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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我要说出来

2022年7月,刘晓艳开始在短视频平台上发布自制的短视频,分享自己养育淇淇的生活。迈出这一步之前,她一直担心被前夫看见,‌‌“让他知道我现在过得不好,会笑话我‌‌”。最后下定决心是因为缺钱,从生下孩子到淇淇确诊脑瘫,已经花掉了70多万元,自己已经没有工作了,丈夫每个月只有7000块工资,积蓄已经花光,还向亲戚到处借钱。

她把自己的经历写成文字,然后再用口播的形式配合淇淇的画面讲述,每次的文案都差不多,反复讲述从自己怀孕到今天的历程。说的次数多了,她发现‌‌“以前一提就想哭,后来讲多了,心酸的感觉就减轻了很多。‌‌

开设账号一个多月后,她的一条视频突然爆火,点赞超过了1000万,粉丝涨了几千个,许多人在底下留言:‌‌“看哭了‌‌”、‌‌“妈妈加油‌‌”。她的支付宝每天响个不停,‌‌“高兴坏了‌‌”。

她非常兴奋谈起直播带货的成绩,‌‌“昨天晚上一下跑到150 万的流量,直播间有1300 多个人,我卖了八九百单‌‌”。

她还替别的宝妈撰写视频文案,‌‌“最后有6000多个赞‌‌”。目前,她已经通过抖音赚了几十万元,把这些钱全部投入了淇淇的治疗中,还把外债还清了。

但她不懂规则,直播间和视频总是莫名其妙被举报,导致账号多次被封禁,‌‌“现在赚不到什么钱了,我都不想做了‌‌”。

她通过短视频认识了很多和她年龄相仿的女性,她们不一定都有一个‌‌“特殊宝宝‌‌”,但能够对她的故事感同身受。有一位广东的宝妈,生了一对同卵双胞胎,自从认识刘晓艳后就常找她聊天,隔三差五关心她和淇淇的情况,还会给她寄自己孩子的衣服、奶粉等等。有一位粉丝一直给她留言:‌‌“别带孩子去康复了,没用的。‌‌”她一开始还会与她理论两句,后来就把她拉黑了,把这个事‌‌“当笑话讲给别人听‌‌”。后来她通过一位朋友得知,这个粉丝的孩子确诊了自闭症,‌‌“她现在天天带着孩子去康复‌‌”。

但她除了拍视频已经很少和别人有聊天的机会,丈夫是她了解世界的窗口,也是她的精神支柱。

丈夫是某央企应急救援队的队员,参与过许多地震、泥石流、塌方等抢险救灾工作。她崇拜也羡慕他,‌‌“他跟我们私企工作的不一样,他从心里就很热爱这份工作‌‌”。

每次丈夫执行完任务回来,都会和她说起救援的情况,人在生命最后一刻的惨状,突遇余震和泥石流的惊险,她每次听都感觉‌‌“恐怖‌‌”。

一开始她还担心他的安危,后来就习惯了,‌‌“一旦出去救援,八九个小时失联是很正常的‌‌”。每次接触死者后,他的工作服都要拿回家来洗干净,继续穿。

从结婚到现在,她没有和丈夫吵过架,只要丈夫在家,就会把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每天早上,他会给琪琪喂奶,让她睡到早上9点再起来;他陪着她带淇淇去北京治疗,她抱孩子,他拖着行李。‌‌“靠得住‌‌”,是她和丈夫能过下去的原因。

‌‌“安全感‌‌”还体现在丈夫给家里安的监控上。自从她轻生过一次之后,丈夫在家里安装了两个监控,厨房一个卧室一个,‌‌“我们在家不在家,在家干什么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有一次她好奇点开监控APP的浏览记录,发现老公一天看了3000多次。

但照顾孩子的重任,大部分还是落在了刘晓艳身上。她一个人在家给淇淇做康复,一个人带淇淇去重庆接受康复治疗,一个人带淇淇去看病。

淇淇‌‌“几乎每个月都要感冒‌‌”。医院的儿科在1号楼,她租的房子靠近8号楼。她背着淇淇从8号楼走到1号楼,要20多分钟,她的心脏受不了,‌‌“最怕爬那个楼梯,没走几步就要停下来。‌‌”

生完孩子之后,她从104斤变成了140斤,这两年再也没给自己买过新衣服。

有无数次回想起过去,刘晓艳觉得自己应该激动、应该难过,但是就是没有那种‌‌“很过激的心‌‌”,她的心好像被一双无形的手给掌控住了。

05淇淇的未来

刘晓艳现在没有时间后悔,更多的是担心。因为淇淇不断长大,病情也不断反复,越来越难康复。

淇淇确诊脑瘫和婴儿痉挛症后,父母带她去了北京解放军总医院,接受ACTH(促肾上腺皮质激素)治疗,‌‌“只一次就控制了痉挛发作‌‌”。

接着她们又带着淇淇回到重庆继续上感统课、口肌训练课、早教课等等,一天上6节课,上午下午各2个半小时。但是康复过程比出现痉挛症状前更加艰难了,‌‌“不能上太大强度,一刺激就容易复发,但是不训练又看不到效果‌‌”。

经过一年的康复,淇淇基本恢复到了一年前的状态,可以跪、坐、抬头,还会叫‌‌“爸爸妈妈‌‌”,‌‌“打针、吃药‌‌”这些简单的指令都听得懂。就在这时,淇淇的痉挛症又复发了。

今年年初,淇淇阳康没多久,她和几个熟识的宝妈一起在重庆街头摆摊卖灯笼玩具,她全程用毯子裹着淇淇,背着淇淇,但是还没半个月,淇淇又得了肺炎。住院治疗花了8000多元钱,而她摆摊才赚了2000多‌‌“。

阳康后,爸妈决定带淇淇去青岛康复治疗,然而刚刚登记完入院手续,淇淇又开始抽搐,挥之不去的婴儿痉挛症又复发了。淇淇只能回到重庆先治疗痉挛症。

长期的用药让淇淇身体免疫力低下,身体瘦弱,2岁零1个月,体重只有18斤。

药物还让琪琪眉毛脱落,牙齿腐蚀松动。因为药物抑制食欲,淇淇的口肌一直没有得到锻炼,每天给琪琪喂饭的时间就要超过5小时。

淇淇还有睡眠障碍,‌‌”不是她不想睡,而是这个病让她睡不着‌‌“。每晚睡前,刘晓艳在她躺的位置旁边放几个玩具给她玩,淇淇玩腻了就开始扯她的衣服,抓她的脸,如果刘晓艳还不理她,她就会开始哭,‌‌”像大人一样伤心抽泣‌‌“。刘晓艳每晚都要起来抱她。

回到重庆后,淇淇的抽搐没有得到控制,反而长期的奔波让淇淇又感冒了,从普通的扁桃体发炎演变为支气管炎,最后发展到了重症肺炎,一度转入呼吸科监护室。

现在,淇淇正在接受第二次ACTH激素治疗,如果还是无法控制婴儿痉挛症,下一步刘晓艳和丈夫打算带她去北京接受迷走神经刺激术。迷走神经刺激术是通过在患者颈部迷走神经干植入电极向迷走神经发送电脉冲来抑制癫痫发作。

她还从医生那里了解到,这种手术风险小,有约50%的成功率,‌”如果成功不但能够减少癫痛发作,还有助于提高认知能力,对她未来康复有好处。‌‌出了医院,刘晓艳和丈夫又开始打电话四处借钱。

刘晓艳不知道,这次痉挛症复发之后,淇淇下一次踏上康复的正轨是什么时候。但可以肯定的是,淇淇年龄越大,康复的难度就越大。

她不敢想象5年、10年后的未来,‌‌”如果我老了,照顾不了她了,我不放心把她交给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

但也有另一种可能,‌什么时候我能给琪琪存500万,我就能放心了。‌”

 

 

后来我长大了,肩负的越来越多,我终于明白,教父是对的,没有什么比家庭亲情更重要。

在人类漫长的演化历程中,为了避免近亲婚配而导致种群退化,青春年少的个体往往会有一股外出闯荡的冲动,在当时的他们眼中,老爸老妈一点都不酷,还是同龄人之间更有共同语言,而当这些青年也组建了家庭成为父母之后,他们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就渐渐变了,肩负重任的他们深感世事艰难,正所谓独木难支,多木成林,生活的艰辛会让他们愈发珍视亲情的温暖和羁绊。

人类历史中,技术和情感总是交织缠绕,在当下这个AI崛起的时代也是一样,前不久,我看到淘宝上出现了一类新服务,就是用AI技术复原亲人的容貌和声音,合成一段视频,只需事先提供亲人的照片和录音就好。

比如,有店家一开始收到的订单是关于小婴儿的,客户希望用AI技术让还没有语言能力的小宝宝给长辈说几句吉祥话,图个喜庆,但随着时间推移,店家收到了越来越多悲伤的订单,这些客户会发来一些逝去亲人的照片和录音,希望能用技术复现他们的音容,客户的需求很简单,让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再次开口对他们说话,哪怕只有一句。

印象深刻的例子有三个,一位丧偶的先生发来去世妻子的照片和录音,在最终交付的视频里,‌‌‌‌“妻子‌‌‌‌”对丈夫说:‌‌‌‌“好好过,把孩子养大,我们都会死,我只是先走一步。想开一点,我会照顾好自己。加油!‌‌‌‌”另有一位筹备婚礼的先生,给店家发来了过世岳父的照片和语音,通过AI技术,让妻子的父亲在另一个世界参加了女儿的婚礼,这位‌‌‌‌“岳父‌‌‌‌”在婚礼上嘱咐自己女儿:‌‌‌‌“学会释怀,不沉溺于无法改变的事,向前看。我会一直为你们祝福的,再见……‌‌‌‌”还有一个北漂女孩,父母都过世了,她找到店家复原了双亲的音容,爸爸妈妈在另一个世界嘱咐她‌‌‌‌“工作别太累,学会放松,我们在这边也会想你。‌‌‌‌”后来她还请求店家教会她这项技术,这样孤独时,她就可以经常和父母说说话了,看完这个案例,我莫名想起之前网上的一副照片,画面中有个小女孩,在地上用粉笔画了一个妈妈,然后躺下蜷缩在‌‌‌‌“妈妈‌‌‌‌”的怀抱里。

对于深感亲情价值的我而言,这样的订单让我悲伤又欣慰,悲伤是因为亲情的隔断是彻骨之痛,即使作为一个旁观者也会忍不住含泪,欣慰是因为,我看到了新的科技突破是如何在商业逻辑的驱动下抚慰更多人心灵的。

回顾历史,我们能发现,新技术在诞生推广的初期,走商业化的道路是最优之选,因为其很容易形成一个自反馈加速的机制,正如欧洲当年在印刷术成熟之后,通俗读物的普及刺激了眼镜行业的发展,进而催生了镜片工艺和光学望远镜的进步,最终使得人们以天文学为突破口,挣破了思想的束缚,开启了新的历史篇章,思想启蒙是后来的结果,归根结底是这事最开始能赚钱。

AI技术也是这样,虽然眼下各项工具性能进步很大,但对于一般公众而言,操作门槛还是有的,淘宝平台的店家则降低了门槛,正所谓专事专办,客户提供素材,店家提供成品,商业化的逻辑就走通了,随着经验积累和技术迭代,这门复现亲人音容的行业会越来越成熟,除此之外,现在平台上的AI服务还有很多,比如通过AI和胎儿的四维彩超图,让准爸妈提前看到新生儿的模样,或者用AI生成商务照或外景婚纱照等,效果惊人,虽然将来会带来什么深远的社会变革犹未可知,但当下,这些技术已经切实地抚慰了人们的心灵,方便了你我的生活。

就这样,科技、情感、商业,交织成了向上的螺旋,再次引领人类进入下一个时代。

我想,我也应该准备一张柯里昂阁下的照片,还有他在影片中沙哑的嗓音,并找一个淘宝店家下单。

昏暗的房间内,一个穿西服的老人打着领结,胸前一朵红色小花,他揉摸着怀里的猫,沉默不语,双眼深陷在眉骨的阴影中。

我对老人说:‌‌‌‌“很多年前,我以为您不酷,总是谈论一些家庭亲人的话题,后来我才明白,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比家庭和亲情更重要,对不起,是我错了。‌‌‌‌”

屏幕里的老人放下猫,轻轻挠了挠嘴唇上的短胡,沙哑地说:‌‌‌‌“你长大了,孩子,你长大了。‌‌‌‌”

 

 

我二姐出生后户口簿上的名字是顾小胖,因为大姐名顾胖胖。后来大姐改了名,二姐也跟着改了,叫顾青。可我姥姥从小管她叫‌‌“姑娘‌‌”,不知怎么的,全家人,以至全胡同的人,就都叫她姑娘了,直到她死。

姑娘是唐氏综合征患者,生下来就是‌‌“傻子‌‌”。这是一种先天性疾病,在第21对染色体上出了问题,致病的原因,医学界至今没有定论。现在孕妇在做孕检时,能够查出胎儿是否患有此病,如是,可以不要,所以这样的患者越来越少了。

全世界的唐氏综合征病人,长得都一样,黑人、白人、黄种人,都像一家子的。原来俗称‌‌“蒙古症‌‌”。Dr. John Langdon Down是最早对此病进行完整描述的医生,医学界即以Down(唐)来命名。

这种患者都是‌‌“智能落后‌‌”,但每个人的智力水平不一。九十年代美国有一部电视剧,主角男孩子就是这种病人,他可以上小学,真是相当不错了。我二姐的智力则一直在两三岁的程度。她管妈叫妈,管爸却叫‌‌“宾‌‌”,会叫姐,但称呼我,却叫‌‌“拉‌‌”。

有一次看电视,画面上出现了羊群,邻居小朋友们就议论羊怎么样怎么样。她听了,坚决不允许他们把电视中的羊叫羊,甚至气得做出要打他们的样子。这说明,她知道我的名字是阳,而且认为阳这个音专属于我,不得用来称呼别的事物。

她小时候自己不会穿衣服,都是由妈妈、姥姥、姐姐给她穿。大概十几岁后可以自己穿了,但不会扣扣子。即使费老劲扣上了,也对不准,还是要人来帮她。吃饭有一个专用的碗,自己不在盘子中夹菜,要别人把饭菜给她盛好,才肯动筷子。数数儿,‌‌“一、两、三、五‌‌”会说,再往下,就‌‌“八、十‌‌”了,怎么扳也扳不过来。我和我姐姐都教过她写字,她认认真真地照着画,写出来的都是甲骨文,郭沫若也猜不出什么意思。

但是她爱美,爱照镜子。我姐姐有时给她脸蛋涂上点儿胭脂,或者给她穿条花裙子,让她照镜子,说:‌‌“姑娘真漂亮啊!‌‌”她脸上的笑容,立刻异于平常,那叫天真烂漫,同时,还会在镜前左转右拧,忸怩作态。你说她不懂得照相是干什么的吧?可只要把相机镜头对准她,她立刻就摆起pose来了,嘴角还浮出假笑。后来我看国产电影,有的明星挺漂亮,但在镜头前一站、一开始表演,不知哪儿来的一副架子就上了身,满脸假笑,跟我二姐是一个路子的。

姑娘和我妈最亲。她十二岁那年,我妈去河北香河参加‌‌“四清‌‌”,因为觉得跟她说要走多久、去干什么等等她也不懂,所以走时就没打招呼。结果,妈妈才几天没回家,姑娘就受不了了,天天趴在院子里的枣树上喊妈妈,哭。后来,我姥姥对我妈说:‌‌“你以后再出远门,跟姑娘知一声。别以为她不懂,心里明白着呢。‌‌”从那以后,我妈不论去哪儿,都会跟姑娘说一说;只要说了,她还真就不再哭了。

她虽然不知道‌‌“姐姐‌‌”‌‌“弟弟‌‌”这些词的含义,却本能地知道她比我大,应该照顾我、保护我,天生有姐姐的‌‌“范儿‌‌”。我小时候整天泡在胡同里,天一黑,她就从家里跑出来叫我:‌‌“拉!吃饭了!‌‌”要是我敷衍一声没回家,过一会儿她还会跑出来,摆出威严和生气的样子再叫:‌‌“拉,吃饭了!‌‌”重音放在‌‌“吃饭了‌‌”三个字上,表示强调和不耐烦。

天凉了,外边一起风,她就会从家里拿出我的衣服,送给在胡同里玩耍的我,要我穿。前几年大力的母亲还说起这件事,我说:‌‌“啊?您也看见过?‌‌”‌‌“当然看见过,我从旁边走,心想傻姑娘还知道照顾弟弟呢……‌‌”大力的母亲九十多岁了,仍记得如此清楚,可见给邻居留下的印象有多深。

有一次我和同龄的小理在我家打着玩儿,有点儿打急了,滚在地上互殴。姑娘看见了,对小理十分生气,拿起一根藤棍就抽他,但她没有准头,藤棍多数落在我身上,我喊:‌‌“姑娘,别打我啊!‌‌”我和小理都笑了,从地下爬了起来。姑娘劲儿小,棍子打下来也不疼。

胡同里的人对她很好。她小时候爱到胡同里玩儿,有外边人从胡同路过,往往站下来看她,指指点点。如果有邻居在,就会对那些人说:‌‌“别看了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也有小孩朝她扔石头或言语不逊,那就更不行了。

有一天我一进家,姑娘就冲我哇啦哇啦说话,手比划一件什么东西,然后朝外指。我问怎么了?她拉上我就出了门,直奔一个大杂院而去。我大概猜到了怎么回事。进了院子,又直奔深处的一个人家,这家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有时来找姑娘玩儿。姑娘站在她家门口,哇啦哇啦叫,我就喊着小女孩的名字说:‌‌“某某某,出来!‌‌”喊了一会,她母亲出来了,问干吗?我说:‌‌“某某某偷了我们家东西了。‌‌”她母亲说:‌‌“是吗?什么时候?你看见了吗?‌‌”我说:‌‌“刚才我们家就姑娘在家,她看见了。‌‌”‌‌“她能知道吗?‌‌”‌‌“当然能知道!把某某某叫出来,当着姑娘说说……‌‌”吵了几句,她母亲回屋了。过了一会,手里拿着我家一件东西(好像是玩具,忘了),讪讪地走出来,还给了我。那是文革期间,我们家已经倒霉了,她母亲没趁火打劫不讲理,还是不错的。姑娘乐了。在回家的路上,我给姑娘竖大拇指,她懂。

2

我们家的熟人朋友来了,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一般进门都会先和姑娘打招呼,跟她说几句话。陈寰阿姨有时还专门给她带礼物。她爱跳舞,大家经常说:‌‌“姑娘,给我们跳一段吧!‌‌”然后鼓掌。她有时很痛快,马上就跳;有时会做出害臊的样子;也有时‌‌“拿堂‌‌”,说什么也不跳。要是大家的要求过于热烈,她还会做出厌恶的样子,说:‌‌“不跟你好了!‌‌”然后坐在一边动也不动。

在我姐姐的朋友里,姑娘最喜欢亚平。亚平爱跟她说话、爱跟她玩儿。她管亚平叫‌‌“亚憋‌‌”。有一次她让亚憋跟她一起跳舞,第一个动作是叫亚憋躺在地下。亚憋问为什么呀?二人连比划带说沟通了好半天,亚憋终于明白了:这一段跳的是白毛女在奶奶庙遇黄世仁,姑娘当白毛女,亚憋当黄世仁,躺倒在地让姑娘打……亚憋这个乐呀,说你怎么不当黄世仁哪?我打你!姑娘也乐,连连摆手。

后来亚平要去当兵,临走也跟姑娘道了别。亚平走后,有人问姑娘:‌‌“亚平去哪儿了呀?‌‌”姑娘双手放在头上,比划一下戴军帽的样子,然后又在胸前斜着划动划动,是挎军用挎包的动作,最后敬个军礼……她还真知道亚憋干吗去了!

姑娘所有的知识和模仿对象,全部来自电视。电视机使她与外部世界产生了虚拟性的联系,也是唯一的联系。

她能分辨好人和坏人,或者说,凭本能感知善意与恶意。文革中,我父亲单位的造反派经常来我家,不论具体的人长得是善是恶、是美是丑,姑娘一看就知道是不怀好意的。其实,这些人是今天来一拨儿明天来一拨儿,不是固定的,连我们也记不住脸,一个都不认识。但只要他们一进院子,姑娘立刻能辨别出身份,沉下脸,生气地对他们说:‌‌“宾(爸)睡觉了!‌‌”意思是不能打扰。这是以她的方式做出的反抗。

3

那时,我们家人并不了解这种病是怎么回事,我妈妈一直没有放弃给姑娘治病的愿望。七十年代初期,听说海军总医院有针灸治疗,我妈就带她去了。一个星期去三次,从北京站坐地铁,到军事博物馆下,还得倒公交车,很远。冬天,寒风呼啸,单是从家走到北京站地铁站,就是一段艰难的行程。姑娘身体不好,气喘吁吁,嘴唇很容易发紫,几乎是让我妈拖着走路,走几步就要歇一歇。有一次刚走进地铁站,她就休克了。我妈一时心慌意乱,不知该怎么办,只听有人说‌‌“掐人中,掐人中‌‌”,她赶紧掐人中,姑娘才慢慢地缓过来……这样持续了大约一年,病情毫无改善,就不再治了。

世事风云变幻,家庭荣辱兴衰,姑娘一概不懂得。不懂得,就没有痛苦。她每天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个世界恒常不变,也没有人来打扰,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命中注定一个有福之人。生在乱世,糊涂就是福啊。

姐姐先去插队,母亲和父亲又分别去了干校。我和姑娘相依为命大概一年多。所幸这一年她过得平稳,没出什么特殊的状况。印象中她没问过我‌‌“姐姐妈妈宾‌‌”都去哪儿了,更没有哭闹。也许,她还是感受到了一些变化带来的震动,不想给我再来个雪上加霜?毕竟是弟弟嘛!

文革开头那两三年的我,比后来只有我和姑娘在家的这一年,要脆弱得多。我当着父母的面,好像没有哭过,但背着他们,伤心事一时涌塞心头,经常哭。姑娘只要看见了,就走过来安慰我:‌‌“拉,别扑(哭)了。‌‌”往往哭得更厉害。有一次我妈回家后,姑娘告诉我妈:‌‌“拉扑了!‌‌”我妈想开口问我,看看我的样子,也就什么都不说了。那以后,当着姑娘我也不能哭了。

大概从二十岁之后,姑娘越来越不爱动了,整天坐着,渐渐发胖。我妈要带她外出活动,她也不去。我也注意到她懒了,有时说一句:‌‌“姑娘,上外头玩玩儿去!‌‌”她一挑眼皮,爱答不理,甚至眼皮都不抬。

一九七七年的一天,我妈早晨醒来,照惯例叫姑娘起床,叫了几声没动静,走到床前一摸,她已没了呼吸。事前毫无征兆,走得安安静静。

姑娘刚生下来时,医生就说她的心脏不好,暗示活不长。唐氏综合征患者大多有类似的先天疾病。顾青就这样度过了无忧无虑的一生,享年二十五岁。

当时我正在新疆当兵,我妈妈瞒着没告诉我。我高中的班主任何老师给与我一起当兵的同班同学老曾写信,让他在适当的时候向我透露。有一次我去乌鲁木齐,晚上和老曾喝酒,他才说出来。那时,姑娘已经死了好几个月了。

后来,我在东京的地铁上,看到一位母亲带着一对双胞胎男孩儿,就是‌‌“顾青一族‌‌”的人。大约七八岁,因为是男孩,爬上爬下的,一刻也不安静,母亲抓了这个抓那个,管不过来。我心想:这个母亲实在是太辛苦了!

在洛杉矶的时候,一天我在十字路口等红灯,只见右侧路边拥着十几个‌‌“顾青家族‌‌”的小孩子,有白有黑,面貌都相像,举止神态跟姑娘一模一样。三个老师领着他们,小心翼翼地从我车前一一走过……一股骨肉之情从心底涌起,怅然若失良久。

我妈妈晚年时说:‌‌“我最想姑娘了!老想她……‌‌”

前些年与亚平她们聚会,亚平也说:‌‌“我有时候还真会想姑娘……‌‌”

有一次我在首都机场坐摆渡车,车上有一家三四个人外出旅游,其中一个是‌‌“顾青族人‌‌”,十六七岁的女孩,身体强壮,个子很高,智力比姑娘高多了,能与家人交流。我站在她侧后方,上上下下打量她。她家人发现后,对我十分反感,狠狠地瞪我,以为我是在看傻子瞧稀奇。其实,我真想跟她们好好唠唠……

作者:顾晓阳,生于北京,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毕业。在电影杂志任编辑。1987年底赴日本留学。1990年移居美国。出版有长篇小说《洛杉矶蜂鸟》《收费风景区》,散文集《北京野事》等。电影《不见不散》编剧(与冯小刚合写)。1995年至1998年在《今天》杂志任编辑、编辑部主任。

 

 

我买到了一瓶蜂蜜,大约一斤。蜂蜜略带淡黄色,透光度很好,按照粗浅的理解,也就意味纯度不错。蜂农小哥说,这可是今年正宗的槐花蜜。站在蜂箱前的我们还在犹豫,顺着他抬手指得方向,果然还有好多棵开得正好的洋槐花,来的路上竟然未曾注意,有点“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地槐花始盛开”之感。

等回家之后,掀开一闻,就是熟悉的洋槐花香气。舀了两勺,放到杯子里,加了快一杯的凉白开,快速地搅匀。旋转中,看到蜂蜜如丝散开,一点点与水融为一体,一杯蜂蜜水就新鲜制成了,要是再加点柠檬就更好了。赶紧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甜味好像找到了很多通路,脑子里会浮现很多画面。

某一瞬就回到了很多年前的夏天,那时候去姥娘家住。那时小山村里吃根冰棍比较麻烦,还要等着专门卖冰糕的人来,什么时候来也不知道。但也有折中的办法,那就是泼回蜂蜜水。大舅会用刚打上来的井拔凉水,给大家冲一瓢蜂蜜水喝。水瓢里的蜂蜜是从村里养蜂的人家要来的,大抵也是看到有外甥们来了,直接给舀两大勺的。

清凉与甘甜是同时涌来的,其实也不光是味觉,似乎凉气从碗里直接扑到脸上、灌进鼻腔。吧咂吧咂嘴,又说这可真得劲哩。得劲哩,“得”的发音不是de,是三声的dei。似乎只有这拐了点弯的声调,才能完整地表达出一种由内而外的舒服。井拔凉水跟地窨(yìn)子一样,是夏天取凉的重要方式。西瓜会被放到水桶里,然后系到井里放着,等放够了时间,提溜上来切一刀。西瓜应声而开,凉气随之而出,难得。

家里的压水机经常会漏完水,但也没有关系,借助半瓢水形成足够的空腔压力,就可以把水从七八米深的井底抽上来。凉凉的井水,一口喝下去,且不说呛不呛着,一时就把热气消掉大半。蜂蜜也不好弄,谁家也不经常准备,倒还有橘子粉。往茶缸子里倒上一股,接点刚压上来的凉丝丝的井水。等待橘子粉全部融化,一杯现冲饮料就诞生了。

从东边地里除草回来的老妗子,正坐在我家过道里,用草帽子使劲扇着风,一口气喝了半茶缸说,“孩子,来,再给接上点,这可比吃那些个冰糕得劲多喽”。那时候吃冰糕,得听吆喝声。因为是有人专门骑着自行车去批发,装到泡沫箱里并盖上个小褥子保温,然后再到各村里走街转巷去卖。橘子、红豆、绿豆,这三种居多。当时一毛到两毛一根,好一点的香蕉味雪糕,得三毛。买冰糕看运气,碰上才有得买,碰不上就吃不到。

“冰糕自由”都是从电冰箱普及之后的事。先从村里小卖部供销社,再到各家各户,有个过程,现在想着就好像一瞬间发生的。三年级的夏天,姑姑来家小住,我们几个到村里最早个体小卖部买冰糕。到了五年级的夏天,老舅家翻盖房子的时候,领个啤酒瓶换雪糕,大队门口的小卖部就已经用上冰柜了。等到了初中高中那几年,镯姐家就自己买了冰柜,顺带也外卖一些冰糕。等到了大学,几乎家家都有冰箱了,有的家里还不止一个。

蜂蜜橘子粉,凉水好搭档,但对我爸来说不是。无论地窨子里多么凉快,其实拿出来的啤酒给人的感觉还是温吞吞的。往往到了这时候,会安排我或者老妹跑去供销社买两根最便宜的冰棍,最好是那种没啥甜味的。一碗大人“饮料”啤酒倒好,再加入根冰棍冰起来。冰棍化开,温度就降下来,很快凉啤酒也成了,比现在直接从冰箱拿出来等着放凉的冰镇款更有“味道”,多多少少还有冰棍的甜味。

夏天又到了。戒了好久的可乐,在不知不觉中又跑到了桌上,特能安慰自己是说尝试一款新口味。只是自己的肠胃,已经不能适应凉东西,特别是直接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饮料、水果、酸奶等等。都需要先放一放,升升温,才敢喝,以保证肚子不闹事。“一降温”到“一升温”的切换中,那头是再也回不去的、不断被美化的旧时光,这头是想喝又怕关键指标各种超标的新当下。

我再也不想做妈妈了

八岁的时候我有了一个弟弟。他出生的时候是年底,零八年的冬天特别寒冷,爸爸给他取了一个小名叫寒寒。

第一次见到我弟的时候,我觉得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小婴儿,白白净净的,看得人心都化了。以至于很长时间里我都以为新生儿都是这么干净漂亮的,后来才知道大部分宝宝生下来都是皱巴巴又黄唧唧的。

我弟婴儿时期长得非常漂亮,并且很爱笑。每天放学回到家做完作业,我就会趴在他旁边跟他玩,逗他笑,给他取了昵称‌‌“小寒宝贝‌‌”,乐此不疲地教他说话叫‌‌“姐姐‌‌”。在我坚持不懈的努力下,我弟说出的第一个单词就是‌‌“姐姐‌‌”。

因为多了一个孩子,负担变重,等弟弟幼儿园读了两年之后,我妈出去找了个工作。于是周末常常只有我和弟弟两个人在家,还在读小学的我开始了看家照顾弟弟的生活,上午把家里的衣服洗好,煮好饭等妈妈中午回来炒菜一起吃饭,下午再一边带弟弟一边写作业。

不夸张地说我弟上幼儿园以后,陪他最多的人除了幼儿园老师同学,就是我这个姐姐。都说长姐如母,在陪伴弟弟长大的过程里,我提前体验了一把妈妈的角色。不得不说陪一个小孩长大是很奇妙的事,看他躺在床上晃动手脚,到学会爬,奶声奶气地叫‌‌“姐姐‌‌”,摇摇晃晃地走路,上幼儿园有了自己的新朋友,会在无数个瞬间从心底发出‌‌“他也太可爱了!‌‌”的感叹。

我每天叫他起床,教他刷牙洗脸,给他穿衣服喂饭擦屁股,在家里跑来跑去,偶尔拌嘴打架,我们俩成为了彼此最亲密的人。时至今日我还经常会以小时候给他擦过屁股为由‌‌“道德绑架‌‌”他为我干活。

但是故事都有反面。转折在我上高中之后,我去了离家四十分钟车程的县城寄宿高中,我弟也到了上小学的年纪。我读的私立高中学风严谨,半个月才放假一天,平时在校只能课间刷卡用学校的电话打给爸妈,我逐渐和家人的生活脱轨。直到有一天我放学回到家,妈妈和弟弟因为不写作业的事情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妈妈歇斯底里的咆哮和弟弟厌恶的表情都暴露在我面前,我才意识到我们家里出了一些问题。

我从小就是成绩好的优等生。在那个很排外的温州小镇,因为我的成绩和开朗大方的性格,我妈经常收到街坊邻居和学校老师的赞美。但是我弟和我似乎完全相反。从上小学起,他的成绩一直不好,和老师同学矛盾不断,有严重的厌学情绪,经常和父母争吵。

由于从小上网浏览了过多怪力乱神内容,他小时候有很严重的恐惧症,害怕一个人待在家里,时常一惊一乍地喊叫,因此他必须时刻待在我爸妈身边。而且他性格孤僻,不敢与人交流,日常只敢和我、我爸妈交流,所以他身边的人只能是我、我爸或我妈。

我亲身体验了一回‌‌“生孩子就像是开盲盒‌‌”一般的体验,我和我弟,同父同母,同样被父母带在身边长大,没有家里亲戚的干涉,但是我们有着完全不一样的性格、成绩。我们就像月亮的两面,有着完全独立的人格。

我弟并不笨,他懂得许多课外知识,对于他感兴趣的历史和时事,他懂得比很多大人都多;他也并不坏,虽然会厌学、会和爸妈吵架,但是他其实心地善良,也很爱家人,会在爸爸有事晚归的时候一直等在门口,急得想要报警。只是他脾气暴躁控制不住自己,在争吵时常口不择言中伤父母。

在我很少回家的高中三年里,我弟从一个可爱的小婴儿成为一个成绩差、脾气暴躁且缺乏生活自理能力的叛逆初中男孩。我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是因为刚上小学时没有学明白拼音字母,爸妈又无力辅导所以后来语文英语成绩都一塌糊涂、愈发厌学吗?是因为接触了太多互联网的暴力鬼怪内容所以变得疑神疑鬼又社恐吗?是因为妈妈工作疲惫之余对他没有耐心,经常大声吼骂所以他也脾气暴躁吗?

那之后我开始讨厌小孩,我知道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婴儿,也会变成小恶魔。

我和我弟的感情依然很好,他并不是十恶不赦的坏孩子,我知道他很爱我,我们是彼此生命里不可或缺的存在。在他最叛逆的那段时间里,他和父母几乎无法交流。只能由我和他沟通,我经常给他打电话,问他的近况,劝他体谅父母,劝他读书。他会听我说话,并且会做出改变,只是不久我又会在下一通妈妈的电话里听到‌‌“他就好了那一下,又变回去了,你再跟他多说说‌‌”。

我很爱他,我希望他能变好,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事情,即使不读书,也应该有别的追求。但是我厌烦听到爸爸妈妈说的‌‌“你弟最听你的话了,你多跟他说说‌‌”‌‌“你做姐姐的人,要多教教弟弟‌‌”‌‌“外婆家隔壁那个思思姐姐,她弟弟读书不好,她假期就给她弟补课,今年她弟弟考上武汉理工大学了,你也学学她,救救你弟弟‌‌”。

每次听到这种话,我都很想逃,我好想说‌‌“孩子是你们生的,为什么要把教育他的重任寄托给我呢,我做不到啊‌‌”,我没有那个能力把迷途的孩子拉回正道,我甚至对自己的人生都很迷茫。

我有很多话想问他们。因为要抚养两个小孩所以必须辛苦工作,因为辛苦工作所以没有精力照养孩子。没有精力教育哭闹的孩子所以把手机丢给他让他安静,又因为他沉迷网络而劳心劳力。所以为什么一开始为什么要生两个孩子呢?为什么要活得那么辛苦,然后收获一个叛逆乖张不听话的孩子呢?

我开始反思我爸妈的教育。他们对我弟并没有溺爱,只是总在弟弟吵闹不堪的时候选择妥协,因为他们工作太累,没有心力和一个小孩拉扯。他们是很伟大的父母,为了两个孩子奉献了一切,但是他们又不是合格的父母,他们没有能力做好孩子的教育。我很爱他们,感恩他们为我和弟弟的付出,但也因这付出而变得恐育。

我自觉我不可能做到我爸妈这样的程度,我没办法为除了父母之外的第三个人付出我全部的生命,即使是我的孩子,我也做不到。我也不敢保证我能教育好一个孩子,不敢保证我会有足够的物质条件和脑力心力去培养一个孩子。

仅仅是作为一个姐姐,参与了弟弟的成长之后,我就已经对生养一个孩子望而却步了。我不敢去想自己真的作为妈妈,要对一个孩子的成长成人负责会是怎样的情形。生养一个孩子有它的幸福,只是我在体会了‌‌“长姐如母‌‌”之后,再也不想成为妈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