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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得那么不连贯,还是觉得好听

前段时间,女儿向我推荐一首她喜欢的曲子。我一直觉得小孩子的品味和大人有差距,但试着听了一次,居然喜欢上了。

或许音乐是一种没有边界的语言,可以跨越年龄、阅历、文化的差异。那首曲子讲述的是一位古代英雄的故事。他既有称霸天下的豪迈,也有放下生死的坦然,只是最终难敌时局,成了悲剧英雄。曲子的旋律应和着那个遥远的故事,听起来格外动人。

我之前对那段历史关注不多,但听过曲子之后产生了兴趣。查阅相关资料,了解当时的具体情节,更加感慨人生无常。历史留下的故事仿佛在悄悄向后人传递一个道理,所有为了功名利禄的奔赴终究会是一场空。

也许是内心深处的某根弦被拨动了,我一连几天都在听那首曲子,甚至想在钢琴上弹奏。于是,下载了乐谱,昨晚上开始练习。对谱子还不熟悉,弹奏得断断续续。但是,奏出的片段仿佛能带思想飞向远方。

断断续续的琴声,吸引了女儿。她在自己房间里跟着哼唱,我随口问一句,用钢琴弹出来效果怎么样。女儿半开玩笑地说,花了好长时间才听出来我弹的是什么,因为我把曲子给切分成小段,一段一段地弹。

女儿的评价是事实,但我又不是专业钢琴家,自娱自乐而已,练习一首曲子肯定要分割成小段慢慢弹。女儿补充一句,虽然断断续续,但还是挺好听的。她自己也奇怪,为什么弹得那么不连贯,还是觉得好听。

也许真正打动人的并不是曲子的形式,而是背后的精神。女儿已经了解曲子里的故事,断断续续的琴声足以让她领会到曲子的内涵,想起那段历史,体会到故事的悲壮与无奈,并产生内心深处的共鸣。

碎片式的弹奏依然打动人,这让人禁不住想到很多。许多时候,我们做事花不少心思在形式上,想要将最完美的形式呈现给人。也许,当有背后的高度时,形式方面真的可以轻松点。就像只要曲子的内涵在,断断续续弹奏一样动人。

五点半到了。收了小提琴,放松弓弦,把琴和弓藏进匣子里,坐在北窗下的藤椅子里休息一下。一种歌声,从屋后的田坂里飘进楼窗来:

上有凉风下有水,为啥勿唱响山歌?……

辽廓的大气共鸣着,风声水声伴奏着,显得这歌声异常嘹亮,异常清脆,使我听了十分爽快。半个月以来的身体疲劳,和精神的苦痛,暂时都恢复了。

半个月以前,我进城去参加运动会。闭幕后,爸爸同我去访问新从外国回来的研究音乐的姨丈。姨丈说我很有音乐的天才, 于是爸爸出了二十五块钱,托他给我买一只小提琴,并且在他的书架中选了这册枯燥的乐谱,教我天天练习。当时我们听了姨丈的演奏,大家很赞叹。爸爸曾经滑稽地骗我,说姨丈娶了一位外国姨母,很会唱歌的。我也觉得这乐器的音色真同肉声一样亲切而美丽,誓愿跟他学习。为了我要进学,不能住在城里,爸爸特地请姨丈到我家小住了一个星期,指导我初步。我每天四点钟从学校回家,休息半小时,就开始拉小提琴,一直拉到五点半或六点。姨丈去后,由爸爸指导练习。练到现在,已经半个月了,弄得我身体非常疲劳,精神非常苦痛:我天天站着拉提琴,腿很酸痛;我天天用下巴夹住提琴,头颈好像受了伤。我的左手指天天在石硬的弦线上用力地按,指尖已经红肿,皮肤将破裂了。想要废止,辜负爸爸的一片好意,如何使得?他以前曾费七十块钱给我买风琴。为了我的手太小,搭不着八个键板,我的风琴练习没有正式进行,如今又费二十五块钱给我买提琴,特地邀请姨丈来家教我,自己又放弃了工作来督促我。这回倘再半途而废,如何对得起爸爸?倘再忍耐下去,实在有些吃不消了。

怪来怪去,要怪这册练习书太没道理。天天教我弹那枯燥无味的东西:不是“独揽梅,揽梅花,梅花扫……”便是:“独揽梅独,揽梅花揽,梅花扫梅……”从来没有一个好听些的乐曲给我奏。老实说,七十块钱的风琴,二十五块钱的提琴,都远不如一块钱的口琴。那小家伙我一学就会,而且给我吹的都是有兴味的小曲。凡事总要伴着有兴味,才好干下去。现在这些提琴曲“味同嚼蜡”。要我每天放学后站着嚼一个钟头蜡,如何使得!……今天的嚼蜡已经过去,且到外面散步一下。我从藤椅子里起身,对镜整理我的童子军装,带着沉重的心情走下楼去。

走到楼下,看见外婆一手提着手巾包,一手扶着拐杖,正在走进墙门来。姆妈上前去迎接她。我走近外婆面前,大喊一声“敬礼”,立正举手。外婆吓了一跳,摇了两摇,几乎摇倒在地, 幸而姆妈扶得快,不曾跌跤。啊哟,我险些儿闯了祸。但最近我们校里厉行童子军训练,先生教我们见了长辈必须如此敬礼。对外婆岂可不敬?不过我自知今天因为提琴练得气闷,不免喊得太响了些。对面的若是体操先生,我原是十分恭敬的;但换了外婆,我刚才好像就是骂人或斥狗,真真对她不起!幸而姆妈善为解释,外婆置之一笑。然而她的确受了惊吓,当她走过庭院,到厅上去坐的时候,她的手一直抚摩着自己的胸膛。姆妈因此不安,用不快的眼色看我。我自知闯祸,就乘机退避。

走到门边,听见门房间里发出一种声音,咿哑咿哑,同我的小提琴声完全相似。听他所奏的曲子,委婉流丽,上耳甜津津的。这是王老伯伯的房间。难道王老伯伯也出二十五块钱买了一 口提琴,而且已经学得这样进步了?我闯进门房间,看见他坐在椅子里,仰起头,架起脚,正在奏乐。他的乐器是在一个竹筒上装一根竹管和两弦线而成的,形如木匠的锯子,用左手扶着,放在膝上拉奏。看他毫不费力,而且很写意,外加奏得很好听。他见我来,摇头摆尾地拉得越是起劲了。我一把握住他的乐器,问他这叫什么,奏的是什么曲。他把弓挂在乐器头上,全部递给我,让我观玩。说道:“哥儿有一个琴,我也有一个琴,你的值二十五块钱,我的只花三毛半。这叫做‘胡琴’,我刚才拉的叫做《梅花三弄》。你看好听不好听?”

我照他的姿势坐下,也拉拉胡琴看,觉得身体很舒服,发音很容易,远胜于我的提琴,而且音色也不很坏。我想起了:这是戏文里常用的乐器,剃头司务们也常玩着的,但所谓《梅花三弄》,以前我听人在口琴上吹,觉得很不好听,为什么王老伯伯所奏的似乎动人得很呢?我问他,他笑道:“这叫做熟能生巧。我现在虽然又穷又老,年轻时也曾快活过来。那时候,我们村里一班小伙子,个个都会丝竹管弦。迎起城隍会来,我们还要一边走路,一边奏乐呢。那时拉一只《拜香调》,我现在还没有忘记。”说着就从我手中夺过胡琴去,咿哑咿哑地又拉起来。这是一种低级趣味的音乐,爸爸所称为靡靡之音的。我原感觉得不可爱,但似有一种魔力,着人如醉,不由我不听下去。听完了不知不觉地从他手里接过胡琴来,模仿着他的旋律而学习起来了。王老伯伯得了我这个知音,很是高兴,热心地来指导我。不久,我也在胡琴上学会了半曲《拜香调》,而且居然也会加花。

窗外有一个头在张望,我仔细一看,是爸爸。我犹如犯校规而被先生看见了一般,立刻还了胡琴,红着脸走出门去。爸爸没有问我什么,但说同我散步去。便拉了我的手,走到了屋后的田坂里。路旁有一块大石头,我们在石头上坐下了。

 

“你为什么请王老伯伯教那些乐器?”爸爸的声音很低,而且很慢;然而这是他对我最严厉的责备了。我不敢假造理由来搪塞,就把提琴练习如何吃力,如何枯燥无味,以及如何偶然受胡琴的诱惑的话统统告诉了他。最后我毅然地说:“但这也不过是暂时的感觉。以后我一定要勇猛精进,决不抛弃我的小提琴。”

爸爸的脸色忽然晴朗了,怡然地说:“我很能原谅你。这是我的疏忽,没有预先把提琴练习的性状告诉你,而一味督察你用功,今天幸有这个机会,让我告诉你吧。你要记着:第一,音乐并不完全是享乐的东西,并非时时伴着兴味的。在未学成以前的练习时期,比练习英文数学更加艰苦,需要更多的努力和忍耐。第二,人生的事,苦乐必定相伴,而且成正比例。吃苦愈多,享乐愈大;反之,不吃苦就不得享乐。这是丝毫不爽的定理,你切不可忘记。你所学的提琴,是技术最难的一种乐器。须得下大决心,准备吃大苦头,然后可以从事学习的。从今天起,你可用另一副精神来对付它,暂时不要找求享乐,且当它是一个难关。腿酸了也不管,头颈骨痛了也不管;指头出血了也不管,勇猛前进。通过了这难关,就来到享乐的大花园了。”

这时候,夕阳快将下山,农夫还在田坂里插秧。他们的歌声飘到我们的耳中:上有凉风下有水,为啥勿唱响山歌?肚里饿来心里愁,哪里来心思唱山歌?……爸爸对我说:“你听农人们的插秧歌!芒种节到了,农人的辛苦从此开始了。插秧、种田、下肥、车水、拔草……经过不少的辛苦,直到秋深方才收获。他们此刻正在劳苦力作,肚饥心愁,比你每天一小时的提琴练习辛苦得多呢。”

我唯唯地应着,跟着他缓步归家。回家再见我的提琴,它似乎变了相貌,由嬉笑的脸变成严肃的脸了。

原载1937年5月25日《新少年》第3卷第10期

我小时候是在河南南阳的一个县城长大的,幸运的是,家庭条件还算不错,所以对歌中所写的工厂、务农之类的生活没有观察体验,虽然物质生活并不匮乏,但是我在精神上却时常都能感觉到一种与生长土壤、与周围空气有强烈的格格不入感,并时刻感觉在被“改造”着,某种意义上,县城乡镇的“工厂”不仅有体力劳作的实体工厂,也存在着精神与天性改造的无形工厂。

今年过年前,我回老家参加一个亲戚的婚礼,席间亲戚们聊起,县城一个初中的男孩,先是在学校遭到了老师批评,回家后又遭到了父母的打骂,于是选择第二天的下午一点钟,学校集体午睡的寂静的午后,在教学楼顶楼跳楼身亡。在小县城,小孩跳楼几乎能成为全县人民的谈资,而吃饭席间在坐大约十人,所有人都对这个自杀的孩子表示出强烈的鄙夷与谴责,那种与自己无关却产生出的愤恨的口吻,仿佛这孩子并不是一个自杀者,而是一个杀人犯——“父母白养他那么大,真是一个bèi良心的白眼狼”。“bèi良心”是一个河南方言,但至今也不知这个bèi究竟是哪个字,以词意推断,应该是有悖良心的悖,或是违背良心的背,但在他们讲出来那种咬牙切齿的语气里,这个bèi在我听来很像是狼狈为奸的狈,使得这个孩子的自杀行为,因“狈”而蒙上了一层偷偷摸摸见不得人而去死的色彩,或者如一种非人的兽类行为。我当时颇为唏嘘,想起我自己在初中时也萌生自杀念头,如果当时真的死了,可能县城人谈论我也是这样的场景。

中学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一个县城孩子若是太敏感、忧郁、有情绪问题,是会非常孤独且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对于县城父母来说,有情绪问题的孩子,是一件会感到愤怒甚至羞耻的事,这样的孩子多被视为思想不正常。在我的记忆里,长辈们都很不喜欢我忧愁的脸,“给你吃饱穿暖了你垮着脸给谁看?”而他们给出的解决的方案往往都是“打一顿就好”,所以一个青春期的问题孩子,既要承受来自某种自身神秘情绪躁动的痛苦,又要承受来自长辈的不解与谴责。我在中学时期非常喜欢文学与写作,时常在课堂上用草稿纸偷偷写作,那种天然的创作欲近乎一种本能,然而这在一个早上5:30分必须集体到校早读的中原寄宿学校里,喜欢文学类似于一种偷鸡摸狗的行为。在班主任的特意关照下,我被安排在第一排教室临窗的位置,以方便他可以随时出现在窗口监视我的文学活动。在白天,窗外的走动都昭昭在目,可以与班主任的监视形成某种斗智斗勇的侦查伪装,然而危险往往潜伏在夜幕降临后,晚自习时的班主任,他身处夜幕之中如同穿着隐身衣,会用移形换步大法突然出现在暗夜的窗外,随时可以从黑暗中伸出一只手给我凶猛的一耳光,然后把我的习作撕得粉碎。在中原县城,老师家长打孩子都极为家常便饭,我有太多的年少创作,都随着青春一同粉碎在那个窗外。

在县城人们对于打孩子有种笃定的正确信念,我妈有一个朋友,因不孕不育领养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因幼年被遗弃,患有自闭症,常年待在家里不肯出门,也无法和人交流,养了多年之后,这个朋友发现养这个孩子既无法给她提供情绪价值,也不能给她养老,于是和闺蜜们密谋商量如何处置他。出谋划策的智囊大会是在我家进行的,几位经验有限但想象力丰富的女人,提出的方案一是让闺蜜带着这个孩子去北京旅游,带他去某升旗的广场去玩,然后在游客最多的时候把他丢在人群中,“而你拎着包扭头就跑”,等于是再度遗弃他。为何要去北京,且是去某升旗的广场,当时我不理解,后来似乎理解了她们的心理,遗弃孩子多少是件有罪恶感的事,那么需要去一个具有光荣崇高感的地点去做这件事,可能会对罪恶感有某种程度的消解或宽饶。这个方案之后被否决了,可能她们也觉得多少有些残酷。那么方案二是,请这位孩子的舅舅,把这个孩子倒吊在房梁上,美美地打一顿, 自闭症没准儿就打好了。年少的我当时一惊,怎么会有“美美地打一顿”这种词语组合,“美美地”作为一个形容词,常用来形容美美地吃一顿、美美地睡一觉。那么美美地把孩子打一顿,这是何种心态的形容?可能在她们看来,这种打孩子解决问题的效果堪比一顿大餐或一场美梦。如今很多年过去,这个自闭症的孩子如何,我没再问过,也不想知道了。

总的来说,在我年少的记忆里,家乡并不是一个关心个体情绪感受的地方,也是一个害怕自己与他人不一样的地方,而统一地融入某种观念体系似乎能够治疗所有的问题。然而我不知对个体情感漠视的地方,是否都会集体指向另一面的欲望,那就是对权力体系毫不遮掩的仰慕与向往,这种基因似乎是刻在骨子里的,只要生活在那片土地,都仿佛有一个头脑中被植入的程序在三十岁时自动激活。我每次回到家乡,饭桌上都永远离不开一个话题,就是谁谁谁提上了副科,谁谁谁当上了正科,谁谁才几岁就当上什么官那么下一步又能提拔成什么,语言中的艳羡与如数家珍近乎是在讨论一种信仰,在这样的饭局上,我永远插不上话。有时候这种信仰甚至能够大过生死。我依稀记得在我年少时父亲的葬礼上,我哀痛欲绝,有一个亲戚是如此安慰我的,他说,你看省里的大领导都来参加你爸的葬礼了(我父亲早年与他有过私交),这多大的排面儿啊,多少人羡慕不来,并用手画了个圈统指了一圈来参加葬礼的在世者。这种安慰对他来说,自然是好意,但对我来说,在那一刻就对权力怯了魅。

在年前的另一场亲戚聚会中,大家聊到去年闹很大的“南阳迷笛”事件,其实最早听说南阳要举办迷笛音乐节,我就感到不可思议,因为直觉中,南阳这座城市,无论是从世俗价值观、集体意识,还是从地方传统、文化气韵上来说,与摇滚都可谓是天然的水土不服,后来闹到全国皆知的负面新闻也说明了确实水土不服。然而,我所好奇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南阳领导有这样的热情与魄力,竟然能够将迷笛引进到南阳去。在席间我了解到,原来是南阳某区有一个八零后领导,青年时代热爱乐队与摇滚乐,一直渴望能摇滚打造成为南阳的一张名片。听到这个信息,我顿时生出一个昔日摇滚青年与整片土地的气韵所对抗的画面,结果自然是吃力不讨好的,从去年十月份的南阳迷笛舆情来看,这场摇滚盛会既遭到了迷笛乐迷的声讨,又在全国形成了沸沸扬扬的负面舆论,他不仅得不到自身所在的权力体系的认可,甚至也得不到当地人的认可。在席间,年长一辈的都认为这种音乐节必然是有境外势力参与,“因为穿着奇装异服跳大神跟鬼似的,南阳这么有深厚文化礼仪的地方,怎么能有这种东西”(他们可能是刷到了金属现场的甩头与开火车),因为有境外势力的参与,才导致南阳的名声受损,这与我在当地视频号上看到的下沉市民评论区可谓是如出一辙。而年轻一辈虽然不会这么极端,但也觉得音乐节确实存在意识形态的问题,比较有意思的是,我有两位老同学是南阳的公务员,政府号召他们音乐节期间去现场服务外地游客,他们都用私家车去火车站接送外地的乐迷,然而尽管他们在音乐节对外地人的服务上尽心尽力、满腔热忱,但是也不并不妨碍他们认为音乐节本身存在意识形态的问题,他们这么做只是为了“咱南阳人的形象”。有一位亲戚是退休的老领导,在饭局上他做了一锤定音的发言,他说音乐的最大价值是得为政治服务,音乐不为政治服务,那是没有价值的,所以音乐节这种纯粹给年轻人提供享乐的东西,他不欣赏,“来,不说了,我们都干了桌上的这杯。”

然而很奇怪矛盾的是,虽然在这样的家乡场合我始终都格格不入,在亲戚同学们的发言中我永远也插不上话,但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似乎并不排斥这样的场面,甚至有时很怀念和他们坐在一起的时候。在我心里,我依然认为他们都是很善良的人,而且他们对我都很好。尽管我已经离开河南很多年了,也是一个生活非常孤僻,远离人情往来的人,但颇有些矛盾的是,我经常会怀念河南式的世俗温暖与人情往来的很多细节,有一些很日常的年少镜头,都深印在我的记忆中。比如,中学时期我大姑与我母亲反目多年,两人多年互不往来,但是并不妨碍大姑每周做我最爱吃的饭菜去寄宿学校看我,看我吃光了这些菜,她很高兴,并装作不经意地问我母亲的近况,流露出既关切又不屑的神色。在我父亲去世的时候,她和我母亲是哭得最悲痛的两个女人,一度哭到精神恍惚,发现在生死面前有什么仇怨还不能看开,于是两人握手言和。她们曾一起去我毕业所在的城市看我,刚打开门,大姑一放下行李就立刻开始洗窗帘、刷厕所、洗厨房灶台。比如,二十年来我每一次回县城,小姑始终记得我最爱吃哪道菜,在饭店永远是要把这道菜作为第一道菜来点,其实成长中我都忘了我甚至喜欢那道菜。以及,很多河南式的人情往来是很莫名的,甚至是经不起推敲的,我很难说清那是怎样的一种情感,但那种情感却始终令我难以忘怀。记得在我父亲的葬礼上,一个乡下来的亲戚带着她的三个年龄大约十几岁的女儿,四个女人一进门就跪倒在地,放声痛哭,哭声响彻灵堂,其实那个乡下女人所带的三个女儿未必见过我父亲,我也不认识她们,但那是一种随着其母的叮嘱又与主家的情感共同悲痛的“礼仪”,且那股音量努力接近于真实的哀恸,令年少的我深受触动。很多时候,我甚至很爱听他们谈论一些县城家常甚至比较庸俗的事,在这些事情中,他们表现出了强烈的世俗智慧,那里面有他们的见识、能力、心思与偏见,糅合在一起去撬动起人情、资源、利益与情感,体现出了微妙细致又极有分寸的考量与拿捏,那种既要里子,又要面子,既顾虑这个,又兼顾那个,又因能力与资源着实有限,办成一件难事,最终能像走平衡木一样完成得摇摇晃晃却有惊无险,呈现出了强韧的世俗生命力,这种生命力有时会让我感动,这些东西我似乎天然不曾拥有。即使人情淡漠如我,也不得不承认,每当有家乡的同学来上海见我,在他们走后的几天,我都会被他们从家乡所携带来的那股县城情怀给“充能”,仿佛是一些年少的欲望与生命力被短暂激发,年少那个意气飞扬的我在身体里限时复活。

后来我明白,有些东西是根植在出生的血液与身体里的,家乡对于我来说,尽管痛苦的记忆远大于快乐的记忆,但是生命关于快乐与兴奋的感官功能是在那里开启,人生有太多的初体验是在那里发生,一个孩子最早面对世界的炽热与惊奇,最早的心动与爱欲,最早的在平凡无奇之地构筑了自己的幻想乐园,最早的各种平凡微小却极为满足的心愿,最早的朝着广阔未知世界的蓬勃一跃,那些惊奇、心动、希望与爱欲的感受,它都与原生地有着切割不断的关系,以及,我的父亲,在他离开之后我无时不刻地想念他,他永远地沉睡在了那个我格格不入且努力逃离的故乡。

然而就像那首歌所写的“我的意识,出生就带给我的,像钉子一样又困住我”。县城乡镇孩子从小受到的教育都是离开这里,去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吧。为了真正地融入大城市,为了拥有一套新的成功方法论且知行合一,不得不切断与旧体系与旧价值观的认同和关联,然而这种挣脱并不容易,因为那些你可能想挣脱掉的无知、浅陋、束缚、狭隘,可能在年少的县城世俗生活中,它们也与温情、快乐、感动与爱意丝缠线绕、难舍难分,形成了难以捋清的情感与意识的糊涂账,因为在童年时代,父母也是携带着这些东西来爱我们的。离开家乡进入社会之后,我时常发现,我对一些人天然地具有好感,其实都能在年少成长记忆中找到他的影子,而长大后所获得的那种最本能的关于满足与爱欲的感受,似乎也都能在童年的体验中寻回它的线索。因此想彻底融入新的体系与价值观也并不容易,因为缺乏与童年相伴的最底层的关于快乐痛苦情感的深刻感受。因而失败的逃离者,往往前不见通路,后不见归途,你会明白那首歌的评论区为何布满了城乡孩子们成长的伤痕,不仅有过去的伤痕,也有此刻的伤痕。

而那个将迷笛音乐节引进到南阳的那个前摇滚青年的现领导,他才是一个没有逃离家乡,又热爱家乡,且身负强大能量与力量,渴望给他所热爱的家乡引入新气象的人,如果真如我在饭桌上听到的那样,不得不说,我很佩服这样的人,竟然能身处于那样一个传统气脉如此雄厚的中原地区,还兼具理想主义与权利热情,兼具务实的能量与天真的勇气,朝着那坚如盘石又藏于不可捉摸的雾霭中的传统殿宇进行了奋力一搏,就像历史剧的那些早期改革派角色,总充满着一股英勇而悲情的色彩。当然,这是我在饭桌上听来的自我感受,而在他们的描述里,其实是另一种色彩,在那些善良又充满世俗智慧的家乡亲戚口中,提起他时多是不屑一顾的,“这个人,那他的仕途可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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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种资源超量供应的时候,它就失去了被人们竞价追逐的光环了。

钢琴从人人追捧的顶流,到现在家长们不愿再接盘,也就用了30 年。

钢琴市场如今到底有多冷?

一个钢琴厂的老板说:钢琴彻底崩盘了,去年一半钢琴厂倒闭了。以前5、6 万买的钢琴,今年5000 块出手都没人要,韩国琴现在一万块钱买4 个,日本琴一万块钱买俩,雅马哈卡哇伊价格直接腰斩都没人要。

某乐器协会的副秘书长说:2023 年,钢琴销量断崖式下滑,学琴的和买琴的,就好像一夜之间凭空消失了。

钢琴老师说,十年前学生多到收不完,还要看条件挑,现在学琴的孩子越来越少,都是学生家的弟弟妹妹,说不定明年就要失业了。以前上课一板一眼当严师,现在天天哄着学生和家长提供情绪价值,生怕哪天就又多一个退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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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会这样?

两个字:成本。

当生活遇到暂时困难的时候,人们会首先舍弃那些离生存更远的东西。

第一个是金钱成本。

从前兜里有20 就敢花20,因为明天就能挣40,家长在给孩子花钱报班上,尤其豪爽,少买一个包而已嘛,哪里贵了?

但现在500 块一节的钢琴课,无穷无尽的陪练课、考级辅导课,四处比赛考级,确实让人肉痛。然而这些付出在升学就业中,又看不到切实的回报率,于是钢琴成了首先被精简的非必要开支。

第二个是教育成本。

90 后父母和70 后、80 后父母观念不同了,不想再吃陪练的苦。鸡娃的苦,都要吃在刀刃上。

每天陪着写作业、做手工、手抄报已经耗去了成年人九成的精力和耐心,还要每天额外盯着孩子练琴,让整栋楼的邻居都听到孩子磕磕巴巴的琴声和绝望的哭声,为本就脆弱的亲子关系雪上加霜。

某鱼上卖钢琴的爹妈,是真的大彻大悟了——还有什么比命更重要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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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是时间成本。

双减有个争议很大的政策。课后延时服务本来是想着为家长和学生减负的,结果老师利用这个时间讲题做卷子,变成了不敢不参加。

以前小孩三四点放学,正好去兴趣班,现在放学回家晚了两个小时,还有没写完的作业,根本挤不出时间来练琴。

而乐器和体育,又恰恰是需要大量时间和精力去雕琢的技艺。

在有限的时间里,家长首先希望孩子有个健康的身心,然后是有竞争力的成绩,最后才是锦上添花的才艺。

在钢琴的社交货币属性越来越淡的今天,宝贵的鸡娃时间不如花在其他更有辨识度的项目上。

第四个是空间成本。

钢琴从前都是摆在大house 和小洋楼里,就算没人弹,也是个漂亮的家具。但现在住的都是以平米计算的楼房,生完二胎,再加上带娃的老人和阿姨,一屋子人转不开身,钢琴加琴凳就要占了客厅两平米的地方,折合房价10 万块。

如果孩子没天赋还不肯好好练,每天看着这么大个黑黢黢的玩意,就更来气了。

随着出生率一路不争气地下滑,钢琴昔日的全民繁荣,不可能再重回巅峰了。

不过,钢琴在海外华人圈,依然是标配,我周围方圆百里的华人邻居们,家家户户都学过钢琴。注意,是‌‌“学过‌‌”,大部分家长都因为吃不了搞艺术的苦,和孩子一起半途而废了,改成练体育项目,至少还收获了身体强壮。

初中以后,还能坚持练琴,参加比赛的孩子,是自己真有兴趣和天赋的。

很多妈妈不忍心看着花大价钱买的琴,变成摆设。沉没成本除了金钱时间,还关于朗朗2.0 的希望。

既然孩子不受鸡,那老母亲不如自鸡。反正长期陪着孩子上课,什么手型,节奏,强弱都烂熟于心,每天在繁重的琐事之后,弹上一曲自娱自乐,沉浸在音乐的心流中,找到了一处让身心放松的桃花源。

钢琴,绕了30 年,终于回到了它关于浪漫与美的本质。

 

 

一个石家庄药厂的职工,每天6点下班。因为没有房子,直到工作了十年才轮到他分到了住房,娶了一个自己并不太喜欢的、没工作的妻子。

他们很快就生了个孩子,日子过得马马虎虎,因为他毕竟算体制内吧。妻子每天帮他洗衣做饭带娃,孩子还小每天哭哭啼啼,他劳累了一天,并不想理会这些烦心事,毕竟他的工作就在药厂泵房,每天吵的耳朵疼。

他回家,一进门就看到老婆又在煮稀饭。吃惯了公家食堂丰盛午餐的他,并不想晚上喝稀饭,于是他谎称就跟老婆说自己出去一趟办点事,他老婆倒是很关心他,劝他早点回来。

换了衣服就出门来到小店,买了两瓶啤酒,看一帮同事打斗地主,就这样到了夜里十点半,大家伙都散去了。

就这样,他以为自己就能这样度过三十年,直到自己能够退休。想到这,十一点已经洗漱完毕的他,就这样安然地睡着了。

孩子已经一岁半了,正是需要奶粉的时候,石家庄本地的三鹿奶粉一直是家中的必需品,他也挤出钱来供给孩子吃奶,已经把晚上的那顿啤酒给戒了,从此也紧巴巴的过日子。

他逐渐才体会妻子的好,也是因为自己妻子的勤俭节约,才换得了这个温馨的小家。

他也知道珍惜,毕竟三十多得子还是挺不容易的。

直到

药厂关门。

他亲眼目睹了药厂在爆破声中,倒掉的烟囱。

倒掉的,还有烟囱旁泵房中他的工位。

和他和他的家人唯一的收入来源。

他来到人才市场,满眼尽是自己的同事,但他自己,已经35了,没有几个单位愿意要他。

孩子已不在是一岁时令人烦人的状态,三岁的孩子,他非常喜爱,令他无法割舍。

他尝试过清洁工、建筑工、搬运工……但收入只有药厂的50%,更加劳累,而且还要工作到晚上8点,令他身心俱疲。

他无法适应,感到迷茫无助。

毕竟二十多岁的他,每天夜里都在喝啤酒,看下棋,打扑克,而且这么一浑浑噩噩就是十几年,大把的光阴从手缝中溜走,却没有珍惜。突然的失业让他知道自己是一个没有多少能力的男人,甚至连家都养不起。

好在其他企业还没倒,他觉得他应该像药厂同事老唐那样,开始做生意。

机床厂因为效益还行,依旧存在着。他们的职工还有工资。以前骑自行车同行的时候,天天上下班的路上,总能看到这帮人停下来,到路边买点菜。

这天他凌晨三点半,趁着华北平原的夜色,他带着两块钱出发了,从郊区弄到一批蔬菜,准备拿到以前上下班的地方卖。

他从早上一直卖到了下午七点,一共卖了五块零八毛。

回家的路上,他觉得马马虎虎,毕竟不用出太大的体力活了,还能勉强度日。

他准备第二天租个三轮车,毕竟上下班自行车去运堆起来一个人高的菜,太危险,左摇右晃的不安全。

然而租车老板却告诉他,五元是假的。

他觉得不应该,那些机床厂的人还没有下岗,日子总比他好过的多,怎么能用假钱欺骗他?

毕竟家里还有他的老婆和他的孩子。

他需要钱,然而进菜的两元是他唯一的积蓄

他走在路上

崩溃了

他路过百货商店,并看了看隔壁的银行。

突然他的脑海里突然涌现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他决定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把这钱花出去。

收银员和同事笑着、漫不经心的吹着牛,接过了他的假钞看都没看就放进了抽屉里。

他买到了一把玩具手枪,走进了隔壁的yh。

''都别动,把抽屉里十块的都给我''

他怒吼着

银行柜台的人傻了,把整个抽屉拽出来,扔给了他,并举起双手站在桌旁。

其他人也呆若木鸡,不敢说话。

他一只手举着枪,另一只手疯狂的把钱往自己裤子口袋里装,然后撒腿就跑。

他跑进一个巷子里,脱掉了外套,扯掉了头上的头套,扔进了不知道是谁的自行车篓子里,然后转身出来,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走在路上。他知道有jc在追他,他还故意在家周围转了好几圈,最后在菜场买了点肉,回到了家。

他把钱藏在自己另一双鞋里,并用鞋垫盖好。

这一夜他没有睡着,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就连隔壁人回家敲门,他都吓得从床上坐起来。

第二天他强撑自己的身体,起床准备去进菜。

然而刚来到自行车旁,他就被jc按倒在地。

他脸贴着地,他看到了妻子忧伤的脸,以及看到无数双鞋踏步在地面上扬起的尘土。

仿佛就像药厂烟囱被爆破一样。

倒下那个烟囱砸在旁边的工房上。

还有他的人生。

十二年后他出狱了。

他得知他的儿子在上中学。

他来到儿子的学校,他慢脑海想着儿子三岁时的模样,那样的可爱。

他在狱中最忘不了的,就是儿子睡着时的包子脸。

想着想着,他欣慰的笑了。

根据班主任的指引,他找到了正在上体育课打乒乓球的儿子。

欢笑的儿子认识他,看了他一眼,就变了脸色,冷冷的说''你来干什么?''

''你知不知道,我就算考上大学了,毕业了也没法找工作,就因为我是抢劫犯的儿子!我恨你,我没有你这个爹,你走吧。''

儿子头也不回的躲进了教室,任由他在楼下叫喊儿子的名字始终没有回应。

直到他被逐出了学校。

他回头看了一眼学校大门。

''河北师范大学附属中学''的金字招牌,他想的是儿子熟睡的面庞,以及他改嫁的老婆。

还有自己,五十多岁,不太听使唤的身体。

他想起自己还会挥动煤铲烧锅炉,控制水泵。然而找工作时却发现都是自动控制的锅炉,电脑如何操作,他一点也不知道。

他想去卖菜,人们却告诉他需要用wx和zfb付款,他不会操作这些东西。他面对这个高速发展的世界,显得力不从心。

身体也不好,也找不到工作,他大概只能孤独的死去。

他走在石家庄的路上,想起了药厂烟囱爆破时的场景:''尘土中烟囱倒下去的残骸,压塌了他曾工作的工房。''

十一月底的华北,他躺在石家庄的广场上的躺椅上,睡着了。

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和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