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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1日,“苏童经典系列”(第一批)上市,当晚,作家苏童也在直播间与董宇辉进行了精彩对谈)

文学,到底人们需要它干什么?

最初的时候,我会觉得我不考虑它给我带来什么,我需要它,是我的身体需要它还是我的灵魂需要它?我其实不清楚,是一个本能,我想写作。那么你是想倾诉吗?还是因为一个模糊的理想:你想成为一个作家呢?是文学本身吸引你还是作家职业吸引你,还是你想留给这个世界什么东西在吸引你?你自己都不清楚,所有的文学都是身体的召唤,所以我自己一直觉得我最初走上文学之路是身体的召唤,它跟灵魂无从谈起,我需要写作,我在写作过程当中感觉到某种愉快,这个愉快也没法解释。我虚构了一个小说,虚构了一个故事,然后把它写出来。

直到今天,我们对于自己写作的阐述都是自己在总结梳理,它是不是一定符合你当初那个写作的动机?其实是不一定的,就是事情先发生了,我们后面再推理,我们再阐释它,我们天天在阐释我们的身体。然后你自己阐释你的身体,其实也不一定就非常准确,所以写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变成了一个习惯。发生的时候它没有神圣的目的,只是一个身体的需要,甚至一个综合,跟荷尔蒙有关的。

我妈妈是半文盲,她是扫盲班出身,我父亲喜欢古典小说,他们可能人生当中有很多缺憾,但是我相信我妈妈没有一个缺憾是因为自己没有读小说。所以,阅读文学不能说它是一个生活的必需品。然后我们要说阅读的好处,一个人破万卷书有什么好处,当然都是我们后天认识的、努力发掘的,我们在发掘这个好处,因为你是读书的人,因为你是知识分子,拥有知识当然要靠阅读。那么文学呢?我们需要一个故事吗?我们需要一个浪漫的小说吗?或者我们需要别人梳理我们自己的苦难,我们到底需要不需要《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人生间有很多安娜,但是安娜不需要《安娜·卡列尼娜》,我就说这个意思。

文学像是综合维生素

但是文学对人的那种滋养,我认为是一种滋养。举个不恰当的例子,我就觉得很像一种综合维生素,我们一般正常人的饮食系统,不吃综合维生素,靠普通食物也是可以过一生的,当然你有了综合维生素,尤其你的身体出现某种不确定的那种东西,综合维生素可能会在很多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就填补了你身体需要的元素。所以我在想,文学如果从健康这个角度上,它很像综合维生素。

比如你没经历过的人生,忽然在一部你刚打开的小说里展现了,或者你会觉得向往,或者觉得可怕,因为它展开的是跳出你的经验范畴的,你家里只有三扇窗户,但是通过一本书给你打开了一百扇窗户,呈现出一百种风景,这个可能就是小说给你的。这个风景是不是你的不重要,但是你可以借助这个窗口,看一看别人的人生。

有的人经常觉得自己不幸,他可能看看余华老师的《活着》觉得自己还是幸福的,所以小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不能解决你什么问题,但是有时候它可以抚慰你,这是它的功效,它给你按摩,给你抚慰,或者是给你提供不同的看世界的窗子。这是它的作用,不是必需品,但它是一个窗子。

文学的“超长的伟大性”

当写作的文学(作品)成为一个杰作的时候,文学又体现它超长的伟大性。

就像我们今天,比如经常有人说“哇,这堂吉诃德来了”。堂吉诃德来自哪里?来自一部小说,来自一个小说的人物。然后我们中国人也形容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孩,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孩,“哎呦,我们厂里有一个林黛玉”,林黛玉怎么来的?来自一个小说。有个情种,就说“有一个贾宝玉”。有一个厉害的角色,一个女的,“就跟王熙凤一样的”。我就举这一个例子。文学从某种意义上还有一个价值,在于它为一个民族、为这个语言系统贡献一个代名词,一说大家就知道了他是某一种性格、某一种个性,这也是文学让人意想不到的。

人们一说这人“阿Q”,你就知道了这是什么人,提到祥林嫂你就知道啰里啰嗦天天诉苦的人。这是对文学极大的一个奖赏,一个虚构的创作,虚构创作里的一个人物,成了我们民族语言的一个常用词汇,这是文学给我们的肉眼可见的一个奉献,丰富了我们民族的语汇,三个字可以解释一种性格。

 

“在我们这个时代,儿童的打闹、童趣,青春期的叛逆和冒险都被电影和游戏塑造了。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心灵和心灵的交流都变得越来越稀薄。”

名著和今天的流行小说其实没什么区别,因为如果这些小说当年不流行是没机会被保存到今天变成所谓“名著”的。但是为什么有些人看网文日更三万字连追好几年不含糊,看名著就困呢?原因就在于网文和名著虽然都是小说,讲的都是故事、反映的都是生活,但时隔一百年生活本身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看到这你大概觉得我会想说“飞机、汽车、轮船”这些玩意。其实不是。这些东西在名著辈出的十九世纪其实大部分已经有了。我在很多地方都说过,我们今天所过的生活不过是十九世纪的一个漫长延续。

那我们的生活和十九世纪的生活如果没有本质区别,那是什么让我们这个时代的很多人在阅读同样反映生活的小说的时候产生这么大的差异呢?

原因就在于虽然生活本身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但我们看待生活的态度变了。

在十九世纪人们首先生活,然后学习和思考。写作是建立在对生活的感受的基础上的。而我们这个时代很多孩子甚至还没有开始生活就已经在学习和思考了。

有太多比生活更直接、更紧凑、更有乐趣的东西几乎从人一出生开始就在占据我们的感官、我们的时间。

《反社会的人》这本书里作者痛心疾首地说,“柏林穷人区教育孩子的方式就是把孩子捆在液晶电视前边!”光影、图像、表演、对白、音乐,所有瓦格纳、霍夫曼施塔尔幻想过的构成总体艺术的东西今天都被以最廉价的方式提供给每一个观众。每一个孩子在应该“听老祖母絮絮叨叨前后颠倒的故事”的年代已经在看电影了,《反社会的人》这本书甚至痛斥有些父母还会跟孩子一起看**片。

对生活的艺术性展现今天已经随处可见,而且几乎从摇篮到坟墓始终围绕着我们。而且十九世纪的孩子听了王子和骑士的故事只能自己顶着一个花盆去扮演兰斯洛特,他们在幻想,但这个幻想是需要奔跑、需要叫喊、花盆压在头上是有重量的。“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对每一个拿花盆玩过君王游戏的孩子来说都不是一句空话!

但我们这个时代呢?有一种更简单、更廉价、更直观、更有吸引力的梦幻已经随处可见。那就是游戏。我们在游戏里穿上一身金光闪闪的盔甲只要去练级、刷素材、刷装备就行了。我们确实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但我们体会不到这些闪闪发亮的盔甲穿在身上是什么感觉。

贞德穿着抛光过的板甲在两军阵前被阳光照耀的闪闪发亮这个事实,过去的人读到它想到的是自己小时候玩打仗的时候把家里的镜子绑在胸前。而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想到的是贞德可能“克金开了个宝箱”。

“表现生活的艺术”正在取代生活本身,这绝不是一句空话。普鲁斯特就思考过这个问题,而且认为这是一种毛病。他说斯万先生最初看见奥黛特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兴趣,但当他看到一幅波蒂切利的画,女主神似奥黛特的时候,他就爱上了奥黛特。这种事在普鲁斯特看来是斯万先生对生活失去感受力的表现。从生活到艺术的过程在斯万先生这里正在变成“在生活里寻找艺术”。

而普鲁斯特描写斯万先生是在1913年。晚上二十几年,当日本的官员把很多张华族女性的照片放在溥杰面前的时候,他说他之所以选择嵯峨侯爵的女儿,是因为她看起来很像当时的一个电影明星。从波蒂切利到电影女主,从斯万先生到溥杰、从巴黎到东京只用了二十来年。

艺术是建立在生活基础上的一个真实的梦。但因为艺术的爆发性增长,今天生活正在被人们以看待艺术的方式去衡量。电影明星整容,人们反过来再用整容明星的标准衡量生活里的人。高老头指着女同事说“她可真像高圆圆!”这就是斯万综合症走进千家万户的表现。

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游戏这种互动艺术的出现,人和人的交往被变成恋爱游戏里的一系列选择,人生的种种历险、种种勇气甚至疯狂,都变了打怪练级。

打败这个拿到关键道具开启一扇门进入下一个场景。所有这些原本都是机能不足的时代的权宜之计,但玩这些游戏长大的孩子却逐渐对生活也采取了这样的看法。

因为艺术的爆发性增长,我们不但到生活里去寻找艺术了,我们深知用艺术的权宜之计去理解生活了。我上学是练级、我考试是打怪,考上重点是拿到星级武器。我恋爱是找藤崎诗织,恋爱的方式是在正确的场合做出正确的选择,达成所有的目标,就能有藤崎诗织来找我告白。

我们这么看待生活,我们看小说也抱着同样的心态。虽然抱着这样的心态的最直接结论应该是“那为什么还要看小说?”但就是有人需要靠写作生活,所以他们就要满足这样的读者。他们会用游戏的逻辑去写作,打怪练级、正确选择、或者天降神力主角运用得当,用RPG游戏、恋爱游戏、解密游戏的方法去写作。

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作者也是玩这些游戏长大的,他也已经得上了斯万病,他观察世界的时候用的是游戏的方法,他观察世界是为了寻找被电影、电视、游戏表现过的东西。你去“镰仓高校前”只是为了在动画片里出现过的场景里拍照!

那说到底怎么才能真正回到普鲁斯特的时代,让艺术变成生活的反应呢?我觉得就一个办法,那就是尽可能多地参与到生活里去。读书绝不是办法,读书会变成夏尔·斯万,那为什么不玩游戏变成夏尔·斯万?

在我们这个时代,儿童的打闹、童趣,青春期的叛逆和冒险都被电影和游戏塑造了。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心灵和心灵的交流都变得越来越稀薄。艺术已经塑造了我们的生活的方方面面。

在连鼓掌都有专业人士表演的今天,唯一一个寻找自我的办法就是“急着生活忙着感受!”当你在恋爱里受伤害,在生活里受到挫折,你感到肝肠寸断,你欲哭无泪、在没有人的地方大喊大叫,这时候你感受到的是电影电视剧里没有的。

那时候你再去看那些一百多年前的小说和戏剧,当你读到“那一刻我明白了人们为什么去恋爱、人们为什么去杀戮!”你就会发现,虽然一百年来艺术已经全方位地塑造了我们,但它之所以有这样的魔力,说到底还是因为我们依然在过一种一百年前的生活。我们还是在追求、在爱、在受挫折、在伤心。当你意识到痛苦不是眼前一黑,屏幕变成阳光灿烂的时候,你就能意识到艺术其实是高度浓缩的生活。而当你体验到了这种生活,再去看所谓的“名著”你就会发现,其实它们也是很有趣的。

有人问我读过多少书。我想了想很少,现在还能想起来的有一些,但让我引经据典已经做不到了。

人的一生短暂的可怜,能读书的时间更加可怜。我真正享受阅读,也就是从识字以后十多年罢了。十几岁的时候一个纸片儿都能读半天,有机会翻来覆去读的除了语文课本,生物课本,再就是租书小屋里的金庸古龙黄易。鲁迅的名篇只在课本上翻来覆去的读。更多的阅读来自于我三姨家的废品收购站还有我父亲的养鸡场。废品收购站有的是破烂旧书,崭新的高年级的课本来自于那些初中毕业就混了社会的孩子。江湖传说,色情读物来自于一些打工返乡者。养鸡场里有什么呢?一屋子用来垫育雏箱的报纸,党报,日报,齐鲁晚报什么都有,来自于一些党政机关的后勤,我读的是他们一些小小的灰色收入。

这就是我的图书馆,我没有因此而读过更多名家名著。一直到现在,我以此养成的写作习惯仅仅还是来自我的本能。我无法更多的体会前辈高山,着眼世间都是枝微末节。

直到有一次,我来了北京以后。我跟一位女同事一起去某个职能部门,路过了西四胡同里面的一个巨大的图书馆。她说,她小时候放了学就来这里写作业,在这里阅读。小时候就读了马尔克斯,读了黑格尔。我没读过,我只能听她跟我讲。依然渴望童年有一个图书馆。

如果未来有可能,我也打算弄一个,小书店也好,小图书馆更好。就在街角的旧房子。简单刷一下,把书架打满墙,过道里放几张木头桌子,放几张舒服的椅子。热水器放到楼梯下面,谁想喝茶自己去接。一整个下午都悄无声息,一群放学的孩子在门外吵着,走进来却都蹑手蹑脚。她们翻小说,翻漫画,找到使她们启蒙的东西。也可以先在这写作业,也顾不上玩游戏。有些大一点的孩子,在这里谈了第一场恋爱。用书的名字排成情书。有些人在这里写下了他的第一行诗,写在纸条上,夹在某一本书里。期待着有人把它买回去。时不时的有家长来找他们吃饭,他吵着再要一点零用钱买一本闲书。装修也不豪华,没有大玻璃,也没有在海边,也不是最孤独的。可是它有一只猫。

它只是人间的一角,等年轻人长大后,记忆里最舒适的那个角落。一些人在这里长大,一些人刚刚到来。这里也有很多很多人,一些伟大的人,在等待一个好奇的年轻人翻开。图书馆的名字我想好了,就叫 风雨无。

作为读者,我喜欢有“越轨的笔致”的散文作品,那种不做庸常之言的作品。“越轨的笔致”最初来自鲁迅对萧红《生死场》的评价,今天读来更像是对一种优秀作品的判断标准。

读萧红的作品,会深切认识到“越轨的笔致”这一评价的精准——这位青年作家身上流淌的是不安稳的血。似乎一拿起笔,便会凭借本能去破坏那些既有“规则”。即使是书写鲁迅本人,萧红也是如此。

“鲁迅先生的笑声是明朗的,是从心里的欢喜。若有人说了什么可笑的话,鲁迅先生笑得连烟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来。”

这是《回忆鲁迅先生》的开头。起笔即是真率,起笔即是日常,起笔即是深情,怀念故人的文章之所以写得如此生动、跳脱、灵性、别具一格,都是因萧红的笔致:鲁迅先生走路很轻捷;鲁迅先生不大注意人的衣裳;鲁迅先生就在躺椅上看着我;鲁迅先生在北平教书时,从不发脾气;鲁迅先生很喜欢北方饭;鲁迅先生不戴手套,不围围巾,冬天穿着黑石蓝的棉布袍子,头上戴着灰色毡帽,脚穿黑帆布胶皮底鞋;鲁迅先生坐在那和一个乡下的安静老人一样;鲁迅先生吃的是清茶,不吃别的饮料;鲁迅先生住的是大陆新村九号;鲁迅先生的书架;鲁迅先生的客厅;鲁迅先生的书桌;鲁迅先生寄书时喜欢码得齐齐的;鲁迅先生新剪了头发;鲁迅先生又咳嗽了;鲁迅先生一夜未眠……鲁迅家的居住陈设,许广平的忙碌,海婴的顽皮……鲁迅生活中的所有琐屑都永远被悉数刻在了萧红的文字里。把回忆写得细微逼真,鲜活生动,恐怕只有彼此坦诚相知、亲切相待的人之间可以做到如此。

面对人人称颂的“民族魂”,萧红书写的是通常意义上陌生的鲁迅。——后世读者发现,鲁迅在萧红文章里的某些地方“竟以脾气坏、固执而又刻薄的形象出现”(葛浩文《萧红评传》)。但是,这恰恰是萧红的魅力,她不是要写光环下的伟大人物,她要写的是生活中可亲可感的那个人。在她天真而富有活力的文字世界中,从不会遗失我们生命中那些“灰色地带”、那些被刺目的光环所忽略的“活生生”;她要书写的有音容笑貌的鲁迅,一个多重身份的人:父亲,丈夫,朋友,导师,男人,老人。情深意浓,但行文欢脱,未曾渲染过一句想念,但想念却如空气般浸在文字的肌理。

正是因为这“力透纸背”的书写,在无数的回忆与缅怀里,萧红的回忆才脱颖而出:她写出了“这一个”鲁迅和鲁迅一家;她写出了立体的而不是扁平的鲁迅。八十多年来,她的回忆一枝独秀,为无数人诵读和感怀,她使历史长河中刹那的鲁迅变成了我们面前永远鲜活的那个人。

想到李娟的散文,这是位深受读者喜爱的散文家,“越轨的笔致”在她那里是一种别样的行文。我们只要看她的开头,便会了解她声音里的欢脱与活泼。比如“我在乡村舞会上认识了麦西拉,他是一个漂亮温和的年轻人,我一看就很喜欢他”;比如“在库委,我每天都会花大把大把的时间用来睡觉——不睡觉的话还能干什么呢?”;再比如“我听到房子后面的塑料棚布在哗啦啦地响,帐篷震动起来。不好!我顺手操起一个家伙就去赶牛”……十多年前,第一次读李娟的作品我便想到了萧红,她的叙述声音和萧红作品里的天真、自然、率性有某种神似,不过,李娟的声音更趋近清新,带着对世界的好奇和年轻姑娘的娇憨。

在那篇《我所能带给你们的事物》里,李娟讲述了给母亲和外婆买宠物兔子的故事。“我从乌鲁木齐回来,给家人买回了两只小兔子。卖兔子的人告诉我:‘这可不是普通兔子,是“袖珍兔”,永远也长不大的,吃得又少,又乖巧。’所以,一只非得卖二十块钱不可。结果,买回家不到两个月,每只兔子就长了好几公斤,比一般的家兔还大,贼肥贼肥的,肥得跳都跳不动了,只好爬着走。真是没听说过兔子还能爬着走……而且还特能吃,一天到晚三瓣嘴咔嚓咔嚓磨个不停,把我们家越吃越穷。给它什么就吃什么,毫不含糊。到了后来居然连肉也吃。兔子还吃肉?真是没听说过兔子还能吃肉……后来,果然证实了兔子是不能吃肉的,它们才吃了一次肉,就给吃死了。”

行文坦率自在,生动活泼,有趣的故事内核里别有深情:“兔子死了的时候,我妈对我说:‘以后再也别买这些东西了,你能回来,我们就很高兴了。’我外婆对我说:‘以后再也别买这些东西回来了,死了可怜得很……你回来了就好了,我很想你。’”讲到这里,叙述人引领我们看到了远方,外婆已经离开:“又记得在夏牧场上,下午的阳光浓稠沉重。两只没尾巴的小耗子在草丛里试探着拱一株草茎。世界那么大。外婆拄杖站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她那暂时的欢乐,因这‘暂时’而显得那样悲伤。”欢快幽默但又曲折辗转,看似真率的文本深处,是某种难以言喻的深情与忧伤。

刘亮程散文的魅力在于,他生成了一种独特“透视法”。这位散文家以一种空着双手进入事物的方式来书写。所谓空着双手进入,是排除“定见”“偏见”以及“庸见”等先入为主的理解方式,是使自己变成“无知”。他喜欢站在角落看世间;喜欢站在野兔、站在树木、站在风、站在狼,乃至站在不知名的小虫子身上以“无知”的方式去认识世界,某种意义上,这种“无知”便成了另一种迷人的“有知”。

《剩下的事情》是他的代表作。哪些是剩下的事情呢?“我们在坟墓旁边往下活。活着活着,就会觉得不对劲:这条路是谁留下的。那件事谁做过了。这句话谁说过。那个女人谁爱过。”剩下的事情在一些人看来不重要,但其实很重要:“如果我还有什么剩下要做的事情,那就是一棵草的事情,一粒虫的事情,一片云的事情。”

要舍弃人比草木高贵的念头。人与草木是平等的。“一株草,一棵树,一片云,一只小虫……它替匆忙的我们在土中扎根,在空中驻足,在风中浅唱……”“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任何一棵树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任何一粒虫的鸣叫也是人的鸣叫。”人和草木之间有内在的呼应关系。“一个人头脑中的奇怪想法让草觉得好笑,在微风中笑得前仰后合。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半掩芳唇,忍俊不禁。”

空着双手去理解眼前的事物,是属于刘亮程的“越轨”,于是眼前事物便发生了颠倒和错位:铁锹是有生命的,野狼也是有思维的。草木是人,人是草木;野兔是人,人也可能就是一只野兔。都是生命本身,互有不可知的部分。于是,《寒风吹彻》中,人与寒冷的关系变得微妙:“我掖紧羊皮大衣,一动不动趴在牛车里,不敢大声吆喝牛,免得让更多的寒冷发现我。”由此,在寒冷的世界里,才能看到那些以往看不到的人,猜想他们度不过这个冬天,“他们被留住了。冬天总是一年一年地弄冷一个人,先是一条腿、一块骨头、一副表情、一种心境……而后整个人生。”——谁能看到一个人一生中的雪呢?“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我们帮不了谁。”

我尤其喜欢那篇《先父》,读来让人心内柔软。“我的有一脚踩在他的脚印上,隔着厚厚的尘土。我的有一声追上他的声。我吸的有一口气,是他呼出的。”

“你死去后我的一部分也在死去。”

“你在世间只留下名字,我为怀念你的名字把整个人生留在世上。”

这是儿子向已逝父亲的诉说,是关于逝去的“你”如何长成今日的“我”的诉说,是关于骨血的接续和情感的流淌,其中饱含了儿子对父亲最深沉的爱与思念。

当然,一想到“越轨的笔致”,必定要提汪曾祺那篇《跑警报》,作品写的是战乱时代的西南联大生活,警报几乎天天都有。

“联大的学生见到预行警报,一般是不跑的,都要等听到空袭警报:汽笛声一短一长,才动身。新校舍北边围墙上有一个后门,出了门,过铁道(这条铁道不知起讫地点,从来也没见有火车通过),就是山野了。要走,完全来得及。——所以雷先生才会说‘现在已经有空袭警报’。只有预行警报,联大师生一般都是照常上课的。”

即使是战时,年轻人也要寻找生活的滋味。

“‘跑警报’是谈恋爱的机会。联大同学‘跑警报’时,成双作对的很多。空袭警报一响,男的就在新校舍的路边等着,有时还提着一袋点心吃食,宝珠梨、花生米……他等的女同学来了,‘嗨!’于是欣然并肩走出新校舍的后门。‘跑警报’说不上是同生死,共患难,但隐隐约约有那么一点危险感,和看电影、遛翠湖时不同。这一点危险感使两方的关系更加亲近了。”

名为“跑警报”,写东躲西藏、慌张逃跑似乎是题中应有之意,但如果读过这篇作品我们自然要会心一笑,汪曾祺所写固然是警报飞过时的日常,但最终落在“日常”,落在作品的结尾:“不在乎”精神,那才是“永远征不服的”。紧张、沉重、欢笑、庄重,读《跑警报》的过程有如有趣的过山车之旅,这是属于汪曾祺的以轻写重,这是属于他的越轨笔致。每一次读《跑警报》,都会感叹,每部经典作品之所以能流传下来,其实都有它的“越轨的笔致”,有待我们学习,有待我们发现。

(节选)

 

你们还记得过去在网上读到过的对自己影响很大的文章吗?

我时常会收到留言或私信,对方表示我几年前写的某篇文章,曾给过他们鼓励或启发,甚至帮他们度过了非常艰难的一段日子,但因为我开了半年可见,那篇文章看不到了,想让我给他们再发一次。

找文章时,我就想,自己上了这么多年网,曾有哪些文章给过我启发和鼓励,或者给我留下过深刻印象呢?

我现在随口能提起的有这么几篇,第一篇文章的作者是知乎的采铜老师,他在文章中建议,用一个垂直坐标系把日常事务划分进四个象限,紧急又重要,不紧急但重要,紧急但不重要,不紧急又不重要,只要在生活中按照这个顺序做事,人的效率就会提升很多,这个方法今天看似乎没有什么新奇,但那篇文章是我约在10年前看到的,给了我很大启发,并且确实给生活带来了一些助益。

第二篇文章的作者我已经忘了,也是得有8年前读到的,是一个跌宕起伏的科普故事,大意是说美国某高校里有个学者接到了一个任务,就是测定地球的年龄,当时这位学者选择的方法是寻找落在地球上的陨石,并通过测定其内部铀元素衰变成铅元素的程度来判断其年龄,在太阳系早期,这类陨石就是形成地球的零件,零件的年龄搞清楚了,地球的年龄也就清晰了,但这个专家在研究中发现空气中充斥着铅,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汽油里加了铅,这些铅经尾气排放到了空气中,毒害了整个国家,专家决定揭露这一切,但遭到了汽油公司的威胁阻挠,接下来,故事就像好莱坞大片那样,耿直学者和能源巨头周旋缠斗,最后学者终于掌握了决定性的证据,将真相公之于众,拯救了公众利益,一个科普故事讲的波澜壮阔犹如电影一般,直到今天我还念念不忘。

第三篇是亲王的小篆战争,这是一部短篇故事,讲的是李斯为秦始皇推行小篆的种种波折和应对,亲王的文章特别有趣的一点就在于亦真亦幻,故事的整体框架是沿着历史走的,让你读的时候觉得是真事,但里面又时不常地有些细节在对你说别当真,这只是作者和读者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玩笑,亲王之前有很多作品都是这样,让人沿着真实历史的惯性徐徐走入梦境,看似只是一个好玩的故事,但又不止是。

第四篇是前不久在微博上看到的,作者是金小姐在帝都,其大意是说作者在工作中遇到了一位德国同事,是位老太太,她在杂志编辑过程中需要用到一张发布在其他刊物上的明星照片,于是就着手处理这个工作,先是在合作的图片网站上查询,发现没有,于是又给网站打电话,还是没找到,并被告知该图片为非公共渠道流通资源,接下来,老太太给登了照片的刊物打电话询问能否共享照片,被拒,最后又通过版权页找到了摄影师本人,终于买到了照片版权,任务完成。

这个过程让作者反思自己若是接手这个工作会停在哪一步,也许做到第二步给网站打电话就差不多了,而以我自己的敷衍性格来说,我可能只会做到第一步,很少有人会像那个德国老太太一样,尝试所有的可能性以把工作完成,文章作者对事情的总结也非常好:“没走到最后一步,就不算尽力,走完最后一步,即便没成功,也不需要后悔”,这篇文章给了我很大启发,以至于我现在做事时总会想,自己是否已经穷尽了所有可能。

我这些年来读过的好文章远不止这几篇,像《悬崖上的物理学家》,《被两地驱逐的人》,这些文章都写的极好,但再展开讲,本文就太长了,以后有机会继续介绍。

回忆往昔那些文章时,我就感慨,文字的穿透力真强,两年前看过的短视频我现在一个都想不起来,但十年前读过的文章却还能复述,我记忆中很多文章的作者,有些已经在网络中淡去很久了,但他们的影响力还依然留在网上,这种来自文字绵延而又透彻的力量,让我莫名想起一个天文现象。

就是夜空中有些星体其实已经不存在了,但它们曾经发出的光还依然驰骋在宇宙中,照亮并引领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