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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伟如今在成都丢掉教职,跟当年到涪陵谋得教职,就像一本书的终章和开篇,看上去颇多抵牾,严重点说是新篇章背叛了老黄历。

但正因为如此,这才算得上一个完整的中国故事——作者和主角都活到了最后一页,只是都不会在彼此的续集里露面。

在口罩期间,何伟写的一些文字很被老读者诟病,认为他过于迁就和支持管控。我看过其中刊发于《纽约客》的一篇,非常失望,何伟居然能写出这样的文字来:

‌‌“在我看来,中美抗疫表现的不同还与教育和努力程度有关。抛开中国学校教育中所涉及的政治理念不谈,中国的这套制度的确是引导人们尊重科学的。此外,勤奋是另一个核心价值观,社会因此变得更加欣欣向荣,且并未丧失向上攀登之志。‌‌”

不是每一个作家都能像奥威尔那样,把故事和评论都写得同样好。何伟这些话,充分现实了他对中国某些维度的无知与幼稚。

我也决定不再读他的东西。

回想起十几年前,‌‌“非虚构‌‌”还远不像今天这么时髦,我第一次读到《寻路中国》时的欣喜和震撼。

作为闯入者时,何伟的打量,与中国人的日常很容易催发出化学反应。在中国写作者习焉不察的空地上,滚起雪球,越滚越大,最后隐然有雄迈的气象。

但当同样一个人,一个视涪陵为故乡的成都居民,被红袖章岗哨、铁皮围挡、采样棉签、体温计和二维码规训一段时日后,禁不住为这些辩护,倒也可以理解。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斯德哥尔摩。

但至少中国题材上,他很难再带给我惊喜。

这样的何伟注定尴尬。对一些人来说,何伟是个麻烦。他是很和善,但在某些环境下,忠实记录就等同于恶意。

对张丰等另一群人来说,何伟像是一枚风向标,一条热带鱼,可以证明风向和水温尚未完全崩坏——在日趋板结的国土上,还可以残存一点共识,容许一个人——哪怕是洋人,从主流叙事旁逸斜出,为文明遮点羞,留三寸体面。

恶意和期许,何伟都是担不起的。走了也好,以他的才华,写作主场可以是全世界。


已到路的尽头:何伟要卖车了

朋友圈看到消息,美国作家何伟(Peter Hessler)托朋友卖掉他在成都的本田SUV。‌‌“里程10000出头,非常新。‌‌”

真的是让人伤心的消息

何伟在成都买下这辆车的时候,心中想的一定是要在中国住很久,要去很远的地方。谁能想到,这辆车很快就到了路的尽头。

《寻路中国》的封面,是一张何伟和白色汽车的合影,那是他租的车,奔波于中国的城乡之间。书名有双重含义,既是自驾意义上的找路,也是为(或者帮)中国寻找出路。

过去十几年,何伟是最受中国人喜欢的作家之一。写下《江城》《寻路中国》《甲骨文》后,他去了埃及。那时在网上看到一篇访谈,他说喜欢住在中国,如果要选一个的话,他希望是成都。

他真的来了,其实2019年之前,实现这样的梦想不是什么难事,一些你能想到的美好的事,总会发生。他带着太太和两个女儿飞往成都,在飞机上,女儿读的是小说《1984》。现在看来,真的是一个隐喻。

不过,那时何伟非常乐观。他把两个女儿都送往成都的公立小学,小朋友和中国孩子一起受教育,包括上政治和思想品德课。他的女儿,据说也学习了《朱德的扁担》。

有一次见到他的太太张彤禾,问她是否会担心教育的后果,她说,他们都不担心。

何伟经常带着两个女儿沿着锦江河边跑步,而成都的空气经常都不达标。他在《江城》中写了在涪陵的生活,那时他就坚持跑步,而彼时涪陵的空气,想必更差——他不怎么在乎PM2.5,在这个意义上,他相当中国化了。

所以他才会说,他喜欢的不是未来的,而是现在的中国,是当下活生生的中国人的生活。疫情中他为纽约客写的文章,对中国的防疫政策有点辩护的味道——在美国,他也被一些人认为过于‌‌“亲中国‌‌”了。

但是,就是这样一位天真的人,最终却不得不离开中国。他在四川大学教写作,课程很受欢迎,也极大提高了所在院系的知名度和影响力,但是学校选择‌‌“不续聘‌‌”,不帮他续签工作签证,时间紧迫之下,他最终不得不仓促回到美国。

或许也不完全是川大的错,而是时代氛围出现了转折。中美关系紧张,中国也关闭了成都的美领馆。在课堂上拥有一个美国出生的杰出的非虚构作家,让川大感到不安,也是正常的事情。

现在想想,成都这个城市曾经一度非常迷人。

美领馆领事夫人庄祖宜,和她的乐队朋友在成都街头唱歌,人们既没有因为她的身份而过度围观,也没有感到有什么敏感。她是一个美食家,而成都则自称是美食之都。很多人其实并不知道她是谁,只是为音乐感动——她们唱的是儿歌。

而在川大的讲台上,学生们也可以安静听何伟讲他的写作理念。记住,某种意义上说,这是这个城市在一段时间内所能达到的一个高度:开放、包容,更重要的,其实是自信。

但是这种美好的东西,要破碎起来又无比容易,甚至无声无息。疫情中曾看到让人心酸的一幕:一个美国小伙子在桐梓林,弄了一个广告站在那里,寻求有人收养他的狗。他不得不回美国,而狗无法带走。可能,他也和何伟一样,本来在成都有相当长的计划。

或许再过几年,很多人都会忘记,有一个天真的美国作家曾经在这里生活过,呼吸过混杂着PM2.5和火锅香味的空气,像一个普通成都人一样穿过这个城市。

何伟离开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那辆车一直在成都某个小区的车库等着他。现在公开出售,则意味着他开着这辆车探索中国的想法,正式结束了。

10000公里,真的很新——刚刚上路完成磨合,还有多少故事等着书写呀。

 

 

《武汉日记》是我一生中莫大的荣耀

疫情前的某一天,我们正在东湖绿道骑行。有同事接到电话,说是中国作协要一个我的自我介绍视频,并且催促得厉害。同事说,就在这里拍一个?然后只好停下车来开拍。

事发突然,未组织好语言,我又不善对镜夸夸奇谈,毕竟没当过老师。于是在几个同事的半嘲半笑中,嗑嗑吧吧地拍了两段。自然也是同事用手机拍的。然后就当完成作业上交了。后来不知是谁进行了剪辑。疫情中也不知是谁发到了网上。

过程就是这样。我在疫情中看到这个,心里还有些惊讶。

感谢一枚园地的朋友们,他们今天又找到这个视频,再次发布到网上,当作一个纪念。我因近期忙于自驾游玩,甚少上网,竟是我哥哥最先发现了它。

四年前,我的确是今天才开始疫情记录(主要是《收获》杂志在四年前的今天才约稿。早两天约,我可能就早两天记了。呵呵。)。最初并没有计划天天写。因为四年前的明天我啥也没写,而四年前的后天恰好写了两篇。也是巧。大概原本想的是:有事则记,无事便停。

没料到当时的武汉突然就进入了疫情最惨烈的时期。天天都有事发生。于是便有了天天的记录。更没想到有网友为方便他人全程阅读,汇编了之前的所有记录,自取名为《方方封城日记》并发布到网上。于是就有了“日记”的说法。有一留洋学人批我,说日记就应该放在自己的抽屉里。我只能嗤他一鼻子。因我本人也不知这份记录会成“日记”。

不过,事至如今,也懒得多说了,说多也无用(多少人因为我而被封号呀!)。无论骂我的还是赞我的,以及欲借□方之手打压我的同行,又或本就想要整我一番的□方自身,我都只能是个被动接受者。想来这就是人生吧。好在我当过装卸工,腰杆硬,肩能扛。每当低头看到很多同行滋滋有味地活在底线之下,便时时提醒自己,万不能垮到他们那里去。

不过,有一句话还是得说:《武汉日记》是我一生中莫大的荣耀。尽管它来自不经意间。但它就是这样来了,不是吗?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去经历一场如此剧烈并且如此荒唐的网暴,也不是所有人能承受得住这自上而下且又自下而上一如屎尿污垢般的风雨。我则幸运地撞上并扛住了。现在我还好好地生活着,仍坚定地守着自己的信念和努力地做着自己喜欢的工作。

四年过去了,我一直庆幸自己做了这件事。回头看时,尤其如此。心想如果没有这份记录,即使如我这样的亲历者,很多细节都会彻底忘光。所以,与这份荣耀相比,那些低级的叫骂和同行的落石算得了什么?不能发表和出版作品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我也实在要感谢所有支持我的朋友以及我的同事。感谢你们持续不断的鲜花,感谢你们流水一样的饭局。这个很重要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