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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月下旬,迪哥到曹安公路附近的一处充电站过夜,这里停车不收费。

‌‌“滴滴滴……‌‌”下午3 点过,司机李波的闹钟响了。避免错过出车时间,他特地买了这个。

5 月初,李波开始在上海跑网约车。两个月来,他都住在车上,每天睡眠不足7 小时,为了赚够流水,他大约有15 个小时在路上。

疫情之后,网约车司机急速增长。交通运输部数据显示,今年1 至6 月,新核发网约车驾驶员证约70 万本。今年5 月,海南三亚发出网约车市场饱和的预警,暂停受理发放网约车经营许可及运输证。广东珠海、山东济南、四川遂宁等城市也发出了饱和预警。

司机们接单越来越难,而这不是随时可以退出的游戏。在平台、租赁公司、司机组成的链条里,司机身处末端,他们需要提高工作时长和强度,来覆盖经营成本,还有一些背负债务入行的司机,很难有其他选择。

派单像是看不见的手,即使是最有经验的司机也难以摸清算法的秘诀,但有一条是确信的:跑得多,分值才会高,才有可能接到好单。利润走低,跑得更多,安全风险也随之而来。在‌‌“卷‌‌”起来的车流里,司机们就像是困兽之斗。

网约车‌‌“红海‌‌”

后备厢里,李波准备好了被子、茶叶、洗漱用品。他思维活络,很快摸清了‌‌“居无定所‌‌”的窍门:一些建筑工地有洗浴间,他给门卫递包烟,两三天去一次;五六月上海温度高,他把雨刮器撑开,晾干薄短袖。

李波觉得自己是网约车司机中的‌‌“典型‌‌”。他在江苏做过七八年销售,2019 年底投资了两家实体店,结果赶上疫情,到去年亏损了170 万。为了还债,今年5 月初,他进入了网约车行业。

31 岁的新司机邱天逸是‌‌“稀里糊涂‌‌”入行的。他是湖北人,在上海待了十几年,进过厂。今年年前,他辞了职,经朋友介绍,认识了租赁公司的业务员。业务员天天给他发来其他司机日流水破千元的截图。‌‌“给你诱惑,就加入了。‌‌”邱天逸说。

刚开始,邱天逸信心满满,每天给自己定下流水800 元的小目标。第一天,他没有经验,只跑到四五百块。半个多月后,他熟悉了平台和道路,一天能接到二三十单,跑到六七百块。他发现,要实现截图里的流水‌‌“破千‌‌”太难了。除非,扛住一天十五六个小时的出车时间。

这还只是没扣除成本的流水。邱天逸租的是一辆混动车,租金5500 元,一个月油费3000 多。为了省钱,他住在郊区一栋自建房里,每个月房租几百元,有个院子可以免费停车,再除去饭钱,他一个月大概能挣八九千。

老司机们已有共识,这行越来越难赚到钱了。司机曹小宝在上海跑了近两年车,他先是租车跑了半年,后来买下一辆二手车。他记得,2021 年那会,前一单还没结束,下一单就提前进来了。一天下来,他连上厕所、吃饭的时间都没有。现在,他得空车等个十几二十分钟才能接到一单。

小城的机会更少。去年6 月,38 岁的刘立江在老家贵州的县城,用自己的车开起了网约车。他记得,刚开始时,一个月能有过万元的流水,到了年底,连9000 元都跑不到。有时他在路边停下打完一局‌‌“吃鸡‌‌”,大约三十分钟,单子还没来。

今年5 月,他下定决心来上海,碰碰运气。那天下午,他一下飞机就去租了辆车,签了三个月的合同,既兴奋又忐忑。车开出去当天,就跑了300 多块钱流水。‌‌“感觉单子好多啊。‌‌”他回忆。

‌‌“‌‌”起来的司机

司机们不得不‌‌“卷‌‌”起来。

每天六七点出车,晚上十二点后收车,刘立江经常收到平台强制下线的提醒,有时是计费时长达到4 小时,必须下线休息20 分钟;有时是总计费时长达10 小时,需要收车,6 小时后才能继续接单。那时,他实际出车时间往往超过了15 个小时。

刘立江的车开得稳,即便是在晚高峰期间拥堵的市中心,车也很少急刹。只是一天下来,肩膀酸痛,腿也僵硬,他买了一把筋膜枪,受不了时就对着肌肉打打。

6 月初,作为紧急联系人,刘立江的爱人收到平台发来的短信:5 月29 日至6 月4 日,XXX 的工作时长远高于95%的司机,请每日保持7 至8 小时的充足休息时间。

连着跑了半个月后,刘立江终于决定休息一天。但那天他8 点就醒了,再也无法入睡,硬撑到中午,他还是忍不住出车了。

去年6 月,刘立江辞去体制内的工作——他做工程项目亏了钱,4000 元一个月的工资撑不住几十万的外债。‌‌“不出去,感觉错过了一个亿。‌‌”他笑着说。

那一天,刘立江的打车软件在线时长8.7 小时,流水400 元出头。

在李波看来,网约车的收入跟时间投入成正比。到上海之前,他试着在南京跑了3 个月车,要求自己每天出车13 至15 小时,确保能坚持下来——年底前,他要还掉10 万元的贷款。

就算做过压力测试,临场还是遇到了突发状况。到上海没两天,李波就被扣罚了。那天,他停到一家饭店门口接乘客,没注意是黄线,结果被扣了一分,罚款300。这意味着他那天白干了。

最近李波开了直播,有人问他网约车好不好跑,他回复:‌‌“但凡有其他的行业,或者是有稳定的收入,就不要来碰网约车。‌‌”

一位司机说,晚上在高架桥上,看到‌‌“丰田、荣威、别克‌‌”的电车,基本都是同行。实在没有订单时,司机们只能选择接特惠或者一口价。

记者获取的某平台特惠快车收费明细显示,一份未给予乘客优惠的19.36 元订单,驾驶员收入13.8 元,平台抽成比例为28.7%;另一份原金额为55.35 元的订单,在给予乘客优惠20 元后,乘客支付35.35 元,驾驶员收入34.2 元,平台抽成3.3%,驾驶员收入占订单原本金额的比例仅约60%。

在司机们的微信群里,曾有人转发呼吁关闭接特惠功能的帖子,600 多字的消息在同一天被转进同一个群4 次,但回音寥寥。有司机后来发言:‌‌“我们谁都讨厌特惠,但有时候为了生活没有办法。‌‌”

曹小宝也不得不接特惠订单。去年,他跑十三四个小时,就能有800 多元流水,现在要达到同样的数额,要多跑一个多小时。以前,他每周会约着朋友到烧烤店吃点串。现在他减少了出去吃饭的次数,回家后喝瓶啤酒,点个外卖炸鸡或者烤串,是他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刻。

在上海宝山区的一处充电站,曹小宝和另外两位司机合住一间屋子,毛坯房,不到十平米,摆了两张高低床后,中间只能站下一个人,房租每人每月300 多元。

两位室友更拼,曹小宝几乎见不到他们的面。

室友迪哥今年49 岁,是江苏人,从2018 年就开始在上海跑车,经历了许多司机羡慕的好时光。

当时,平台竞争大打补贴和奖励战。迪哥记得,有时候一天下来,光奖励都能达到五六百元。今非昔比,2023 年6 月,迪哥跑车十多天,总共收到了491 元奖励。

他是跑得最‌‌“狠‌‌”的那类司机。五年前,他每天就跑十五六个小时,随着年龄增长,如今他有些力不从心:大腿时不时就疼痛,腰也直不起来。前几天,他没有休息好,次日的早高峰差点两次追尾。

最近,他决定作出些微妥协:开车时,把座位多调几个角度,隔一会换个姿势。

与系统‌‌“‌‌”

‌‌“兄弟们是时候发自己的成绩单了……我们的目标是每天破千,反复思考一下,今天把时间浪费在哪里了,为什么没有搞到钱。‌‌”每晚11 时许,30 岁的吴毅会在网约车车友群里露面。他跑车大约5 年,是小有名气的直播博主。

司机们都乐意把流水发到群里。一位常响应吴毅的司机说,跑车枯燥,算是给自己增加一点动力。

群里的对话几乎没有休止的时候,‌‌“优质订单‌‌”是聊天中的高频词。司机们被派到好单,发到群里分享,遇到起步价的‌‌“毛单‌‌”,忍不住吐槽。大家都想知道,别人是怎么接到‌‌“大单‌‌”的。

吴毅是群里的‌‌“大佬‌‌”。他喜欢开单价高、不堵车的夜班,也对这座城市的生物钟了如指掌,‌‌“(凌晨)一两点吃点夜宵,两三点ktv 下班,四五点有赶飞机和火车的人了,六点就有学生开始上学。‌‌”

5 月15 日至6 月11 日这四周,吴毅的流水总计超过3 万元。6 月9 日,他一天的流水甚至达到了1647 元,这是许多司机流水的两倍。

‌‌“养‌‌”账号、和系统‌‌“斗‌‌”,是他向新司机分享的诀窍。在吴毅看来,平台的派单系统是‌‌“聪明‌‌”的大数据。司机需要避免被系统打上标签,比如不要被提醒疲劳驾驶;要天天跑的话,告诉系统这个账号是全职司机;注意不要被乘客投诉。

网约车平台公示的规则能印证吴毅的经验:司机们通常有一个分数,有的平台称为‌‌“口碑值‌‌”,有的是‌‌“服务分‌‌”,这个分值背后是一套复杂的评价系统。

司机们普遍认为,账号分数越高,被派单的可能性越高,订单越优质。而对于新司机来说,账号等级的增长就像游戏里升级打怪。

在某网约车平台上,司机被从青铜到钻石分为5 个层级,要达到最高级,需要成长值18000 分,服务分达到90 分(基础分60 分)。然而每月的成长值会清零,这意味着,一旦司机们停止出车或少出车,次月账号的等级就会下滑。

还有一些在坊间流传的‌‌“攻略‌‌”。比如在吴毅看来,‌‌“一天里不要多次去机场,会接不到单。‌‌”这难以验证,司机们只是在算法黑箱中苦苦摸索。

吴毅明白,最靠谱的秘诀也是最朴素的道理:时间和付出占90%,其次是经验,最后需要一点运气。

有新司机在这套系统里感到挫败。作为新手的第一个月,邱天逸总是接到起步价的单子。他兴致勃勃地研究了平台规则,第二个月,服务分就涨了十几分,接到了一些远程的单子。

但渐渐地,他有种被控制的感觉。通常,司机们通过平台热力图来识别订单分布,乘客呼叫越多的区域,颜色越红。而邱天逸发现,有时自己所在区域是红色的,系统却没有派单给他,‌‌“系统给你单子,让你跑多少你才能跑多少‌‌”,他感到茫然。

邱天逸意识到,跑车和在厂里上班没有本质区别。‌‌“(基本)一小时流水50 块,跑十几个小时,才能达到(流水)标准。‌‌”

最终让他泄气的,是一些难言的委屈。有次,他被一名乘客投诉绕路,封号三天。但实际上,乘客定位的酒店门口是一条单行道,必须从前面的路口绕一圈。邱天逸试着在平台上申诉了三次,都没有通过。

‌‌“捆绑‌‌”的自由

在上海跑的网约车,许多都是由外地司机驾驶。他们从租赁公司租赁或购置一辆合规的运营车,签订合同,即可加入司机大军。

在低门槛、灵活就业的表象外,司机处于利益链条的底端。中国人民大学劳动人事学院博士研究生赵磊发现,网约车平台、租赁公司和网约车司机三者之间围绕‌‌“合规车‌‌”形成了责任分摊、成本转嫁的利益链条。

她在论文《被‌‌“车‌‌”捆绑的自由——T 市W 网约车平台劳动控制研究》中指出,网约车平台不直接与网约车司机建立劳动关系,而是与租赁公司合作,将购车成本、风险等分摊于租赁公司;租赁公司则通过卖车、收取管理费等获利,也甘愿为平台‌‌“背负‌‌”成本与责任。最终,租赁公司将车款、商业营运保险、管理费等费用打包在车价中,向司机收取。

2020 年赵磊做田野调查时,有司机曾和她计算过开车的成本。‌‌“每月还贷3500 元,再加上电费、保养、保险等费用下来,一个月的成本约5000 元。‌‌”她认为,网约车司机承担的经营成本牵引其劳动过程。司机不得不不断延长工作时间、增加工作强度,他们背负的成本也抬高了退出的壁垒。

长时间驾驶带来的是安全风险。据报道,2022 年深夜,杭州市一名网约车司机在连续驾驶5 小时后,超速接连撞上了在公交站台内等候的市民、公交站牌和绿化带,造成一人死亡。2023 年,北京一位40 岁的网约车司机陈某某被发现猝死在驾驶座上。从3 月11 日至4 月3 日,陈某某连续出车24 天,平均每天出车时长10 个小时,最长的一天平台在线20.8 小时。

采访中,司机们表示,为了提神,他们会趁着咖啡店优惠活动,一次性买两杯美式放在车上。也有司机常备风油精,红牛则是喜欢开夜车的司机不可少的饮料。一位司机说,困了就抽一根香烟,缓解疲劳,多的时候一天抽一包。

实在熬不住,他们便找个能停车的地方,放平驾驶座椅,小憩一会。但在城市中心区域,停车位置并不好找。曹小宝的违章记录里大多是‌‌“违停‌‌”,他习惯趁中午单量少时停在路边休息,有时醒来,窗户上已被贴了罚单。不过他也遇到许多好心的交警,‌‌“会敲窗户(提醒)‌‌”,叫他起来。

‌‌“他们在劳动过程之前便被资本所‌‌‘俘虏’,被牢牢地捆绑在‌‌‘合规车’上,为盈利而不得不‌‌‘自我剥削’。‌‌”赵磊在前述论文中写道。

还有一些隐形的‌‌“坑‌‌”很难避。2021 年,老司机迪哥首付5 万‌‌“以租代购‌‌”买了一辆油车。后来,他身体出了问题,需要休息一段时间。因为没钱还月供,租赁公司便把车收回了。那一次,他赔了近二十万元。

2022 年年中,他不得不再租车,交了押金和租金一共17500 元,却发现车开回去充不上电,只得送回公司修。过了几天,公司失联了。

迪哥报了警。他回忆,警方说这属于合同纠纷,建议他去法院起诉。律师费要好几千,迪哥最终没去。

实际上,上海警方曾把类似的车辆租赁纠纷定性为一种新型诈骗手法,包括虚假广告吸引司机面谈、设套签订合约、刻意制造违约从而强占押金等。

迪哥终究是不能停下来的中年人。他后来借了几千块钱,又新租了一辆车。

2023 年6 月下旬的一个晚上,已过午夜,曹安公路附近的一处充电站里挤满了车,有的车在附近排队,等待空置的充电桩。迪哥常来这里,他说这是上海少有的不收停车费的地方,充满电,司机可以休息到六七点早高峰前。

‌‌“嘎吱。‌‌”他熟练地把车后座折叠起来,和后备厢形成一处四方形的空间。迪哥身形微胖,穿一件黑色短袖,他把自己挤在四方形的对角线上,身下是两个落差有十几公分的方块,睡着不舒坦,但他习惯了。

留下的,离开的

跑车前,迪哥做过木工,在工地上开过塔吊。在他看来,和过去相比,跑车的苦只是‌‌“毛毛雨‌‌”。

今年,他的爱人诊断出甲状腺癌,做了手术。大女儿专升本考上了,儿子马上中考,孩子读书等着钱。家里老母亲身体不好,长期服药,是迪哥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负担着医药费。他在心里记下了这笔账,‌‌“总归是要给的‌‌”。

目前,他租车的公司给双S 司机租金减半——这是租赁公司根据高峰时长和服务分,给司机评的级。迪哥算过,理想的话,他一个月收入能达到近2 万,足够维持家里开销了。

‌‌“人总要做出调整,你在这一行能挣到钱,就会一直做下去,如果挣不到钱,肯定要想办法的。‌‌”迪哥抱着积极的心态。

只是一则新闻让他隐隐担忧,有平台计划在2025 年推出首款量产无人驾驶新能源车。迪哥有时想,人工智能会不会把网约车司机淘汰?到时候他年纪大了,种地养不活家里人,学什么手艺也不现实。

而对曹小宝来说,开网约车只是短暂的过渡,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曹小宝28 岁,长了一张娃娃脸,却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独自待在上海,他很牵挂在老家淮安的家人。

每隔一个多月,他会回家三四天,去看望两岁多的儿子和不到一岁的女儿。出发前,他在网上买好遥控汽车、巧克力,作为孩子的礼物。快到家时,他会绕到菜场,买上小龙虾或是鱼,带回家做饭。

再返回上海的那几天,他就要花更多的时间更努力地接单,填平损失的单量和系统评分。他算了算,到上海近两年,他给老家寄了大约10 万元,付了房子的装修款,覆盖了家庭日常的开销,没有攒下什么。

好在,买车的分期款还剩三四个月就还完,到时候,他就不用再交每月7200 元的月供。他盘算着,如果一天能跑800 元,一个月就能拿到约2 万元。再开一年车,积累点资金,也许能回家开个小超市,每天见到孩子。

最初接单的满足感过后,刘立江也对这种漂泊的生活感到疲惫。5、6 月份,他的流水基本在700 元左右。最高的一天是5 月31 日,他跑了近900 元,平台记录那天他出车时间接近16 小时。

有时他路过机场,看到飞机轰鸣,忍不住想起1700 多公里外的家。他和一位司机朋友一度会开到曹安公路的一棵树下收工,那是他们的落脚点,这样看上去‌‌“至少不是一个流浪汉‌‌”。

一位上海租赁公司的工作人员说,今年年初,有许多新司机来租车,‌‌“车都不够‌‌”。但三个月后,一轮租期结束,大部分新司机们都没能续约,他们在‌‌“不知具体情况下进入这行,结果挣不到钱‌‌”。

6 月13 日,是邱天逸租车合同到期的前一天。为了把油箱里的油耗完,他从下午一点跑到次日早上六七点。一路上,他开足了空调,跑个四五单累了,就在路边休息一会。

邱天逸是心思细腻的年轻人,喜欢旅游,会拍夕阳和飞鸟、粉色的晚霞、夜里静谧的街道。但过去两个月,他只能路过这些风景。因为作息不规律,他总是在睡眠中途醒来,身体和精神都感觉疲乏。

临近中午,邱天逸去公司退掉了车,回到住处后,沉沉地睡了2 个小时。他太累了,没有做梦。未来要做什么,他还不知道,但他决定先休息两三天。

(文中人物除赵磊外,均为化名)

 

 

为什么要用洗洁精洗漱呢?因为洗洁精对工人们的性价比极高。

首先,洗洁精非常便宜,27元能买4.7kg一大桶,相比59.9元/1kg的清爽去油洗发水,高下立判。

另一方面,合规的A类洗洁精其实是符合GB/T9985标准,是用来洗餐盘的,所以多少也得符合可微量食用的标准。

对一些收入拮据的人来说,洗洁精洗一切,已是最优的选择。

洗漱完之后,工人就要途经工厂园区。

工厂园区只有两类人:一类是进入车间的在整理防尘服之类用品的工人们;一类是已经工作完毕准备去休息的工人们,他们这样的一次倒班,就完成了生活与工作的交接。

如果将视频放大,你完全可以将两列人群归结为同一种情绪——疲惫。

疲惫地进厂,疲惫地出厂,在演奏一场无声的旋律。

是的,如果主播不带解说的AI声音,除了脚步声你啥也听不到。

这场景,被诗人许立志形容为‌‌“流水线上的兵马俑‌‌”。

这些不舍昼夜的工人穿戴好

静电衣,静电帽,静电鞋,静电手套,静电环,

整装待发,静候军令,只一响铃工夫,悉数回到秦朝

同样沉默安静的,是流水线,进入工厂后,就基本上不能有任何娱乐活动了,主播将手机放进储物柜里,然后穿好防尘服进入流水线。

等主播工作完出来后,时间飞逝,打开手机就已经是晚上10点32了,但还没完,主播得吃完饭、短暂休息之后,接着去上夜班

夜班之前,有一个小时的吃饭和休息时间,主播快速吃完之后,发出了感叹,连回收餐盘的设施都是流水线。流水线的一端,同样也是一批厨工,他们被精确规划了任务,有人倒掉厨余垃圾,有人清洗盘子。

他有些无奈,说道:‌‌“看到这一幕,你们还能不好好努力吗?‌‌”

吃完饭后,主播和其他工人一样,进行了短暂的休息,由于休息时间只有最多15分钟,所以大家不约而同地打开了智能手机。

这是整个工厂最热闹的时候,和家人视频聊天的、看跳舞视频的、玩斗地主的、看3分钟说电影的,手机此起彼伏的声音盖过了工厂机器声。

休息完之后,主播二进宫,再次钻入流水线干活了,等他再钻出来的时候,天就亮了。

因为主播不能拍摄流水线的工作状况,但是至少我们可以看到,几乎所有工人的生活与休闲,都十分匆忙

匆忙到去睡觉都是奔跑去的,因为他们必须迎合工厂生产计划的安排。

除了这个视频外,这主播发了一共76个视频,获赞66.3万,但其实大部分视频内容都大同小异。

有网友是这么总结的:

被舍友吵醒→起床→万能洗洁精刷牙洗头→吹头发照镜子→羡慕别人有女朋友→碰到厂妹但是不敢要微信→走到健身房和网吧→刷鞋柜换衣服放手机上班→下班和漂亮的厂妹吃饭→继续上班→太阳出来就下班

他们生产的商品飞往大洋彼岸、世界各地,而他们的生活则长久地困在原地。

一如既往,日复一日,月亮在厂区升起,然后又落下。

月亮从厂区升起,撑开了夜幕的伞

你从车间出来,我从安检门进去

……

多少日子以来,我对生活葆有的,那份虔诚的爱

在机台与机台之间渐次磨损

……我的梦沉睡在凌晨三点的出货码头,天光尽头,月亮从厂区升起

——许立志

2

把时间省下来,把爱情也省下来

在短视频平台,类似的工厂Vlog 数不胜数,内容千篇一律,中心思想十分简单,‌‌“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滚蛋。‌‌”毕竟,他们一进厂立即面临着被淘汰。

伴随着制造业的发展,机械臂的进入,制造业能提供的就业人数实际上是减少的。

肌肉让位于机器,大脑让位于电脑。

能够提供丰富就业的纺织业和服装业的市场,也在不断被更加廉价的东南亚所侵蚀。

所以,寻找工作的工人们,也是寻找一次行将淘汰的宿命。

根据时代财经报道,2021年9月,上海昌硕工价一个小时35元,一天面试几千人,需求5万的容量,3天招募完成了。

而根据知乎用户‌‌“脚踏实地‌‌”的说法:

‌‌“上年郑州港区富士康,都明知道疫情严重,需要15万人,你看是不是一天报名就满额了,为啥,因为工资高,中介利润高。很多中介宣传,名额下放到村。

别的不说,就今年暑假,你看看工资一个月4000不到,暑假工都大量滞留。‌‌”

看似无趣的VLOG里,是供过于求的劳动力现状,是工业转型的暗流。

而在工人们这里,为了让自己留下来,如何更好地契合流水线的生产速度,是所有工人需要每天思考的难题。

就像诗人许立志所写的:

能省的,都要省下来

物质要省下来,金钱要省下

绝望要省下来,悲伤要省下来

孤独要省下来,寂寞要省下来

亲情友情爱情通通省下来

工厂不谈理想,只谈性价比。

比起工厂打工的单调,工厂工人的思绪和决策反而会更为复杂细微。

比如说吃饭,能省的部分,除了‌‌“钱‌‌”,还有‌‌“时间‌‌”。

在工厂有年轻工人为了吃饱,会多点红烧肉、胖头鱼这类‌‌“硬菜‌‌”,但老工人就会只点一份咸菜配大米饭,以此来多省几元钱。

我又问了一位在工厂打工的朋友,他们的吃饭时间有45分钟,但因为要排队、脱无尘服等步骤,实际吃饭时间更少。最后,就是住宿部分,更是能省则省,能挤则挤。

工厂宿舍即使拥挤,也是6~8个人的‌‌“家‌‌”,他们需要在这边进行存储收纳、穿搭、睡眠、娱乐,大部分工作外的生活都要在这个拥挤的小地方里完成。

由于宿舍过于拥挤,而宿舍管理人员不充足,所以‌‌“邻里‌‌”间就会制定一些不成文的规定,来维护宿舍环境。

比如说穿越火线是2007年出的枪战游戏,许多第二天不用上班的年轻人就会把笔记本电脑的声音拉满,体验最刺激的枪战体验,于是宿舍走廊就贴了条‌‌“晚上11点后玩穿越火线,死全家‌‌”这类的话。

而宿舍的公共厕所与澡堂,更是混乱区域,有‌‌“在浴室拉大便的死全家‌‌”、‌‌“禁止在洗手池尿尿‌‌”、‌‌“在水槽倒垃圾罚款3万元‌‌”之类的规矩。

在一个规章制度和管理手腕难以也不愿触及的地方,民间的‌‌“诅咒私刑‌‌”,成了最大的管理方式。

可能有些观众会嗤之以鼻,这个地方怎么会如此如此肮脏混乱?难道大家都没有收拾卫生的习惯吗?

但我想说,在仔细考察了这种园区生活之后,你会轻而易举知道一个经济学铁律——

体面,是劳工阶层一生中最大的奢侈品。

维持体面,所需要付出的金钱和时间,是不堪细算的。

很多在找工作的青年会看到工厂招工通知里,贴几张美好而整洁的宿舍环境,但去了之后,才知道有的宿舍是真的脏乱差。,也别对‌‌“厂妹‌‌”有什么刻板印象,觉得女工人就更爱干净了,工厂的高负荷工作之下,人人累而平等。

按每间宿舍居住面积26 -30m²算,人均4.3 -7.5m²的空间里,一个工人需要完成对客厅、餐厅、储物间、更衣室、卧室甚至电脑室的规划。

想要彻底维持整洁有序,估计得请专门的100元/小时的收纳师,或者是《交换空间》里的建筑师,才能完成这个世纪难题。

大家都进工厂了,都是统一而标准化的螺丝钉,统一的静电服、防尘衣、蓝色鞋套,统一的动作在12个小时内重复运动,统一的进食、排泄与疲劳。

这里不看学历,只看效率。

就像流水线工人们编的顺口溜一样:

追魂夺命流水线,暗无天日鬼车间

生死轮回两班倒,废寝忘食终无言

加班加点不加薪,提桶跑路在明天

初见不知提桶意,再见已是提桶人

不管这些工厂Vlog的配音用的是‌‌“熊二‌‌”还是‌‌“动漫小新‌‌”,现实的画面里永远是那么紧张而局促。

多数工厂工人所仰望的星空,不过是5.5英寸的手机屏幕,这是一种在无限巨大的虚拟空间里的一种麻醉,近乎免费的短视频、手游、视频聊天……无疑是他们的巨大慰藉。

很多人嘲笑工厂工人不好好学习,进厂也不努力,还在天天玩手机,他们应该换位思考下,现实空间是要付费的。

‌‌“高级餐厅的桌子之间离得更远,头等舱没有中间的座位,豪华酒店有单独的套房客人入口

在这个人挤人的世界上,你能买到的最贵的东西就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弗雷德里克·巴克曼

3

谁不是在生活重压下偷喘一口气?

当生活被冰冷的‌‌“效率‌‌”极致压缩,留给自己,有点人味儿的时间就只有:

吃饭、玩手机和睡觉的时候。

为什么食堂吃饭对他们来说很重要?因为吃饭是工人一天中最清醒而自由的时间段,而且,青年工人是有社交需求的。

食堂就餐的这段时间,是一整个工作日内异性工人能够有效社交的最长时间段,所以有人就会去尝试搭讪异性,希望获得一份良缘。

虽然他们嘴上说的顺口溜是:

电子厂没有爱情,只有考勤和全勤

流水线没有浪漫,只有吃不完的猪脚饭

谈情没有出路,只会影响我打螺丝的速度

但实际上,他们都愿意为了增加一些社交时间,而加快吃饭的速度。

毕竟,在日复一日重复的、冰冷而疲惫的时光中,谁会不渴望一份温情呢?

感觉自己‌‌“活得像个人‌‌”这件事,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中,突然变得极为重要。

2019年的纪录片《杀马特我爱你》揭开了‌‌“流水线‌‌”的另一面。

纪录片讲述的,就是这些工厂年轻人,就算工作再单调,也希望在闲暇之余打扮自己,将头发烫到一个夸张的高度,染出彩虹,再穿上哥特风与日本视觉系类似的着装。

这是他们吸引女孩的方式,也是他们展示自我的方式。

如今工厂青年当然抛弃了杀马特,他们的审美在不断多元化。

工厂青年也会迅速从短视频里学到潮流青年的穿搭时尚,拍摄并加上一句体现出个性的金句,成为了吸引异性的法宝。

不要问克罗心是不是真的,男孩求爱的心,是真的。

同样的女孩子也知道JK、巴黎世家丝袜等的穿搭方式,让工厂青年落伍的不是思维和信息,而是钱包。

女孩子们也会吃泡面省吃俭用,买双喜欢的新鞋犒劳自己。

喜欢穿吊带裙的女孩,每个白天都穿着统一的工服。

只有晚上,工友们都睡熟了,她才能偷偷换上裙子,把窗户当成镜子,裙摆旋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外界当然可以高高在上地嘲笑他们土和low。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们所有的折腾与表现,都只是因为,想体验一把‌‌“活着的感觉‌‌”。

背后的动力也依然是

‌‌“想要随时获得别人的关注‌‌”

‌‌“想把自己打扮得很强硬,才不至于我很脆弱‌‌”

——燃烧自己的生命能量,来对抗逼仄的工厂里重复、无聊的每一天,以看似疯癫的形式,以肉身之躯咽下铁做的月亮、工业的废水。

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还有梦想可言吗?

有。

或许是一个安稳的家庭,或许是小孩能上一个好大学,甚至是一部iphone,攒钱开店,县城买房……对大多数人而言,用尽全力地活着,就是对自己最大的救赎。

 

 

image早上5点,孔李记(中间)在桥底下等活儿,如果有招工的车停在路边就立刻上前询价。

去年也试过工钱更高的活,他爬上脚手架,给铁梁刷漆,一天200多块钱,比零活儿多几十。那时也是夏天,30多度,孔李记站上去没多久就头晕,不敢往下面看。后来再也不敢了。

要是早个二三十年,他50斤一袋的水泥、石膏粉、沙子都卸过,一次能背三袋。一车有10吨,一天两车,他跟三四个人搭伙,两个钟头能卸完。当时每吨7、8块,后来涨到10块,一天能挣将近200。老家禹州的煤矿关停后,他一直在郑州百荣做装卸,50多岁还自觉体力很好。

现在孔李记一袋也背不动了,只会耽误工时,工友们都不愿意和他搭伙儿。‌‌“活儿干得多回家躺着腿就可劲疼。‌‌”他这才来到桥下,加入日结工的大军。

今年7月,孔李记的工地上发了藿香正气水,他咽下‌‌“可难喝‌‌”的药汁,想让身体争点气。他记得有次,一个岁数大的工人中暑晕倒,工头转头看到他也这么大年纪,就给了50块钱,把他劝退了。

为了不中暑,孔李记尽量接一些夜里的活儿,从下午3点干到深夜。老板不在的时候,可以多歇歇,慢慢干,老板在眼前的时候,‌‌“不用吭气儿,得提劲儿干了。‌‌”

最近,孔李记连续5天没找到适合的活儿,7月只赚到2000块。他和老伴在老家还有一亩六分地,是山上的砂石地,种不了承包出去了,一年只有300多块钱。儿子今年40多,在郑州的物流公司工作,今年活儿也不多,只能顾着自己家庭。

孔李记不想麻烦孩子,来郑州大桥下找活儿的三年,在附近京广路一个烂尾楼旁找了个破房子住,每月房租60块。屋里没有接水电,喝水要到外面打回去,吃饭、充电都得找个饭店。天气太热的时候,要开门点着蚊香睡。

image●上午没有活儿,孔李记回到自己烂尾楼旁边的出租屋里。出租屋里闷热难耐,坐了一会儿孔李记就汗流浃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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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屋里没有电,晚上只能点蜡烛。白天等不到活儿,孔李记也会在桥底下继续坐着碰碰运气。晚上竞争的人相对少一些,如果被招走,孔李记就一直干到第二天早上再回来。但最近,这样的夜活儿也不多,他只能回到破屋里。

水泥墙围起来的空间里闷热难耐,他就拿着铺盖搬到了烂尾楼屋顶住,会凉快一点。孔李记觉得自己身体还算结实,能干一天是一天。

大桥下的伤疤

这个夏天,张新民一直睡在大桥下。他挑中一个有井盖的水泥台当床,比起周围的绿化草坪,会更平整一些,晚上蚊子也少。之前他花200块租的房子没空调,开了风扇凉席还是热腾腾的,睡也睡不着。

这里有互不交流的邻居,他们大多独自从农村到郑州谋生,为了省钱,索性以桥为家。其中有个干活时受伤的日结工,跟妻子离了婚,父母也去世,亲戚不愿意照顾他,在桥下躺了两个多月。

上个月连续几天高温,张新民打赤膊干活,肩膀上常被晒得发红、脱皮,留下的疤痕像夏天打的卡。汗从头上流下来,擦不过来,直接进到眼睛里。接下去的几天,眼睛又红又肿,看东西也模糊,疼得影响他接之后的活。

他是个56岁的单亲父亲,10年前在郑州做起的电玩城生意失败后,卖掉开了八个月的帕萨特,也失去了婚姻。前妻把大女儿带走,剩下三个孩子留给他。张新民又尝试给一家重庆的防盗门公司做代理,一年只卖了两个门,最后两边公司都倒闭了,现在还欠着他几千块钱工资。

‌‌“人一穷,亲戚就都离得远远的。‌‌”三个孩子上学还等着交钱,张新民着急之下,去了大桥下谋生。之前他当包工头,总去这样的地方招日结,现在他成了等待被挑的人,有一段时间都情绪低落。

长期工结钱时间晚,也只有日结才能最快满足张新民一家的生活。他之前被拖欠过几次,2012年在北京昌平做包工头,加上木工带了一二百人盖售楼处,喷泉、围墙都装修好后,包工包料的老板一直没有给他结算,‌‌“说公司还差他20多万。‌‌”

今年初,朋友介绍他去上海一个工地上干活,做了4个多月,现在还有1万3没拿到。因为没钱,张新民一直不敢回家,不知道怎么面对那些债务。‌‌“以前不认命,但现在认了。‌‌”image

●中午,张新民坐在电动车上吃饼。

时间长了,张新民习惯了这种变化,‌‌“只要是活着,生活就得继续。‌‌”没活的时候,张新民还是想着承包点事干,可五天盖一层楼的活,老板们催促着三天完成,他只能多加工人。等到要钱的时候,又会变成各种各样的钱不到位。

2016年,张新民听说北京的工价更高,就到马驹桥附近租了个300块一个月的房子,开装车卸车,每天挣200块左右。但孩子们学习不太好,老师总要请家长,来来去去的不方便,他又回了郑州。

‌‌“陪孩子就只能喝西北风。‌‌”现在,张新民每月把自己的生活开销维持在1000块,其余的都留给孩子。

在张新民看来,郑州的建筑行业在压缩,工地上的活儿少了,而疫情后来做日结工的人又越来越多。作为‌‌“新手‌‌”,他总是抢不过别人。好容易到手的第一个活,是往地铁里搬防火门,一两百斤,又高又重,从地上背到地下,一个下午他挣了150块,但累得几天都干不了活,

一不小心就能受伤。去年夏天,他在工地上热得晕倒,拉伤肌肉,疼了好长时间,躺在出租屋里两个月不能挣钱,‌‌“总想着过几天就好了,压力很大。‌‌”他说,最难的时候,儿子管他要20块钱修电瓶车,他都只能沉默。

今年,张新民明显感觉干活已经没有前几年利索了,爬楼扛钢筋的时候,累得腿都抬不上去。他现在只想找一个长期稳定的活,‌‌“人生到这一步了,已经没有那么大精神和野心了。‌‌”

人群外围的粉色

酒红色的小波浪堆在脑后,李瑞新特意做了这一头发型,看起来很显眼。早上五点半,她拼着5块钱的车到了大桥下,但碰见老板的招工车开来时,她起初不好意思围上去,周围都是些有经验的男工人,迅速围满车窗。李瑞新瘦小,挤不进去,也不知道怎么谈价,总会被挡在外面。

不抢就没活,除去日常吃饭开销,只剩个百十块钱,她压力倍增。寻摸了半个月,李瑞新找到4个杂工——等工头开出低于市场价的钱,很多男性工人都不愿意去,她就跟几个女工去接。比如80块钱一天,去建筑工地铺盖防尘布。‌‌“女的是小工,男的是大工,干的活不一样,他们一天能挣180多到200多。‌‌”

今年三月,李瑞新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老了。那时她在一家食品加工厂上班,每个月能挣4000块左右,但一次午休时工厂经理找了她,说大龄女工都要被辞退,而今年11月她才满年龄上限55岁。回家后,她发觉‌‌“自己没用了‌‌”,待了两个月,刷各种招聘信息,都不要她这个岁数的,找了熟人也没有用。

受不了这种‌‌“闹心‌‌”,李瑞新在最热的夏天来到大桥下,让日子有点奔头。中午的高温立马让她想放弃,接到的第一个活儿是去建筑工地搬铁管,一根钢管长5米,一般要4个人抬,包工头开180块要男工,她去只能给120块,在酷暑中搬了两个管子就累得喘不过气来。那天干了9个小时,她两只手磨出了水泡。

之前,李瑞新跟着丈夫跑车,从广州到厦门的专线,一天一夜。在湖南的服务区,车的门锁被撬开过一次,丢了3000块现金。从那之后,每到夜里丈夫睡觉,李瑞新就看车看货,担心有偷货偷油的。

后来为了照顾两个孩子,李瑞新回到郑州,丈夫开始自己跑车。她每天晚上十点多打个视频,得知丈夫一切顺利,才能睡下。现在,两个儿子一个在郑州、一个在北京,都没有结婚,夫妻俩已经攒下第一套房,还差老二的一套。现在,李瑞新瞒着儿子偷偷干日结,‌‌“结婚、买房都要用钱,不能闲着。‌‌”image

●等了很长时间,依然没有合适的工作,站在桥下的李瑞新有些失落。

有时候,李瑞新去楼顶刷墙,有时候又搬50斤一块的水泥块,一天搬了3吨。她求着熟人介绍男人的活给自己,结果干了一天,手指头全肿了,疼得不敢抻直。家政、保洁这种稳定一点的工作,李瑞新说‌‌“没办法,人家连45的都不要了‌‌”。

7月29日,郑州下起了雨。‌‌“天热活儿不好干,下雨天还没活儿。‌‌”李瑞新在桥下站了8个多小时,依然在等待。

 

 

近两年,信奉‌‌‌‌“麦门‌‌‌‌”的上班族发现,最便宜的11.9元的汉堡套餐,悄悄地涨到了13.9元;楼下经常吃的安徽板面,从几年前的七八元,涨到了二十多元;轻食、减肥餐更是动辄50块起步;就连作为高性价比午餐代表的麻辣烫,花三十多块点个杨国福或是张亮,竟然还吃不饱,有人调侃说是‌‌‌‌“麻辣烫刺客‌‌‌‌”……

而食物本身的费用,叠加包装费、配送费、优惠券减少,还有品牌的价格调整之后,都指向了同一个事实——打工人的午餐在膨胀。

这背后,既有平台和商家的加码,也有饮食需求更加复杂的现实。人们不禁要问,一份价格适中、分量合适、口味不错的午餐,怎么越来越难吃到了?

不得不吃

常言道:早吃好,午吃饱,晚吃少。

但对于上班族来说,早起通勤,来不及吃早餐的人一大把;晚上下班疲惫,只想一躺了之。相比之下,只有午餐,不得不吃。

陈蕊就是典型的代表。北京40 度的高温,让她早起时烦躁不堪,饿着肚子到公司成为常态。

因此,午餐成为她最看重的一顿饭,承担着一天一半以上的热量来源。但每当饿着肚子的陈蕊打开软件,动辄四五十元的人均价格,又让她陷入纠结。

看上去简单包了一点蔬菜的卷饼,要二十多,看中了一份港式双拼饭,48 元的价格让她咋舌……

陈蕊的同事们也在抱怨:‌‌“吃不起了,感觉现在每份外卖都40 元往上。‌‌‌‌”

‌‌‌‌“还是读书的时候好,食堂十几块吃得巨丰盛。‌‌‌‌”

‌‌‌‌“好不容易扒了张券,结果发现又有配送费。‌‌‌‌”

许多年轻人和她一样,刚毕业,收入低,是城市的‌‌‌‌“漂一族‌‌‌‌”。对于他们而言,午餐膨胀,代表一种短时间内无法打破的尴尬处境。

从英国留学回来、成为北漂的徐艺,第一份工作的起薪并不高。身边学理工科的同学,毕业前就拿到了两万元左右的Offer,徐艺的起薪不到他们的一半,这让她没有安全感。房租已经压缩到了她能接受的极限,她只好通过控制饮食,来对抗午餐膨胀。

她开始精打细算。早餐吃简单的玉米、鸡蛋、包子。午餐最容易超支,严格控制在30 元到50 元。

但很快她发现,太难了。‌‌‌‌“除非你愿意一直吃一些非常简单、非常少的东西,但实际上我又是那种对吃还有点要求的人。‌‌‌‌”

花式膨胀

对上班族来说,午餐膨胀是肉眼可见的。

陈蕊和身边的同事,喜欢点老乡鸡、桂满陇的套餐,一份套餐里荤素齐备、有汤有饭。

但一份小炒鸡肉,原本包装盒就只有拳头大,一打开,里面的鸡肉更是寥寥无几。另外的素菜和鸡蛋羹,看起来分量也非常‌‌‌‌“迷你‌‌‌‌”。只有糙米饭,给了满满一大盒。

她摇摇头:‌‌‌‌“能吃饱吗?就算吃饱了,也有种不值的感觉。‌‌‌‌”

打开外卖软件,一份老乡鸡的客单价是30 元左右,一份套餐40 元再正常不过。但实际上,套餐的内容并没有明显地升级。

所以有人吐槽:

‌‌‌‌“老乡吃不起老乡鸡。‌‌‌‌”

‌‌‌‌“月薪两万,不敢在老乡鸡点两个菜。‌‌‌‌”

在社交平台上,人们常把一些性价比高的餐食,冠以‌‌‌‌“穷鬼‌‌‌‌”的称呼,实际上是一种自嘲式的亲切称呼。

但现在,穷鬼套餐们也在涨价。比如,麦当劳的穷鬼套餐,在2022 年,上涨到13.9 元。有人发出抗议:‌‌‌‌“穷鬼套餐不能再涨了,否则麦门将失去一位信徒。‌‌‌‌”

而如果你想减肥,不想吃荤,会发现吃素更贵。比如,有人把Wagas 新出的健康餐称为‌‌‌‌“穷鬼福音‌‌‌‌”,但也要48 块钱。

膨胀的不仅仅只是CBD 的午餐价格,普通街道也是如此。

一碗面,是一顿相对便宜的午餐。高云今年26 岁。毕业第一年,一份安徽板面的价格在12 到15 元,加个蛋多1 元。

但现在,高云发现,一份安徽板面的外卖,她随手加一个蛋、一个鸡爪、一份素菜,价格轻松地到了30 元,还不算配送费、包装费。

面条的价格在飙升,小吃也在膨胀。

‌‌‌‌“煎饼果子都吃不起了,加个肠要12 块钱。‌‌‌‌”要是点外卖,一份煎饼果子,或是一份肠粉,不加配送费,没有满减,也轻松能上20 元。

而前两年,平台给出豪气补贴,配送费说减就减,也几乎没有包装费。‌‌‌‌“还是那时候好。‌‌‌‌”高云说。

‌‌‌‌“不难吃就怪了‌‌‌‌”

平台的抽成变高,是午餐膨胀的一大原因。

老满在北京做餐饮已经有五六年了,门店的平均客单价35 元。他知道,这个价格算是高的了。如果点他们家的外卖,基本要40 元起步。

但他也没办法。平台扣点太高,他的店铺,最高的时候扣点能有30%,同行业的店家,综合扣点23%-35%,要是再让步,就没有什么利润空间了。

老满尝试搬去扣点更低的平台,不过,现有的平台仍然在称霸市场,他还没办法完全撤退。

‌‌‌‌“像我们卖的套餐,定的价格是36.9 元,扣完平台的点数,剩余27.8 元,利润就剩12.8 元。‌‌‌‌”老满计算过,房租、人工、水电加起来一天900 元,一天卖2000 元,也就是至少70 单套餐,才能兜住成本。

但他坚持不用更低价的食材。他店里用的鸡,一只2 斤,进货价40 元。他也曾经打听过,也有进价一只7.7 元的便宜鸡,一只也就1 斤,和鹌鹑差不多大,有些同行就用这些便宜鸡。

像这样,平台的高额扣点,加上拼低价的竞争环境,让很多商家选择更省力的办法,降低食材的质量,或是直接用料理包。

老满常听到顾客抱怨,现在的外卖越来越难吃。‌‌‌‌“不难吃就怪了,用的东西不一样,吃的口感就不一样。一般来说,便宜的就难吃,因为都是供应链产品。西红柿炒鸡蛋,料包也就4 元成本,卖9.9 元。‌‌‌‌”

艾媒数据显示,2022 年,有超过三分之一的消费者,单次消费金额集中在51-100 元,均价50 元的外卖时代,已经到来。

前些日子,陈雨在北京SKP 附近的一个流动摊贩选了几串炸串,花了55 元,这让月薪早已过万的她也感到惊讶。

互联网上也不乏类似的吐槽:‌‌‌‌“我们一群人的年收入没有低于50 万的,出去吃个超过25 块的菜,都觉得怎么这么贵……‌‌‌‌”

而在广州工作的李成,日常能吃到三十元左右的午餐。但她依然觉得不划算。‌‌‌‌“不是说不能贵,重点是它不值。一些低成本料理包,加个华丽的包装,在包装上下的功夫比食物还多,收我三十多元,凭啥?‌‌‌‌”

对抗与和解

徐艺曾经用自己做甜品的方式,来对抗午餐膨胀。

比如,炒红豆泥是一个很好的方式。煮豆、碾豆、炒豆、加糖搅动……. 耗费两个小时,一锅香气四溢的红豆,能带给她短暂的放松。

当精神放松了,午餐稍微吃得简单点,自己也不会计较。

更多时候,她没那么多时间靠做甜品治愈情绪,人被困在办公室里,唯一的办法是,不停地点外卖,甚至超额花费。

有时候,午餐不再能控制在30-50 元,吃完了饭,来一杯咖啡,下午困了,也许需要一个冰淇淋、一盒甜品。

‌‌‌‌“一旦没有控制住,我就破罐破摔了。‌‌‌‌”

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一种由压力带来的心理层面的‌‌‌‌“午餐膨胀‌‌‌‌”——工作已经那么累了,我中午就不能吃贵一些,吃好一些吗?

还有人选择主动膨胀。

比如已经工作十多年的陈雨。意识到伙食费超预算,是在买咖啡的时候。刷卡时,余额显示不够。

她的第一反应是卡出问题了。这张信用卡从大学时期就一直跟着陈雨,额度一路从1500 元涨到15000 元,基本每个月都会刚好被刷光。但这一次,她超支了。

她被高价午餐包围了。不仅餐食贵,自己的要求也降不下来。‌‌‌‌“你也知道Green Option 一份轻食就能花80 元。就算是KFC,没有疯狂星期四,一顿也不便宜。‌‌‌‌”

有时,陈雨选择自己带轻食上班,但她从盒马、Ole 等超市购买一次食材,也要200 元左右,算下来和外卖相差无几。成为团队领导后,她还得时不时请团队里的年轻成员吃饭、吃进口水果。

自然,也有一些地方,午餐是不膨胀的,还停留在那个既好吃、又便宜的年代。

陈蕊的老家在西南县城,她留在当地的朋友,就过着午餐不重样、小炒十来块的潇洒生活。

隔着照片,陈蕊都能感受到回锅肉、手撕包菜的‌‌‌‌“锅气‌‌‌‌”。

她也尝试过自己做饭。也做过爆炒牛肉、豆角肉末、炒腊肠之类的菜,腊肠是从家里带的,一顿不超过20 元。但后来她发现,工作强度太大,自己最缺的是时间。

最后,她放弃了带饭,回归了午餐膨胀的外卖生活。

她也说服了自己:‌‌‌‌“这就是到大城市打拼的代价。‌‌‌‌”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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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是服装销售淡季,日租店的租金更加低廉。每晚9 点多,高文元守在微信群里捡漏——次日的铺面还没分租出去的二房东们,开始在群里降价推销铺位,‌‌“这个点儿,只要有人愿意租,砍价砍得再厉害,他们一般都能接受‌‌”。

高文元的童装定价极低,一件夏装大多在10 元到15 元之间,相比于日租店里的那些成年装,儿童装的利润更薄。早上出门买菜的老头、老太太,几乎是高文元唯一的客源,‌‌“这几个月就一两个宝妈在我这里买过,她们一般都网购‌‌”。

考虑到客户群的特殊性,菜市场附近的日租店、超市门口的散铺,是高文元的日常选择。春秋换季是服装销售的旺季,两个月前,高文元的营业流水最好能卖到一千七八。近些天来他的生意愈发萧条,一天流水一两百是常事。

6 月底的一个周末,高文元在龙华一个城中村里租了个铺面,一天租金100 元。在成为日租店之前,这家店卖肠粉、早餐,招牌和价格牌都还留在原处。

不到上午11 点,店外下起了瓢泼大雨,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高文元意兴阑珊,打算雨停后收摊。‌‌“做生意有时候就是碰运气,运气不好,或者赶上刮风下雨,你就赚不到钱,没办法‌‌”。

即便不下雨,高文元也打算只卖一个上午,‌‌“人流再好的地方,下午撑死也就卖100 多块‌‌”。生意维持得艰难,高文元认为问题主要出在自己的货品上,‌‌“童装不好做,买童装的主要是宝妈,她们都网购了。我看那些摆摊卖中老年装的,生意还挺好的‌‌”。

不过,高文元已经不指望靠地摊维持生计了,他只盼着把手里的存货清理掉,彻底离开服装这行,改做餐饮生意,‌‌“不管网络多发达,人总要吃饭的吧‌”

距离高文元的店铺20 米外,一家挂着猪肉店招牌的小店里,马莉正在熨烫货架上的女装,店里同样空无一人,‌‌“上午算是把租金赚回来了‌‌”。跟高文元一样,马莉原来也是开服装店的,两年多前开始在日租店里摆摊,‌‌“现在生意再差,总要比打工强一点,不然我也不会做下去‌‌”。

马莉卖的这些女装,最便宜的一件只要10 块钱。即便这样,也有顾客跟她讲价,早上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看上了一条售价35 元的裙子,要马莉25 块卖给她,女人磨了许久,当着其他客人的面埋怨马莉衣服卖得贵,马莉心里恼火,将女人请了出去。

马莉双手麻利地把女式衬衫的褶皱一条条熨烫平整,一脸无精打采地抱怨着生意,几句话里塞一声‌‌“唉‌‌”,‌‌“疫情期间都比今年好做‌‌”。

今年生意比疫情期间更艰难,不是马莉一人的境况,老李和高文元,也愁眉苦脸地讲过类似的话。

日租商店的淡季生意

淡季生意冷清,马莉最近不得不控制租金成本,‌‌“现在五六百的铺位,我都不固定了,我上个月固定了一个700 块的位子,在那儿也没赚到钱‌‌”。

在这一行,固定铺位,就是提前预定某个日租店的固定使用日期,比如一个月四周,每周日去A 店做生意。

一些摊主已经在淡季放弃了小生意。高文元前几天听一个摆摊的女人说,她有五六个同行小姐妹,最近这两个月不再摆摊,转而靠打短工赚钱。

马莉不觉得这样的转圜有多少用处,‌‌“(淡季打工的),你以为他们旺季回来能赚钱吗?旺季各个都回来了,那些铺位紧俏的要死,租金又涨上去了。‌‌”

高文元最近两个月,也很少固定店铺。在龙华这家城中村小店里枯坐一个上午,高文元只卖出了100 多块的营业额,勉强覆盖租金。他之前在这家店铺做过一次生意,那天他的流水有七八百。他原打算做完这次生意,把这间店铺也固定下来,上午的营业额让他打消了念头。

高文元在微信上打听另一个同行的生意,‌‌“租金260 元,卖了500 多块(流水),扣除成本也是亏的‌‌”。

‌‌“淡季生意差,空置的日租店铺也很多。日租店现在越来越多了,位置不好、租不出去倒闭的也不少。‌‌”6 月中旬,高文元在短视频上分享了他在罗湖一家日租店摆摊的日常,半个月后,我再去寻访,这家日租店已经改头换面为‌‌“XX 美发店‌‌”。

‌‌“我的熟人里面,起码几十个人在搞日租店放租,做的人太多了,竞争越来越大了‌‌”,老李告诉我。

老李按淡旺季调整日租金,‌‌“淡季亏本也要租啊‌‌”。当然,旺季时铺位抢手,他也会把租金调到高位。我家门口这间店铺,原价1100 元的日租金,淡季时只要能覆盖成本,老李也愿意降价出手。

老李手里的七八个日租商铺中,有两间生意尤其红火,在最近这样的淡季,租赁排期已经排到了一个月后,老李称之为‌‌“旺铺‌‌”。也有一些店铺,让老李有些费神,比如我家门口这间,虽有一些利润,可每月2.5 万的成本总让他觉得有压力,‌‌“对我来说可要也不要,别人看上了,能转租出去赚一点转让费也不错‌‌”。

相比疫情之前,老李现在找店面,不必再为转让费、喝茶费大伤脑筋。他去年在宝安租到一家‌‌“旺铺‌‌”,给房东付了2 万的喝茶费,他听隔壁商户讲,在疫情之前,这家铺面的转让费高达20 万。

对老李来说,这样的捡漏机会不多。‌‌“虽然很多店铺空着,可地段好,人流大的商铺还是不愁租。地段差的,再便宜我也不敢随便租,我怕砸手里。‌‌”

流动的生意,流动地生存

雨势渐渐变小,高文元开始收摊,悬挂在‌‌“6 元/份鸡蛋肠粉‌‌”的价格牌前的连衣裙,被他一一摘了下来。

这样略显违和的背景,高文元见怪不怪。他去过的日租店,大多保留着过去的招牌或价格牌。有经营一个月匆匆关门,亏损10多万收场的生鲜小超市,有楼市遇冷后撤离的地产中介门店,还有化妆品店、海鲜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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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招牌里,残存着小生意人的一段经历。高文元不知道自己年前关掉的那间服装店,招牌是否还留在原地。

高文元摊位上的童装,都是以往的存货。他的实体店,生意从2016 年开始每况愈下,转机出现在2020 年春天,疫情刚刚开始,高文元分享的视频迎来了流量红利,不断有人通过短视频平台找他批发童装,‌‌“一天赚几千块不成问题‌‌”,那段时间搞批发赚了不少钱。

找他批发童装的,绝大部分是全国各地‌‌“摆地摊的人‌‌”,高文元当时心里惊讶,‌‌“怎么这么多人要摆摊‌‌”。买家们一次批发额只有数千块,这其中以宝妈居多,还有一些人其他小生意失败了,想尝试童装生意。有个广西的小伙子,找高文元批发童装前,卖过几个月的烧烤,烧烤生意没赚到钱,又想试试卖童装。

高文元的批发生意几乎没有什么回头客,‌‌“他们拿回去,应该也没卖出去‌‌”,一次交易过后,绝大多数买家再无回音。

流量红利只持续了10 个月左右,平台判定他的短视频有营销性质,封了账号,高文元的批发生意急转直下。在此之前,老高雄心勃勃,把前几个月赚到的钱砸了出去,他投入20 万开了一家童装展示店,还计划再搞个直播间,‌‌“在我这里搞批发的人,可以照着我的展示店开店‌‌”。

积压在手里的大量童装,新店的前期投入和租金,货仓的租金,让高文元和妻子不堪重负,也因此背上了债务。去年年底,妻子出去打工,老高关掉实体店,流转在各个日租店里摆摊。

虽说当下生意陷入困境,回看过去十五年在深圳的经历,高文元依然知足。他跟妻子刚来深圳时,开着一台旧面包车,身上只有5000 块钱,‌‌“现在惠州有一套房子,车子也换了新的,有房有车算不错了‌‌”。

初到深圳的前两年,高文元正是靠摆地摊,攒下第一笔钱盘下店面。开店这些年,他一直关注早年间认识的那些摊主,以及这门生意的变化,‌‌“每年都有人进来,每年都有人离开,不是谁都能做好的‌‌”。

我是从抖音上结识高文元的。他每隔一两天更新一次摆摊视频。每个视频的开场白,通常是‌‌“天还没有亮‌‌”,‌‌“天刚刚亮起来‌‌”,画面是他匆匆赶到日租店门前的场景。这个时间一般在凌晨5 点左右,他要赶在早市之前卸货、铺货,把花花绿绿的童装摆满整个铺面。

在不同的日租店里摆摊,高文元碰见过各种各样的同行,他在视频里也记录下了他们的经历。有些人跟老高一样,经历过生意上的起落——一位摆摊卖菜的大姐,以前水果生意做得风光,生意亏损之后,家里的奔驰车被开走抵债。也有不少人,摆了十几年地摊,除了日租商铺这个选择,还有超市门口、露天广场……他们起早贪黑,流转奔波在珠三角各条人流拥挤的街道。

前几天,高文元在布吉,结识了一位在隔壁店铺摆摊的惠州人。惠州人卖鞋子,他告诉高文元,惠州的店面租金便宜,人流量也大,但愿意花钱买鞋子的人少。惠州人觉得深圳的购买力强,便在布吉租下三天铺面。没想到那三天连续刮风下雨,生意乏人问津,算上租金、货拉拉送货费等成本,惠州人亏了2000 多元。

上个月妻子问高文元,‌‌“你现在拍这些视频的目的是什么‌‌”?

‌‌“我想拍下我的日常生活。前几年拍那些视频,是要推广生意,现在单纯是想记录一下,将来哪天想起这一段(经历),还能拿出来看看‌‌”,高文元说。

备注:文中马莉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