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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24年8月5日,星期一。一早就看到林世钰姊妹发来的信息。 她说:

“Done! Finally! (成了! 终于!)等了整整七个月,发了无数封邮件……”

随着信息的,是一张截图,纽约中央公园管理长椅的工作人员发给她的电子邮件,告知她,她所选定的长椅,上面的铭牌已经安装完毕,并附上刻着铭牌的长椅的照片。

顿时, 我的心跟着她剧烈地跳动起来。 太好了!整整七个月过去了,终于,高奶奶的长椅,在纽约中央公园,立起来了!

还记得那是2023年12月10日的夜。外面下着暴雨,我和她,面对面坐在她在新泽西的家的餐桌旁,各自对着自己的电脑,工作。 她赶写纪念高奶奶的文字,我先编辑视频,后来编辑她的文章。 一直到12月11日凌晨1点多,世钰的名为《高耀洁去世,我在纽约最爱的那个人走了》的文章,以及她的《烟雨任平生》的自序,终于编辑完毕,并显示“发送成功”,我们俩大大舒了一口气。

夜已深,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沉浸在高奶奶突然去世的震惊和悲伤里的我们,毫无睡意。世钰的先生醒了,发现我俩还没睡,下来给我们洗了一些水果, 记得有草莓,还有葡萄,给我们端了过来。

他知道我们有多难过,尤其是,原本我们都已经计划好了,第二天一早就去纽约高奶奶的寓所看奶奶!

晚了一天。 天人永隔。

忽然间,一个念头进到我心里。我脱口而出道:

“世钰,我们在中央公园给奶奶立一个长椅吧。纪念她。”

用公园里的长椅来纪念离去的亲人或朋友,在美国相当常见。来美国二十多年了,我去过的不少公园里,湖边,跑步的小径旁,都会看到这样的长椅。我经常会驻足,看上面充满思念和爱意的话。这几年,我所在的华人BURN马拉松跑团的跑友们及亲友们,也给我们跑团在南加州的Thomas Tan师兄和北加州的夷延有(《一枚:三年了,大师兄,我在今天想念你》),在公园里立了纪念长椅。想念他们的时候,我们会去长椅祭奠,有时候带着花,有时候还带着酒。

高奶奶一生高洁,更是曾留下遗言,死后不举行仪式,不留骨灰,把骨灰运回国,和老伴的骨灰一同撒入黄河,让它流入大海,永远销声匿迹,也不存留墓地(见《悼念高耀洁(2):遗嘱——骨灰撒到黄河里|林世钰》),那,对于那么多念着她的人,总该有一个地方,让我们可以寄托一下对她的思念吧。

给高奶奶立一个纪念长椅!我把这个主意告诉世钰,她眼睛一亮,立即叫好。

第二日一早,我俩带着照片和鲜花,还有很多朋友委托我们写的卡片,去高奶奶在纽约的寓所门口祭奠她(见:《一枚:纽约,鲜花送别爱花的高耀洁奶奶》)。

11日下午我就飞回加州了,立长椅这个任务的具体落实,就落到了世钰姊妹的身上。

12月21日,世钰告诉我,她打听到了,在纽约中央公园立一个长椅,要给公园捐献1万美金 (折合人民币约7万多)。

比我们预想得贵。但是这件事太有意义了,我跟她都相信,我们一定可以筹到。

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关于高奶奶的文章的赞赏。那段时间,园地一连编发了多篇纪念高奶奶的文章,大多数是世钰姊妹写的,也有我及其他一些园地作者的文章,包括艾晓明老师,高伐林老师,孙亚、安然、刘又生等等。这些文章的赞赏,后来全数用在了长椅上——所以,亲爱的园地读者,如果你曾经给园地纪念高奶奶的文章赞赏过,谢谢你, 这个长椅里,也有你的一份珍贵的心意。

然而所有文章的赞赏加起来,也只有所需的10%。世钰跟我商量说,我们可以各自私下问一些朋友,看是否愿意加入。我对她说,如果最后还是不够,差距的部分我愿意补足,不过我觉得,更多人参与,会更加有意义。

我没有想到是,我这边还没有来得及问我的朋友们,几个小时后,世钰那边的朋友们就已经凑了超过一半了。一天后,世钰算了一下,合计$9984,她说,够了,剩下的16美元她来补齐。

后来几天里,有几位朋友私下听其他朋友说了我们想做的事,还特地过来找我,盼望还能加入。我只能很抱歉地告诉他们,谢谢他们的心意,给高奶奶立长椅需要的钱,已经够了,不收了。

钱够了,世钰姊妹立即开始向公园申请。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会要那么久,中间会经历那么多来来回回!

世钰姊妹辛苦了! 这七个月来来回回一次一次跑中央公园以及与公园管理处打交道的艰辛,她前天夜里, 都写在了她那篇《林世钰 | 在纽约中央公园,为高耀洁医生立一个纪念长椅》的文章里。

2.

纽约中央公园,我还是1996年刚来美国住在新泽西的时候去过。

后来, 2017年春天,我去波士顿跑马拉松,正好碰上孩子们的学校春假,先生和两个孩子一起从加州赶过去给我加油,我跑完比赛后故地重游,带孩子去了纽约,在中央公园里走了一小会儿。

再后来,每年秋天的纽约马拉松,都有跑团的不少跑友去参加。 给他们加油助威的时候,总看到,那42.195公里的最后一程,都是奔跑在中央公园里。公园的道路旁,偶尔会看到一掠而过的长椅。

再后来,我听说,中央公园里有了两个特别的长椅。

一个是2022年10月,一位匿名者,在中央公园西侧的96街入口不远处的地方,为李文亮医生立了一个长椅。

另一个是2023年5月,受到前者的启发,在中央公园西侧、96街附近,紧邻中央公园网球中心,另外一位受到无数人尊敬的刘先生的长椅,也被立起来了。

疫情后我一直没有去过纽约,直到去年12月的那趟旅程。原本我的计划,是12月11日早晨看望了高奶奶后,去中央公园一趟,找到那两个长椅,去献上一束花,然后再奔赴机场的。万万没有想到,高奶奶就在前一日去世。世钰带我到她的寓所门口拜祭后,她和先生直接送我去了机场,因为航班时间已经来不及先去中央公园了。

3.

如今,中央公园里, 又多了一把高奶奶的长椅。

周一的晚上,我在伯克利附近一个如今在加大伯克利分校当教授的老同学家,和另外两个当年的老同学相聚。其中一个老同学,是华人里50-55岁年龄段全世界跑得最快的华裔业余马拉松跑者之一,闲聊中提起纽约马拉松,我告诉他们,高奶奶的长椅刚刚在纽约中央公园立好了,下次他再去跑纽约马拉松,能不能帮我给高奶奶的长椅以及另外两个长椅,都去献上一束花。

老同学说,没问题,告诉他长椅的具体位置,他每年都去跑纽约马拉松。

这让我萌生了写这篇文字的念头。

是的,中央公园很大,每年想去找长椅的人一定不少。我虽然自己还没有去过那里的长椅,但是一年前,曾委托朋友去纽约的时候帮我去给长椅们献过花。朋友一开始找的时候,也都颇费了一番力气。但是后来都找到了,其中一个朋友飞,还特地帮我在地图标明了两个长椅大致的方位:

她说, 1 是李文亮医生的长椅的大致位置,从96街进公园后,记得走在右边的人行道上,在右前方一排长椅的最左边第二个,就是李医生的长椅。

纽约中央公园,李医生长椅 (摄影:飞,2023年7月13日)那一天是去年的7月13日。 她告诉我说,冥冥之中有安排,走进公园后,她看到的第一张椅子就是李文亮。

在那束花上,那天,她用笔写下了这两句话:

怀念您!

感恩这个世间有您走过。

枚、飞     7-13-2023

她标注的地图上2的位置,是刘先生的长椅的大致位置。 她那天找了好久啊,一开始怎么都找不到,后来还是看了我发她的另一个朋友前几天去看的时候拍的这张有远景的图,才终于找到了:

纽约中央公园,刘先生长椅,2023年7月8日飞说,其实两个长椅离得挺近,但是分在了West Dr的两边,刘先生的长椅是在West Dr的另外一边。她一开始从李文亮的长椅的同一边往上走,找着找着越离越远,往北边走了大半个公园都没有找到,她要赶着中午12点回酒店去开会,都准备放弃找了走回来把送给刘先生的那束白花也送给李文亮的时候,远远看到了这张照片背景的石头和前面的树,一下子就找到了!

感谢飞,给我们留下了那张地图。 后来世钰去公园给高奶奶的长椅找位置,寻找李文亮和刘先生的长椅的时候,我也把那张示意图发给了她,找起来就快捷多了。

世钰当初给高奶奶选长椅的时候,特地找的离李医生和刘先生的椅子比较近的地方。她说,这样他们仨就有伴了,月亮升起时,可以出来聊聊天。世钰在她的文章里说,高奶奶的长椅的地址是:中央公园Safari Playground (我试了一下,直接在谷歌地图上输入“New York Central Park Safari Playground"就可以搜到导航)。高奶奶长椅在Playground里,正对操场门口,背靠着Central Park West。

我用谷歌地图搜了一下从高奶奶椅子所在的Safari Playground到刘先生长椅附近的Central Park Tennis Center的距离,非常近,走路也就6分钟的距离:

如果去找这三把椅子的话,可以先用Safari Playground导航,找到高奶奶的长椅,然后沿着West Dr一路往北,走到接近96th St的时候,就是李医生的长椅(之前地图上的1)了。 然后按照前面手标注的示意图,到West Dr的另一边,沿着小路,在网球场的北侧,就会找到刘先生的长椅 (之前地图上的2)。

4.

一年前,我的朋友飞在帮我给李医生和刘先生的长椅献花后,写给我说:

以前在公园走从来没有停下来读过椅子上的铭文,今天读了好多,感受到好多爱和怀念… 从小婴儿到祖辈都有,各种文字和文化……提醒我们曾经鲜活的生命在这里得到了一种永恒,只因为有人怀念着。

是的,高奶奶,我们怀念您。就像怀念李医生和刘先生一样。因为,你们三人都是,大写的中国人。

亲爱的朋友,如果你自己或家人亲友以后有机会去纽约的中央公园,是否也愿意,去找到这三个椅子,向他们献上一束花?

如果你去,请代我,也献上一份,深深的敬意。

(一枚写于美国西部时间2024年8月8日夜-9日凌晨2:30am)

今天是个阴沉的雨天。为了避免纽约难以预测的交通,我提前到达墓园。四下无人,只有满园风雨。雨水打进伞沿,墓园草坪上的小草在风里飘来荡去,有坡度的地面上已经汇成无数小溪。天色灰蒙,看不到一丝云、一点蓝。

墓园很大,坐出租车前来的人们往往会在墓园门口下车。但事实上,举行告别仪式的小教堂离那儿还有一段距离。需要上一个小山坡,走过好几块墓地,下坡,再走一段平坦的路,才会来到那栋灰色的小教堂前。暴雨完全浸湿了我的裤子和鞋子,凉意刺骨。

到了12点,教堂门口停泊的车才逐渐多起来。大家眼神交汇,互相问一句,‌‌“你是来参加—–?‌‌”后面几个字并不用说出,对方就迅速点起了头,确认了眼神。

一位朋友来得比我晚些。她比我幸运—-她也是在墓园门口下车后才得知教堂还要走十多分钟。这时一辆小车经过,司机摇下车窗,问她是否去参加医生的葬礼,她点点头,司机就招呼她上车。车没开多久,路边又有两人撑着伞在风雨里走,伞被大风都吹斜了,司机又摇下车窗问,‌‌“你们是去参加高医生的葬礼吗?‌‌”对方说是啊,司机又招呼他们上车。于是,原本一辆空车坐满了人。坐在朋友身旁的先生下车后还帮没带伞的她撑起了伞。

还有一位律师,从法拉盛过来,他在90年代就听说过高耀洁做的事。在从墓园门口开到小教堂的坡道上,他看到一位雨中走路的女士,便邀请她坐上了自己的车。那位女士说自己不认识高医生,从伦敦赶来,坐了七小时的飞机,时差都还没倒过来。

这些来访者自发的互助与关怀,和我想象的关于医生的告别仪式有些不一样。告别仪式的地标并不明显,好多人走错了位置。我以为,这里至少会有一块比较显眼的牌子,印着医生的名字,提醒我们举办的地点。我以为,就像中国传统的丧葬仪式,会有许多医生的亲人在门口等候、接待。我以为一切会更有序、更隆重。但事实上,一切更像是野草般的,自发,生动,狂风暴雨中,陌生人在巨大的陵园里走失,又接到陌生人善意的帮助。满园风雨里,大家为同一件事而来——告别一名医生,纪念一名医生,一名有勇气的、为阻止艾滋泛滥而不断讲述真实的医生。我问了好些人,‌‌“你见过高医生吗?‌‌”大多数人都没有见过医生,只是听闻过医生的故事便慕名而来。

有位穿白色羽绒外套的女士,用惊喜的神色和等候的宾客介绍着一件神奇的事。她说,自己一位朋友的母亲,在80年代的时候因为癌症接受过医生的治疗,一年后癌症被治好了,朋友的母亲现在都还活着,朋友希望她过来表达感谢。医生因为揭露艾滋病的泛滥而闻名,但她行医的故事却鲜为人知。在她人生的最后几年,她出版了一本关于行医往事的书,只因为她觉得,自己是个好医生,救了很多人的命,但大家只关注防艾的部分。

在教堂门口,我听到有人嘟囔,觉得仪式组织得不是那么好,‌‌“门口都没有人迎宾和指路。‌‌”于是,一位穿着黑衣黑裙的女士爽利地说了一句,那我们就代家人来迎接,人家可能在忙呢。后来,她就坚持站在教堂的金色大门口,迎接着一波又一波的客人,‌‌“谢谢‌‌”‌‌“你好‌‌”‌‌“对,就是这里‌‌”,她自发地成为了医生家庭的一员,负责指引,而事实上,她从未见过医生本人。

下午一点,告别仪式准时开始了。前两排坐着她的家人,大女儿,女婿,妹妹,孙女,还有一位哥伦比亚大学的黎教授,也是医生的监护人。

从高医生来到纽约的第一年开始,黎教授就帮助她处理在美国的具体事物,代她和政府、医疗保险公司做事无巨细的沟通。成为医生房屋租赁的担保——在纽约租房都需要担保人。甚至包括一些更细小的事,比如带着医生在纽约街头买一块面包。还有一次,上午9点,医生生病住进急诊室,教授10点就赶至医院,陪伴很久,中饭都没顾上吃。

这位陪伴了医生十多年的教授,在告别仪式上说,在这些年里,他感受最深的,是中国老百姓对高医生的尊重和关心。留学生们帮医生录入书籍的文字,电脑坏了则帮她修,媒体人帮她编辑书稿。总有留学生想过来看他,总有中国人给她写信,给她送礼物。他说,医生独自一人待在公寓,身体不舒服,语言不通,难免孤独,这些中国人的陪伴和到访给了她许多精神上的鼓舞。

教授是美国人,但用不算完美、带有口音的中文完成了整段讲话,一字一顿。现场很安静,大家好像是在努力听一段跨越国别、文化和语言的情谊。

杜聪先生和医生相识于23年前。他经常和医生一起,开着一部她常用的车,去些鲜为人知的艾滋村调研。那段经历让他看到了许多关于艾滋病的故事,促使他开启了帮助艾滋遗孤的公益事业。在告别仪式上,杜聪说,医生是一个有风骨的一个人物,不卑不亢,对身边的人都非常关心,有爱心,‌‌“因为她,有很多的孩子有了长大的机会,也因为他,有很多的孩子可以读书。二十几年后的今天,这些孤儿有很多也结婚生孩子。她改变了很多人的生命。‌‌”

医生两鬓已苍白的妹妹,也分享了记忆中的两件事。

第一个故事,关于姐姐带她看飞机。1945年夏的一天,全家听说开封要打仗了,都躲在门洞里。随着飞机的声音越来越近,医生突然对妹妹说,‌‌“走,我带你看飞机去。‌‌”她们一路跑到院子里的荷花池旁。父亲在身后大叫:‌‌“一个炸弹把这两个都炸死了。‌‌”我推测医生的妹妹讲述这个故事的用意——她或许想说,她的姐姐一直是个勇气超凡的人,就像她此后漫漫一生里所表现的那样。‍‍‍‍

另一个故事,关于她离开故乡前,妹妹告诉她,除了最必要的东西,其他什么都不要带。她说,我最重要的东西都在计算机里。这个回答吓傻了妹妹,‌‌“我那一年69岁,叫我背一个台式机也是很困难的。‌‌”妹妹用一个小钥匙,取出了计算机的硬盘,交给了医生。这些资料包括了她曾经做的那些关于艾滋病的调查,对医生来说,这是她毕生心血,是最重要的事。

最后一位在告别仪式上讲话的,是医生的女儿。受到母亲的影响,她也成为了一位妇产科的医生。她感谢了很多人。包括那位作为她监护人的教授。包括杜聪。包括那些照顾母亲、为母亲做可口饭菜、管理吸氧机的‌‌“护工姐妹‌‌”。包括那些来看望医生,帮医生发送邮件、录入书稿的无数留学生。还有一位无名者,帮医生支付着美国公寓的房租,但一家人至今不知道ta的姓名和身份。

温柔的奇异恩典在告别室里响起,随后,人们依次瞻仰医生的遗容。经过灵柩旁,我看到了双眼紧闭的医生,穿着一件咖啡色的寿衣,打了粉,涂着口红,好像在睡梦里安眠,头顶放着几本她写的书。告别室里时不时响起人们的哭泣声。

厅堂里已挤满了人,前来告别的人群已经蔓延到厅外的过道。准备离开时,我在门口遇到了一位西装笔挺、匆匆赶来的年轻人。他问我,‌‌“这里是医生的告别仪式吗?‌‌”我说是的,但是已经快结束了。他流露一脸遗憾。‌‌“我提前了一段时间出来,没想到纽约地铁在半路突然停了,这事经常发生吗?‌‌”他不可置信地说,自己从芝加哥飞到纽约,只是为了参加这个告别式,没想到还是没能赶上。我安慰他,现在人们正在排队瞻仰遗容,你还能赶上见医生最后一面。

我从教堂出来时,太阳出来了,照亮了墓园的小山坡,照亮了一块块和地面平齐的灰色墓碑,照亮了刚刚完成告别仪式的那个灰色小教堂。人们在纽约冬天的风雨里完成一场告别,然后,草木上的露珠反射出光彩,灰色的事物也有了光泽。

为医生举行告别仪式的墓园成立于1902年,埋葬了很多在时代中留下鲜明注脚的人。

比如顾维钧,那位在巴黎和会中说出‌‌“中国不能失去山东,就像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的外交官,为国家争取了平等和尊重。比如美国黑人作家詹姆斯·鲍德温,他用锐利的文字揭露种族歧视以及与之搏斗,寻找不同群体都能理解的语言,传递自己的声音,积极参与到民权运动中。比如玛丽·里特·彼尔德,一位妇女选举权活动家和妇女历史档案管理员,她的努力鼓励几所学院和大学开始收集有关女性历史的记录。

在告别仪式开始前,人们坐在一个小小的祈祷室里休息和等待。一位女士说,她为了说出真相,家都不要了,孩子也不要了,这样的人真的是超越世俗的人。

旁人附和,是啊,普通人谁能做到和她一样呢?

这时,一位蓄满胡子的男士突然说,‌‌“她是从外太空穿越过来的人,是穿越过来的人啊。‌‌”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有人反复咂摸‌‌“穿越‌‌”这个词,温暖地笑了,‌‌“是啊,说得真好‌‌”。

‌‌“其实她才是真真正正的人。说实话,做实事。‌‌”一位女士坚定有力地说,目光中有些伤感,又有些气愤。她把神化的叙述突然往回拉了拉,仿佛在说高医生其实只是一个普通人应该有的样子。

这段对话一直在我脑海里回响。一个普通人要如何度过自己的一生呢?以及,另一个和今日的天气一样沉重的问题,度过有意义的一生又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回程的路上,火车经过布朗克斯河,浑浊的河水里尽躺着枯木。我想起高医生送我们的一本她的诗集,扉页上写着陶渊明的一首诗,‌‌“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也想起了她那些独居公寓、无比思乡的孤独时刻。

 

 

2023年11月7日,林世钰最后一次看望高奶奶时的合影。

‌‌“高耀洁医生走了,我正在她的公寓里。‌‌”

12月10日上午,我收到了哥伦比亚大学黎教授10点11分发来的邮件。顿时泪如雨下,心如刀绞。窗外的冬雨在我眼中变成朦胧一片。

我一看手机,黎教授上午给我打过电话,可惜我在外头,没听到。我赶紧拨通了他的电话。他告诉我,他正在高奶奶的公寓处理后事,和警察在交流,让我先和护工聊一下。

护工哽咽着告诉我,今天早上她9点左右来上班,进屋后发现高耀洁嘴唇发紫,眼圈发黑。‌‌“她说呼吸困难,我就给她做了雾化。然后去厨房收拾东西,一会儿进屋,发现她已经从马桶滑落到地上了。‌‌”护工打了911报警,等了二十分钟警察没来,又打了一次电话,9:30左右警察才来。后来她赶紧通知了高耀洁在美国的监护人黎教授。黎教授第一时间赶过去了。

我问黎教授是否可以现在过去,他说公寓马上就要封闭,需要许可才能进去,我过去也没用。

于是枯坐在窗前,失声痛哭——奶奶,我和从旧金山过来的朋友一枚正准备明天去看你呢,你怎么不多等一天?我帮你编辑的‌‌“最后一部书稿‌‌”已经完成,等你看完就可以出版了,你怎么不多等一些时日?再过九天就是你96周岁生日了,我还准备给你举办一个庆祝活动呢,你怎么走得这么匆忙?

还有一个莫大的遗憾是,前两天柴静刚联系上我,说她的很多读者都关心高奶奶的近况,委托我带着她的问题过去问她。我答应了。可是,柴静的问题还没写完呢,高奶奶就走了。我第一时间告诉柴静,她说,‌‌“我正在给她写问题呢。我的心在急跳,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千山独行,无人相送。亲爱的高奶奶,你故意选择与我擦肩而过,是怕我伤心吗?

下午,之前照顾过高奶奶、后来退休的护工熊姐联系了我。她说昨天刚去看过高奶奶,给她送了2024年的新挂历。‌‌“奶奶每年的挂历都是我送给她的,以前她很高兴,可是昨天她看上去很疲倦,没有高兴的表情。‌‌”熊姐问她怎么啦,她说自己呼吸困难。熊姐检查了她的吸氧机,没有问题。

熊姐说,她每次去都会拍几张高奶奶的照片,录点视频。我让她传给我。从照片上看,高奶奶似乎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她穿着最喜欢的格子衬衣(上面一定打着补丁)和褐色花马甲(口袋里一定装着几张微薄的美元和银行卡),坐在床沿上,正用毛巾擦手。面前的蓝色脸盆,像一轮蓝月亮映照着她。

身后的日历,定格在——2023年12月9日。高奶奶生前最后一张照片。(摄影:熊姐)

我知道她床的那头叠放着纸尿裤,我知道她窗台上的绿萝长出新叶了,我知道她的吸氧机没日没夜地转动着,我知道门口的柜子上摆放着很多药瓶,我知道她的衣柜里挂着许多打补丁的衣服……我熟悉她房间的每个角落,如同熟悉自己的腮腺。可是啊可是,如今,这一切都成了记忆。

下午星岛日报记者采访我,问我听到这个消息时的感受。我说,心如刀绞,感觉失去了一个至亲。

从2023年12月10日开始,纽约在我眼中繁华落尽,一派荒芜,成了一座空城,一座伤城。因为,我在这个城市最爱的那个人去了。

在过去的8年中,说不清多少次,我奔走在从新泽西到高奶奶公寓的路上,满心欢喜,女儿说我像回娘家。公寓前的那株广玉兰,枯了又荣,荣了又枯。

2015年,是我到美国的第三年,当时听说高奶奶住在哥大附近,就辗转找到了她的邮箱,告诉她我想去看她。她痛快地说:‌‌“来吧,欢迎你!‌‌”

那时她的身体还不错,可以在客厅和卧室来回走动,笑声郎朗。一开始,我也没有想过要写一本关于她的书,只想把她当成一个尊敬的长辈来照顾。后来我了解到,很多国人都想知道她赴美后的生活现状,于是萌发了为她写一本晚年口述的想法。忐忑地向高奶奶提出,她居然同意了。

之后两年多的时间,我们相约星期二,前后采访了她不下五十次。2019年初,《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在美国出版,当年被‌‌“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好书(非虚构)‌‌”。我告诉了高奶奶,她非常高兴,前后让我帮她购买了两百多本,寄到美国各大图书馆,或者免费赠阅前来看望她的朋友。她有个习惯,书出版后从来不要稿费,要出版社折成书给她,四处赠阅。‌‌“我要把真实的历史留下来。‌‌”

2019年3月11日,美国前国务卿希拉里去寓所看望高奶奶。高奶奶高兴地把这本书拿给她看。希拉里翻到自己和高奶奶合影的那一页时,咯咯大笑。后来希拉里把这张照片发在自己的社交媒体上。有人去看望高奶奶时,就说,我想要希拉里手里那本书。高奶奶和我描述这些事情时,褶子笑得像荡漾的涟漪。

她还有一个习惯,只要国内来朋友,就让他们帮忙把自己的书和同道友人的书捎回国。我刚认识她不久,她就让我把复旦大学教授高燕宁写的关于艾滋村的书捎回国内,送到她指定的几个高校图书馆。那年暑假回国,我遵嘱照办,还带回了图书馆的证书,她非常高兴。后来才知道,她之所以同意我写她的原因之一是,‌‌“你书送得好,为人忠诚‌‌”。

过去几年,我帮她编辑出版了两本书:《高耀洁行医往事》和《诗词札记200首》。她对前者非常满意,说自己是个好医生,救了很多人的命,但是大家只关注她防艾的那部分,所以她要把自己行医的那部分写出来,因为那也是真实的历史。

从去年开始,她在整理一些书稿以及媒体对她的报道,想出人生‌‌“最后一本书‌‌”。在很多义工的帮助下,今年年初,书稿初步整理出来了。高奶奶发给我,让我帮她编辑出版。说实在的,书稿乱如麻,让我头大,加上今年女儿在申请大学,我拖延了一些时日,直至12月6日才编完。当天我赶紧传给她,可是过了四天都不见回信,心里感觉不妙。正准备和朋友12月11日去看她呢,没想到她不等我了,只身‌‌“乘桴浮于海‌‌”,和14年前一样。

只是这一次,她去的是永恒静美的彼岸,而不是污浊的人间。

写到这里,突然想起高奶奶书稿序言里的一段话,心碎不已:我一生漂泊,如今已经96岁,风烛残年,很多事情已无法再亲力亲为。只能将我的一些所见所感和一些同仁的文章留存下来,供后人参考。期望他们能有所警醒,不要再让这些悲剧在中国土地上重演。自2009年8月抵美后,如今已经十四年。耄耋之年寄居异国,个中滋味难以描述,于右任先生的诗《望大陆》可以表达我这些年的心境: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

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

亲爱的奶奶,纽约今天大雨如注。听说郑州今天也下雪了。那里的朋友说,这场雪是为你送行。因为你一生高洁,光耀人间。你回不去的故乡,此刻一定白雪皑皑,草木垂泪;你生前帮助过的人,内心一定雪花簌簌,口里传颂你的善行。你从未离去,天空那颗以你的名字命名的38980号小行星,闪耀着永恒的光芒!

我记得,你曾在《高洁的灵魂》一书里对‌‌“故国的孩子们‌‌”说了一段话:但愿你们不会重蹈苦难的老路,因为世界正在前进呀。但愿你们能看见我们还没有看见过的曙光,因为太阳总要升起呀。但愿你们能走上光明的坦途,因为中华民族已经付足了代价,该到收获的季节啦。但愿你们终生留住美好的梦想,因为没有梦的星星就会变成地上的一块黑石头了。孩子们,请记住一个老人的祝福吧。即使我走了,那颗名叫‌‌“高耀洁‌‌”的小星星也会在夜空中看着你们啊。

虽然你青年时期受洗,此后由于种种原因,没能继续信仰之路。但是,以你为世人所做的一切,你可完全以无愧地说,‌‌“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从此以后,公义的冠冕为我存留……‌‌”

记得每次进到你的房间,你总是拉着我的手,说:我想你想得肝肠断!可是这次,我想说:奶奶,我也想你想得肝肠断!

(2023年12月10日夜,美国新泽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