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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夕的小区在装修进度到了80%时,停工了。(图/受访者提供)

刚开始时,娘仨每天爬22层楼,在家睡帐篷,就着绿化带的水龙头洗头、洗衣服,在充电桩用电饭煲做饭。房子没有正式的水电和燃气,周遭是一片狼藉的工地,没有安保措施,还要随时应对开发商刁难。屋内屋外,就像是不同星球的两个世界。

两个半月来,个中艰辛难以言说,但她决心和女儿们在废墟中打造一个属于她们的家。以下是她的自述。

0122层楼,一天爬8趟

入住烂尾楼的第一天,我这辈子都不会忘,刻骨铭心。那天是8月31日,我带着孩子搬过来时,天正下着小雨,整栋楼只有我一户人家。楼里本来是有电梯的,我把所有家当都堆放在烂尾楼底下的楼道,但当我忙着搬运的时候,电梯突然就被人停了。

那时候是晚上七点多了。我带着孩子摸黑爬楼,爬到22层时已接近八点,屋外早已狂风暴雨。因为没有门窗,屋里全是穿堂风,零碎的东西被吹得哗哗乱响。我给俩女儿支起了帐篷,又爬楼梯下去拿外卖上来给孩子们吃。

因为动静太大,我一整夜都没合眼。在搬进去之前,我早就知道屋里是没有门的,所以我提前在工地上捡了一块约1米的正方形木板,把它拖到了22楼。我用它做“门”,但有点卡不住,大风一吹还是会倒,我就另外把一个施工用的木梯子和一个塑料置物架一起挡在门口。

它们三个的高度加在一起大约也就一米二,所以上面仍是透风的。那时候是八月末,天气不冷不热的,我觉得可以先凑合着。但我答应了孩子们,一定会想办法弄一个门,哪怕是二手的。

我家本来就没什么家具,唯一的洗衣机就先放在楼下。其实当时家里没有水也没有电,洗衣机也用不着。后来,一些同小区的邻居看到了,就自发去找施工方,要求他们马上开通电梯方便我搬运,并把门窗和临时用电也装上,因为孩子们住在22楼太危险了。

但在短暂的几天之后,电梯和临时用电又被停了。之后在我入住的69天里,电梯至少有55天是不能用的,10天或半个月偶尔开一回,全凭工人心情。

搬进来之后,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寻找水源。提起来我就火冒三丈。我们这个小区是分批次交付的,已经交付的一期楼下有绿化用水,还有一个用来浇花花草草的水池。我提着桶装水桶到那去接水,结果没几天就有人出来驱赶我,还关掉了绿化用水的总开关,只有他们用的时候才打开。林夕在绿化带洗头。(图/受访者提供)我找不到总开关,只能换到附近500米距离的一个公园,在那里洗衣服和洗头。但当我第二次去的时候,又有两个工作人员说这里是公共用水,不能提水。第二天我又跑到别的公园,也是我一进去就有人出来说“赶紧走”。

这事被附近的一些热心朋友知道了,便让我去他们家里提水,但我不想麻烦大家。后来一个汽修店的老板告诉我说,他的店门口有个水龙头24小时都开着,我想什么时候去都可以,还给我发了具体位置。之后我有时候白天会去那里提水,用电动车骑几公里带回来。

因为水源稀缺,我们得攒一个星期的水,等到周末时才能好好洗一次澡。我家有一个很大的塑料洗澡桶,能装十多桶水,我每天到外面提6桶水回来,存起2桶。周一到周五就给孩子简单洗一下,周末再把存起来的水用锅烧开,来回烧6次,汇成一大桶洗澡水,让孩子们泡在里面。林夕日常一天要提两趟水。(图/受访者提供)寻找电源也是艰难的。刚开始的时候,我每天提着电饭煲到楼下充电桩那煮米饭。我一天只做一顿晚饭,孩子们中午在学校吃,早上喝点粥或吃点面条对付着。后来我在那做饭的事情被知道了,那个插座也没反应了,我就只能跑到隔壁小区去做饭。

这22层楼,最多的时候我一天得爬8趟:早上5点起床去提水,然后给孩子们做早饭,送她们去上学。回来后就开始收拾尘土飞扬的屋子,因为外面是工地,吹进来的全是土。那时候家里一个家具都没有,娘仨所有的衣服堆得有两米高,我每天都要收拾屋子和打扫卫生。

下午的时候,我就得去买菜。买肉的话必须得到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去买,买早了不行,因为天气热容易坏。米饭也不能做得太早了,它会变凉,所以快到三点半时我又下去做米饭。忙完后姐妹俩该回家了,但她俩的放学时间不同,我要把妹妹先接回来,再爬下去接姐姐。孩子们上学的路。(图/受访者提供)空下来的时候,我还得倒腾去提两趟水。小女儿特别喜欢帮我提水,65斤的小人儿,在平地上提着30斤的水桶呼呼跑。爬楼次数多了,我也习惯了。因为一年前知道房子烂尾后,我天天睡不着觉,为了治愈自己的失眠,我天天去爬山,腿部肌肉可能形成了记忆。如今爬22楼我也觉得很轻松,大约只需要5分钟,孩子们爬得比我还快。

02“我太想有一个自己的家了”从决心搬进烂尾楼到真正住下,我前后只花了5天。之所以做这个决定,是因为我实在没有能力再租房子了。我之前租了两年的出租屋,其实算很便宜,才740块钱一个月。在临沂市,稍微带点简单家具的普通房子每个月租金得1200元左右,可我租的是一个回迁房,步梯上5楼,里面只有几张很破旧的床和一个卧室空调,环境也很差。

但在某天半夜,房东突然给我发信息说“不租了”,房子他要拿回去自己住。我一看很崩溃,想到又要搬家,自己买的房子又一塌糊涂,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交付——每隔两三个月好像有点希望,结果又往后推。

一开始,我还是试着在网上平台找了一下,看有没有个人发布、不需要中介的那种房子。但是那样便宜的出租屋不好找了,而且700块对于我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单亲妈妈来说,也是负担。我就找了一个500块的,想着或许还能咬牙坚持几个月。但我到那一看,发现是在七层的阁楼,只有一张床,连空调和暖气都没有。

我想,如果要租这样的房子,还不如去我22层的烂尾楼,至少它是精装房,只是在进度到80%的时候烂尾了。室内有白白的墙,客厅、厨房和卫生间都贴了瓷砖,无非就是没有门窗。我在家哭了好几天,最后决定搬来住。日常进出,要钻过一个围挡。(图/受访者提供)

我太想有一个自己的家了。9岁时,我的父亲去世了,母亲也在我11岁时改嫁,把我一起带到了陌生的村庄。可在第二年,母亲在新家庭又生育了一个孩子,全家移居到了苏州,唯独把我留在了原地,让我一个人在一处破旧的山间小院生活,自己上学,自己做饭。

妈妈每周只给我十块钱。村里每逢5天有一个集市,我就拿着这十块钱去赶集买菜。我那时候年纪太小,不会合理运用这些钱,于是我从12岁开始就没有吃过早饭,因为钱不够。我那时候特别羡慕孤儿,因为他们可以在孤儿院里一天吃三顿饭,我觉得那是很好的生活。

同村的小孩都嘲笑我,因为我没有任何亲人看顾。其实我有仨姐妹,但是大姐已经托付给爷爷奶奶了,二姐已经托付给大姨了,我再也没有地方可以托付。村里的小孩还骂我是外地来的小孩,后来我就追着他们打架。所以我的性格从小就比较强势,无所畏惧。

我就这样从12岁熬到了14岁。我的母亲每年都不愿意给我交学费,我想那我就自己出去赚钱吧,自己养活自己,于是在小学五年级后就辍学了。

步入社会后,我拼命地工作。父亲活着的时候,就想把家里几十年的老屋翻盖成5间大瓦房,于是我使劲赚钱,想着回老家盖一个房子,这样我自己就有家了。

那时候我在一个电子厂工作,做笔记本的外壳。工厂是计件式的,比如预计一小时可以做100件,就算一个工时。我每天早上四点半就去上班,去得早也做得快,休息也很少,别人要花一个小时吃饭,我5分钟就吃完,回去继续做。我每天只吃三个馒头,连咸菜都不吃。

后来老板发工资时都惊讶了,说“一天只有24小时,你怎么每天的工时是33个小时?”那些干了好几年的老员工一个月能拿到的工资也才1800元,而我已经能拿到3400元左右了。那时候是2006年,我才16岁。

但等到我攒够钱回老家的时候,才发现房子已经被写上了我奶奶的名字。我去找奶奶,奶奶同意让我翻盖房子,但我的叔叔却不同意。奶奶只有两个儿子,我父亲已经去世了,她不可能跟唯一的儿子对着干。我又去找村里管事的人,但当时他们说这是家务事,管不着。

我对老家失望透顶,感觉它容不下我,所以那时候第一想法就是离开家乡,到一个很远的地方,于是就来到了临沂。

之后这些年,我在临沂稳定了下来,生了孩子,又攒了一些钱,决定从此在这里安家。但万万没想到,这个为了离开家乡、每天吃馒头换来的房子,竟然烂尾了。

在这个过程中,孩子父亲还消失了。我独自带两个女儿,陷入了绝望,也很恐惧。有时候我在想,我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难道就为了一天吃饱三顿饭吗?不是的,我要生活得很好。我就是想给自己一个家,那些别人一出生就有的,我可能都得靠自己的努力。

03“世界不应该是这样的”

住在烂尾楼里,不时还会有人上门来催促我们搬走,说房子还没有交付,甚至老家县城也有人打着关心我的旗号,过来劝我离开这个地方。

房子承诺的交房日期却一再拖延。工地的人甚至用一圈铁皮把整个小区围了起来,女儿们原本上学的大路都被拦住了,只能穿越工地,走一条泥泞的小路,一到下雨鞋子全是泥巴。

这个围挡被人为弄开了很多次,又屡次被及时锁住了,直到一次狂风暴雨直接把它吹得稀巴烂,就再也锁不上了。林夕女儿放学走的夜路。(图/受访者提供)其实烂尾楼没有建好,我稍微可以理解。但是像我这样真正有困难的人,我是不是可以来住自己的家?我可以提水,用电不方便我都可以忍受,至少你要让我住。

开发商或许看到了我的决心。在我在烂尾楼坚持了六十多天之后,小区的工地终于恢复了施工,如今有人在做路面硬化,有人在种树。

我家里剩下的20%也重新开始装修了,目前灶台和吊柜都已经装上了,水和临时用电也终于通上。我再也不用蹲着炒菜做饭了。日子突然间变好了,再回首看那些路,本来没有觉得很难,每天精神抖擞的,现在却很想掉眼泪,很心酸。这一切都来之不易。

虽然我家环境有所改善,但楼上楼下都没有人,小区楼下的环境依然很不便,大女儿放学的时候天都黑了,路很难走,小区里连应急灯都没有,也没有保安值守。

我也不能放心地去工作,每天在工地上捡一些纸皮来补贴家用。我有一些焦虑,我又要给孩子们做饭,又要辅导作业,又要赚钱,但是现在有什么工作适合我呢?

冬季也快要到来了。如今山东早晚温差大,有时候晚上我冻得发抖,早上孩子们都不愿意出被窝。山东冬天最冷的时候要到零下十八九摄氏度,家里没有供暖估计也很难熬,我也没想到什么取暖的方法。但我也得坚持,因为这毕竟是自己的家,也没别的地方可以去。

在入住烂尾楼的第63天,大女儿在没有水电的家里庆祝九岁的生日。她很失望,我本来答应了她生日时去一个游乐园玩,里面有好几层,还有城堡,但是门票一张180块,姐妹俩都去的话要360块。我觉得有点贵,最后就放弃了。

我们平时周末游玩的地方就是超市,或者出去打打羽毛球和篮球,绕着旁边的小河骑自行车。我们也不能去太远的地方,担心出去一天回来后家里的东西不见了,怕别人以“没有交付”为由破门而入。林夕日常整理纸皮,抬到楼下卖。(图/受访者提供)

至今,这栋楼都只有我一户人家。别人但凡有好的选择,都不会想要过这种生活。一开始,也有其他业主想提前搬进来,过来问我电怎么弄、水怎么弄,洗衣机要怎么洗衣服。我说你要来住烂尾楼,你就应该忘记洗衣机,有这个想法你就吃不了这个苦。我就直接劝他不要来住了。

但有很多邻居和业主都来给我们送温暖。刚来住的时候,大家都送米面油来给孩子们吃。一些网友看到我们的遭遇后,还给孩子们寄来了太阳能小灯和书桌,让她们回家后不用坐在地上写作业。

我不觉得烂尾楼会给女儿们留下什么阴影。她们很勇敢,跟着我经历各种各样的困难,没有任何怨言。我也跟她们说,我们住的确实是烂尾楼,但这不应该是我们自卑或被别人嘲笑的理由。世界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们很快就会有一个温暖的家,他们早晚会把我们的家弄好。林夕为女儿们做的饭。入住这个家后,她一直在更新近期的生活片段。(图/受访者提供)校对:遇见;运营:小野;排版:琳桐

七七居住的烂尾楼(七七供图)

电梯一共四部,却只有一个正常运行,内部贴满着木板,只露出了楼层按钮。等待须臾,随着电梯门缓缓开启,一条悠长的楼道也呈现在了正前方。楼道已经装修完成,挂着保护用的塑料布,可因为没有正常供电,天花板上的灯全熄着,视线中一团漆黑,四下也听不到半点动静,她感觉自己骤然踏入一个洞穴。她害怕,但也只能追随着手机照出的光亮,手扶着贴满塑料布的墙壁,在昏暗里摸索着行走,如此走了十几米,终于,来到了那扇崭新的防盗门前。

电子锁发出一声清脆响动,七七心头也随之松了一下,门内,便是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

这个世界与门外截然不同,房子套内面积只有三十六平方米,但一切都是全的新——全新的窗帘,全新的被褥,全新的家具,所有的物件在一尘不染的地板上,被归置得井井有条。精心的布置,给空间更添一份温馨,七七最中意的,是那扇巨大的落地窗——此时阳光正透过玻璃,视线中的一切被涂上了一层亮光。

七七居住的小屋,如同烂尾楼里的“秘密花园”(七七供图)

唯一的瑕疵只有那一根长长的电缆,从门外一直延伸到了房间内,像根老鼠尾巴一样趴在地板上。这是临时用电,正常情况下只能用在建筑工地,但因为烂尾楼里迟迟没有正常的电力供应,住户们便用它来维持电器运转。

这一点瑕疵在七七看来算不上什么。坐在房间里面,她长舒一口气,在成都这个大城市,自己算是有了立锥之地。心中的块垒总算被喜悦冲淡,那天晚上,她决定好好庆祝一下新生活的开端。

一场热闹的聚餐最应景不过了。几天后,其他几个住户也要搬进这栋烂尾楼了,到时候就请大家来家里吃火锅吧。想想那股热腾腾的劲儿,七七只觉得兴奋,她迟迟无法入睡,干脆坐在落地窗旁,欣赏起了窗外的景色,静谧的黑夜里,附近住宅区的灯大都亮着。像那些窗户后面的人们一样,过上一种更“正常”的居家生活吧,应该也不会太远吧,她想。

畅想才刚开始,房间里骤然漆黑一片,楼内断电了,整整一夜,她在黑暗中度过。直到第二天她才知道了答案——开发商的工人切断了电源。

失落的情绪再次蒙上心头,她不得不接受现实:要在烂尾楼里住下去,并不容易。

遥遥无期的新房

没有人会预料到自己会住进烂尾楼,正如没有人会料到自己买的楼盘会烂尾。七七买房时候的想法十分简单:她希望这座城市里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

这是七七在成都生活的第五年,搬进烂尾楼之前,她一直租房居住。每月1500的租金,占据了工资的三分之一,换来四居室里一间小小的卧室。房内没有独立的厨房,没有独立的卫生间,更没有独立的客厅,唯一用不着和别人分享的,只剩下了身下的那一张单人床。

合租的糟心事层出不穷,对七七来说,遇上爱热闹的室友更为痛苦。七七是个恬静的人,不善交际,室友邀请别人来家中聚会时,面对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她心中就倍感尴尬,每次碰上这种场景,她只想赶紧躲回到屋内。

因为室友过于吵闹,七七两年内搬了几回家。有一次她从一栋陈旧的筒子楼里搬出来,房间在七楼,没有电梯,也没有帮手,她提着笨重的行李箱楼上楼下来回,顾不上濛濛细雨,等大包小包全部装上车,她浑身湿透了,靠着座椅,她觉得整个人要虚脱了,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希望再也不用搬家了。

2021年她总算攒下一笔积蓄,刚刚够得到一套成都房产的首付。她决定买房,没日没夜地搜寻房源,一有空,便跑去各个售楼处询问。整整三个月,她几乎跑遍了整个成都,总算找到了一个她看得上也买得起的楼盘,那是一栋正在建设中的商住楼,距离地铁口1公里左右,有着漂亮的落地窗,更重要的是每平方米价格只不到8000元,相较于附近动辄上万的楼盘,要便宜不少。

57平方米的建筑面积,总价要四十几万,对她来说不是一个小数字。2021年7月,她签下购房合同,当时她反复询问几次,开发商能不能按合同约定,在2021年年底准时交房,销售指着工地,一脸信誓旦旦:“放心吧,工人正使劲干着呢。”

买房后,七七隔三差五便会来到工地,隔着铁栅栏,一边望着工人在工地里进进出出,一边满心期待,幻想着自己在那间房子里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

那时候她已经收藏了许多装修案例,心中不停地勾勒着家的模样,一想到不久后便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小窝,她的嘴角总忍不住地上扬。9月的一天,再一次来到那栋楼下,她赫然发现一周前还热火朝天的工地,仿佛一夜之间,便人去楼空,工地上冷清得连一个人也见不到。

七七居住的烂尾楼外观(七七供图)

骤然,一种不祥的预感浮现,慌忙之下,她联系售楼处,而销售的口气依旧胸有成竹,“这是因为外部工程做完了,工人正在做内部装修。你们站在外边,当然看不到里面。”

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让人信服,“那怎么里面也听不到一点儿动静?”

“别担心,我们已经跟进了。”

无论她怎么问,最后都是同样的答案。在忐忑不安中熬到年底,那天七七正坐在公司里地敲着键盘,几个客户坐在不远处高谈论阔,办公室里乱哄哄的。然而,一条短信让她的世界骤然安静下来。

短信是开发商发来的,内容十分直白:延期半年交房。

即便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七七还是深受打击。那时她才得知,这个楼盘曾经烂尾过,一度停工了十几年。她后悔自己没有早些打听清楚,之后连续几个晚上,只要关上灯,她脑海中就盘旋出相同的问题:为什么会延期,而且还延期这么久,难不成要继续停工,彻底烂尾了吗?

这些问题折磨得她寝食难安,她想,必须去讨一个说法了。

这一次,与她一起来到开发商办公室的,还有五六名业主。面对众人质问,对方的态度倒是十分诚恳,“说好半年,那就一定半年。”

七七居住的烂尾楼外观(七七供图)

结果半年之后,没有等来新房的钥匙,大家却迎来了一个新的噩耗:对不住,还要继续延期,时间依旧半年。买房的喜悦早被折磨得荡然无存,大家心中只剩下了愤怒,可是再愤怒,也无可奈何,谁也解决不了眼前的困局。

唯一让人稍感欣慰的是,在协商之下,开发商同意了一个方案:业主们可以先拿钥匙做装修。“装修两三个月,通风半年,等到交房的日期,无缝衔接,正好入住。”

有人怀疑这是开发商的障眼法,“我装修了,到时候你又交不了房,不让我住,那这个房子不浪费了吗?”但在七七看来,无论如何,这算是一个好苗头,总好过毫无指望。

2022年10月,她开始认认真真地规划起了自己的小屋,从颜色风格,到每一个家具的摆放,犹如一个画匠,手持着画笔,仔细地将脑海中的色彩变成一幅绚丽的图案。装修花了三个月时间,正好来到了翌年年初,开发商再一次发来了通知。遗憾的是,坏消息依旧:交房还要继续延期。

可是这一次,七七受够了,她下定决心,不再继续等待下去。四个月后,新房通风完毕,她和其他两户业主约好,大家一起搬进了烂尾楼。

缺电少水的日常

决定搬家,一方面是因为七七受够了住在出租屋的日子,另一方面则是出于经济上的考量。贷款十年,每月月供需要2500块,占了七七工资的一大半。剩下的钱要支付房租,还要生活,日子变得格外捉襟见肘。

现在,房子虽然烂尾,可至少是自己的家,能让自己从物质的困境中挣脱出些许。

只是新的问题马上接踵而至。楼内没有燃气来烧饭,这倒是可以通过电磁炉来糊弄,虽然做出来的饭菜并不算可口;真正难熬的是,楼内连正常供电也没有。楼道内漆黑一片也就罢了,关键是屋内也只能使用装修时的临时用电。每家每户都有一根长长的电缆,一头连接起门外的电箱,一头连接到屋内的插座。尽管能够勉强使用,可显而易见的并不安全。每一次在屋内走动,七七免不了要加倍谨慎,“可不敢踩上去,万一漏电,我就完蛋了。”

开发商显然不欢迎他们提前入住。搬进去的第一天,七七就见识到了对方的厉害,那天晚上,巡夜工人不光切断了电,还切断了自来水。

开发商的说法是,这个楼既没完工,又没交房,不能住人。但在七七和邻居们的眼里面,既然已经同意装修房子,那么现在房子装修好了,凭什么又不让人住呢?

就像溺水的人,如果不愿沉入河底,就必须想办法自救,他们开始了漫长的抗争——既然断水,那就等工人一离开,去撬开水箱上的锁,把供水给恢复了。第二天开发商换上新锁,那就继续撬,就仿佛一场回合制拳击赛。

电力的问题同样如此,邻居之中有人颇为精通电力,工人一断电,他就立马出门,直奔电箱。

如此斗争了一段时间,开发商终于不得不接受了现实:这几个人是铁了心要在这里安家。既然无法驱离,那就只好妥协,从此没人再来断水,也没人再来拉闸,就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了依然日日强调:不许在楼内居住。

但这只是阶段性的胜利,并不意味着从此万事大吉。因为就算有了临时电力,电压也并不稳定。一开始的时候,七七为了做饭方便,买了一个两千多瓦的电磁炉,结果第一次做饭,就发现,面条煮了许久,水始终不热,仔细一看才发现不光电磁炉熄了火,连其他电器也一并停转。在跟邻居们讨教后,她这才明白,原来临时用电支撑不了高功率的电器,一超出负荷,立马自动断电。

没办法,家中一切开始围绕着“节能”二字运转。崭新的电磁炉被束之高阁,她不得已,只能换了一个低功率的小电磁炉,每次做饭,因为害怕断电,她把电视和电脑全关掉,只留一盏灯来照明。

洗澡也很麻烦,因为热水器功率过高,是彻底不能用了,她只能接上一桶水,用“热得快”来加热,告别淋浴,从此回到蹲着洗澡的苦日子。

让人最难受的,是空调几乎成了摆设。三伏天,成都气温一路飙升到四十度往上,屋内如同蒸笼,光靠电扇和冷饮,解决不了夜晚的酷热,可是一打开空调,片刻间全楼便陷入漆黑,微信群里马上会传来大家的善意提醒:“空调功率大容易断电,一定要注意。”

可是不开空调又实在煎熬,后来,几个住户默契地达成了协议:大家使用空调,需要提前在微信群里报备,每家每户轮流开一段时间,但这段时间里只有一户可以打开,并且其他人不能煮饭,不能烧水,甚至连灯也要关上几盏。

看似荒唐的决议实属无奈之举,生活好像一下回到了集体宿舍的时代,但除了骂一骂开发商,每户也只能遵守约定,即便如此,断电的状况依旧还是时有发生。邻居在的时候尚好;邻居不在家时,七七只能求助他人,还好楼内有看守工地的工人,用一包烟,就能换来光明。要是赶上半夜停电,那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有一次早上醒来,七七发现冰箱里消暑用的雪糕全部化成了水,“只能扔掉。白白浪费了。”

独居女孩的风险

这样的生活虽然处处掣肘,但只要想出解决之道,也还算过得去。真正让七七感觉到担忧的,是人身安全。

虽然陆陆续续又有新住户搬入,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栋烂尾楼大门始终敞开,任何人都能随意进出。最常见的外人是建筑工人。这栋楼的旁边是一个建筑工地,夏天时天气炎热,常有工人跑到楼内,就在她隔壁毛坯房内,放下竹席,光着膀子,大大咧咧地席地而睡。

时常到来的还有拾荒者。他们游荡在各个楼层,佝偻着腰,默不作声,到处翻寻着建筑垃圾。漆黑幽静的楼道里,忽然不知道哪里传来一声金属碰撞的动静,常常吓人一跳,犹如置身于恐怖电影。

作为这一层楼唯一的住户,七七对这样的场景深感不安,傍晚坐电梯上来,门一开,她按捺住恐慌,硬着头皮一路小跑,逃进家中,飞快地关闭上房门,像是躲进了坚固的城堡,心中的紧张才终于得以慢慢消散。

万分小心,就怕意外发生,偏偏意外还是来临了。有一个晚上,她正在家中看电视,忽然之间,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就仿佛有人在用力捶着沙袋,想要破门而入。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她问了几声,可是并没有听到回答。于是壮着胆子走到门前,她再一次询问。

“是谁?”

这一次特意提高了嗓门,意图能把对方吓退。可显然并不成功,面前的敲门声反而变得愈发密集起来。

这下,她彻底慌了神,连忙冲上去,反锁了房门,兀自呆立在门前,不知道等待了多久。后来,那阵敲门声终于停了,过了好一阵子,她才缓过神来,鼓足勇气将耳朵贴紧了门板。

门外静静悄悄,除了耳廓中的嗡鸣,听不见丝毫动静。

对方,应该是离开了吧?七七想着,长出了一口气,只一瞬间,几乎瘫坐在地,压抑已久的情绪彻底崩溃,一下子眼泪便淌了出来。

她提心吊胆了一整夜,直到早晨才终于鼓起勇气,打开那扇门,探出头,左右张望,楼道内依然老样子,寂静,昏暗,见不到人,也见不到光亮。

这件事过后,一到晚上她就害怕,唯恐敲门声突然响起,直到她换上一把带摄像功能的指纹门锁,这样就能够观察到门外情景。1700块的门锁,抵得上她小半个月的工资。

后来,她将自己的遭遇分享到了业主群内,楼里的邻居听闻后,主动挑起安保的担子,告诉她只要再有陌生人来敲门,就直接在群里喊一声,他们一定赶来帮忙。

虽然不算完美,但难题终究是有了答案。

至少,通电了

和开发商的斗争依旧焦头烂额,大家希望交房,也渴望着正常的生活。七七和邻居想尽了办法和手段,每个礼拜都免不了一番理论或者维权。隔三差五的催促和投诉,已经变成了日常的一部分。但这件事情并不容易,就如同一场枯燥的越野比赛,耗费着精力,也耗费着耐心,终点总也遥遥无期。

好在七七是个热爱生活的人,搬进来后,她在自己这块小天地里,倾注了大量的热情和巧思:窗前铺上了一张小小圆形方毯,这样光着脚晒太阳也不会感到寒冷;墙上安上了三块洞洞板,正好用来挂漂亮的帽子和钥匙链,看起来既可爱,又节约空间;她还自己动手,做了一个迷你咖啡角,在上面摆上咖啡机和心爱的瓷杯,闲时给自己做一杯冰美式,窝在沙发里慢慢品尝。

偶尔她还会给房间做一次大改造,按照脑中迸出来的新念头,重新码放家具,换上一个新的窗帘,再点亮一盏维多利亚风格的百褶灯,瞬间,小世界充满了童话氛围。

七七居住的小屋,如同烂尾楼里的“秘密花园”(七七供图)

仿佛是在荒原中发现了一座秘密花园,初次来访的人,几乎都会惊讶于房门内外的反差,还有邻居感慨:住在烂尾楼里,还能这么用心生活,也真是不容易。

但在七七看来,生活就算再不容易,但也终归是自己的生活,“就算房子烂尾了,人生总不能也跟着烂尾吧。”她格外喜欢鲜花,每隔上几天,就要携着一捧花束归来。有时是几朵向日葵,有时是一把白色的小雏菊,插在瓶中,置在餐桌和吧台。虽然这些都是寻常可见的平凡之花,不过她想,反正是花,都一样芬芳,一样可以美丽。

去年9月,她邀请妈妈来家中做客。在此之前,她没敢告诉过父母,自己其实住进了烂尾楼。走在漆黑的楼道,妈妈什么话也没说,但在昏沉的光影里,她看清了妈妈的神色,“感觉在努力地隐忍,要哭不哭,能感觉到替我感到委屈和难过。”

好在门内的世界总能让人欢喜。妈妈看女儿的生活有滋有味,情绪和缓了许多。七七心里也觉得踏实,以后家里人来成都,也算有个落脚的地方了。

在门外,抗争还在继续着,何时交房依然悬而未决。不过,随着七七和邻居的搬入,越来越多的人也开始跟着他们,选择来到楼内生活。每当夜幕降临,四十几盏灯光陆续亮起,远望去只是斑斑点点,但至少看起来没有以前那么冷清和荒芜。

渐渐,开发商选择了妥协。不知何时起,楼内忽然多出了几个工人,充当起了物业的职能,负责起了日常维护;大门也安装了升降杆,甚至还有了门卫。最让人感到开心的莫过于供电,年底时,开发商终于给各家各户通了电,七七也得以甩掉了那根丑陋的“老鼠尾巴”,尽管为此她等待了大半年的时间。没有了随时断电的恐慌,也不必忧心酷暑的来临,七七感到格外满足。

这些经历和感触,被七七悉数分享到了社交媒体上。赞叹七七的人很多,但也不乏质疑的声音。有人不相信故事的真实性,也有人直言不讳“明知道烂尾楼,你干嘛还去装修?真出了事情,也是你自己活该。”还有人干脆称她为“奇葩”。

七七起初觉得愤慨,后来便听之任之了。她开始接受了“奇葩”这个称呼,这个称呼让她想起了《奇葩说》里马东的一段话:你不能只是一只橙子,把自己榨干汁就被人扔掉。你该是一棵果树,春华秋实,年年繁茂。

她明白,自己能不能繁茂尚未可知,但人总该要像树一样,哪怕身在阴影下,也要拼力追逐阳光。

2024年,天然气也终于有了着落,开发商决定从外部接入管线,最迟在年底开通。这是一个好消息,但对于七七来说,这场旷日持久的战斗远没有结束,交房日期依旧没有着落。

她还在期待,眼前这个美丽的小家,有朝一日,能够真真正正的属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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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其他业主看来,住进烂尾路像是住进虚幻的海市蜃楼。香香哥他们几个,想给其他人打个样。

他们把房子楼下堆的建筑垃圾用挖掘机清理走,弄了一块公共区域。有时候,他们就在这里做大锅饭,用的是农村的大铁锅,捡拾一些建筑废料当柴火。

青岛多雨,由于没有封闭,挖的地下二楼已经变成一个‌‌“蓄水池‌‌”。整幢楼的基底,就这么一直泡在水里。六月的一场暴风雨,吹倒了临时的铁皮围栏、也把他们辛苦收拾的院子吹得七零八落。

没有门窗,几个业主从二手市场淘回了防盗门,接力背着上楼。香香哥给自己家装上门窗的那刻,他觉得有家了,‌‌“只不过是自己准备的钥匙。‌‌”

这里成了几个业主临时的据点。大部分时间,香香哥在做他的销售工作,还是住在父母那里。下班或者周末的时候,就去楼里整修自己的房子,偶尔干活累了,会在二楼的帐篷里过夜,一点一点收拾出自己的屋子。

自从房子烂尾以来,香香哥一直密切关注全国烂尾楼的动态。在他看来,‌‌“烂尾楼‌‌”要得到解决,要么寄希望于开发商,要么由政府介入、进行兜底。两种方法他们都尝试了很久。现在只能‌‌“自救‌‌”,‌‌“我们业主自己变成了开发商,买的经济适用房变成了自建房。‌‌”

周末的‌‌“香榭丽舍‌‌”格外热闹,几位业主带着自己的孩子,聊聊工作,孩子们一起玩耍。他们还一起在荒地上开辟了一块菜地,种了菠菜、葱、辣椒、西红柿、韭菜,在菜地里拔一些自己种的蔬菜,用土灶做一顿‌‌“大锅饭‌‌”,过成了‌‌“公社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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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时搬出烂尾楼?

从西安到郑州的火车将近7个小时。当火车快到达郑州站时,Thomas看到郑州之行的目的地,‌‌“豫森城‌‌”,就矗立在铁轨旁边。高楼上密密麻麻的空洞触目惊心,‌‌“阴森,看上去死气沉沉的。‌‌”每个空洞后面,都是一个遭受重创的家庭。

在Thomas两周多的烂尾楼之旅中,郑州的‌‌“豫森城‌‌”是一个奇怪的存在。在《南方人物周刊》的报道里,2020年,十几户人家住进‌‌“烂尾楼‌‌”,45天后潦草收场。‌‌“豫森城‌‌”的地块,原来是大孟砦村,现在,村民们已经在烂尾楼底下的临时安置房里住了七八年。

这是一排由铁皮组合而成的棚户房。村民抗拒Thomas的镜头,拒绝了他想进屋拍摄的请求。他只能远远按下几张快门。

河南是全国烂尾楼最多的省份,南阳被称为‌‌“烂尾楼之都‌‌”。《南方周末》的报道显示,2019年,南阳有302个烂尾楼盘。2012年,南阳开启大规模城市建设,五万多人因此搬迁,大大小小的开发商涌入南阳,地方政府默许开发商在五证不全的情况下盖房甚至出售。

南阳是近十年中国城市激进扩张的一个缩影。在老城的外围,开发商抢占地盘,一座座高楼在城市的新区拔地而起,许诺着现代化的美好生活愿景。过去10年间,中国约80%的新房都是预售,预售所得成为开发商的最大资金来源,他们依靠增加未完工楼盘的销售来维持资金流动。监管不力的情况下,一旦资金链断裂,房子就有了烂尾的风险。

2020年,昆明的烂尾7年的楼盘,‌‌“别样幸福城‌‌”,几百户业主住进烂尾楼。这是媒体对住进烂尾楼第一次的大规模报道。‌‌“住进烂尾楼‌‌”成为业主们自救的最后方式。

今年6月,河南郑州的几个楼盘相继发布‌‌“停贷通知书‌‌”。据开源平台GitHub 数据,郑州有45个楼盘宣布‌‌“断供‌‌”。这是自断手脚的抗争方式。业主可能会成为和开发商一样的‌‌“老赖‌‌”,征信出现问题。

对‌‌“锦嶺公寓‌‌”和‌‌“香榭丽舍‌‌”的业主来说,全款买的房,甚至都无法‌‌“断供‌‌”。这种方法只对刚烂尾的楼盘奏效。银行和开发商,还在乎后续那一笔钱。

在Thomas看来,‌‌“住进烂尾楼‌‌”是一个暂时性的现象。随着关注度的上升,业主们或被驱赶、或被安置、或等到了楼盘复工,都有可能。

在‌‌“锦嶺公寓‌‌”住了三个月后,八月,王立等来了复工的消息,一百多户业主高高兴兴从烂尾楼搬了出来。但直至现在,工地上,仍迟迟未见工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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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立,香香哥为化名)

参考文献:

南方人物周刊,曲折入住,潦草收场:住进烂尾楼的45天南方周末,南阳为何成了「烂尾楼之都」华尔街日报,中国楼市泡沫破裂会加剧国内经济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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