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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个很朴素的想法:

我希望每个努力的运动员,都能挣到钱。合法范围内,越多越好。

这事以前写过,我年少时,楼上邻居一位阿姨,是我爸一位同事的太太,以前打篮球。

她 182 公分,那个时代的无锡,很罕见。

为人豪爽,声音洪亮,性子暴躁,宠她家的孩子,但凶起来该骂也骂,一骂起来,整栋楼听得见。打牌输了会骂脏话,但最后赢了钱,一高兴,会掏钱请大家吃宵夜。

我小学六年级时,她在带无锡某个系统的青年女篮,让我也去蹭会儿球场。我得以跟女篮小姑娘们一起训练了段儿。印象深的是:那会儿,小孩子打球,都爱耍些华而不实的运球招式,而女篮姑娘们就是扎实的:跑位、传球、基本不运球、中投刷刷地空心。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 “专业篮球” 是怎么回事。

我问过这位阿姨退役的心情,她约略说:“能退下来,就挺好了。”

她断续提过,那时代的运动员,训练苦,工资拖,伤病重。球员要退役,意味着得安排工作,落实福利,一整套手续。

有些部门甚至会宕着球员,不让她们退役。训练还是训练的,补贴啦、工资啦,那就时不时的了。

最后能够退役,还安排上工作,相夫教子,她觉得很幸运。退役了,她蛮高兴的。“运动员太苦了!你个小孩子不晓得!”

很多年后,我在上海跟某位女篮教练前辈提起,“我楼上有这么位阿姨。”

那位前辈:“啊!是江苏女篮以前的谁谁谁!二中锋!借调过到国家队!”

原来那个煤气罐可以随便扛二楼、骂起儿子来全楼都听到的阿姨,以前还曾经是国家队边缘的强大内线呢?

“能退下来就挺好了。”

我在重庆有位长辈的前女友,按辈分,我该叫她阿姨。

据说原来是武术队的,还说认得张晋呢。

她信佛,但进寺不能拜:膝盖伤了,不能久跪。她功夫还在,偶尔给我们摆几个花式:漂亮,干脆,利落。

“就是膝盖不行。”

她人极勤快,大家出去玩时她闲不住,性格爽快洒脱,动作干练潇洒,我很佩服。

她说,虽然受伤,但以前的运动生涯,不后悔,因为确实自己投入进去了,也练出东西来了。功夫有没有,自己晓得。但能退下来,她还是很高兴的。

年轻时,跟队训练,出去比赛,大家都很苦。越是下面的队伍,教练越给你硬上训练量,不休息。受伤了,就吃各种药止疼。

许多队员受不了,偷偷哭,被看见了,就会被骂:“不许哭!”

她说,虽然是女孩子,但在运动队里,真是被当男人练的。越老派的教练,越觉得练才狠,才过硬。

运动员很辛苦。越下面越苦。

外界容易获得的印象是:运动员都很阳光灿烂,格外乐观。

然而专业运动员,得面对竞争的惨烈、未来的焦虑、身体的创伤对心理的影响,诸如此类。

顶尖运动员,大多有些私下里偏执的怪癖;风轻云淡的巨星其实很少。

职业体育顶尖的,到后来,都是一场与自己决斗的马拉松。每一项运动都如此。

不顶尖的,苦在别处。

职业生涯里,很苦;退役后,也苦。

运动员本身因为漫长卓绝的训练,与现实生活,多少是有点脱节的。脱离运动生涯之后,许多运动员得花时间习惯现实生活。

又因为运动是吃青春饭的,顶尖运动员退役的瞬间,就是告别了自己前半人生的中心,进入自己陌生的生活,而且已经过了自己人生的巅峰期。

与此同时,因为运动员的身份,还是得保持着看似健康热情的外在姿态。

这其实是挺折磨人的。

2021 年奥运会后我写过:

当时 32 岁的苏炳添,33 岁的马龙,37 岁的吕小军,32 岁的巩立姣能出大名能挣钱,我看着都高兴:运动员越年少越靠天赋,越年长越靠科学训练与自我保持。

老将能打得久,说明这是个可以让他们持续发光的时代,说明有了相对好的环境。

体育竞技应该不只是吃青春饭,也该是通向另一段生活的跳板,是可以持久从事的、成熟的事业本身。

但现实是:最有名的退役运动员,可以悠然自得地自由转换生活模式。绝大多数观众能接触到的,也是这么一批金字塔尖。

而没那么有名的运动员,辛苦半生,身心带着不可逆的伤痛,面对的是与此前半辈子完全无关的陌生前程。

很辛苦。

所以:

我希望每个努力的运动员,都能挣到钱。合法范围内,越多越好。

因为嘲讽 00 后找不到工作,网红羊毛月正在遭遇一场危机,他被全网反呛,已经掉粉一百多万。

他又被人扒之前老蹭北大,但本科 “只不过” 是传媒大学艺术生,连带 “北京生源” 身份也被黑了。

在这之前,羊毛月在抖音上是很红的。

这不禁让人想起金庸小说里一个情节,杨康年纪轻轻就当了丐帮帮主:

群丐齐呼:“杨帮主请上轩辕台!”

杨康…… 有心卖弄本事,双足一点,飞身而上,姿形灵动,甚是美妙。

四大长老…… 已都瞧出他功夫华而不实,根基尚浅,只是他年纪极轻…… 也已算颇为难得。

是不是很相似,都年纪轻轻,早早地取得了多数人向往的成功,虽然岁数不大,“根基尚浅”,但未来可期。

但你敢想象杨康上了轩辕台,忽然反问起台下:

“有没有想过你们为什么当乞丐?你们有努力吗?”

这尼玛谁受得了,谁能不破防?

没错我们是乞丐,但我们并没让你带我们致富,甚至也没要求你给我们情绪价值。

怎么还被你反问上了呢?

二因为好奇,我去看了羊毛月的原视频。有一说一,他应该也没有多大坏心思,也不是存心中伤谁。

但那种不自觉的恶也是够够的,比如跑到衡水中学门口举手宣誓:“拼搏百天,我要上北京大学。” 而他自己是北大的研究生。

说白了还是膨胀。

年纪轻轻,突然红了,开始接几十万一条的广告,阶层突然跨越,过去压根够不着的人眼下也和你谈笑风生,这一切,确实容易让人膨胀。

一膨胀,就会觉得成功全靠自己的天才和努力,于是就忘记了一句至理名言:一个人的命运,除了靠自我奋斗,还要看历史的行程。

轩辕台上,杨康飘飘然,为什么底下都是叫花子,而我却是帮主?都是因为我优秀啊!

他不会想到自己的爹是大金赵王,自己的老师是丘处机、梅超风,身边还围绕着沙通天等一帮高手。

他更不会想到历史的行程:当年丘处机怎么路过牛家村的?

如果丘处机没路过牛家村,你爹不过是农夫杨铁心,你母亲是劳动妇女包惜弱,你外公是村里教书先生,你放牛放羊长大,日后想加入丐帮当普通弟子都要托关系走门路,还谈什么当帮主?

三晋代人左思有这样几句诗: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

许多的人,他们不是不努力,只不过出来就在洼地,他们的赛道是需要血与泪的赛道。

就说已经知名的,tvb 的戴耀明不努力吗,现在没戏的时候在餐馆打工,点单上菜、擦桌洗碗,有时还要送外卖。

吴柳芳不努力吗,当初能拿冠军,从无数竞争者中拼杀出来,一米四的姑娘付出了多少,在平衡木上流了多少血汗。

可是那一次落地,偏偏头颈着地,职业生涯断送,一切艰辛付之流水。要不是最近所谓 “擦边” 争议,人们早都把她遗忘了。

这都是公众人物了,还有更底层的人。就在前不久,重庆一个临时装修工人从围墙上坠落,后来去世。这件事引发的官司暂且不论,你能说他不努力吗,明知自己高血压、癫痫病史,仍然出去打工接活,想多赚碎银几两,但命运却残酷地让他坠落。

和他们比,网红莫名的优越感来源于哪里呢。

多大个脸啊,去衡水中学门口秀优越,衡水中学哪一个人不比你努力。别人不知道你多少分,我就传媒大学的,我还能不知道你多少分?

笑衡水中学人拼命考北大,用句篮球圈里行话,你什么北大,人家什么北大?

四时代总是会造就一批幸运儿,莫名其妙就红了。

历史把幸运赐予给了你,不是让你无病呻吟的,不是让你去鄙夷和讥讽落寞者的。

让你站得高一点,是给你更高的视野和思考的角度。

人越站得高,越应该看得到阳光是如何被遮蔽的,看得到地势的不平,雨露的不均,看得到低洼之处的艰辛和暗沉。

当前社会有点像闷罐,有些人正憋着气,情绪一点就炸。人们感觉到一些不公,却又不明白不公从何而来。

在这种情况下,个别赢家不但通吃,吃完还吧唧嘴,吧唧完了还跑到外面柜台笑话穿短衫的,笑人找不到工作,笑别人的中学太苦太拼,还学人家排出九文大钱,挤眉弄眼吃茴香豆。

这很容易被认为是危险的举动,非常容易激化矛盾,加重对立,负面效应比他本身的恶意要大。

哪怕你闷声发大财呢。

一定有人说:你现在唱什么高调。不是现在唱高调,2017 年我就发过一个推文,叫《人不要急于嘲笑自己刚刚摆脱的阶层》。

刚红起来的时候,尤其考验人性,不要马上回头作捏着鼻子状,那里的草窝上还留着你自己睡出来的人形呢!

而且,2017 年什么就业形势,现在什么就业形势。

网红去讽刺人找不到工作,要不要也考虑一下历史的行程?

和长辈聊天,气到睡不着

和长辈聊天,气到现在都没睡着

聊到我一个校友:一线城市、顶尖医学院、顶尖科室、半顶尖导师,现在博士毕业留院,每个月赚 1.2w(包含绩效在内),我觉得确实太低

需要说明的是,他的工作基本上全年无休包括春节,非常辛苦。创造的收益我简单算了下,每年千万是有的。光是能写国 x 然 + 另一个我不想暴露他的 TOP 基金,且都中了,加上发的 paper,就哪怕不算临床的东西,以往去到二三线城市,直接给个副教授都不过分的。就算留在上海,按照以前也是月入至少三四万水平 —— 当然了,这两年的情况大家都明白

我觉得低 并不是因为这个数额本身,而是因为,这校友的努力和价值确实已经卷赢了 99.99999% 的人,真的已经做到说是「人中龙凤」都可以的程度了

我生气的地方,是长辈听说这个收入之后,反应是,30 初头赚这么多还不够?够多了啊。然后开始诉说自己年轻时如何如何

长辈就来自我这县城,之前是某局 leader,现在退休金每个月其实都有 2w。现在把儿子安排进银行,儿媳安排进了专科当老师。是的,就是那个去年被聊烂了的概念,县城婆罗门

我并不是觉得这老登年轻时吃的苦是假的,只是震撼于,他真觉得实打实的科研和临床,都能创造、贡献,读书也卷赢了绝绝绝大多数普通人的年轻人,就该拿这个数,比他儿子少,以及他觉得这种分蛋糕的方式是完全合理的

其实他说完这些,又教育我一堆年轻人要沉得住气、吃得了苦之后,我非常理解 00 后对老登的讨厌了,这种讨厌蔓延到他们喜欢的歌手之类的,我之前觉得没必要,现在也开始理解了

我不理解的,是到底为什么能有心安理得地吃得满嘴油,然后抹一把嘴说,你吃窝窝头是应该的


@爱钱的黄小闹:最近一个观察是,美貌贬值。

周末看到车模,我想起以前大学同学朋友有做车模的,当时在我们大学那个三线城市车展做车模 1000 元 / 天,我就去搜了下广州车展车模的薪资水平。

看网上不少素人模特分享(素人模特硬条件:女性,身高 175+,体重 45~50KG,相貌较好),吐槽面试很难面上以外,还说了薪资,大概是 800~2000 元一天,如果有自带流量 —— 自媒体粉丝过 XX 万的网红车模另算报价。

车模薪资中位数是 1000~1500 元 / 天,礼仪的话 400-800 元一天。

这个钱已算是高薪,车模一天也不用站全程,最多 2~3 小时,另外车展也就 8-10 天的样子,10 天下来刨去交通时间,出工时间大概 24 小时,就 1~2 万到手。那个帖子下有个评论是说,她 10 年前做模特和礼仪也是这个价格,没想到现在还是。

结合我大学同学朋友以前兼职的行情,这么 10 年过去了,车模的工资涨幅还真不多。

我不禁在想,这是不是另一种美貌贬值?

漂亮好看的高妹不再那么稀缺,加上经济行情不好,女性竞争激烈,美貌价值也就自然内卷贬值起来了。

手机维修培训班发的各类工具(李四海供图)

学会修手机这门技术,是不是就能打破就业壁垒,李四海也吃不准。不过他当时手头宽裕,就花了8800元,在华强北报了一期手机维修培训班,“权当是试一试”。

培训班里绝大多数学生来自偏远地区,年龄在30岁上下,学历不是很高,不过也有一个博士和一个美国海归硕士。李四海的同桌叫小志,是个00后,虽然两人年纪相差十来岁,但聊得很投机。

小志来自西北地区,学历不高,皮肤黝黑,腿脚不太利索,走路时深一脚浅一脚。来深圳学习之前,小志一直在苏州工厂打工,打工之余他对手机维修特别感兴趣,还曾经网购零件组装了一台iPhone8。

小志想回老家开一间手机维修店,他是开班后才报到的,一部分课程没有学到,下课后经常一个人留在教室里赶进度。交了培训班的学费,小志手里的钱所剩无几,晚上他还要做游戏陪玩赚生活费,天天要熬到深夜,次日早上还要来班里上课。小志的艰辛李四海看在眼里,他在小志身上看到了自己欠缺的拼劲儿。

培训完成后,李四海在招聘软件上隐藏了学历,并更改了工作经历,他收到了好几家店的面试邀请,大部分是在华强北。

不同于之前写字楼里的面试,李四海再也不用对自己的简历精雕细琢,甚至不用带上简历。面试时,店铺老板会为李四海倒上一杯茶,他不用纠结自我介绍是否恰当,老板不会问一些刁钻的面试问题。

一番面试下来,有三四家店铺愿意录用李四海。只是,这几家店铺要求的上班时间“很不合理”,维修工凌晨三四点才能下班。李四海对工作时间不满意,但真正让他打退堂鼓的,是自己的技术能力。

两个月学习下来,李四海意识到,培训班的课程主要针对有手机维修经验的人员,培训涉及到屏幕、摄像头等外部零件维修的内容很少,主要是主板维修,这对于小白群体来说,并不实用。真的去手机维修店上班,万一把手机修坏了,自己赚不到钱,恐怕还要赔钱。想到这一点,他一家店也没有去。

尝试轻体力活

不过,李四海还是找了份与手机维修相关的工作——手机店A店的店员。

去年11月,李四海和小志曾去A店面试手机售后维修的岗位,两人都没有通过面试。不过,店里正好缺引导顾问,店主建议李四海选择这一岗位,李四海拒绝了。

不久后,小志在另一家手机店B店找了份店员工作。工作一段时间后,小志感觉工作压力不大,所有店员都能准时下班。AB两家店由同一家公司管理。了解到小志的工作状态,李四海打算去A店试试,他以为两家店不会有太大差别。

失业一年多了,李四海有大把时间思考工作和生活的意义,“人只活一次,好多东西不要看得太重,应该有价值的活着”。在手头宽裕的条件下,李四海想干一份能帮助别人的工作。一番对比过后,服务业成为他的首选,服务业不仅门槛低,还不需要费脑子,还能帮助他人。

“我不想做之前那样的工作,绞尽脑汁想一个方案,还可能会被pass,但这些工作(店员等工作),其实应对的是另一种挑战。”

2024年3月底,李四海入职A店,当起了售前引导顾问,保底工资4000多元,并且只有第一个月有保底工资。

面对客人李四海始终厚道且热情。店里有时候会来一些老年人,询问店员一些手机设置问题。这与他们的绩效并不挂钩,其他店员看见了,一般就随便应付一下,李四海不一样,他会不厌其烦地给老人讲解,引导着他们一步一步操作。一位阿姨被李四海帮助过一次,之后又特意找了他好几次。

李四海做的这些事情,在别的店员看来属于“无用工”。但他做得很开心,即便一天下来不得停歇,脚都站麻了,他却感觉从中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只是,这些价值感,很难对冲严苛的工作环境带来的不适感。

A店开在地铁附近的商场内,来来往往很多顾客。店内员工大概有十个人,分为售前和售后两个部门。门店每个月都有高额的业绩指标,店长只能把压力泄向店员。每天早上九点四十分,店长骂骂咧咧地开始训话,与面试李四海时判若两人。门店的规章制度多如牛毛,一位员工双手支撑在展示台上,监控巡检发现后,立马通报批评并进行处罚。门店每个星期要进行两次考试,考试内容就是工作内容和规章制度。

门店缺人手时,李四海的一位女同事一个月都没有休息。店里规定的下班时间是晚上七点,店员加班到九、十点已是常态,有次李四海加班到十一二点。其实,店员加班也干不了什么实质性工作,就是收拾货柜、学习、开会等,即便无事可干,店员也不敢离开。有一天,李四海九点后想走,店长质问他:“你学习(制度)了吗?”李四海顿时语塞,只好默默回去学习。每天下班后,李四海就像装满负能量的炸弹,随时可能爆炸。

店员之间的关系也谈不上友好。一天,一位女士径直走向柜台,询问李四海是否有某款手机。李四海刚把手机递给了那位女士,另一位顾客也找他咨询。李四海刚挪开脚,同事小王立刻凑到女士眼前。没过一会儿,李四海回答完另一位顾客的问题,回过身子又给那位女士介绍手机功能。他还没讲几句,小王就对他撇了撇嘴,翻了一个大白眼。

李四海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被抢单了。这单最后被小王成交了。其实,按照店里规章,店员服务当前顾客时,如果另一位人顾客有服务需求,只需点头示意即可,但李四海总担心服务不到每一位顾客,这才给了小王抢单的机会。

工作了一个多星期,李四海向店长提出了离职。其实到店第三天,李四海就想离开。每天上班时间长达12小时,一天下来李四海身心俱疲,他觉得手里还有不少存款,没必要耗在这个地方。

李四海又没有了工作,家里人也开始帮忙出谋划策。

2024年4月,在家人的牵线下,一位企业高管答应帮李四海找工作。李四海提着礼品去参加这位高管的饭局,推杯换盏后,高管说要带他去见识一下。

所谓的“见识”,是按摩店。昏暗的蓝紫灯光下,李四海把头埋在按摩床里,技师有气无力地按着,像是没有专业培训过。李四海心想:这手法也太差劲了。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技师闲聊起来,技师说她一天可以赚一两千块,按摩行业的高薪令李四海很羡慕。

高管那边的工作没有音讯,李四海在家也是闲着,他想起了技师讲的那句“一天能赚一两千”,他也听朋友提过“做按摩很赚钱”。他脑子里弹出了新的想法,不如跟朋友合开一间按摩店,自己做技师,还能省下一定的人工成本。他决定先试试技师的工作。

其实早在2008年,李四海就曾在东莞的按摩会所当服务生。那时他才读高中,是名叛逆的网瘾少年,为了逃离父母的掌控,休学跟着邻居家孩子来到东莞。

在东莞长安大润发一带,灯红酒绿的会所令人眼花缭乱。李四海所在的会所,全部是女技师。她们穿着清一色的粉色吊带短裙,踩着黑色细跟高跟鞋,穿梭于大大小小几十个房间。李四海像一只刚从洞中钻出的老鼠,窥见了他们欲望炽盛的“自由”生活。当时,李四海的网瘾太重,每天上完班,还要去网吧夜以继日地打游戏。日夜连轴转了七天后,他熬不住了,又跑回家读书。

几天后,李四海通过社交平台,应聘到龙华区一家私人按摩店做学徒。按摩店位于一栋公寓楼内,他七绕八拐一路打听,才找到了那个不起眼的房间。一推开门,房屋装修简单,只有一盏网红日落灯立在客厅,前台的电脑和手机不断传来订单的提示音。按摩店只有两间房,因为店里还提供上门按摩服务,经验丰富的老技师,上门按摩一次收费700元。

算上李四海,在店里学艺的学徒有三四个。学徒出师后,将成为店里的兼职技师,这家小店的兼职技师数量庞大,其中不乏大学生、退役军人、健身教练。兼职技师不用守在按摩店,如果被客人点到,收到通知提前到店即可。

李四海在店里断断续续学习了大概五次,掌握了精油开背、经络推拿等手法。虽然按摩手法不难,但老技师还是觉得他按得不舒服,不如另一个练了两次就上手的学徒小F。

兼职技师需要店长考核。临近考核期,李四海赶紧找朋友练手,练到大拇指都疼了起来。到了真正考核的这一天,李四海觉得自己并不属于按摩店,这种想法使他迈不开双腿,他还是放弃了考核。

同一天,小F通过了考核,但之后一两个月也没有接到单。按摩店店长的朋友圈里,每天依然更新着大量技师的介绍信息。后来李四海才知道,兼职技师数量太多,僧多粥少,做兼职根本接不到什么订单。

短暂的试水

尝试两份服务业工作后,李四海感觉自己很难适应高强度劳作。他还有存款,还有机会选择,“不能没苦硬吃”。

于是,李四海又看向了感兴趣的电子产品。学习手机维修期间,李四海在华强北购买了一款高仿耳机。这款不到两百元的耳机,在音质上比拟自己一千多元的正版耳机。

2024年5月,他在淘宝上开了一家小店,主打商品就是这款耳机。按他的计划,每件耳机的利润定在50元左右,他不用进货,一旦有买家下单,就让华强北的供货商发货。

开店第一天,就有买家下单这款耳机,李四海兴奋地通知店铺发货。没想到,这个顾客只是想利用平台退款规则,白白顺走一副耳机。一番沟通后,李四海把货追了回来。后面的顾客表现得也不太正常,第二个顾客优惠券都不领,直接下了三单,总价近一千元。第三个顾客的收货地址,和第二个大致相同。

李四海察觉到不太对劲,又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只能先把商品下架。店铺里没有任何商品,浏览量却从十几个激增到一两百个。他上网一查,才知道他的店铺可能被分享到了骗子群。

他没有任何电商经验,想当然地认为只要不发货,就可以解决问题。但根据平台规则,不发货需要扣下保证金给买家。他一单生意没做成,还被扣了两百多的保证金。仅仅两个星期,他的电商梦又一次破碎了。

8月,李四海又在华强北找到了新机会。他走访了华强北几百家卖手机壳的档口,借了30多个手机壳样板,花了约七天时间拍摄剪辑,李四海下定决心在小红书上卖手机壳。

他反反复复拍摄,生怕准备不充足,手机相册里累积了大量的照片和视频。他兴冲冲地发布了第一条笔记后,浏览量只有个位数,冰冷的数据浇透了他的热情。

李四海明知道刚开始运营,账号数据不会有多少。但他还是泄气了,整个人像掉入水中,被水草缠住了脚,一下子懈了劲。得不到正向反馈,李四海觉得自己像废物一样做了无用之事,他退掉了所有手机壳,删掉了已发布的唯一一条笔记。

“有用”的人

失业后,李四海生活在一种说不清的压力中,像被孤零零地丢到了湖中央,不知道如何求救,也无法自弃。

不上班这两年,李四海断断续续地学习了四个多月的代码。他没打算以此为生,这算是他的爱好。今年9月份,他又一次学起了代码,这次他是为了逃避焦虑。

敲下一行行代码令他感觉无比充实,至少他已无暇再去思考失业的困境。他也会刷一点知识点密集的视频,学习点东西,不管是什么,多少都能缓解一点压力。连续失败衍生出更多的无力感,李四海需要做一些”有用“的事情、看一些”有用“的视频,来填充他”无用“的身体。

闲暇之余,李四海也会捣鼓一下自己的老本行。他做了两款APP的交互设计,一个是社交类,一个是医疗类。这次的设计跟以往不同,他不用担心被别人改稿,只需要专注工作本身。完成设计后,他把两款产品的演示视频,发在了社交平台上,其中一款获得了4万多浏览量,很多人留言询问产品何时上线,这让李四海产生了久违的成就感,这种成就感和把坏手机修好、服务好每个人一样,都是“有用”的证明。

闲置的麦克风,还放在李四海的桌子上(作者供图)

李四海也摸索过游戏直播。“也不打算以此为生”,他强调,“是为了在打发时间的同时,有所尝试”。他买来了专业的麦克风,每天佛系直播两小时,从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一点。如此直播四五天,他只收获了两名铁粉,都是初中生。他不再做直播,新买的麦克风也就此搁置了。

李四海也咨询过健身房兼职教练的工作机会,但始终没有什么行动。他担心自己不能成为合格的教练,因为他手腕受过伤,他也担心把爱好变成职业,曾经的热爱被工作透支殆尽……

李四海的两年就这么过去了。有些想法冒出头没多久,熄灭了。有些想法他去尝试了,这些尝试就像圆盘里的一颗弹珠,撞到沿口后就立即折回了。

他觉得自己从小到大“从没拼命投入过一件事”,他甚至想过,自己哪怕赔本深耕一个行业,也比浅尝辄止显得有毅力一些,至少还能证明他努力过。他评价自己“骨子里不自信”。他认为所有的尝试都没有任何价值,朋友宽慰他,至少踩过的雷不会再踩了。

11月初,李四海口袋里只剩一万多块钱,他没有太多选择的机会了。家人托关系给他找了三份工作,一份运营工作,另外两份都是互联网设计师岗位,这是他的老本行。

李四海放弃了老本行,选择了前一个机会,计划从零开始。“做(互联网)设计没前途,迟早要被裁,或者被AI替代”,他说。

他总算有了一定的收入,不用担心断供的风险。李四海的房子买在2017年,40平方米左右,买入价180多万,时至今日,市场价已跌到140万左右,小区里有些邻居已经断供,有一次,李四海无意中还刷到了本小区法拍房的推送。

家人也劝过他卖房。这套房子还是在家人的催促和帮衬下买到手的,当时李四海才毕业四年,尚未有买房的念头,远在老家的父母期盼他早点结婚,东拼西凑帮他凑齐了首付款。

别人只要一提到卖房,李四海就摇头坚决不肯,他仍心有不甘,在深圳待了10年有余,能攥在手里的东西,恐怕也就剩这套房子了。

李四海的房子朝南,虽然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但他在房间待太久后,焦虑容易滋生。李四海走出房间,看到人群熙熙攘攘地涌动着,阳光均匀地洒在每个人的身上,小贩们炒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叫卖着花簇锦攒的鲜花,他甚至有点不想回家。

夜色渐深,主干道上轰隆隆的大货车一辆辆驶过,李四海的房子也随之一阵阵震颤。

(备注:为保护个人隐私,文中人物采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