职时,她只想短暂休息一下,未曾想却被迫停了整整一年,再找不到一份不违背人之常情的正常工作。

4

季子最初的退路是回农村生活。

回村一年,她发现这条路目前行不通。哪怕这一年,季子的日常花销总计只有1000元左右。

瓜果蔬菜应季栽种收割,小麦水稻玉米小米足够一家三口的口粮,花生葵花榨油。在村里,也没有买衣服化妆品的需求。衣食住,几乎没有花销。

在村庄,季子餐桌上的一切果蔬,都来自门口菜园

只要不生病,一年里没什么用钱的地方。

季子童年时,村庄里家家户户都是如此,自给自足,不会有抢不到果蔬米面的恐慌,可以过得很踏实。

真正回村,季子发现,自给自足的是父母那辈的老人,而不是她。

她会收割小麦,会掰玉米,但掌握的只是种植的某一个流程。种花生铲窝,种玉米挑渠,种山药需要自己发芽,什么季节种什么菜用什么种子,她都不会。之前她在公司种过杨白菜、生菜、黄瓜、西红树,除了黄瓜,其他都颗粒无收。

父母每天早起种地,等到七八点再出门打零工。工头愿意要六十多岁的父母,却不要季子,因为她没干过苦力。

父亲四点起床,上午跟着同村的人去附近乡镇搬石头,一天200元,季子难以胜任。母亲在村里接修水渠、苹果园施肥除草的工作,50元-100元一天,工友都是50岁以上的妇女。酸枣成熟的季节,母亲一天能摘十斤,赚100元,季子进山后几乎找不到酸枣,无功而返。

季子偶尔想去拍拍视频,还会被众人打趣。她后来很少去了,因为一旦正式开工,她的存在本身,极有可能影响其他人的工作。

季子想过回村生存的许多种可能,又被一一否决。

村庄依山而建,大规模机械化生产不可行。在附近开店,从奶茶到甜品,身边创业的朋友很多,成功的只有一个。她想种药材,随即听说另一户人家药材半路被偷的消息。有时谁家田边长一颗连翘,成熟前夜就不翼而飞。养老项目,单人400元都无人理会。

一亩小麦一年的收成是1000元,不含肥料人工等费用。苹果一元一斤,超市里品相次于村里果园的苹果售价是6元一斤。10元一斤的酸枣,市区市场价在160元以上。哪怕季子学会种植,也只能保证不生病的情况下,自给自足过完这一生。

事实上,已经没有在村庄工作的年轻人了。季子去年回家时还有唯一一户,今年,他们的孩子读书,于是举家搬去县城。

这不是季子一个人的苦扰。哪怕回村的素人故事已充斥互联网,作为普通人,想要在没有实现财富自由的情况下回村过一生,几乎很难实现。

豆瓣的星星在成都周边租下30亩荒地。开荒种植,从生活到农作每一步都要克服许多困难。半年时间,花光积蓄后,他开始重复上班时夜里失眠的生活,直到重新开始找工作。

北漂的阿振,父亲至今在山东老家种植着七八亩的土地。他和弟弟妹妹依仗着这片土地长大。可作为家里老大,他从小很少下田,除了小麦,难以独自完成大多数作物的从种到收。为数不多擅长的环节,也总是叫苦不迭。

收入是另一个问题,1000元一亩地小麦,一万一棚的西红柿,如今维生并不容易。在他所在的村庄,最年轻的种地劳动力,已有40岁。至于父母老去之后的耕地,谁也不知道会怎么办。

他无数次想念家乡的鱼塘、稻田、冬季掏过的鸟窝、只有虫鸣的夜。可他回不去,不知道如何维生,不知道有了孩子后,教育又该怎么办。

星星在《回乡劝退记》的最后总结:‌‌“网络上隐居乡下的人大多分为两种:一是想在城市生活但是经济能力支撑不住的,刚好乡下有地可以回家乡回到父母身边;二是纯纯的网红经济背后有宣传的团队,来宣传农村生活的美好。而我两种都不符合。‌‌”

季子属于第二种,但她有和星星同样的疑惑。如果不擅长自媒体,又想回村,到底可以做什么呢?

5

季子还不知道答案。

裸辞前,城市特有的漂泊感令她一直想回村。在城市的这些年,她始终没有家,没有爱人,没有家庭。

她不记得搬过多少次家了。换个住的地方换个室友,换个工作换一帮朋友。出租屋只求简单干净,没有多余装饰。去朋友家里玩,几乎都是看孩子。她不觉得城市多好,也没有留下的理由。

‌‌“无论发生多大的事,顶多我们小区的看门的大爷认识我,其他所有人都不认识我。‌‌”

可回到村庄,年轻人多半只在周末回来休息。季子长居村里,是唯一待业的年轻人,也成了他人眼里的异类。

她在村群里找自家丢失的小橘猫,被传成不务正业,只知道找猫。父母不断催促她找工作,浪费一年就浪费许多钱。曾经的同事每天发消息询问:你上班了吗?你还不上班吗?

能常常一起闲聊的朋友并不多。在季子看来,35岁之后,已经过了相互吐槽和鼓励的年纪。朋友们各自有了家庭和孩子,而她还是单身。比起沮丧情绪,她们更愿意分享和倾听一些好消息。

一次,季子和朋友聊起工作的事,对方回复:你不要每天这么不开心,你会影响我运气。回村后,季子很少主动联系朋友,担心打扰她们。

还有一个现实的问题。如果她留在村里创业,以她的年纪和学历,几乎没有人会给她介绍对象了。

过去一年里,她曾主动追问过村里的人是否有合适相亲对象,大家总会以‌‌“对方正在谈着‌‌”‌‌“没有合适的‌‌”为由推拒。季子知道根本原因是她在相亲市场里的画像是年纪大、没钱、挑剔。

季子过往的恋爱经历却并非如此,她喜欢过的人既非帅哥,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她想要的只是一个三观想法相同的伴侣。

大专毕业后的14年里,她在不断学习,从本科到研究生,再自学考取工程相关的二级建筑师证书,建筑b证。一次次向上,通过大量学习获取满足感与快乐,也发自内心地相信着,她越来越优秀,就能遇见更好的人。

2023年,她停下来,然后迟疑了。

‌‌“我以为跨越阶层的方式是努力学习,是学历。其实跨不了。我以为有了学历和更好的工作才能遇到更好的人,发现并没有。现在看都是多么愚蠢的想法啊。‌‌”

爱人没有找到,工作条件也一再放宽。薪酬低于之前的工作也可以,只做人事不做经理也可以。

只有一个要求没变,希望找到可以好好相处的同事。

我觉得这是个合理要求,季子却说:‌‌“这话和你说,你信我。我和周围其他朋友说,他们觉得我脑子有病,话直接就怼过来了。‌‌‘你是去上班挣钱的,你是这个老板交朋友的吗?’‌‌”

季子不确定能否找到这样一份工作,也对接下来找到的工作能待多久持怀疑态度。

她对35岁以后的职场有了更直观的认知:公务员事业编都不再符合报考条件。在河北的省会石家庄做社区工作,月薪在2000元左右。在企业工作,40岁前基本会被裁员。因为40岁和30岁创造的业绩相差不大,企业会优先选择更年轻的。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35岁以上的女性求职有那么多限制,为什么拒绝并不糟糕的我们?

6

一个月前,季子趁周末去了趟五台山。许愿年底能找到对象,许愿有一份双休的工作。

新的一周开始,她在周二入职,周四晚主动离职。在石家庄,那算得上一份高薪工作,可季子最终无法说服自己,理解领导对离职员工的克扣,对上级马首是瞻,不问是非。

离开那份工资低但领导很好的公司,离开高薪酬的总经理工作,季子后悔了吗?

季子无数次自问,一年20万年薪和在农村里没收入的安逸踏实能否相等?答案是可以。

季子镜头下的村庄

哪怕她目前还回不去村庄,哪怕村口坐满了问东问西的老人。可在季子心里,这都是看着她长大的人,是她最熟悉的家。

打拼十几年后,她大概知道了知识改变的命运是何走向,有一份高薪优渥的工作后会过怎样的生活。看过感受过外面的世界,她没什么遗憾了。

有人从工作中获取成就感,赚钱有安全感。季子自嘲是个没什么‌‌“出息‌‌”的人,只有回到农村的家,才感到踏实。

‌‌“可以少赚点钱,够吃够用就行。结婚生子,有最好,没有也应该想着把自己的生活过好。痛苦的时候熬一熬,时间就过去了。‌‌”

等打工攒够了钱,季子想在村里选一块地,盖属于自己的房子。房子会建在山脚下,二层高,有许多房间。最大程度采光。一楼可以会客。二楼露天阳台可以喝茶聚餐晾晒瓜果粮食,能看星星,有花园有猫有狗。

等到攒够了钱可以退休的那天,无论有没有结婚,她都决定回村,在自己的房子里,边种地边养老。

我们聊天的前一天晚上,季子看到有人在短视频里分享《一个人的村庄》。书中写道:‌‌“我还年轻,扎根不深,躯干也不结实。一场大风刮走,随风千里,像一颗草,一片树叶,莫名其妙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不管你喜不喜欢,愿不愿意。风一停就剩空气,你在等待另一场相反方向的风把你刮回去。可能等了多年,你再没遇到一场能刮起你的风。‌‌”

她对作者并不熟悉,却对分享者的话印象深刻。那个人说:‌‌“我从小山村考进省会,又从省会选择北漂。从18岁到42岁,我被一场大风刮离了家乡。‌‌”

然后他用了三个特别,‌‌“我特别特别特别希望有一场大风把我刮吹回那个小村庄。但没有。‌‌”

季子最后补充道:‌‌“我是这样的人,书的作者也是这样的人。我希望你可以发现更多这样的人,可以回村去做点实打实的实事,这是我想做的,我想说的。‌‌”

 

 

四喜丸子是大席菜

我认识一个女孩子。是中学的同学,后来还有媒人想介绍给我。她家里是做屠宰肉铺生意的,是我们那小镇定点的的一个屠宰厂,除了批发也自己经营零售,乡邻也常去她家买肉。

有一次,我去她家里买肉,正好看到她与她二叔在院子里追一头大猪,那猪可大,不得有四五百斤,不像是现在吃的小猪崽子。她挽着袖子,健步如飞,瞅准了时机,猛的扑出,双手揪住了那大猪的耳朵,双膀一拧,哐铛一下,把那大猪掀翻在地。她二叔麻利的拿麻绳捆了,行云流水,绝不是第一次干。

我忍不住鼓起掌来,她一下子看到我,有些脸红,笑了笑,去准备刀子杀猪了。在阳光下,她的头发毛茸茸的,很好看。

她家里最著名的是酱货,一是酱猪头,二是酱猪蹄,三是四喜丸子。

她家的酱猪头酱猪蹄并没有什么祖传的手艺,就是炖的烂糊,用柴锅烧,木柴多是附近果园淘汰伐下的桃树,一口大柴锅也是跟下乡的铁匠定做的,直径大的吓人,怕不是得有一米七八,我整个人躺进去都不用太蜷腿儿。

那一锅能炖下十几个猪头,几十个猪蹄子,其余猪肝肥肠也都一起酱着,我们那里跟北京不同,是不吃猪肺的。一锅老汤红亮清澈,从开业到现在没有绝过火。

那酱猪头热的时候能酥烂到什么程度呢?她家切猪头不用刀,直接用筷子,你看上哪块儿,耳朵还是猪脸拱嘴,拿一双大筷子直接劈下去,最后一挑,拿一张大油纸垫在台秤盘子上,称完拿麻线一扎,你得赶快拎着往家跑。一般我吵着吃猪头,我妈这时候就已经在家烙饼了。大铁鏖子烙单饼,后来看到红高粱里朱亚文吃拤饼,我看是一个东西。

到了家,饼刚从鏊子上揭下来,我妈拿赶饼的抷子挑着,我卷上猪头就吃。单饼整体柔软,却又很神奇的有一点脆皮,混合着软糯咸香的猪头肉,糊嘴巴的香,吃到最后手被胶质粘的张不开,头直晕。从小到大这套流程已成固定,近乎一种神圣仪式。

那还有猪耳朵呢,放凉了拌葱丝,嚼起来嘎吱嘎吱的响,那种声音是深入颅内的,吃完你甚至都有种耳朵变大了的错觉。加上山东的葱甜,也脆,一红一白,香油一拌,天作之合。我大爷骗我喝的第一杯白酒,就是拿葱拌猪耳朵送下去的,我现在这么爱酒,这道菜当负首责。

后来全国各地去的多了,发现了一件异事,无论是成都武汉还是北京上海,烧烤酱卤的猪蹄儿都只有一扎来长,擀面杖粗细,还都劈开来做,小手张着被码的整整齐齐,看起来可怜无比,那些可爱的小猪绝不会成年。无论谁说多么美味儿,我都下不去嘴,想着就可怜。

还得是她家的大猪,蹄子一个足足斤半,皮厚筋多,吃起来无比费牙,绝无任何体面可言,要说有什么特别,也似乎没有,只是单纯的香。双手抓着,一边啃一边吐骨头。人说山东响马多,都是被啃大猪蹄子的形象给毁了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一切都得大,如果你见识过胶东的大馒头,你就能体谅山东人的饭量,锅多大,那馒头就得蒸多大。

一般家里没有吃米饭的习惯,但凡吃米饭都是当菜吃的,也是因为四喜丸子。四喜丸子是大席菜,各地有各地的做法,但多是先炸后蒸,或者炖。孙家的丸子每天不多,都是卖肉剩下的好肉碎,肉边儿。每天攒个几斤,她爹便剁成肉丁儿,绝不能剁太细,马踏湖的脆藕也切丁,最重要的是要搓碎几个馒头掺进去,最后蛋清一和,捏出丸子来,下板油一炸,眼看着拳头大的肉丸子,在油锅里翻滚一会儿变成枣红色,然后滴溜溜的再冒出来,油锅里像是洗着一群小和尚。一般我买就是包圆儿,有时候放学我就跟她一起走,提前让她跟家里给我留,回家上锅蒸几下就可以了。

大丸子松松软软,肉丁虽然烂糊但也能吃出恰当的口感,最绝的是吃到藕丁,大概是南方荸荠的味道,不如那么脆但是比那个艮。

那大丸子拌上米饭就着能吃三四个馒头。

有一回我去买肉,她站在柜台后面吃脂渣,她递给我一块,我们俩咔嚓咔嚓的吃着,说起志愿,我那时一心想搞艺术,后来学画去了济南。她学习极好,去了北京读农大,再后来听说去当了兵。

后来还曾有好事儿的媒人介绍过,

但我们都没回应。

都很好。

 

 

1.老多

老多出生时他的母亲已经五十多岁,算是高龄产妇,他上面还有三个哥哥。他的父亲蹲在门口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嫌这个老儿子多余,便给他起了“老多”这个名字。

父亲打算将老多卖掉,四处托人找人家。水坡镇上有一个开浴池的老板,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续香火,闻讯后开着摩托车找老多的父亲商量。老板从腰包中掏出厚厚的一沓钱说:“这是一万块,够你盖一座洋楼了。你这个带把的孩子送给我,保准儿吃穿不愁……”

母亲在床上听到后气急败坏,咆哮如雷,握起床边的瓷碗和陶壶向门外摔去,砰砰乱响,吓得老板抓起钱缩着脑袋溜走了。老多的父亲很扫兴,跺着脚说:“孩子他妈,你真糊涂,将老多卖掉咱们落下一笔钱,也不用养他了,这叫一举两得。”老多的母亲啐了一口,骂他狼心狗肺,不配作父亲。

老多长到八九岁,听街坊邻居说起这些事情,他抱怨母亲糊涂,当时如果将他卖掉,他会有一个开浴池的父亲,还有三个姐姐,那日子过得美啊!他不必再穿哥哥们的破衣服、听嫂子们的臭骂了。母亲生下他两三年后便撒手人寰,他一直认为母亲是被两个嫂子气死的,据说他们常常吵吵闹闹,喷一些难听的话,将母亲的心脏气炸了。父亲嗜酒如命,根本没有功夫管他。他像是一朵野蘑菇,在村子里默默生长。

在老多面前,我的优越感像是爆米花似的急剧膨胀。我穿着暖和的棉袄,他穿着单薄的外套,冻得脸红唇裂;我有一个漂亮的文具盒,他根本没有;我从书包中取出一块面包,他看到后馋得直流口水。我递给他,他十分高兴,吞到嘴里后嚼了起来,突然表情痛苦,将面包吐了出来——我哈哈大笑,面包里我塞了很多辣椒酱!

后来老多十岁出头就跟着叔父进城打工,据说是在一家酒店打杂,估计着是干些刷碗洗盘的杂活儿。他好像再没有回过村子,人们也几乎将他忘掉了。

不知道老多是否还记得我,我曾经是他要好的小伙伴,我们一起在村子里捉迷藏、掏鸟蛋,我还经常戏弄他。

2.褚桃

我小的时候褚桃是故乡常见的树,荒地、闲宅与土岗上总能看到它们的树影。人们将好土地留给庄稼,次等土地留给果树,劣等土地留给杨树、槐树与桐树,这些植物能够获得收益。最偏僻贫瘠的土地摈弃不顾,野生出青草、藤蔓、褚桃等植物。

褚桃生性泼皮,耐旱耐涝,是树木中的乐天派。它们在荒凉的土地上抽出健壮的树干,伸出繁茂的枝叶,犹如翠绿的山岗蹲坐在土地上,在风中摇动枝叶悠闲自在地吟唱。

盛夏时褚桃的果子成熟,这些果子很独特,是水果界的异类。它们呈球状,未成熟时貌似青杏,成熟后泛出橙红,在圆球之上钻出花蕊状的果肉,宛若点点的火焰在树枝上燃烧。孩子们咬一口果肉,嚼在嘴里微甜而绵软。大人们对它们好像没有好感,从来不将它们视为水果。奇怪的是我在水果店中也从来没有见到过它们,大概是它们味淡肉薄、不便于贮藏和运送的缘故。

我长大后在省城工作,有一次到外地出差,旅店楼下正好有一株褚桃。我一阵惊喜,涌起一股他乡遇故知的感觉。褚桃啊,原来你也在这里!它好像有腿有脚,跋涉千里从故乡而来。在城市久了,樱花、枫树、桂花等见惯了,那是我第一次在城市中遇见褚桃,感到无比的亲切与温馨。

如今故乡应该还生长着一些褚桃树,它们春天长叶,夏天果熟,鸟雀在枝头喧唱。不知道它们是否还记得从前在树下玩耍的那些孩子。

3.苍耳

在我的故乡,我们把苍耳叫作刺球,因为它呈球状,浑身竖满尖刺,一不小心就会把人扎伤。我小的时候,我们把它当作恶作剧的道具。

记得从前小学校园的后面是一片荒地,长满茂盛的杂草。课余时我和小伙伴跑到那里玩耍,捕捉刺猬与蚂蚱,见到一簇刺球便采摘一些放入书包中。次日一场恶作剧就会上演。

我的同桌叫小芬,性格沉静,梳着马尾辫,眸子里闪着温和而澄亮的光辉。一道晨光钻过玻璃窗跳上课桌,同学们背着书包陆陆续续走进教室,摇头晃脑读着课本。小芬走进教室时我假装看书,眼睛却偷偷瞟着她的木凳子——上面粘着几个苍耳。小芬刚刚落座,便发出一声惊叫,教室顿时人声鼎沸。

小芬脸颊绯红,弯腰将那些苍耳捡拾起来。有同学说是我在捉弄她,我却不承认,谁知道这些苍耳是怎么溜进教室来的呢!小芬默不吭声,将苍耳塞入口袋,然后从书包中掏出课本。一阵电铃声将教室的喧闹消除。

七八年后,时间把我塑造成了一个瘦弱而腼腆的少年,把小芬打扮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当时我在县城读高中,一个月回家一次。小芬初中毕业后便到南方工厂打工去了。那年寒假,我天天躲在屋子里看书。有一天我从门缝中窥视到小芬的叔叔在我家和我的父母在谈话,原来他是来说媒的,为我和小芬牵线搭桥。我的父母婉言拒绝了,说我年龄还小,还需要集中精力高考,不宜订婚。

后来我听说小芬出嫁到了邻村,丈夫也是我的小学同学,现在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我们在相同的时间里,收割不同的命运。

如今在我的故乡,荒野上应该还生长着苍耳。也许,孩子们还会把它当作恶作剧的道具。等他们长大了,是否像我一样,还会想起曾经被捉弄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