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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的瓜有诸多,如蜜瓜、甜瓜、木瓜、香瓜等,然而,这些看着发黄的瓜都不叫黄瓜。

叫黄瓜的,偏不黄,至少吃时是绿的,真发黄就不好吃了,成了传说中的老黄瓜。老黄瓜不刷绿漆的话,倒可煲汤,广东人常这么做,据说营养价值高,但我总觉得煲汤的黄瓜不是黄瓜,黄瓜就应该一直绿着,顶花带刺,修长挺拔,一直保持年轻时的样子,所以,我们吃的黄瓜,都是黄瓜的青春饭。

从未遇到不吃或者讨厌吃黄瓜的人,却也鲜见有人去赞美黄瓜。或许是因为黄瓜太普通,普通的像黄瓜一样,且产量高,价格低,难以引起敬畏。但在餐桌上,黄瓜其实必不可少,不管是在百姓家,还是星级酒店,一桌美食中,若无黄瓜,总感觉缺点什么,但一眼看上去,似乎也看不出究竟缺什么,每遇到这种时候,一定是缺黄瓜。

喝酒的人最爱吃拍黄瓜。即便开始没上,也是后来加菜时首选。拍黄瓜就是拌黄瓜,拌之前,先把黄瓜拍软了,拍的经络尽断,瓜功全废,再大卸八块,拌出来口感更好,也更容易入味。如此简单的一道菜,每人做出来都会是不同的味道。据说,有高手拍黄瓜不用菜刀,怕把刀上的铁腥味拍入黄瓜里,影响黄瓜原味,而是把木案板洗干净,竖过来去拍。我虽未这般试过,却也认为有一定道理,从五行的角度,金克木,菜刀属金,黄瓜属木,换成同样属木的西瓜,也是一拳头砸开吃着更过瘾,边吃还得边说:‌‌“老子在城里下馆子都不要钱,别说吃你这几个烂西瓜‌‌”最过瘾。

当然,那也只是在电影里,在家这样吃西瓜,挨拳头的或许是自己。

黄瓜可以有很多拌法:比如用泡发了的海米去拌,就是海米拌黄瓜;用海蜇去拌,就是海蜇拌黄瓜;用猪头肉或剔骨肉去拌,就是猪头肉或剔骨肉拌黄瓜。甚至还可以用油条去拌,油条要炸透了那种,最好过夜,才更酥脆,切成段,和黄瓜拌在一起,就是老油条拌黄瓜。

黄瓜对别的食材都很友善,如墨家之‌‌“兼爱‌‌”;对向其挥刀者也无过高要求,即便新手,只要多放麻酱汁和蒜泥,也一定差不到哪里去。

老家方言称‌‌“量多‌‌”为大,地摊上,好多人点拍黄瓜会嘱托老板‌‌“大大的麻汁大大的蒜‌‌”,老板总点头应承着,端出来的黄瓜究竟有没有‌‌“大大‌‌”,昏暗的灯光下,谁也看不准。

拌黄瓜倒也不是非拍不可。济南原有条叫卫巷的老街,其中有家小店,招牌菜就是拌黄瓜。

黄瓜是削了皮的,用花刀切成段,吃起来带着淡淡的酸甜,又爽脆无比。那时这家小店每到饭点都要排队等桌,几乎所有人都会点盘黄瓜,就着排骨、炸鱿鱼圈,心满意足地吃个肚圆。卫巷拆迁后,这家店迁至芙蓉街,仿古的两层楼,店面大了很多,我却很少再去了,主要是受不了芙蓉街弥漫的臭豆腐味儿。

我记不清第一次是如何转悠到卫巷去的,哪年?和谁?只知道那是明代济南卫的驻地,巷子虽然不长,也杂乱,但走在青石板路上,却颇能感到古意,连拌的黄瓜都像是微缩的斗拱。

有时我会想不通,我所在的这座城市,很多年来,我目睹了他们拆了许多老建筑,又比着老建筑的模样造了很多新建筑,这是要给新黄瓜刷老漆吗?

黄瓜不光可拌,也可炒。肉片或鸡蛋,都是黄瓜的好伙伴,它们一起在油盐酱醋中成熟,常不分彼此。我尤其喜欢那种出了水的小黄瓜,切成小片,炒出来香脆爽甜。还有道名气很大的蓑衣黄瓜,是对刀功的考验,要由一头开始下刀,每刀都切至黄瓜的三分之二深,绝不能切断,一面切完。还要把黄瓜翻过,切另外一面。还好黄瓜本无知觉,要不会觉得死得太不痛快。

蓑衣黄瓜属鲁菜,传统鲁菜中,比蓑衣黄瓜更考验刀功的是布袋鸡。要整鸡出骨,且滴水不漏。当年最擅这道菜的宋其远先生,曾蒙眼挑战吉尼斯纪录,使人称奇。多年前我有幸见过宋先生一面,吃了他亲手做的布袋鸡,一直难忘。前几天跟朋友探听,才知他在两年前查出癌症晚期,不堪病痛折磨,独自离家出走,再未归来。监控录像中,他最后的身影出现在黄河大桥的北头。

如果这个世界有奇遇,希望有一天宋先生还能回来,哪怕做一道蓑衣黄瓜。

在酱菜中,黄瓜也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如果有‌‌“一百单八酱‌‌”的话,黄瓜不光位居天罡,坐的很可能也是‌‌“玉麒麟‌‌”或‌‌“豹子头‌‌”的交椅。北京人管酱黄瓜叫‌‌“酱王瓜‌‌”,名字就霸气十足,可以盐腌,也可酱腌,酱可用面酱,也可用黄酱,风味皆不同。

出于健康原因,现在人吃酱菜越来越少了,所以黄瓜其实也可以不腌那么透,甚至是来个微腌,就能有更好的滋味。济南泺水居里的腌黄瓜就极好。我一直爱吃他家的小龙虾,真心觉得味美,才写过那篇《济南最好吃的小龙虾》,据说被各种做小龙虾的店所不服,托朋友邀我去吃,都被我婉拒了。对小龙虾,我甚至比交朋友还要挑剔。

前几日,我带北京的朋友去位于羊头峪东沟的泺水居新店,远远就望见一群人在门口等位子,里面无一张空台,见我来了,老板把自己算账的位子腾出来,上了份小龙虾和香辣蟹,把北京的朋友吃的……不能用赞不绝口来形容,因为他就没有停过口。我没好意思吃太多,喝着店里卖的魏道杨湖,吃着老板送的酸辣黄瓜,竟上瘾,最后吃了两份,方才酒足黄瓜饱,神仙也不找。

老板说上次一个朋友来,吃了五份黄瓜,这倒没什么,关键是老板的黄瓜不收钱,全部是赠送,甚至还有人打包走。我劝老板不要这样,别因为黄瓜把你的店整黄了。

关于黄瓜,我还想起一件事:十几年前,朋友牛子在老家开琴行,曾入不敷出。最困难时,他和琴行的小兄弟千田兜里只有两块钱,两人买了一把挂面,两根黄瓜,在烈日下走了三公里,回家做了一锅凉面。后来,生意实在撑不下去,千田去了西安。如今,牛子的琴行在老家已成翘楚,千田在西安也开了自己的琴行,事业蒸蒸日上。我想,他们不会忘记曾经的凉面,尤其是那些切成细丝的黄瓜,在咸盐酸醋中,见证了曾经艰辛的青春——丝丝清凉,丝丝苦涩,丝丝回味。

 

 

凌晨3点,大洋路市场的黄瓜道(市场内道路名称)都会聚集着数十辆装满黄瓜的卡车,它们与西红柿、萝卜一样,是大批餐饮场所的主要消费食材,这样的场景在新发地、大红门等批发市场屡见不鲜,每看到这样的盛景,便知道,夏天到了。整箱嫩绿的黄瓜,等待着厨师的采买、装车,接下来,它们中的大多数,将会被送往后厨,接受凉菜间的洗礼。

‌‌“拍黄瓜‌‌”这道凉菜因粗暴的做法而得名,做法极简,即便是刚入行的凉菜厨师,也能在一分钟内轻松完成菜品。但拍黄瓜也是一道做法极为不标准的凉菜,随便走进几家小饭馆,便会吃到形味各异的拍黄瓜。然而,它也是一道堂食点单率颇高的菜,在众多小饭馆中能跻身前十,与如今极为常见且标准化的宫保鸡丁、鱼香肉丝等炒菜一并。

这凉菜的销售业绩很高,却常常不被重视。在‌‌“大众点评‌‌”的页面上,也极少有人提起,或是为此动笔写出上百字评论。多数人点它,无非是为了开胃和清口,在外卖平台上,较少的销售量似乎也印证了它被边缘化的名声。

在我家楼下的兰州饭馆里,拍黄瓜只卖8块钱一盘,香油和熟芝麻的覆盖,让这道菜别具风味。根据厨师李师傅的回忆,他所毕业的烹饪学校的老师,只用了10分钟的时间便讲完了三道北方凉菜的做法,分别是花生拌芹菜、糖拌西红柿和拍黄瓜,那位老师的教学态度很明显地表示出他对这些凉菜的不屑。李师傅说,学校更重视宫保鸡丁、大盘鸡这种大众菜,还实践过几轮考试,学校认为只有这种经典菜品,才能表现出烹饪的精髓。

但也正是因为这种轻视,拍黄瓜削不削皮,有没有香菜,滴几滴香油,拌不拌蒜末,带不带花生,放白糖还是白醋⋯⋯都从未被正式定义,或许也是因为脱离了教学体系,才让这盘凉菜显得生动有趣、各显神通。

拍,是黄瓜的主要做法,北方市面上的黄瓜大多下场如此。黄瓜瓜皮清香有韧劲,中间的籽无味却充满瓜汁。决定这瓜口感的,完全取决于师傅的刀工,是切是拍,拍成多碎,皮籽的去留,关乎着每一口黄瓜的升级效果。似乎每个凉菜厨师对于拍黄瓜都有自己独到的想法。我吃到过最为可口的一家,是在牛街的一家爆肚店里,隔着透明的玻璃,只见那厨师手起刀落,啪啪两声将黄瓜击昏,再切成炒菜一般的小片,使每张瓜片上都留有裂痕,随后轻巧地依次淋上麻酱和醋,再撒花生碎,端给我时,瓮声瓮气地说了句,‌‌“自己拌‌‌”。老板说他这切黄瓜的手法,是从精通木须肉的天津师傅那里学来的。一筷子吃下去不难发现,‌‌“降维打击‌‌”确实能让黄瓜吸收更多的酱汁。

蓉城小馆的刘师傅认为,蓑衣黄瓜是拍黄瓜的前身。上世纪90年代初他刚落户北京后厨,惊讶地发现麻酱配蔬菜长时间占据着京津冀一带的凉菜榜首,那时候的他,真的想回到乐山老家继续包抄手。网传的蓑衣黄瓜是一道传统名菜,制作原料有黄瓜、白芝麻、麻香油、味精等。它属于鲁菜,但具体发源于山东还是北京、河北地区,也无从考证。据说蓑衣的切法源于宫廷,为的是给盘中的炖肉配搭出好看的纹样,久而久之,学了些皮毛的师傅就把这切瓜手艺带到了民间。刘师傅说,90年代中期,随着越来越多的川厨抵京,心有灵犀的他们,同心协力地抛弃了菜单上所有的芝麻酱型菜品,用辣椒油或是麻油,替代了那糊嘴的口感。

好吃的蓑衣黄瓜讲究刀工,片片相连,遇筷则断,嚼在嘴里大小适中,更为重要的是,蓑衣的错落也让黄瓜包裹上尽可能多的酱汁。如今在一些老字号餐厅里,菜单上的蓑衣黄瓜是彰显饭馆寿命的有力证据,特别是在牛肉面、回民小吃,以及专吃内脏的‌‌“苍蝇馆‌‌”里,这道凉菜仍旧延续着芝麻酱或是芥末油的势力。20元以上的单盘售价,完胜一盘拍黄瓜,也由此可见这刀工的价值。

北方人吃黄瓜粗狂,洗净干吃是常态。解晓东90年代所拍摄的MV里,路学长的电影《卡拉是条狗》里,都会看到男子生吃黄瓜的镜头,这是一种接地气的市侩姿态,也是一种对黄瓜的偏爱。不仅如此,在山东和东北地区,蘸酱的黄瓜早已是一道家常名菜。

很多厨师认为,拍黄瓜,是随着大批白领一同涌现的。早已退出餐饮江湖的老曾说,自己从很早就开始给国贸的小白领们开小灶,那时候‌‌“小王府‌‌”还没搬家,国贸周边挤满了大多没有营业执照的小店,他的饭馆也没有名字,却生意兴隆。当时的外企员工,点三两个小炒,都能吃得特别开心,后来他发现在所有的菜品中,拍黄瓜的利润是最高的,一方面备菜简单,另一方面出菜没有标准,且节省时间。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些高薪的孩子们,从挽着袖子狼吞虎咽地吃熘肝尖、拍黄瓜,一直混到穿名牌套装、背上奢侈品名包飞黄腾达,再之后,老曾再也没见过这些人的踪影,随后自己也关张退休了。在他的印象中,‌‌“苍蝇馆子‌‌”里总是充斥着一股夹杂着油烟的黄瓜味,那是一抹特别的清香,无论是充当维生素摄入,还是就着凉啤酒,都带给人一种北方的豪爽。

或许是为了对应今天的繁忙生活,‌‌“简约不简单‌‌”的拍黄瓜,也大量流入中国南方,甚至是海外。在几年前的《纽约时报》上就出现过一篇关于‌‌“smashed cucumber‌‌”(碎黄瓜)的报道,传闻,拍黄瓜随着陕西小吃一起登陆欧美澳洲,由于它更接近西方人的沙拉,于是成为了第一批被海外接受的菜品。或许是不满足于黄瓜的中餐味道,在某一段时间的‌‌“美食油管‌‌”(Food Tube)上,黄瓜沙拉突然成为一种爽口、清新的热门菜品,酸奶油、奶油奶酪甚至油醋汁都可以成为黄瓜的伴侣。即便如此,‌‌“美食油管‌‌”的首席厨师杰米·奥利弗(Jamie Oliver)还是会在其中加入一勺麻油,只为那一抹浓郁的亚洲风味。

黄瓜,原产于印度,是蔬菜中较为古老的物种。由名字我们可以判断,这瓜最早的颜色并非翠绿,但随着人们对于它消暑功能的期待,由黄变绿也成为了命运的必然。如今,能够走进世界各国的餐盘,也是这个物种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