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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认真真地吃上一顿饭,也许是对网约车司机来说最奢侈的一件事。

徐一杰是粤西人,关于自己的工作,他经常抱怨:“在外打工,老婆不在身边,想吃一口热饭都变得困难。”他说,很多司机像他一样,带着全家的担子一个人在外工作,老婆和孩子都留在老家。

开车久了,或多或少都会有不同的职业病。首先是腰上的负荷,“十个网约车司机,八个都有腰椎间盘突出”。徐一杰说,腰不好的人不适合开网约车,不然情况会更糟糕。

难得的歇脚时间也许是在饭点,每天吃饭的时间、地点并不固定。一般跑车到了哪里,就在哪里解决,停车前,他需要找准时机,观察附近有没有抄牌的交警,如果没有,就会选上一家价格合适的快餐大快朵颐。

每天这样吃饭,徐一杰并不乐意,他最羡慕的是有妻子陪伴在身边的那些司机。

他用自己家乡的方言憧憬道:“出车时带个保温盒,里面装着家里带来的饭,中午吃着还是暖暖的,这样多好。”说完,他还补充一句,“外面的油,还不知道是什么地沟油”。

徐一杰的车里没什么装饰,唯一特别的地方,是车内的变速杆上,挂着一串串厚厚的棕色手链。他最想念的是老家的一碟凉拌小菜:通心菜烫到七八成熟,再放点花生油、酱油和盐佐味。吃上一口通心菜再配上白粥,滋味是一绝。

这样的味道,他认为胜过外面吃的所有饭菜。

“谁不知道两个人在一起多好,最起码晚上也能在家里吃,中午还能有口汤喝。”徐一杰也想过把老婆带到省会,但是大城市里没有适合的工作机会,而且一线城市的消费,也勒住了普通人的钱包。

吃饭问题,也难住了四川人田青,他形容“有饭吃的地方不好停车,好停车的地方不一定找到饭吃”。

每天简单的一日三餐,其实是不小的花费。如今,随着网约车司机数量增加,竞争愈发激烈,日流水从原来轻轻松松就能有五六百元,到如今得跑至少十二三个小时,才能达到500元的流水。

加上租车的价格、充电费、车辆折旧费等等,每项支出都必须精打细算,一顿饭的价格一般不会超过20元。

四川人田青话不多,尽管已经到广州20多年,他的口音还是浓重,本地乘客一时难以听清他的意思。

但是谈到两个女儿,他的话也渐渐变多了。

常年在外打工,他一年才能回老家一次。大女儿今年在成都读大三,由于读的是专升本的民办学校,学费要比普通本科高,“生活费一个月就要1500,还说不够用”。

小女儿在市区里读高中,“都是要花钱的”。以前,田青最喜欢跑长途,载乘客从广州到深圳一趟,能获得至少300元的收入,很划得来。现在跑一趟只有100多,他也没有以前想跑了。

单价降低是一方面,更令田青无奈的是乘客的投诉。刚过去的一个星期,他就收到了两个投诉。“有说我驾驶不平稳的,还有说车内卫生不好的,不能申诉,也不能反馈说不是这样的,这个钱也是受气钱了。”

他的语速不快,还带着咳嗽声。对于现状,田青的想法是,到了55岁的年龄门槛,女儿也都长大了,他就不干了,回家过养老的生活。

不过,在实现这个目标之前,他还要全年无休地打拼好几年。一年下来,他既不放假也不休息,刚入行的时候,一天能跑十四五个小时,现在不一样,天黑了他就想回家了,顶多跑上十一二个小时就够了。

2023年更新的数据显示,广州注册有23万名网约车司机,有媒体称是这一行“全国最卷的两大城市之一”。他们每天来往穿梭,仿佛是流水线上兢兢业业的成员。而愈加考验每一名司机的,除了日常接单的运气、能力,还有很多因素。

路上的心态

事实上,成为一名网约车司机,有很多技术门槛需要达到,不过更重要的还是心态的调整。近年来,有不少司机乘客间的冲突报道,这些具体而细微的沟通场景,是许多人加入网约车大军前未曾料到的。

胡伟平是广州的一名专车司机,他原本跑的是快车,但听说专车挣得多一点,在积累够一万单的快车记录后,成功转到专车领域。

当一名专车司机,虽然客单价会比快车提高,但要求也会随之增加。

胡伟平说,专车的车辆价格需要在20万以上,外表也要比快车更干净,而且,“颜值要高”,最重要的是,专车司机不能拒绝乘客的接单。按照平台的说法,是无权拒单。

如果是快车司机不想过去,找个理由就行了,但是专车必须去接驾,这也是很多人选专车的原因。在这个要求下,胡伟平遇到过无理的客人,有乘客跟他说等五分钟、再等五分钟,“诶师傅我这里还没弄好”,等了半小时才来到乘车点。他感觉心里不愿意了,但是“已经答应了就得等”。

面对乘客,胡伟平需要将心态调整平和,在这一课里,他总结出自己的方法:“心里再大的怒气,再大的火,都要克制。如果连这个心态都没有,就不适合来跑这一行。”

他知道,脾气太火爆,会吃亏,最直接的影响是,差评会带来接单数量和质量的下降。“人家吵你也跟人吵,你的账号一个月有一两个差评,那账号就跑不动了,因为赚不到钱了。”

在顾客评价和收入息息相关的行业里,专车司机有机会因为一个差评,就影响整个月的收入,不过,也有机会获得更多的善意。

胡伟平曾在一个下雨天,载着一个妈妈和小孩到医院看病。那天的雨很大,胡伟平坚持撑伞送他们到医院门口,后来,他发现乘客给他打赏了600元红包。

这些打赏虽然次数不多,但作为一种认可,仍然能给司机少有的激励和满足感。

今年40岁的胡伟平头发已经有些花白,现在,他每个月都会休息三四天,其中还有一天要接受专车司机的培训。他每天的工作时间也尽量控制在11个小时,“如果开得有点疲劳了,就休息一天”。这天的中午时分,胡伟平载完一个8公里的订单,准备找个转角吃饭,然后到三四点再出车。

对比别的司机,他显得更注重健康,也没那么拼命,“绝对要休息的,身体不能透支,不要以为挺得住就出车”。

专车司机是网约车里要求更高的群体,他们的工作也更接近服务业。在另一个专车司机黄依明的讲述里,“心态”也很重要。

刚转行当网约车司机的第二年,黄依明就遭到当头一棒,疫情突然到来。那时候,好几天都等不到一个客人的身影。不过,他认定既然转行了,还得继续干下去。等到2020年的4月份,情况慢慢好了起来。市面上能买到口罩了,有人出门了,选择打车的人增加,生意才渐渐走入正轨。

黄依明和其他司机不一样,他对新能源车没有那么多的信任,而且出于驾驶习惯,选择的还是燃油车。

他喜欢开油车,也不喜欢电车带来的电量焦虑,所以,尽管燃油车的油费会高出一截,他也可以接受。

黄依明是个乐观的人,他说,一般出车一小时能有40到60元的流水,但如果哪天跑了一个小时都没有这个水平,那肯定就要早点回去了。他笑着解释道:“说明那天不宜开工。”

如果有客人让他等的时间太长,他也无所谓,他试过用半小时来等客人,但是他不会去催,“就当是在车里休息了”。他说自己是个性格挺随和的人,适合做这个行业,很少有跟乘客起冲突的情况。

这一天,广州下起了小雨,黄依明说即使在雨天,他也会把车擦得很干净,其实只要不留意,雨天的印记很容易就溅到轮胎和车窗上,“不是所有人都会留意,不过我们都会做到干净”。

比起快车,专车的工作让黄依明感到舒适一点,因为他一天面对的客人不多,载上20人左右就能完成一天的任务了。

饶是如此,完整一天的休息还是奢侈的。“做我们这一行的,就算休息也只是休半天,还是想着出来跑一跑,毕竟每天折旧费、停车费这些加起来,一睁眼就有两百多。”

高速的工作就像和这些隐形成本对抗,唯有跑得更快,才能把它们抛在背后。

那些退行的人

我采访过不少网约车司机,他们给我的印象大多健谈、坚韧。有司机跟我说,如果想多赚点钱就勤奋一点,至少勤奋能换来高一点的流水。

但现实是,也有不少人选择了离开,他们没找到喘息的空间,远离行业而去。

大雄在2023年成为如祺的司机,并且开设了抖音账号,不时更新自己的跑车日志。他的账号在去年12月还有过更新,但是在最近我联系他的时候,他回我:“退行了。”

大雄的抖音账号上分享了不少“跑车日记”

“付出和收入不成正比”,大雄这样概括他离开的原因。和很多司机一样,他轻车熟路地算起一笔账:每天必须要在线12个小时才会有500左右的高流水,加上充电、吃饭、上厕所的时间,一天最少要出车15个小时,这个强度下“刷抖音都没有时间”。

不过,促成大雄决定离开的原因不止这一个,还有“并不人性化”的平台机制。

有一次,他晚上送一对喝醉酒的老夫妻回家,老婆婆在路上吐了,订单的终点是他们的一个朋友家,送朋友下车后他们希望再送回自己家。

大雄回忆说,平台是不允许口头改目的地的,但他打了一趟电话打算给客服报备,没人接听;出于好心,他还是选择送老夫妻回去,结果被扣了200元,弄脏的车子也是自己负责清洗。

“心态彻底崩了”,过后,大雄尝试过申诉,但是失败了。这些操作在他看来,“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此外,遇到不靠谱的租车公司也是另一个坑。

退行之前,最麻烦的事情是退车。大雄在租车的时候交了6000元押金,因为“有经验知道怎么交车”,他把押金如数拿了回来。但是,他在抖音上收到了几十条私信,都是抱怨自己怎么被租车公司扣钱的。

大雄很清楚,还车的时候“随便一条小划痕按一副漆算,450元,最狠的是底板,小的擦伤直接扣2000元”。

要怎么样避免这个“坑”?大雄的经验是,在退车前的一个星期,自己去找外面的汽修店做修复。“外面的汽修店一副漆基本是150,超过150就不要了。”还有,要把底盘升起来检查,电池挡板有破损就修复,“不要舍不得那一两百元钱,租车公司直接2000元起步”。

深感坑太多,大雄头也不回地退出了网约车这个行业。如今,他干回老本行,做回了工程业务。在他的简介里,他说自己干过工程、进过工厂,也开过饭店,聊起这些经历,他只是一句“生活所迫”就带过了。

不止大雄,几乎每个网约车司机都有辗转的职业经历。对年轻一些的司机而言,网约车是他们职业的中转站,对年老一些的司机而言,灵活、相对自由的网约车行业则是他们尝试过各种工作后,少有能接纳他们的选择。

事实上,跟网约车师傅交流,会发现他们说的话很多相似,比如会不时怀念以前客单价高的时候,会感慨工作太累,一天至少要工作10到12个小时。而他们大多从外地来到一线城市求生存,师傅们脸庞不同、语气各异,但似乎过着一种相似的、重叠的人生。

网约车里的司机,仿佛跟乘客感受到的不是一个世界。

乘客端是另一种体验,相比起传统的出租车,乘客能在网约车里感受到舒适、便捷甚至是廉价。随着一口价的广泛推行和平台间的竞争,一公里的价格正在不断被压缩。

面对别人要入行的想法,胡伟平的第一反应是:“生意不好做,卷得很。”

(文中田青、徐一杰、胡伟平、黄依明为化名)

6 月下旬,迪哥到曹安公路附近的一处充电站过夜,这里停车不收费。

‌‌“滴滴滴……‌‌”下午3 点过,司机李波的闹钟响了。避免错过出车时间,他特地买了这个。

5 月初,李波开始在上海跑网约车。两个月来,他都住在车上,每天睡眠不足7 小时,为了赚够流水,他大约有15 个小时在路上。

疫情之后,网约车司机急速增长。交通运输部数据显示,今年1 至6 月,新核发网约车驾驶员证约70 万本。今年5 月,海南三亚发出网约车市场饱和的预警,暂停受理发放网约车经营许可及运输证。广东珠海、山东济南、四川遂宁等城市也发出了饱和预警。

司机们接单越来越难,而这不是随时可以退出的游戏。在平台、租赁公司、司机组成的链条里,司机身处末端,他们需要提高工作时长和强度,来覆盖经营成本,还有一些背负债务入行的司机,很难有其他选择。

派单像是看不见的手,即使是最有经验的司机也难以摸清算法的秘诀,但有一条是确信的:跑得多,分值才会高,才有可能接到好单。利润走低,跑得更多,安全风险也随之而来。在‌‌“卷‌‌”起来的车流里,司机们就像是困兽之斗。

网约车‌‌“红海‌‌”

后备厢里,李波准备好了被子、茶叶、洗漱用品。他思维活络,很快摸清了‌‌“居无定所‌‌”的窍门:一些建筑工地有洗浴间,他给门卫递包烟,两三天去一次;五六月上海温度高,他把雨刮器撑开,晾干薄短袖。

李波觉得自己是网约车司机中的‌‌“典型‌‌”。他在江苏做过七八年销售,2019 年底投资了两家实体店,结果赶上疫情,到去年亏损了170 万。为了还债,今年5 月初,他进入了网约车行业。

31 岁的新司机邱天逸是‌‌“稀里糊涂‌‌”入行的。他是湖北人,在上海待了十几年,进过厂。今年年前,他辞了职,经朋友介绍,认识了租赁公司的业务员。业务员天天给他发来其他司机日流水破千元的截图。‌‌“给你诱惑,就加入了。‌‌”邱天逸说。

刚开始,邱天逸信心满满,每天给自己定下流水800 元的小目标。第一天,他没有经验,只跑到四五百块。半个多月后,他熟悉了平台和道路,一天能接到二三十单,跑到六七百块。他发现,要实现截图里的流水‌‌“破千‌‌”太难了。除非,扛住一天十五六个小时的出车时间。

这还只是没扣除成本的流水。邱天逸租的是一辆混动车,租金5500 元,一个月油费3000 多。为了省钱,他住在郊区一栋自建房里,每个月房租几百元,有个院子可以免费停车,再除去饭钱,他一个月大概能挣八九千。

老司机们已有共识,这行越来越难赚到钱了。司机曹小宝在上海跑了近两年车,他先是租车跑了半年,后来买下一辆二手车。他记得,2021 年那会,前一单还没结束,下一单就提前进来了。一天下来,他连上厕所、吃饭的时间都没有。现在,他得空车等个十几二十分钟才能接到一单。

小城的机会更少。去年6 月,38 岁的刘立江在老家贵州的县城,用自己的车开起了网约车。他记得,刚开始时,一个月能有过万元的流水,到了年底,连9000 元都跑不到。有时他在路边停下打完一局‌‌“吃鸡‌‌”,大约三十分钟,单子还没来。

今年5 月,他下定决心来上海,碰碰运气。那天下午,他一下飞机就去租了辆车,签了三个月的合同,既兴奋又忐忑。车开出去当天,就跑了300 多块钱流水。‌‌“感觉单子好多啊。‌‌”他回忆。

‌‌“‌‌”起来的司机

司机们不得不‌‌“卷‌‌”起来。

每天六七点出车,晚上十二点后收车,刘立江经常收到平台强制下线的提醒,有时是计费时长达到4 小时,必须下线休息20 分钟;有时是总计费时长达10 小时,需要收车,6 小时后才能继续接单。那时,他实际出车时间往往超过了15 个小时。

刘立江的车开得稳,即便是在晚高峰期间拥堵的市中心,车也很少急刹。只是一天下来,肩膀酸痛,腿也僵硬,他买了一把筋膜枪,受不了时就对着肌肉打打。

6 月初,作为紧急联系人,刘立江的爱人收到平台发来的短信:5 月29 日至6 月4 日,XXX 的工作时长远高于95%的司机,请每日保持7 至8 小时的充足休息时间。

连着跑了半个月后,刘立江终于决定休息一天。但那天他8 点就醒了,再也无法入睡,硬撑到中午,他还是忍不住出车了。

去年6 月,刘立江辞去体制内的工作——他做工程项目亏了钱,4000 元一个月的工资撑不住几十万的外债。‌‌“不出去,感觉错过了一个亿。‌‌”他笑着说。

那一天,刘立江的打车软件在线时长8.7 小时,流水400 元出头。

在李波看来,网约车的收入跟时间投入成正比。到上海之前,他试着在南京跑了3 个月车,要求自己每天出车13 至15 小时,确保能坚持下来——年底前,他要还掉10 万元的贷款。

就算做过压力测试,临场还是遇到了突发状况。到上海没两天,李波就被扣罚了。那天,他停到一家饭店门口接乘客,没注意是黄线,结果被扣了一分,罚款300。这意味着他那天白干了。

最近李波开了直播,有人问他网约车好不好跑,他回复:‌‌“但凡有其他的行业,或者是有稳定的收入,就不要来碰网约车。‌‌”

一位司机说,晚上在高架桥上,看到‌‌“丰田、荣威、别克‌‌”的电车,基本都是同行。实在没有订单时,司机们只能选择接特惠或者一口价。

记者获取的某平台特惠快车收费明细显示,一份未给予乘客优惠的19.36 元订单,驾驶员收入13.8 元,平台抽成比例为28.7%;另一份原金额为55.35 元的订单,在给予乘客优惠20 元后,乘客支付35.35 元,驾驶员收入34.2 元,平台抽成3.3%,驾驶员收入占订单原本金额的比例仅约60%。

在司机们的微信群里,曾有人转发呼吁关闭接特惠功能的帖子,600 多字的消息在同一天被转进同一个群4 次,但回音寥寥。有司机后来发言:‌‌“我们谁都讨厌特惠,但有时候为了生活没有办法。‌‌”

曹小宝也不得不接特惠订单。去年,他跑十三四个小时,就能有800 多元流水,现在要达到同样的数额,要多跑一个多小时。以前,他每周会约着朋友到烧烤店吃点串。现在他减少了出去吃饭的次数,回家后喝瓶啤酒,点个外卖炸鸡或者烤串,是他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刻。

在上海宝山区的一处充电站,曹小宝和另外两位司机合住一间屋子,毛坯房,不到十平米,摆了两张高低床后,中间只能站下一个人,房租每人每月300 多元。

两位室友更拼,曹小宝几乎见不到他们的面。

室友迪哥今年49 岁,是江苏人,从2018 年就开始在上海跑车,经历了许多司机羡慕的好时光。

当时,平台竞争大打补贴和奖励战。迪哥记得,有时候一天下来,光奖励都能达到五六百元。今非昔比,2023 年6 月,迪哥跑车十多天,总共收到了491 元奖励。

他是跑得最‌‌“狠‌‌”的那类司机。五年前,他每天就跑十五六个小时,随着年龄增长,如今他有些力不从心:大腿时不时就疼痛,腰也直不起来。前几天,他没有休息好,次日的早高峰差点两次追尾。

最近,他决定作出些微妥协:开车时,把座位多调几个角度,隔一会换个姿势。

与系统‌‌“‌‌”

‌‌“兄弟们是时候发自己的成绩单了……我们的目标是每天破千,反复思考一下,今天把时间浪费在哪里了,为什么没有搞到钱。‌‌”每晚11 时许,30 岁的吴毅会在网约车车友群里露面。他跑车大约5 年,是小有名气的直播博主。

司机们都乐意把流水发到群里。一位常响应吴毅的司机说,跑车枯燥,算是给自己增加一点动力。

群里的对话几乎没有休止的时候,‌‌“优质订单‌‌”是聊天中的高频词。司机们被派到好单,发到群里分享,遇到起步价的‌‌“毛单‌‌”,忍不住吐槽。大家都想知道,别人是怎么接到‌‌“大单‌‌”的。

吴毅是群里的‌‌“大佬‌‌”。他喜欢开单价高、不堵车的夜班,也对这座城市的生物钟了如指掌,‌‌“(凌晨)一两点吃点夜宵,两三点ktv 下班,四五点有赶飞机和火车的人了,六点就有学生开始上学。‌‌”

5 月15 日至6 月11 日这四周,吴毅的流水总计超过3 万元。6 月9 日,他一天的流水甚至达到了1647 元,这是许多司机流水的两倍。

‌‌“养‌‌”账号、和系统‌‌“斗‌‌”,是他向新司机分享的诀窍。在吴毅看来,平台的派单系统是‌‌“聪明‌‌”的大数据。司机需要避免被系统打上标签,比如不要被提醒疲劳驾驶;要天天跑的话,告诉系统这个账号是全职司机;注意不要被乘客投诉。

网约车平台公示的规则能印证吴毅的经验:司机们通常有一个分数,有的平台称为‌‌“口碑值‌‌”,有的是‌‌“服务分‌‌”,这个分值背后是一套复杂的评价系统。

司机们普遍认为,账号分数越高,被派单的可能性越高,订单越优质。而对于新司机来说,账号等级的增长就像游戏里升级打怪。

在某网约车平台上,司机被从青铜到钻石分为5 个层级,要达到最高级,需要成长值18000 分,服务分达到90 分(基础分60 分)。然而每月的成长值会清零,这意味着,一旦司机们停止出车或少出车,次月账号的等级就会下滑。

还有一些在坊间流传的‌‌“攻略‌‌”。比如在吴毅看来,‌‌“一天里不要多次去机场,会接不到单。‌‌”这难以验证,司机们只是在算法黑箱中苦苦摸索。

吴毅明白,最靠谱的秘诀也是最朴素的道理:时间和付出占90%,其次是经验,最后需要一点运气。

有新司机在这套系统里感到挫败。作为新手的第一个月,邱天逸总是接到起步价的单子。他兴致勃勃地研究了平台规则,第二个月,服务分就涨了十几分,接到了一些远程的单子。

但渐渐地,他有种被控制的感觉。通常,司机们通过平台热力图来识别订单分布,乘客呼叫越多的区域,颜色越红。而邱天逸发现,有时自己所在区域是红色的,系统却没有派单给他,‌‌“系统给你单子,让你跑多少你才能跑多少‌‌”,他感到茫然。

邱天逸意识到,跑车和在厂里上班没有本质区别。‌‌“(基本)一小时流水50 块,跑十几个小时,才能达到(流水)标准。‌‌”

最终让他泄气的,是一些难言的委屈。有次,他被一名乘客投诉绕路,封号三天。但实际上,乘客定位的酒店门口是一条单行道,必须从前面的路口绕一圈。邱天逸试着在平台上申诉了三次,都没有通过。

‌‌“捆绑‌‌”的自由

在上海跑的网约车,许多都是由外地司机驾驶。他们从租赁公司租赁或购置一辆合规的运营车,签订合同,即可加入司机大军。

在低门槛、灵活就业的表象外,司机处于利益链条的底端。中国人民大学劳动人事学院博士研究生赵磊发现,网约车平台、租赁公司和网约车司机三者之间围绕‌‌“合规车‌‌”形成了责任分摊、成本转嫁的利益链条。

她在论文《被‌‌“车‌‌”捆绑的自由——T 市W 网约车平台劳动控制研究》中指出,网约车平台不直接与网约车司机建立劳动关系,而是与租赁公司合作,将购车成本、风险等分摊于租赁公司;租赁公司则通过卖车、收取管理费等获利,也甘愿为平台‌‌“背负‌‌”成本与责任。最终,租赁公司将车款、商业营运保险、管理费等费用打包在车价中,向司机收取。

2020 年赵磊做田野调查时,有司机曾和她计算过开车的成本。‌‌“每月还贷3500 元,再加上电费、保养、保险等费用下来,一个月的成本约5000 元。‌‌”她认为,网约车司机承担的经营成本牵引其劳动过程。司机不得不不断延长工作时间、增加工作强度,他们背负的成本也抬高了退出的壁垒。

长时间驾驶带来的是安全风险。据报道,2022 年深夜,杭州市一名网约车司机在连续驾驶5 小时后,超速接连撞上了在公交站台内等候的市民、公交站牌和绿化带,造成一人死亡。2023 年,北京一位40 岁的网约车司机陈某某被发现猝死在驾驶座上。从3 月11 日至4 月3 日,陈某某连续出车24 天,平均每天出车时长10 个小时,最长的一天平台在线20.8 小时。

采访中,司机们表示,为了提神,他们会趁着咖啡店优惠活动,一次性买两杯美式放在车上。也有司机常备风油精,红牛则是喜欢开夜车的司机不可少的饮料。一位司机说,困了就抽一根香烟,缓解疲劳,多的时候一天抽一包。

实在熬不住,他们便找个能停车的地方,放平驾驶座椅,小憩一会。但在城市中心区域,停车位置并不好找。曹小宝的违章记录里大多是‌‌“违停‌‌”,他习惯趁中午单量少时停在路边休息,有时醒来,窗户上已被贴了罚单。不过他也遇到许多好心的交警,‌‌“会敲窗户(提醒)‌‌”,叫他起来。

‌‌“他们在劳动过程之前便被资本所‌‌‘俘虏’,被牢牢地捆绑在‌‌‘合规车’上,为盈利而不得不‌‌‘自我剥削’。‌‌”赵磊在前述论文中写道。

还有一些隐形的‌‌“坑‌‌”很难避。2021 年,老司机迪哥首付5 万‌‌“以租代购‌‌”买了一辆油车。后来,他身体出了问题,需要休息一段时间。因为没钱还月供,租赁公司便把车收回了。那一次,他赔了近二十万元。

2022 年年中,他不得不再租车,交了押金和租金一共17500 元,却发现车开回去充不上电,只得送回公司修。过了几天,公司失联了。

迪哥报了警。他回忆,警方说这属于合同纠纷,建议他去法院起诉。律师费要好几千,迪哥最终没去。

实际上,上海警方曾把类似的车辆租赁纠纷定性为一种新型诈骗手法,包括虚假广告吸引司机面谈、设套签订合约、刻意制造违约从而强占押金等。

迪哥终究是不能停下来的中年人。他后来借了几千块钱,又新租了一辆车。

2023 年6 月下旬的一个晚上,已过午夜,曹安公路附近的一处充电站里挤满了车,有的车在附近排队,等待空置的充电桩。迪哥常来这里,他说这是上海少有的不收停车费的地方,充满电,司机可以休息到六七点早高峰前。

‌‌“嘎吱。‌‌”他熟练地把车后座折叠起来,和后备厢形成一处四方形的空间。迪哥身形微胖,穿一件黑色短袖,他把自己挤在四方形的对角线上,身下是两个落差有十几公分的方块,睡着不舒坦,但他习惯了。

留下的,离开的

跑车前,迪哥做过木工,在工地上开过塔吊。在他看来,和过去相比,跑车的苦只是‌‌“毛毛雨‌‌”。

今年,他的爱人诊断出甲状腺癌,做了手术。大女儿专升本考上了,儿子马上中考,孩子读书等着钱。家里老母亲身体不好,长期服药,是迪哥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负担着医药费。他在心里记下了这笔账,‌‌“总归是要给的‌‌”。

目前,他租车的公司给双S 司机租金减半——这是租赁公司根据高峰时长和服务分,给司机评的级。迪哥算过,理想的话,他一个月收入能达到近2 万,足够维持家里开销了。

‌‌“人总要做出调整,你在这一行能挣到钱,就会一直做下去,如果挣不到钱,肯定要想办法的。‌‌”迪哥抱着积极的心态。

只是一则新闻让他隐隐担忧,有平台计划在2025 年推出首款量产无人驾驶新能源车。迪哥有时想,人工智能会不会把网约车司机淘汰?到时候他年纪大了,种地养不活家里人,学什么手艺也不现实。

而对曹小宝来说,开网约车只是短暂的过渡,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曹小宝28 岁,长了一张娃娃脸,却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独自待在上海,他很牵挂在老家淮安的家人。

每隔一个多月,他会回家三四天,去看望两岁多的儿子和不到一岁的女儿。出发前,他在网上买好遥控汽车、巧克力,作为孩子的礼物。快到家时,他会绕到菜场,买上小龙虾或是鱼,带回家做饭。

再返回上海的那几天,他就要花更多的时间更努力地接单,填平损失的单量和系统评分。他算了算,到上海近两年,他给老家寄了大约10 万元,付了房子的装修款,覆盖了家庭日常的开销,没有攒下什么。

好在,买车的分期款还剩三四个月就还完,到时候,他就不用再交每月7200 元的月供。他盘算着,如果一天能跑800 元,一个月就能拿到约2 万元。再开一年车,积累点资金,也许能回家开个小超市,每天见到孩子。

最初接单的满足感过后,刘立江也对这种漂泊的生活感到疲惫。5、6 月份,他的流水基本在700 元左右。最高的一天是5 月31 日,他跑了近900 元,平台记录那天他出车时间接近16 小时。

有时他路过机场,看到飞机轰鸣,忍不住想起1700 多公里外的家。他和一位司机朋友一度会开到曹安公路的一棵树下收工,那是他们的落脚点,这样看上去‌‌“至少不是一个流浪汉‌‌”。

一位上海租赁公司的工作人员说,今年年初,有许多新司机来租车,‌‌“车都不够‌‌”。但三个月后,一轮租期结束,大部分新司机们都没能续约,他们在‌‌“不知具体情况下进入这行,结果挣不到钱‌‌”。

6 月13 日,是邱天逸租车合同到期的前一天。为了把油箱里的油耗完,他从下午一点跑到次日早上六七点。一路上,他开足了空调,跑个四五单累了,就在路边休息一会。

邱天逸是心思细腻的年轻人,喜欢旅游,会拍夕阳和飞鸟、粉色的晚霞、夜里静谧的街道。但过去两个月,他只能路过这些风景。因为作息不规律,他总是在睡眠中途醒来,身体和精神都感觉疲乏。

临近中午,邱天逸去公司退掉了车,回到住处后,沉沉地睡了2 个小时。他太累了,没有做梦。未来要做什么,他还不知道,但他决定先休息两三天。

(文中人物除赵磊外,均为化名)

 

 

只是,培根这些努力,在可怕的数字面前,显得有些渺小。

尤其是这两年,新能源车越来越普及,每个月电费不过三四百,包括开车的成本降低在内的各种原因,使得进入的司机数量翻倍上涨了。

现在全国网约车司机总共558.4 万人,网约车235.7 万辆,比去年1 月多了快160 多万,是2 年半前的两倍多。

签约,正常地跑单。

真实的在跑网约车司机数字,比官方统计的更多。

但是,司机面临的挑战还远远没有结束,因为在打车平台之间的攻坚战中,价格也被越打越低。

2021 年,滴滴被下架审查。群龙无首的网约车市场,突然活跃起来了。一年时间,全国增加了40 家网约车平台。

尤其是,聚合平台这个抱团取暖的新模式的崛起,彻底改变了网约车的玩法。有了聚合平台这个流量入口,给各家网约车派单,就能集合运力资源,共同和滴滴对抗。

以高德为例,截至目前,接入的中小规模网约车平台,已经在155 家以上。

而且,为了挖走滴滴的用户和司机,各家使出浑身解数。

给新客送补贴,一人送100。司机每拉100 元,美团平台补贴20 元。妥妥E行甚至宣布,新司机注册就给1000元福利。

网约车市场不仅没有因为滴滴的下架而沉寂,相反的是,很多新司机在那个时候涌入。整个市场,从消费者到平台方,都是热火朝天。

而且,不仅是新人,培根还告诉我们,一部分当初因为投诉违规太多,被滴滴封号了的司机,也借着聚合平台的崛起,回到了这个市场里。

以前滴滴会通过罚款、扣分等方式,来约束和考核司机。

但聚合平台作为一个提供流量的入口,并不能管理接入的平台和司机。再加上,只要聚合平台这个流量入口还在,去什么平台都能接到单子。

就算随意取消订单或者态度差,司机只需要换个平台就可以继续跑单了。

除了激烈的竞争,大家还慢慢发现,打下来的价格,也涨不回去了。

王师傅说,现在聚合平台的价格,平均要比滴滴低20%左右。而且,这个价格还在慢慢地萎缩,以前一公里可以拿到3 块,现在只有2 块多点,有时甚至只有一块多。

不仅仅聚合平台们在用价格战和滴滴较量,接入的小平台内部也在暗暗较劲。

因为聚合平台是按照订单价格和空车距离来排序,我比你便宜一块钱,我就能排到你前面去,所以小平台内部也难免有价格竞争

整体单价变低了不说,聚合平台们作为流量提供方,又要从司机收入中抽成。

王师傅表示,如果是用T3 自己的APP 跑单,每单就抽百分之十几。但是,用某聚合平台叫单,还要再抽走一部分服务费。这样两头分成,最少也得抽走20%

相较而言,滴滴虽然抽成较高,但是胜在单价高,抽成之后司机到手收益也高。

在本就薄利多销的行业里,聚合平台的司机们更是钱少活多的那一批。

某聚合平台的司机抽成

你以为这样两轮缩水之后,司机的利润就压缩到头了吗?还远远没有。

平台在竞争,而司机内部,也在互相对抗。在这样的环境里,到底怎样才能抢到单子?

‌‌“开特惠呀,特惠一口价。‌‌”

培根说的特惠车,单价会比普通的快车还要再便宜20%左右。在抖音上,有司机甚至表示:‌‌“你把特惠全部关掉,一个单子都没有,偶尔响起个单子就是起步价,就这么回事。‌‌”

平台抽成20%,聚合平台压价20%,特惠车再打八折。原先能有40块的单子,现在司机到手可能只剩20块了。

明明到手的单子越来越少,结果单子价格反而越压越低。要想维持原来的收入,司机们只能比之前更卷,从此陷入一个死循环之中。

而对为了吃下更多市场的网约车平台来说,平台之间的对抗,不会为了司机而停下。

与之相反的,在网约车这样一个拼运力资源的行业里,手上的司机越多,意味着平台实力越强。这也是为什么抱团取暖的聚合平台,能够撬动滴滴。

虽然滴滴为了补偿司机,缓解他们的收入压力,去年多掏了4.4 亿元的司机补贴。只是和单量、价格的下滑比起来,也是杯水车薪。

空驶补偿是指去接乘客过程中,被乘客取消订单,平台给予司机的补偿

为了能抢到更多的单子,有的司机选择注册多个平台,抢多个平台的单子。一个司机的面前,可能驾着四五台手机。

但是这么做,面临的风险也很大。培根以前也偷偷跑过,马上就尝到了血的教训。

因为同时接到两单,就只能取消其中一个。

‌‌“司机没法取消订单,取消了就会扣你的分。‌‌”

培根所说的这个‌‌“分‌‌”,比罚款更让他们恐惧。罚款就是肉痛一次,但是如果平台考核分数低了,直接影响的是派单量。

为了维持高分,司机们不能取消订单,还要每天定时地打卡出车。

李师傅说,如果你某天旷工不出车,或者没按时出车跑早晚高峰,派单数就会减少很多。

如果你取消了一次订单,那么被扣掉的服务分,司机需要跑500 单才能被刷新掉。。

500单是什么概念,对于在二线城市跑单的培根来说,他最起码要跑一个半月。

对于全职司机王师傅来说,这更是绝对不可以犯的禁忌。

2022 年在郑州老家开的理发店倒闭之后,他就从郑州赶来了杭州全职跑网约车,他也是司机口中太勤奋的那种外地司机。

除了需要承担租房、伙食等基本开支外,他每个月还需要花3600 块,支付在T3 上面租赁汽车的费用。

所以他不能停下,一年365 天,他一天都不敢偷懒。一旦少跑两三天,这个月收入可能就要少一千多。

早上7 点必须按时出车,到了晚上23 点才能收车,每天跑足16 小时。只有这样,在扣除租车费用之后,当天还能剩个300 块左右。

‌‌“每天跑到9 点钟就回家睡觉,那(还)挣不挣钱了。最后,连车的租金都付不起,不就尴尬了。‌”

比王师傅卷的司机,还大有人在。在杭州,你随便找一天,在11 点之后出门,就能看到大量的网约车司机跑在路上。

因为10点之后,每公里的费用会从1块多,涨到2块。多跑跑,总是能多赚点。

这样不要命地跑,没有人心里不后怕的。

王师傅和我抱怨说,‌‌“前段时间,不是抖音上,又有个网约车司机猝死了。‌‌”

在培根的司机群里,群友也经常会转发司机猝死的新闻,这个月已经出现了好几个了。

大家匆匆感慨一下注意休息,转头又汇入车流中去了。

人人都想逃离这个死循环。

李师傅想要升级成利润更高的专车,但是平台严格限制人数。他的申请已经提交了一个月了,到现在都还没有声音。

培根和王师傅都准备过段时间不干了。住在车上的时间太长,培根的身体已经出现了点小问题。

王师傅打算等一年的合同到期之后,就攒点钱回郑州老家,重开一家理发店。

‌‌“我在理发店闲的时候也是坐着,不过那个比较安全,这个不安全。‌‌”

而他们离开之后,下一个司机很快就会补进来。

 

 

我以前跟大家说过我们老家那边的一个常见操作:学习好的,一般去了北上等大城市,等到三十来岁搞不定户口,孩子要上学,就转向二线。比如上海的一般往成都和杭州跑,深圳的去惠州,北京的就往天津跑。而那些在老家有背景有关系的人,倾向于回到老家考公务员或者其他编制什么的。

不仅我们老家有这个特点,整个北方都呈现出这个态势。一般 “撤退城市” 不止天津,还包括济南、青岛、西安等等,但是都不如天津。天津的优势很明显,现在的高考模式,大家都知道北京占便宜,但是可能不知道天津也非常占便宜。

大家知道,每个省自己的大学都会优先照顾自己的考生。倒也无可厚非,本地大学是本地人花钱了,所以优先照顾本地人。这也是为啥河南山西考生非常难,因为这俩地方没啥大学,就得靠别的省赏饭吃。河南最难,不仅需要靠别人赏饭,考生还多得离谱。

天津考生少,今年只有 7 万人,而河南却有 130 万。可是天津大学却不少,竟然有两所 985 大学,两所 211 大学,还有 26 所普通本科大学。搞笑的是,其中有一所叫河北工业的 211 大学,竟然在天津而不是河北。对应河南,那么多考生,却没有 985 大学,只有一个重点大学,你们想想河南有多难。

整体而言,天津这座在互联网上几乎没啥存在感的北方城市,在教育领域的地位却非常强。

反过来讲,青岛济南就没法跟天津比,因为河南、山东、江苏的高考,几乎是孩子们一生的噩梦,有高考移民去西藏的,你们听说谁高考移民去河南山东了吗?那得多想不开?

此外天津还有个优势,很多高薪岗位只在北京和上海有,离了这些城市,收入直接来个 “膝盖斩”,所以不能随便离开。

很多人的策略就是,把家安到天津去,老婆孩子去天津读书,自己在北京上班,两城之间来回跑。这种人实在是太多,津京高铁竟然有个专门的 “通勤票”,也就是有人坐高铁在两城之间通勤。

可能有小伙伴觉得,那些一定是混得很差的,在北京混不下去才会去天津。其实不是,我见过太多年薪一两百万的,照样灰溜溜去天津。因为北京户口真的是,就跟高考最后一道数学大题似的,搞不定就是搞不定。

每年发出来那些户口指标,主要是针对国企和科研单位的,并不是有钱就行。除非巨富,否则能搞定户口的往往没啥钱,有钱的却没户口。北京一堆巨贵的国际学校,里边塞满了没有户口的有钱人孩子。这个意义上说,你会觉得这个政策还挺公平。

说了这么多,可能有小伙伴要说了,知道了,九哥,你最近改行去天津做房产中介了,推荐哪个楼盘呢?

没做中介,不推荐。那我为啥突然聊这个呢?周末我去了趟天津看我大学同学,他毕业后回天津海关做公务员,结婚早生孩子早,他孩子今年中考,考上了一个很好的中学,心情很好,吃饭的时候仔细聊了下。听他说完,我更加理解为啥大家不生孩子了,以及国家为啥要强推 “双减” 和 “素质教育”,以及为啥 “一锅端” 干掉教培,下面继续跟大家聊聊。

首先要说,全国大同小异,只是天津只是一个缩影。

家长们普遍认为,孩子想考大学,最关键的是高中。高中好才能考上好大学,所以就得上好高中,这个大家都懂。北京和天津的高考本科率高达 80% 以上,基本意味着考上高中就考上大学了。而山东河南都是 40% 左右。

可是高中是中考考上去的,那就得先找个好初中,占据先机。

天津的初中以前也是需要考试的,于是就卷呗。你们能想象吗?小学就开始卷,周末甚至都没时间玩,无论是家长和孩子,只要有时间,那就使劲学。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那几所最卷的学校,学区房房价上了天。普通人想卷,你都没条件。

甚至从三岁就开始卷,为了小学能领先一步,大人给三岁小孩把日程安排得满满的。这不是精神病是啥?谁都知道这样折腾孩子,对孩子的伤害可能大于好处。

所以这些年看着大学学历越来越贬值,我甚至觉得不是坏事,正好让家长们都思考一个问题:你们那样往死里折腾自己和小孩,最后换一个越来越不值钱的学历,有意义吗?

这个意义上说,学历贬值反而让教育越来越贴近本意,教育就是教育本身,提升人的素质,使人具备思考能力,并不是什么敲门砖。以前之所以能做敲门砖改变阶级,是因为它稀缺,今后只有名校稀缺,名校生不是逼出来的。

并且我在几年前就有个观点,现在鸡娃的这群人,是正好赶上了中国超大规模城市化和互联网红利的一拨人,那时候大学生稀缺,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命运,所以有了路径依赖,准备在娃身上重新赢一次。

但随着 985 毕业的大部分大学生都找不到啥正经工作,后续会严重影响大家对鸡娃的态度。不是说不努力了,而是慢慢会从使劲逼着孩子学习,转向让他做个开朗健康的人。或者说接下来会有一波 “文艺复兴”,恢复到我小时候的状态。家长们也在乎教育,但是没到发疯的状态。

回到卷孩子这个话题,这种卷有强烈的号召作用,一些人忍不住跟着闹腾,与此同时吓得一群人觉得没法比,干脆不生了。

前年有篇微博博文,有个女孩了解了买巨贵的学区房、全家住进猪窝一样的小房子,一起节衣缩食供孩子上学这可怕的现实后,说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孩子就算考上大学,将来也不一定能找得到工作,考不上大学,只能去打螺丝。

可是她和她老公实在是太普通,买不起学区房,工作也榨干了精力,实在是卷不动,而且也心疼孩子,觉得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就是做牛马,从小做牛马做到老。评论区一堆人在那里感慨,幸亏不生了,不然真是牛马了,这谁能卷得动?

说到这里,就理解了为啥国家顶着巨大的压力,取消了小升初的考试,率先在一线大城市搞素质教育,学校不排名,考试也非常简单。然后小升初开始摇号,摇到哪算哪。

众所周知,“素质教育” 这事给人感觉就是,一旦学校教育不以学习为准,好像社会就成了有钱人的天下。但现实是,天津那边开始素质教育,不考试靠摇号后,很多比较便宜的小区孩子,也能和巨贵的小区孩子摇到一个学校去,而且概率均等,这在以前是很难的。

当然了,但凡选择,都有代价,很多学习本来很好的孩子,可能因为运气不好,就上不了好中学了。这多少有点让人觉得可惜。不过社会呼唤公平,想公平,就没法回避公平的代价。

这种公平最大的优点还不是公平本身,事实上这些年小学的家长压力确实下来了,因为不排名之后,没必要了。

也有家长说以前孩子二年级就会的东西,如今三年级都不会。可是他们可能没意识到,小学那点东西真没啥用,基础打好就行了,再使劲就属于用力过猛了。

很早就有教育专家批评国内小学教育是严重过剩的,也就是压制了孩子天性,换取了一堆没啥用的知识。

现在这种摇号模式,某种意义上是把 K12 教育的 12 年痛苦时间变成了初高中的六年。

很多人不愿意看到的一个现象正在全国铺开,一些家长说是 “躺平”,或者说是 “放羊”,也有说是 “快乐教育”,都是一码事,学校教的少了,不排名,全国的小学慢慢都越来越轻松。

一开始可能大家不适应,过几年就理所当然了,觉得小学就该这样。就算轻松点也没事,不会像很多人想的那样耽误了,我大学很多学霸同学,不少都是高中才开始认真学的,一点都不晚。高中老师里也有个说法,说小学初中这种前期积累的所有优势,在高一全部得清零。能有个好习惯就行了,学习别太差,都没事。

到这里,就得再聊下为啥国家砸了校外教培。

首先大家一起补这事没意义,内卷的极致,就是孩子们的学习量加倍,家长们开支翻倍,家庭生活质量普遍下跌一大截,吓得年轻人出生率掉了一大截,但是产出却没变化。因为高考是个选拔性考试,并不会因为大家一起更努力,结果有丝毫改变。

也就是说,这玩意是个少有的 “负向产业”,唯一能跟这玩意比的,就是烟草行业,就冲这一点,砸了就不冤。多说一句烟草,很多人说,烟草怎么没好处了,烟民抽烟说不定英年早逝,不是能省养老金吗?真不是,严肃的研究已经证实,哪有那么好的事,抽烟往往会导致一堆慢性病,想快点死?想得美。

而且总有人拿寒门阶级跃迁说事,说得就好像不让补课了寒门就没救了似的。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以前教培没被禁的时候,补课也分了三六九等,你寒门为啥认为能跟有钱的补一个级别的课呢?劣质补课补那玩意干啥?为了仪式感?

不过这不是关键,关键是国家层面斩断了金融资本和教育之间的纽带。

补课这事不是最近几年出现的新东西,我小的时候就有。那为啥这些年突然国家出手了呢?因为他们教育机构玩得不成样了。

他们具体操作流程是这样的,资本家从社会上融资,而社会上融的钱,也是老百姓存到银行的。用这些钱扩张校外教培,用高工资把公立的优秀老师吸收出来,再把广告铺天盖地打到社会每一个角落,争取每家都把孩子送去教培机构,接受加价教育。

你说富人支持这种操作也就得了,普通家庭也支持,这又是啥病?

问题是大家都去了补课,这种补课又有什么意义?

很多人喜欢拿穷人说事,说没了教培穷人怎么办?不补了呗,我们那会儿绝大部分人不补课,家庭好的那些利用假期使劲给孩子补,假期开学之后大家都充满活力,那些上了一个假期课的孩子一个个跟干了一假期苦力似的,接下来的学习也没啥劲。

最后成了一个恶性循环,正常上课没精神,一到周末就补课。有点像有些人,别人晚上睡觉他学习,别人白天上课他睡觉,多少有点病。

我们知道,人是有能量条的,而且能量条是需要恢复的。耗没了不恢复,注意力和精力都不行,啥都干不成。而且意志力和注意力都跟肌肉似的,并不能一直持续输出,到了一定程度就得歇着,不然不但没效果,还会受损。

很多家长迷信补课越多越好,结果孩子在学校都学不好。到最后,家长以为孩子在学习,孩子给家长表演学习,演变成了一种很费钱的行为艺术。

关于国家禁了教培后富人继续补课的事,咱们说句政治不正确的话,富人和其他人之间是没法平等的,各种钻空子,比如跳个健美操都能上清华,或者上国际学校,从小研究怎么上国际名校。

国家打击教培,主要目的在于避免普通人之间的割裂。跟避免跟风式地补课狂潮,金钱、精力、时间大规模砸进去,最后却没啥明确产出。

对于读书这事,我个人的感觉是孩子自己占了 70%,家长们的努力,撑死 30%。我目睹过太多人根本不是那块料,被父母逼得快要跳楼了,父母才反应过来可能确实不太行。

现在的大环境,那些天赋型选手是很难被埋没的,反正我老家那种极度非主流的地方,学习特别好的,各个高中争着要,而且高中开始就有奖学金。

尾声

国家接下来肯定是不遗余力地推动 “双减” 和 “素质教育”,这让很多人不爽,不过确实等到大家都不知道自己孩子在学校的排名后,想焦虑都焦虑不起来。如果初中摇号,大家也就没必要使劲折腾了,本来从小学卷,今后就从初中开始卷了。

教培被打掉之后,并不是说这个行业没了,恰好相反,又回到之前乱七八糟的状态去了,尤其 “一对一”,永远都消除不了。

不过也没必要消除,绝大部分人慢慢就补不起了,补不起也没事,反正大部分人都不补,能有啥事?绝大部分人还不吃燕窝呢,也没影响啥。

而且咱们都读过书,知道一个常识:焦虑性补课还不如不补。大家都补不起,慢慢不补了之后,还省钱了。少数那些焦虑性补课的,说不定效果还不如不去的。

至于趋势,很明显了,学历正在不断地飞速贬值,除了少数名校和关键专业,剩下的学校竞争优势会越来越小,慢慢大家也就不那么疯了,就好像大家不发疯去考驾照一样。其实驾照现在跟很多不咋行的大学学历重要性差不多了,毕竟那些专业可能根本给你搞不定工作,驾照却能。很多人三十来岁 “毕业” 后全指着驾照了。

而且我们知道,考名校这事真不是补课补出来的,需要很高的悟性和自制力,有了这两点,补不补课都差不多,在学校跟着老师的节奏就足够了,这一点穷人富人都差不多,花再多的钱,也改善不了这两点。

至于很多人关心的 “阶级跃迁”,那玩意是 50% 的硬资质叠加 50% 的运气,或者运气爆棚也不是不行。社会进入平稳期之后,如果又虚又智商正常,这逆袭个啥?如果是天才,这个社会是很难埋没的。艰苦的是那种中间态的,今后确实越来越难。

从这个意义上讲,如果家境一般,可以换个思路,让孩子多锻炼,多睡觉,补充足够的蛋白质,毕竟真正的竞争是从初中开始的。格局再大点,真正的竞争是在三四十岁,有个好身体才能一直耗下去。如果格局拉到爆,会发现活得久才是终极赢家。

蓄水池请再坚持坚持

每天早上6点多,网约车陈师傅就得出车了。作为一名尽职的滴滴司机,扣除必要的吃饭和上厕所,陈师傅基本每天要干十几个小时,晚上回到家已经是快10点了。

做网约车司机这三年,刚开始陈师傅一天能跑够800块,后来他慢慢延长了工作时间,但现在,收入不可避免的下滑了:

400块都很勉强。

订单减少,收入下滑,是很多网约车司机最近的切身感受。有司机师傅告诉乃悟,去年底放开之后,北京一下多了很多网约车司机,甚至连往日比较忙碌的火车站订单都在减少,拉不到什么客人。

他们甚至开始怀念起之前几年,觉得那时候很多司机被封控在家里,竞争少。

最近几年,大家一直在说网约车和骑手是灵活就业的蓄水池。其实何止最近几年,美国学者史谦德有本书叫《北京的人力车夫》,里面详细记载了一百年前北京灵活就业的场景。

当年的北京,每26个市民里就有一个人力车夫,算上家属,这个蓄水池养活了20%的北京人口。

当时这些车夫有的是兼职的小学教师,有的是落魄旗人,有的是前清的秀才举人,非常多样性。

2016年时,交通运输部上线了一款叫做网约车监管交互平台的统计数据平台。每个月都会定期发布相关的网约车数据。

有人统计了从2020年10月到现在的数据,2020年10月时,平台录入网约车106万辆,而到了现在,平台录入网约车230万辆。也就是说这三年时间,跑网约车的司机增加了超过1倍。从平均日单量上来看,2020年10月时,每位司机平均日单量为19.2单,而到了现在,平均日单量只有10.2单,减少了一半左右。

当然,众所周知交通运输部的数据并不全面。很多司机没有拿到网约车的相关准运营证照,平台也不愿意把真实数据都交出去。

2021年,滴滴上市前发布过一份数据。从2020年3月到2021年3月,滴滴在国内有3.77亿活跃用户和1300万年度活跃司机。

而到了2022年3月至2023年3月,滴滴在国内的活跃司机数量变成了:

1900万。

短短2年时间,滴滴司机数量暴涨了600万。这是什么概念呢?根据人社部的数据,2022年,中国城镇新增就业人口1200万。

这还仅仅是滴滴一家的数据。

滴滴的年报显示,日均出行订单量从2500万增加到了2820万,活跃用户从3.77亿增长到了4.11亿人。但在增幅更高的司机数量面前,订单和乘客明显不够了。

2015年的时候,支付宝晒出过一个账单。那时候,全国人民平均每次打车的花费是20元。乃悟看了一下近期广州市交通局公布的数据,今年1到3月,广州网约车平均单价分别是28.1元、25.5元和24元。

单价倒是提升了,司机们的收入却减少了,大家总结的原因还是僧多粥少造成订单数量下降。

这种局面下,最近很多城市都陆续发布了网约车饱和预警。比如济南、温州、东莞、遂宁等城市,纷纷提醒大家谨慎开网约车。

事实上,不止是网约车。过去两年,美团骑手也从470万增加到了624万,增长接近三分之一。

灵活的人多了,说明大家都可以很灵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