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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在江湖之上的茶叶蛋

茶叶蛋,又称茶鸡蛋,它的身影何时出现在江湖,无人可知。但江湖上流传的一份如何制作茶鸡蛋的秘籍,暴露出茶鸡蛋至少在300年前就有了。这份秘籍就是《随园食单》。清代美食家袁枚在《随园食单》里惜字如金地留下了这么几行文字:‌‌‌‌“鸡蛋百个,用盐一两,粗茶叶煮,两支线香为度。如蛋五十个,只用五钱盐,照数加减。可做点心。‌‌‌‌”

秘籍就是秘籍,虽惜字如金,若按照此谱去做,茶叶蛋的味道应该不会差了。值得注意的是,古时两枝线香相当于现在4个小时,目的还是为了让鸡蛋入味,也只有这样,才能让蛋黄带着绵绵的口感并包含茶与卤料香。慢火熬炖出来的,往往都蕴含着那种饱含着仪式感的美妙味道。

但袁枚《随园食单》也太惜字如金了,茶叶蛋讲究的是茶与蛋的组合,传递的是动物与植物、荤与素的巧妙融合。那么问题来了,茶叶蛋,之所以称为茶叶蛋,就是因为在烹煮中有放入茶叶。那么煮茶叶蛋用什么茶叶,是青茶、绿茶,还是花茶、红茶,这一点袁枚在《随园食单》里没有交代。

而清代另一本叫作《调鼎集》一书中,在介绍制作茶叶蛋的时候回答了这个问题,说‌‌‌‌“生蛋入水一二滚,取出击碎壳,用武夷茶少加盐煨一日夜,内白皆变绿色,咀少许口能生津。‌‌‌‌”这就说表明了,煮茶叶蛋用武夷茶最好。众人所知,武夷山茶为红茶,是世界上最早出现的红茶,亦称‌‌‌‌“红茶鼻祖‌‌‌‌”,迄今已有400多年历史。后人也用事实证明,因为红茶香浓而不苦涩,颜色鲜亮,煮出来的蛋香气四逸,色泽均匀,卖相极佳。

鸡蛋有了,茶叶有了,秘籍有了,你认为就能做好茶叶蛋了,当然不是,如何把鸡蛋变成一枚真正的茶叶蛋,真是很有讲究的。除了茶叶、糖、酒等调味品外,茶叶蛋的品相也很重要。比如江湖中传说的‌‌‌‌“冰纹茶鸡蛋‌‌‌‌”剥去蛋壳后,酱黄色的蛋白上斑布着深色的纹路,阡陌纵横,如同中国哥窑的瓷器一般。内行人说,想要达到种效果,敲蛋的时候手劲分寸要把握得十分精准,蛋壳碎裂里面的白膜却还相连。敲得太碎,蛋壳破损很容易煮出一整片的酱油色,反之蛋不能入味,冰纹就不够明显。

说起来有意思,茶叶蛋这东西本来借着茶香风韵多少沾了些雅气。然而就是因为常年游走于江湖底层,经年来被贩夫走卒们大街小巷地潦草贱卖,始终抬不起身价,竟落得与豆浆、油条、胡辣汤为伍,于是,茶叶蛋就此被看扁了。

不过,‌‌‌‌“蛋‌‌‌‌”在江湖,身不由己。应该说,按照古法炮制的茶鸡蛋应该只有茶叶,就是盐了,接不允许其它调味品抢戏。而如今的茶叶蛋,除了茶和盐之外,还加了很多味道进去,在煮茶蛋的时候,有的会加入一些香料,比如桂皮、八角、小茴香、食盐等五香调味香料。有的会加一些酱油,加糖,黄酒有的还会加一些红辣椒进去……甚至有的各种加香料却舍弃了茶叶,所以现在的茶叶蛋,实际上应该叫五香茶叶蛋或者五香卤蛋的才对。

其实,‌‌‌‌“食无定味,适口者珍‌‌‌‌”如同江湖之上的武术流派一样,崆峒、武当、少林、峨眉、昆仑都有独特的技法与风格。茶叶蛋也是同样,如中原地域的五香鸡蛋,川味十足的茶卤蛋,台湾香菇茶叶蛋……,这些茶叶蛋在配料中,或多一味,或少一味,其味道或多或少都打上了一方水土的烙印,这就是地方风味。如同行走在江湖之上的侠客,华山论剑中的一招一式,一出招就知道你是那个流派的。

不管怎么说,茶叶蛋作为一种食物,物美价廉。可以做餐点,闲暇时又可当零食,实用和情趣都兼而有之,可以说是上班族早餐中的标配。卖茶叶蛋的也有发财的。江湖上传说,90年代中国股市刚起步时,上海某证券公司的门口,有一位卖茶叶蛋的老太太,她每天煮上一大锅茶叶蛋,股市上涨时人多卖的快,反之买的慢。虽然老太太对股票一窍不通,但老太太在耳濡目染中明白了炒股票的诀窍,并决定买股票。你别看老太太看不懂‌‌‌‌“K线图‌‌‌‌”她可以根据卖掉的茶叶蛋多少,判断当日进出人数和股市行情,决定是否买进还是卖出,后来发了大财。

一枚鸡蛋,从远古中走来,300年前与茶邂逅,共同演绎出一种全新的味道,横空出世一般开始行走在江湖之上,足迹遍布天涯。那几乎随处可见的身影,如同一位老侠客,沧桑而厚重。虽身居闹市,但处之泰然,心静似水,让人回味悠长。

略有删节

日暮乡关何处是,常德米粉是乡愁

人言,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远在他乡的游子,见烟波江上,夕阳西下,满眼萧瑟,便触目伤情,感故乡渺渺。我则不然,北方即便日暮,也并不萧瑟,北方人好客热情,让我渐渐有了归属感,所谓,心所在处即为家。但说到我对故乡的记忆,便是另外一种感觉:馋。

凌晨,夜气还未完全散去,河边小街上,便搭起了小小的帐篷,燃着橘黄色的小小的亮光,在夜气中显得朦朦胧胧的,像一只刚刚孵化出来的小黄鸭。帐篷下的人忙碌着,他们在做一种湖南的特色小吃——米粉。乡下早起的卖菜人,挑着担子行着路,远远望见帐篷中冒出腾腾的雾气,便加快了脚步,得到帐篷前,立马卸下担子,急忙钻进去,吆喝一声:‌‌“老板,来一碗米粉。‌‌”

老板的回答通常是这样的:‌‌“要宽的圆的?臊子有牛肉三鲜心肺肉丝,要哪一个?‌‌”——这估计是湖南人最熟悉的对话了吧。

米粉是南方最为出名的小吃之一,尤以湖南常德的米粉最为出名。早籼米经过十几个小时的水浸打浆,然后定型成洁白细长的米粉,食用时用热水一烫即可出锅,再盖上湖南秘制的臊子,浇上熬了一夜的牛肉浓汁,用湖南人特用的土黄色的小钵子(小碗)盛着,热气腾腾的,香飘四野。

我常常去河码头(河港)那一家去吃米粉。在家的时候,天还未亮,我便洗漱出门,跨上我的小电动,穿过朦朦胧胧的雾气,五六分钟就到目的地了。南方水患频发,小镇又在湖南四水之一的澧水河岸,故而河港建有河堤,高达巍峨,有似城楼。我穿过高大的河堤大门,宽阔的澧水就在眼前,沿河放着桌椅板凳,河风拂来,早起的困倦被一扫而光。

早在三十年前,水运昌盛,当时的小镇还是个发达的港口,周边市县人货皆转运此处,小镇每日车水马龙,后来甚至有了‌‌“小汉口‌‌”的美称。来往商人早起没吃饭,湖南米粉又爽口馋人,故而河码头的米粉生意兴隆,声名远播。

即便是现在,我都能看见,从河对岸早起的人,泛着小船慢慢地飘荡过来,依然大声地吆喝一声:‌‌“老板,来一碗米粉‌‌”。正在我思绪乱飞的时候,老板已经站到了我身后,双手稳稳地端着一碗米粉,放下了。又抽了一双筷子递给我,笑眯眯地走开了。

我坐在河边的小椅子上,拿着筷子,俯面轻轻地吹一口气,雾气散开,香味扑面而来,挑一口放在嘴里,浓浓的汤汁顺着米粉在嘴里弥漫开来,刺激着每一个味蕾,极尽畅快。

我们家有一个传统,就是家人生日的时候,早起去吃米粉。因为米粉不但好吃,还寓意长远。米粉圆而细长,一家人吃米粉,寓意着像米粉一样团团圆圆,日子像米粉一样细水长流,顺顺利利。

火塘边的乡愁

冬天,只要炉火燃起,一家人便围坐在火塘边,一边取暖,一边做着各自的事儿。记忆中,父亲常常捧着线装书,忘我地阅读着;母亲悠闲地纳着鞋底,麻绳穿过鞋底‌‌“咝咝啦啦‌‌”的声音打破了冬夜的宁静;姐姐认真地织着毛衣,动作单调却富有情趣;我总是在灯下做着那些枯燥乏味的家庭作业。

夜色渐深,母亲找来一些红苕,深深地埋在火塘里。待到夜深人静,红苕便烤好了。从滚烫的红灰中将红苕掏出来,拍去表面的灰土,剥去外皮,诱人的香气在屋子里四处弥漫。这冬日的‌‌“夜宵‌‌”,虽然简单朴素,却温暖着家人的心。

山里寒冷,人们早早燃起火塘。如果来人了,主人先将最好的位置让给客人,然后,把火塘上方的挂钩放至最低,让红色的火苗疯狂地舔着壶底,加速壶水的沸腾。沏完茶,火塘上的水壶换成了炖肉的吊罐。不一会儿,罐里的水开始欢腾,腊肉的香味四处飘散,屋里屋外氤氲着腊肉的醇香。

人们一边烤火,一边闲聊,罐里的腊肉也不知不觉炖好了。饭桌就搭在火塘边,家酿的米酒早温好。大家一边取暖,一边品酒,天南海北地闲聊着,没有矫揉造作,没有尔虞我诈。这种简单真诚的待客之道,成了多少乡村人的美好回忆。

乡村有俗语:‌‌“三十晚上的火,十五晚上的灯。‌‌”大年三十晚上的大火,寓意来年红红火火。这一夜,家家户户用备好的干柴或是老树根,烧起熊熊大火。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守岁。为了赶走孩子们的‌‌“瞌睡虫‌‌”,长辈们发完压岁钱后,便讲起了孙猴子降妖除魔之类的神话故事。女人们在火塘边滚汤圆、包饺子,忙得不亦乐乎。这一夜,火塘以最热烈的温度和最温暖的色彩,与全家人倾情联欢,共度良宵。

火塘虽简陋,但它接地气,聚人气,温暖人心。如今,这曾经陪伴乡村人度过无数寒冬的火塘,逐渐淡出人们的生活。但它燃起的温暖岁月,却永远鲜活在人们的记忆深处,成了一段抹不去的乡愁。

乡下的月夜

久居城市,雾霾频扰,便会想起乡下的月夜。

那时的农村,虽穷困潦倒,确有新鲜的空气。尤其是月夜,好像用肉眼就能看到月亮上的环形山。

富有富的日子,穷有穷的过法,娘的愁苦虽写在了脸上,可嘴上却说,小孩子莫管大人的事,一边去玩吧!少年不知愁滋味,总能释放属于自己的天性。于是,便撒着欢地跑到当街,放纵属于自己的快乐。

40多年前,没有月光的夜晚,村里显得异常死寂,除了间或的犬吠声,绝然听不到任何的声响,黑黢黢的夜,一如那时的日子一样,愁肠百结,凄苦万端。

有月亮的日子,愁结好像一下子被打开,村庄也会打破原本的寂静,大人们借着月光,席地而坐,讲着古时的小曲和时令的笑话,谈着孩子们听不懂的晦涩话题,时而哈哈大笑,时而哄声一片,村里因此多了生机,也添了活力。

大人们有大人们的乐事,小孩子有小孩子的情趣。满街乱跑,追逐嬉戏,虽最常见,却少了技术含量。不甘‌‌“平庸‌‌”的孩童,变着法地玩着自己喜欢的游戏,记忆中玩得最多的是‌‌“藏猫猫‌‌”,人多时,就分成两大拨,人数几近相同,先确定一个‌‌“桩‌‌”,或大树,或木桩,或石碑……玩的规则:一拨守‌‌“桩‌‌”,一拨攻‌‌“桩‌‌”,守‌‌“桩‌‌”的人拼死也不让攻‌‌“桩‌‌”的人触碰到桩子,攻‌‌“桩‌‌”者先是藏匿,等待守‌‌“桩‌‌”的人找寻,伺机发起攻击。守‌‌“桩‌‌”的人抓住攻‌‌“桩‌‌”的人,只有朝身上连拍三个,就算将之俘虏;攻‌‌“桩‌‌”的人只要触碰到‌‌“桩‌‌”,即为胜利。不过游戏结束还要算总账,计算触‌‌“桩‌‌”和被俘虏的人数,触‌‌“桩‌‌”者多即攻防获胜,被俘虏多者即守方获胜。这游戏也会有‌‌“意外‌‌”,但凡出现不守规则的情况,总会闹出天大的笑话。有时候,守方人等见天色已晚,便会耍‌‌“嘎‌‌”,悄无声息各自回家,而攻方的人员或藏在地窖,或钻进干草堆,因不知外边的情况,傻乎乎地猫在里边一动不动,已然挨到了后半夜,觉察外边没了动静,才知上了守方人员的当;有时守方人员严阵以待,左等右等不见有人攻‌‌“桩‌‌”,未料想攻者早已悄然回家,呼呼大睡。

这样的游戏,每每想起,都会忍俊不禁。

纵是月夜,也有特殊的日子,那就是八月十五。老家管月亮叫月亮底儿。或许是喜欢月亮底下那种明亮清辉的感觉吧,于是,就这么叫了。小时候,不知道月亮还有那么多的诗意,只知道八月十五来了,娘就会趁着月光,在院子里摆上一个桌子,放上月饼、苹果和梨,说是敬月亮神。此时,谁都不许开口说话,气氛显得静谧而神圣。小孩子看似一言不发,但心里想的却是仪式快点完,好分食那些好吃的东西。果真分了,却舍不得吃,藏起来,慢慢品尝。其实,那时候的吃食品质很一般,可存留在记忆里的味道却香甜无比。

乡下的月夜,承载了太多的回忆,有苦涩,有甜蜜。此种乡愁,曾经拥有,或不再有,只能化作梦中的期许,用心把它珍藏起来,在细细的咀嚼和品味中感受生活的意趣。

是谁,在敲打我的窗

从前在村里住,邻家婶子来找母亲,也不进门,隔着窗户闲拉呱,一个在屋里忙碌,一个在屋外做针线。那时觉得窗户真是个好物件,既能隔离怀疑和危险,又能对外面的情况了如指掌,有进可攻、退可守、游刃有余的意思。邻家婶子要走,也不讲什么客套话,仿佛她是路过窗前的一只鸟或一股风,毫无定性且自然而然。下次再来,倘无什么庄重之事,也不必推门,依旧靠墙站在窗外,眼睛朝着天空的方向。母亲并未察觉她的到来,她在自言自语几句之后,会用手指关节嘣嘣地敲响窗玻璃,那时,母亲抬起头,对着她笑笑,声音被表情回应,便是彼此打了招呼。禾苗喊我去外面玩,也会敲响我家的窗玻璃,嘣嘣,嘣嘣,嘣嘣嘣,就像电影里的电报密码一样,我很快就能听见并明白她说了什么,作为回话,也朝她一笑,跳下炕,穿了鞋推门出去,跟她跑出院子。

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生病时。外面的风景也就窗格大小,方方正正,齐齐整整,仿佛小手帕上的景色,一块块移来动去。看久了,人便发困。昏昏沉沉一觉醒来,天色暗淡。盼望有谁的手指能敲响窗玻璃,嘣嘣,嘣嘣,嘣嘣嘣。来自身体内部和房屋外部的声音,总是惊人的相似,有克服和超越当下困厄的力量。但似乎不过奢望,内部越脆弱,外部的惊醒也会越稀之。村里说道太多,不敢这样,不能那样,人们也便规规矩矩行事,不逾越半步。家里有小孩生病,外人总忌讳上门。若小孩加重了病情,大人们会在私底下埋怨串门人,说带来了不干净的东西。倘小孩病情减轻,串门人心里又会嘀咕,是否将病祸带给自家小孩。我的盼望注定会落空。祖母看我老在关注外面,便将窗帘挂上。屋子随即暗下,一切都影影绰绰,恍恍惚惚。窗外渐渐起风了。风裹着尘沙,也会叩响窗户。啪啪啪啪,时急时缓,让人心里发毛。大人们早早收拾完,钻到被窝里,在狂风不停叩击窗棂和撕扯万物的碎裂声中,渐渐陷入梦乡。

早晨,窗台上落下白白的鸟粪,但并没有见哪只鸟停下来过。母亲漫不经心地说好像房檐下住了麻雀,我一遍又一遍地抬头巡梭,并无麻雀的踪迹。怀疑我们睡着时,鸟雀叩响过窗玻璃。那时,它们或许是在寻求救护,也或许只是想将一些惊人的消息带给人们。燕子每年夏天都会来房檐下,修补旧巢,孵育小燕,出出进进,颇为从容。当我注视,或指指点点地向伙伴们炫耀时,它们总是很灵敏就察觉到来自外部的关注和即将到来的危险,大燕子谨慎而快速地离开巢穴,以一种警惕的姿态怀疑和防备着我们,并随时准备战斗,任凭小燕在巢内喳喳地喊叫。过了几天,小燕子开始练习飞翔,有只小燕落在窗台上,它好奇地盯着窗玻璃看了又看,让我以为,它会用喙去叩响它。但它和它们从来都没有真正地停下来,当然,也从来没有叩响过我家的窗户。

有年秋天,一条黑花大蛇,用它的身体,有力地叩响了我家的窗户。那天,我跟妹妹在炕上玩得忘乎所以,恍惚察觉左脸边闪过一道黑影,并不以为然。将小手绢绑在娃娃的身上,那就是她的斗篷,又用手绢叠一个小老鼠,那就是娃娃的玩具,娃娃哭了,又抱到怀里摇。妹妹要到窗台上给娃娃做饭,那条蛇那时已经隔着玻璃观望好久了,但妹妹专心做饭,嘴里还说着什么,也没察觉到窗玻璃外,来自一条蛇的窥探。直到那条蛇不耐烦了,用身体叭叭地叩响窗户,妹妹才惊叫起来。我看见蛇在叩响窗户的同时,正高高地扬起头,而身子缓慢地弓起来,试图发力穿透玻璃,进入到我们的游戏中。危险气息一点点削弱着我们的精神和肉体,我跟妹妹紧紧地抱在一起,但并没有哭,我们都知道,窗户显然比门更具安全感。门是重的,封闭的,带着危险的气息,一旦打开,肉眼无法捕捉和我们无法预料的危险就会趁机侵入。但窗户不一样,它是无法移动、无法开启的,所以相对也是安全的。那时,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将门紧闭,门栓插上,等待蛇走开,或者大人们回来,替我们排解困境。

窗口是世界的出入口,而一块窗玻璃就是一面荧幕或者反射镜,会将正在生发的一切,毫无遮掩地透露给你,让你惊喜、忧郁、骇怕和惊慌。对于一个喜欢蜗居在家的人来说,窗口在他的生活中,无疑是最安全最保险的,同时也最具权威,它既能证明你的猜测,也能驱散你的怀疑。我儿时曾经特别渴望在窑洞底部,有一个窗户,那样,我就能看到世界的另外一面,看见温河水底的生物,看见森林和走兽——世界阴面的秘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

怀孕那年,我住在县上分配的宿舍里。秋天,梧桐树叶不停地被风吹落,瑟瑟间,一地金色。夜里躺下,能听到树叶不停地叩击窗户的声音,噗,噗,噗噗。我想,那些叶子是有话对我说的吧,就像肚子里这个小生命,试图通过一些震动和翻涌不停地跟我对话一样。拉开窗帘,阔大的叶子翘着身子,扑到窗玻璃上,噗,噗,我像小时候那样,用微笑回应着。一轮明月照亮山河,身体内的生命不停地轻踢着我。那瞬间,我看见自己也变成了一面窗户,孩子通过我,看、听、触摸世界,并判断自己的安全和危险,焦急和害怕。

如今我住六楼,窗户有九面之多,我既看到前面的世界,又可看到房子背后的一切,生出自己的身体内有无数只眼睛的错觉。房子越透明,人越封闭。楼房住起来颇为清净,但邻居之间却不会走动,即便有特殊的事件,也不会敲响彼此的门板。那年地震,邻居在楼下按响每家的门铃,而不是敲开你的门。这种自觉远离对方、制造距离、各人自保的姿态,已成为彼此的习惯。不打搅,不影响,也成为楼房住户基本遵从的规矩。家更像是一座孤岛,我们各自守卫和躲藏的地方,不接纳,不敞开,也不交融。有时在楼道里,能闻到来自某扇门里散发出来的饭菜味道,但你肯定不会像儿时住院子时那样,贸然闯进人家的门,去看看他家炉灶上的饭菜。当然,对方也不会客套地谦让你。人住在高处,虽依旧深陷红尘,但到底离尘埃有几许距离。地上行走和逃窜的生物,比如猫狗老鼠蚯蚓之类的,再也不可能遇见,有失有得,有天竟发觉六楼原来刚好是鸟雀们停驻的空间。它们喜欢立在厨房的窗户前,头朝着天空,背靠着我的目光,休息或者鸣叫。偶尔忘形,转头来会叩响窗户,又让人惊喜。喜鹊、斑鸠、燕子、鸽子、麻雀等等好多种类好多只鸟,还不够,我自己又开始在露台上养鸟,小小的文鸟,通黑的红嘴雏鸟。如此这般,招来更多的鸟类前来,仿佛它们突然发现了一处根据地。恍惚又是早年间村里情形,人们过来串串门,倒歇倒歇,然后各自去做自己的事。它们在露台上走走停停,一缩一缩地伸着脖子踱步的情形,仿佛沉吟诗人般悠闲而雅致。外面的鸟会对着笼子里的文鸟叫喊,试图鼓动文鸟,冲出牢笼,跟自己去往阔大的天空翱翔。而有时,它们又跳到窗台上,敲我书房的窗户,嘣嘣,嘣嘣,嘣嘣嘣,发电报一样的声音,试图盼望得到一些回馈的信号。每天早上,当我被喜鹊叫醒,心里总是愉悦的。在傍晚,几只鸽子走离鸽群,停在撒了小米的露台上,陡然生出自己的前生后世也曾是它们中一员的假想。我耐心而持久地训练红嘴鸟苏苏学飞翔,让它从我的手中飞到地面,再从我的头顶飞下来,后来,它就能飞到七楼楼顶了,再后来,它跟一群鸟飞到了田野和草丛,更远的河谷和森林中,再也没回来。

夜里下雨了。雨声急急缓缓,虚虚实实,淋淋漓漓,叩着窗户,如更鼓,似木鱼,渐敲渐灭,渐沉渐寂,尘世的热闹和喧嚣不在,你的急躁和贪心也不在,天地间,只剩下了它们,它们的幻舞,它们的沉静,它们的坦荡。想起青山说‌‌“人世间,几黄粱,知幻即离,倘若舍不得,便是疼也要忍着‌‌”,突然便无比安心,就那样怀着对人世的热爱、留恋和感激遁入酣梦。

早上却被冰雹声惊醒了。风卷云动雨倾城,叩窗犹如瓦缶鸣。轻轻拉帘,雨后的天地,被朝阳照耀,崭新得让人欣喜,哪有什么冰雹?却原来是一只斑鸠正在啄我的窗户,我笑笑。隔着玻璃,第一次看清鸟的眼睛,那么专注,那么清亮,那么不设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