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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最后几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哪儿也不想去。深深地坐在店里的缝纫机后面,一针一线地干活。但是抬头望向窗外的时候,那一汪蓝天蓝得令人心碎。忍不住放下衣料,把针别在衣襟上,锁上店门出去了。

我在村子里的小路上慢慢地走。虽然这个季节是喀吾图人最多的时候,羊群也全下山了,但此时看来,喀吾图白天里的情景与往日似乎没什么不同。路上空空荡荡,路两边家家户户院落紧锁,院墙低矮。有时候会看到有小小的孩子在院墙里“咿咿唔唔”地爬着玩。我知道,秋天里的喀吾图,欢乐全在夜晚……绕过一片墓地,渐渐地快要走到村头的水渠边了。这一带,院落零乱了起来,高高低低地随着小坡的走势而起伏。更远的地方是零零碎碎的一些空地,没有树。有一个男孩正在那里和泥巴翻土坯。那块空地上都快给敦敦厚厚的土坯铺满了。这些土坯晒干后,就可以盖房子了。但是,谁家会在这种时候盖房子呢?秋天都快过去了,一天比一天冷。

这个男孩发现我在注视他后,一下子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本来干得利索又欢快的,这会儿磨蹭起来,有一下没一下地用铁锹搅着和好的泥巴,等着我赶快走开。

我认识他,他是胖医生巴定的小儿子哈布德哈兰,还在上初中呢。他打着赤臂,脊背又黑又亮。估计是在打零工赚钱。

我偏不走。我站在那里,东看看,西看看,和他没话找话说。

“干吗呢?盖房子啦?娶媳妇啦?”

他汉话不太利索:“没有没有,娶媳妇不是的。垒围墙嘛,你看,墙垮了……”

他飞快地指了一下前面,我还没看清楚,他就缩回手去了,继续心慌意乱地搅他的泥巴。

他脸上全是泥巴粒,裤子上都结了一层发白的泥壳子。

我笑嘻嘻地走了,越想越好笑。这小子上次在我家店里赊了一包五毛钱的虾条,都两个月了。算了,不让他还了。

我走到土路尽头的高地,拐了个弯儿,准备从另一条路上绕回去。前面再走下去,就是戈壁滩和旱麦地了。水渠在身边哗啦啦流淌着,水流清澈而湍急。我沿水渠走了一会儿,上了一架独木桥。然而一抬头,就看到了麦西拉。

他也在翻土块。他正在水渠对面不远处的空地上,弯着腰端起沉重的装满泥浆的木模子,然后紧走几步,猛地翻过来,端正地扣在平地上,再稳稳揭开,扣出来的泥坯整整齐齐。他的侧面还是那么漂亮,头发有些乱了,由于正在干脏活,穿了件又脏又破的衣服。

我一下子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总不能像和哈布德哈兰开玩笑一样也来一句“干吗呢?盖房子啦?娶媳妇啦?”幸好他干得很认真,没有注意到我来了。

我怔了一下,赶紧转个身,顺原路快快地走掉了。

我为什么总是那么的骄傲呢?我不愿意如此悠悠闲闲、衣着整洁地见到浑身泥浆的麦西拉,正如那晚我不愿意邋里邋遢地面对他一样。我连自己都不能明白,就更不能明白别人了……麦西拉就像个国王一样。他高大、漂亮,有一颗柔和清静的心,还有一双艺术的手——这双手此时正有力地握着铁锹把子。但是我知道,它拨动过的琴弦,曾如何一声一声进入世界隐蔽的角落,进入另一个年轻人的心中……我真庆幸,有一些话,自己到底还是没有说出来。

以后,我会爱上别的人的,年轻岁月如此漫长……想到这个才稍微高兴了一点。要不然又能怎么办呢?当我已经知道了梦想的不可能之处时——不仅仅因为我是汉族姑娘,不仅仅因为我和麦西拉完全不一样……其实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能明白。幸好,从头到尾我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过,什么也不曾让他知道……

我又想,麦西拉的新娘子,应该是一个又高又美的哈萨克族女子。当她生过三个孩子之后,体重就会超过两百斤,无论是站是坐都稳稳当当。她目光平静,穿着长裙,披着羊毛大方巾。她弯腰走出毡房,走到碧绿辽远的夏牧场上,拎着挤奶的小桶和板凳,走向毡房不远处用木头栏杆围起来的牛圈……所有看到这一幕情景的人,都会如同受到恩惠一般,满心又是欢喜又是感激。想起世世代代流传下的那些事情,到了今天仍没有结束……我也没有结束。甚至我还没有开始呢!

回去的路空荡又安静。路上我又碰到了小库兰——对了,库兰原来是个女孩子呢!她的头发慢慢长出来了(我们这里的小孩子到了夏天都剃光头的),只有一寸多长,又细又软,淡淡的金色和浅栗色掺杂着。在夏牧场上晒黑的脸现在捂白了一些。她一看到我就站住了,站在马路中央,捂着缺牙的嘴冲我笑。我远远地看着这个浑身灿烂的美丽小孩,又抬头看天,看鲜艳的金色落叶从蓝天上旋转着飘落……这美丽的秋天,这跳舞的季节。又想到今夜的拖依,哎,怎能没有希望?

初夏,在阿勒泰生活的最大乐趣,就是走出家门,踏上通往牧草地深处的小径。

搜寻野生小草莓是户外漫步的一件乐事。在牧草地上,野草莓是一年中最早收获的果实。不经意间俯身,扑面而来的是草地因受热而释放出的暖烘烘的泥土气息。将及膝深的草丛拨开,只见野草莓像红宝石一般团团簇簇,在锯齿形的绿叶间闪耀——牧草地进入了野草莓旺季,而“野草莓日”也正是在六月的上半月。信手采摘一捧,尝上一口,来自大自然的甘甜瞬间在口腔里漫溢,在舌尖融化,让你忍不住来上第二口、第三口……然而,牧民们绝不会贪心到将所有的野草莓都采下,够吃了就行,剩下的,留给天上的飞鸟和草丛里的昆虫。这是牧民们代代相传的生活哲学。

牧草地里的很多花、草、树,是牧民妇女提取天然染料的来源,用来给手工花毡染色。牧场毡房里的花毡,是真正意义上的纯天然手工产品,从剪羊毛开始,到分拣羊毛、洗羊毛、打羊毛、擀毡子、染毛线,原材料都出自羊和植物。游牧民族为毛毡染色,不只是为了美观,来自植物的天然染料有消毒杀菌、预防虫蛀的作用。染色就像是魔术,每种植物都被赋予了特殊的魔力。

阿勒泰生长着一种紫草,叶子绿色呈细长条状,花以黄色为主,也有紫色的,被称为“黄花软紫草”。名字中的“紫”缘于它的根部呈深紫色,用于染色的正是这个部位。除了用于染色,紫草根还有清热解毒、消炎杀菌的药效。在紫草根浸泡后的紫红色液体中调入蜂蜜,是对嗓子和消化道有好处的保健饮料。和面时,在面里加一些紫草汁,烤出来的点心是紫红色的。轻微咳嗽的小孩,不用吃药,吃几块紫草点心,就会好很多。紫草油还是牧民制作美容皂和润肤霜的首选植物油。

这个时节,恰是凤仙花施展魅力的大好时机,它是毛毡上红色花纹重要的染料来源。将带着露水的红色或者橙红色凤仙花摘回后,捣碎成浆,加清水浸渍,用布袋过滤漂浮在水中的黄色素,浓汁中剩下的便基本是红色素了。直接使用,染出来的是橘红色;如果想要鲜亮的大红色,就加酸奶调和;用红茶稀释,可以染出棕色;如果需要黑色,可以在里面加入从菘蓝草中提取的蓝色……用植物染出的颜色常常让人惊喜不已。

在牧草地色彩绚丽的花卉中,紫菀与匹菊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没有香味,外形也不吸引人。然而在夏季,牧草地绽放的所有花朵里,它们最受昆虫欢迎。只要你凑近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蜜蜂早已把它们团团围住,其中不乏牧草地周边蜂箱中的工蜂,还有那些在牧草地边缘山崖上筑巢生存的野蜜蜂。褐色的波翅红眼蝶也把紫菀丛作为聚会之地。这种蝴蝶的活动范围很广,从俄罗斯的阿尔泰山脉一直延伸到阿勒泰山区。它们如此热烈地围住这些低矮的菊科植物,密集得让你无法将其轰走。我并不认为是花的颜色或者气味吸引了它们——或许,在很久以前,蜜蜂和蝴蝶的祖先频频飞到这类菊科植物上吮吸蜜露,并将这个习性留在了遗传基因中。

在阳光的照耀下,薰衣草花连成一片紫色的毛绒毯。蜜蜂们加班加点,一心只想把蜜囊装满,让脚上沾满花粉。“薰衣草”的英文名源自拉丁文,有“清洗”之意,据说薰衣草在古代用于治疗皮肤病。有植物学家介绍说,薰衣草精油还有治疗失眠、消除疲劳的奇效。你看,它不仅清洗了我们的皮肤,还清洗了我们的大脑神经,舒缓了我们的心绪,纾解了我们的压力。秋季收集掉落的薰衣草枯枝,冬季将它们扔进燃烧的壁炉中,屋里闻起来就像七月收割那片紫色花地时空气中弥漫的味道。

薰衣草是牧草地里花期最短的植物,而蒲公英的花则从三月雪融之时盛开,开到晾晒干草的秋季,直到那金黄色的小花落在初雪覆盖的空旷山地上,融入腐烂的落叶。此时,山坡上的野生蒲公英花开得热热闹闹。它们纤细而又柔软,亭亭玉立。等到花瓣凋谢,结出一团团毛茸茸的种子时,它们就会被风带到远方。这些轻盈的种子,可不是人间凡物,它们洁白而又透明,当它们在你眼前飘过时,迎着阳光能看穿它们的身体。牧民们常常将蒲公英的叶子和根部晾干,泡水喝。记得第一次喝蒲公英茶是在一个冬季,看着皱巴的干叶片在水中舒展开来时,我闻到了一股春天的气息。

牧民们也爱喝薄荷茶。薄荷,哈萨克语称为“加勒布孜”。草原上有这样一句谚语:“有加勒布孜的地方,人不会死。”在传统的哈萨克医药中,薄荷是最常用的草药。草原上的牧民得了热病,会在水边找寻青嫩的薄荷——采一把薄荷叶熬成汤剂,服下之后,会舒坦很多。库其肯奶奶说过:“牲畜时常会到水边寻找薄荷草给自己疗伤。”这句话还有一层意思:薄荷总是生长在潮湿的水边,因此有薄荷的地方就有水,无论对于牧民还是牲畜,水即是生命的源泉。

我会在露水蒸发后的上午10点至11点之间去寻找薄荷草,这时的薄荷味道最浓。剪一些茎叶,用棉布条捆起来,找一个阴凉通风的棚子,叶子朝下倒挂着。悬晾三天左右,叶片干透后将其摘下,放入遮光的玻璃容器密封,保存在阴凉处,能放整整一年。

无论是采蒲公英、薰衣草,还是野薄荷,牧民们都不会连根拔起。甚至在取黄花软紫草与蒲公英的根部时,也是类似间苗那样,只是折下一部分,使得剩下的根有更好的生长空间,获得更多的营养。

能从更多的细节中感受到哈萨克牧民对这片牧草地的深情。在日常生活中,在不断转场的过程中,他们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般,呵护草地和水源。他们大小便远离水源,洗衣洗碗使用纯天然的洗涤剂。取水时,他们宁可费时费力,也不会对水源作任何改变,一切保持原始自然。他们转场离开之后的宿营地,不会出现任何裸露的地表。

在牧草地,四周常常寂静无声,所有的植物看似静默温顺,其实不然。我们丝毫没有发觉植物与命运的抗争一直在激烈地进行着,甚至比人类改变命运都来得艰辛。它们的根部束缚在土地里,从生到死都无法抽身走动,因此,为了繁衍后代,它们必须费尽心机。

每一粒种子都自带传播的装备,比如可以随风飘散的降落伞、螺旋状的尖头、小小的长矛、小小的刺球,或是甜蜜的果实。它们都在等待起风,等待鸟兽们的到来,等待某个男人的裤脚或某个女人的裙角。这些沉睡的生命看似静止,实则充满活力,蓄势待发。

事实上,它们做到了!就拿等待飞鸟啄食从而传播种子的沙棘、黑加仑等野山果来说,千万年来,为了诱惑飞鸟,它们形成了鲜艳的外表,生出香甜的果肉和浆液,而种子就躲藏在其中。野鸟食用果实时,也吞下了难以消化的种子。不久之后,种子就会随粪便排出,传播至四面八方。

来过牧场的都知道,在草地上走一走,裤腿上必然会粘上一些苍耳刺或者蒺藜刺。之后,它们在暗骂声中被拽下,丢到远离母株的地方。此外,牲畜走过的牧道两旁是干枯破败的杂草,落到草尖上的野蒿须总不免粘到羊的身上,狗尾草在马蹄上缠成一团,苜蓿叶的芒刺也总是被裹进羊毛中……我们身边最为常见的是随风飘荡、被送去远方的小伞——蒲公英种子。当然,还有可爱的小松鼠,它们在运输和储藏松塔时,将一些松树的种子遗落在各个角落。野生植物这般费尽心机地去生存、繁衍,我们在享受它们带来的种种恩惠时,应该心怀感激,对它们更好一点。

对我来说,我家周围的牧草地和野生树林,相当于自家的院子。我熟悉每一棵因为大风、雷劈等不可抗拒的自然力倒下的树木,也熟悉每一根可以当作凳子的木桩。看书久了,我会躺在被我称之为“大自然沙发”的树杈上休息。

至于哈萨克牧民,他们既是这片牧草地的主人,又是其间的风景。每天,当第一抹晨晖洒在草尖上时,牧羊人已经骑着马,漫步在绽放着小花的牧草地上。牧羊犬欢快地追逐着淘气的小羊,牛儿甩着尾巴悠闲地吃草,土拨鼠在洞口探头探脑,草丛里的蚂蚱跳进跳出……觉得有些累了,牧羊人便跳下马,躺在草地上,手臂枕在头下,嘴里叼着一根草,眯着眼晒太阳……这简直就是我心目中天堂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