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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南在群里晒出自己的身份证/受访者供图

几名受访病友也曾听说她的悲苦人生。“她出生9天就被抱养,生(白血)病之后告诉亲生父母要求配型做骨髓,亲生父母又拒绝了。”

共同的生病与化疗经历,让经济拮据的白血病人,选择了相信黄南,参与她口里的“配捐项目”。这是一个慈善捐赠的舶来术语,最早诞生于美国,指的是个人配捐者向某个非营利组织捐款之后,企业以约定好的比例向相同机构再捐赠一笔钱。

在中国,这一形式最早出现于2015年,互联网大厂为了激励更多人参与公益,拿出了9999万的配捐额度。网友每捐1元,腾讯基金会对获捐基金会再配捐1元,配捐比高达1:1,也给人们传递了信号:个体捐得越多,公益机构获得的回馈越大。

互联网推高了个人捐赠热情的同时,也让一些机构和个人以此钻空子。一些基金会、民间团体从而衍生出让成员先进行大额捐赠,以套取平台配捐。此后,他们再给病友或捐赠者分配善款,也就是所谓的“套捐”。

黄南完美地利用了“配捐”概念,衍生出了她的项目。她自称背后有十余家基金会,基金会每个月给她一万元工资。但这1年多里,她从没和病友准确说出过基金会的名字。

她还信誓旦旦地说,即使自己离世了,也不用担心无法回款。“机构基金会那是有你们资料的,到时候因为我死了,这个项目的确进展不下去了,基金会联系你们,直接给你们打款……”

黄南向群友保证基金会会按照收款账号回款/受访者供图

患白血病8年的李林于2023年7月26号进入群聊。他记得,黄南的配捐项目多种多样,参与方式也是在不停地变化,例如交4万,可以配2千,相当于一个月后回款4.2万元;交4.6万配4千,相当于1-2个月后,回款总计5万元。还有交5万配1万,以及5+3项目(交5万配1万,3万配1千)等等。

回款周期也因为数额的大小有所不同。多数情况下,这些项目需要两个月回款,一次回总额的一半。据多次参与公益基金会配捐的病友透露,黄南的“配捐”手法,与正规公益基金会的操作有相像之处。在参与她的项目之前,病友需要提交发票、身份证、诊断证明、低保证明等材料,以证明自己的艰难处境。

如果发票金额不够,黄南还会让患者买发票。“你可以去找xxx买发票,在我这里可以过。”“一次多给我点发票,省得我一次次找你们要。”

黄南在群里的聊天记录/受访者供图

但直到现在真正吃了亏,人们回想起来才会察觉到端倪。与公益机构一般采用对公账号进行转账不同,最初做项目的时候,黄南让病友将钱转到了孟祥龙和吕子鑫的个人账户上。黄南曾在群里解释,“孟祥龙是基金会的财务,吕子鑫是基金会的法人。”

再到后来,约是2023年末开始,每到回款的周期,黄南会让部分报名参与配捐项目的病友直接给需要回款的病友转账。剩下的则转账给她指定的账号。整套下来,类似“空手套白狼”。

除了转账方式上的区别,作为“配捐”发起人,黄南还有相比慈善基金会更多的“配捐”项目。李林回忆,正规的慈善基金会组织的配捐活动一般在99公益日前,一年就一两次。但他记得,黄南的项目频率很高,有时候甚至每天都可以参加。

唯一不同的是,最开始项目名额比较少。每天上午10点,黄南在群里发接龙,群友需要拼手速参与配捐,“像饥饿营销”。

一个项目最早只有七八个名额,慢慢地十几个、四五十个……名额越来越多,项目也在增长,群友不用抢也能参加了。李林回忆,今年9月开始,黄南每天发起的配捐项目都有四五十人参与。她甚至还对病友说:“人太多了,这样下去我们(以后)减点人。这样人太多了,算了脑子都疼。”

危险却在2024年末收关之季降临。11月23日,本该收到回款的病友没能收到钱,开始感到着急了。黄南则回应,先把支付宝的50万转给大家,但她很快又称,自己的账户被限制转账功能。

11月27号,274人的微信群里,每个群友都在盯着手机,等着她承诺的回款。黄南也在群聊里说:“一个小时后不拨款,我就跟你们一起去报警。”

18点后,钱还是没回来,群里一片哀嚎。

病友共同报警了。

2 燕郊病友圈

如果一切按照黄南的安排那样走的话,王静本应收到72万元。

但现在,所有的钱都打了水漂——给黄南投入的20多万,是她和已经成年的儿子在各个平台借来的。采访过程中,信用卡工作人员还在电话催账。她又回到了两年前儿子确诊时的绝望状态,吃抑郁药也不管用了。

王静并不孤单。据报案病友统计,被黄南卷入救命钱的病友有270余位,总金额约4000万元。这是过去几年“配捐”为名的涉骗案中金额最大的一宗。其中,一位病友家属给黄南的项目投入了103万。

重要的是,查看各自的过去,钱追不回来的人们,共享着一些相似的苦难。

他们多是恶性白血病患者或亲属,出生在欠发达地区。疾病将他们掏空,他们被迫将求助之手伸向身边人,人脉也因此耗尽。现在,多数人都在通过网贷、借钱、打零工维生。聊天记录显示,黄南与病友曾相互讨论网贷经验,还分享了自己是如何向各个平台借到最高额度贷款的。

无一例外地,他们从天南海北来到了擅长做干细胞移植手术的燕郊陆道培医院。因为聚集着太多白血病人,陆道培周围的城中村落被称为“小白村”。

在血液病患者眼里,陆道培医院是他们最后一棵救命稻草。34岁的李林是河北人,患白血病8年期间,他曾经战胜过病魔,却在2021年又复发了。他告诉记者,像他一样白血病复发、又难治的病人,一些大的公立医院是不愿意接收的。“人家这边(河北陆道培)在现有的医疗条件下,只要有1%的希望,你有能力去负担医疗费用,它就会选择给你治疗。”

王静也是在大学本科刚毕业的儿子确诊白血病后,才知道这个由中国工程院院士陆道培创立的私立医院。来到这之前,她曾辗转到武汉、长沙、北京的医院看病,最后,是陆道培医院收治了病重的儿子。

私立医院有“低门槛”的好处,但同时,收费也更高昂。王静回忆,儿子在陆道培出院后的半年内,一个月一次大查,一次大查近两万元。除此之外,她们还需要负担每个月一万多元的医药费。这些手术、体检费用,以及各种白血病人用到的救命药,医保只能报销很少的部分。

王静的儿子 / 受访者供图

生活与病痛压弯了白血病人以及家庭的时候,同病相怜之人的抱团取暖显得格外珍贵。资深公益人薛飞告诉记者,在陆道培医院周围,出现了很多由病友自发形成的筹钱机构或者社会组织,这些机构大多未接受过专业的志愿培训。

也因此,所谓的“配捐”在陆道培的病友群体,有其生长后变形的土壤。从2014年开始接触大病救助领域的薛飞回忆,“99公益日之外,我是没听说过(公益基金会)有什么正规持续的配捐活动,但陆道培医院(的病友圈)那边做配捐的不少,而且是常年。”

而事实上,根据我国慈善法的规定,正规的配捐活动,必须是符合慈善法第十条和第二十二条规定的有资质的慈善组织来向社会公开募捐,捐款资金也是统一打入慈善组织账户,而非个人账户。

此外,慈善法十五条明确规定,慈善组织的财产只能根据章程或者捐赠协议的规定用于慈善目的,不得在发起人、捐赠人以及慈善组织成员中分配。总结来说,自捐自用的配捐,是违反慈善法的。

但在白血病人圈子中,因为对钱的需求太大,鱼龙混杂、真假难辨的筹钱人和社会组织却长期存在。在这过程里,像黄南一样有人脉、掌握外部信息的病友成为链接各方的关键。

李林对记者回忆,他之前也参与过各类“配捐”活动,都是病友之间相互介绍参加的。病友之间的信任与温存对陷入绝境的人们尤其宝贵。这是黄南等人凭着没有依据的慈善机构名义,就成功筹资的前提。

王静也记忆深刻,今年10月,她带着儿子来河北大查时,儿子又吐又拉。

她在群里问:“谁有布地奈德(糖皮质激素类药物,具有抗炎、抗过敏和免疫抑制作用)”,黄南表示她有。王静便去到了黄南的住处。她知道黄南是一个患者,便没进屋,站在门口。

黄南给她倒了六颗药。她要转钱,黄南也不愿意收。

3 无法照顾的灰色地带

钱似乎要不回来了。

直到与黄南当场对峙,病友们才得知,黄南并非属于任何机构的员工,学历是小学毕业。她还有“上线”——孟祥龙,那个转账账户上出现的名字。

黄南表示,孟祥龙自称是中华慈善总会的人员,自己被他骗了,投了几百万进去。

公开筹款信息显示,来自黑龙江的孟祥龙也是一位白血病患者家属。2020年,孟祥龙1岁半的儿子患神经母细胞瘤,曾通过中国社会福利基金会发起过救助儿子的筹款活动。

受访者供图

后来,他自己也成为了病友之间的筹款人。有病友回忆起,他在2022年就已经参加过孟祥龙组织的配捐活动。根据该病友给记者提供的回款单显示,当时,孟祥龙代理的基金会为中华社会救助基金会,他曾为此发起配捐项目,并成功让病人获得基金会的回款。

“他(孟祥龙)这些年很了解病友的心理和最近几年配捐的细节。”该病友评价道。

除了黄南、孟祥龙一案以外,据经济观察报报道,近日,陆道培医院周围还出现了两起以配捐为名的诈骗案。

回顾中国大病救助历程,薛飞记得,2014年以前,公益圈尚未出现配捐丑闻。2015年以后,儿慈会等专做大病救助的机构因筹款能力突出,获得了平台的高额配捐,这一赛道越来越被人关注。

在这期间,薛飞说,“在陆道培医院这个环境里,(大病救助领域筹款丑闻)最大的问题在于‘中间商’,以及配捐的钱从哪里来”。

这首先是基于国内能直接有效服务到大病群体的公益慈善基金会数量不多。覆盖范围也有限,多集中在北京、广东等省份,集中在省会或东南沿海发达城市。这给了“中间商”操作空间。

自然而然地,在全国各地,尤其是欠发达地区,在很多医院的大病患者中间,出现了帮病友链接基金会、服务机构的个人或小团队。

“他们(中间商)如果私下收费,这就是套利空间。在专业社会服务机构不足,对大病救助项目监管不严的时候,如果有大额长期配捐活动或流量扶持项目,这些团队的空间就很大。”薛飞说。一些老病友从这些真空地带中发现有利可图,也开始当“中间商”。

除了利润驱使,配捐“骗局”从此流行,还有一个互联网发展的大背景——最近几年,短视频等平台的蓬勃发展,互联网筹款成为主流。在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互联网平台的时代,一些在民政注册服务领域涉及医疗救助的机构或者小团体逐渐发现,通过给平台投流(即花钱买曝光度),可以获取更高的筹款额。

这一较有效的筹款途径,也让一些“中间人”铤而走险,先以“配捐”为由从病友及家属处筹到大额资金,用来在互联网上投流,发布患者信息和筹款文案,获得网友的捐款。接着,再凭借互联网筹到的款项,给病友们回款,让资金链得以延续。

据媒体报道,早期,通过投流,卖惨式的大病筹款视频或网络链接,投资回报比可高达1:1.5-1.6。

原本给予患者希望的互联网筹款背后,衍生出了一条完整的灰色产业链。

相关乱象直到2023年9月得到了大量曝光,中华少年儿童慈善救助基金会项目四部9958廊坊团队主任柯善孝以配捐为名,涉嫌向患病儿童家长筹集资金,骗取了上千万元。事情被揭发后,柯善孝被移送司法机关处理。从此,以“配捐”为名的资金操作,开始得到监管部门、相关平台的重视。

薛飞告诉记者,早期,民间的“配捐”大多是做资金池,通过民间借贷、参与99公益日抢配捐来回款。“后来可能主要是通过广告投流卖惨筹款回款。因为有回款,所以一直没爆雷。”

但最近一年,他观察到,“广告投流,卖惨筹款的回报降低到可能收不回成本,加上年初民政筛查整治投流卖惨筹款的团队,这就把这些人的主要增值回款路径切断了”。而这正是众多柯某孝等民间“配捐”团队,相继于近年爆雷的大背景。

4 生了大病的人,怎么办?

出人意料的是,过去1年多里,面对黄南的配捐项目,王静、李林等人都对此曾经怀疑过是骗局。

王静等多位病友告诉记者,他们收到过反诈中心带来的电话。通常情况下,在黄南的指导下,他们也有应对话术,回答“我们没有受到诈骗,是转给朋友的”。或者,“我转钱用来治病的。”

今年8月份,吉祥如意微信群也出现了谨防诈骗的提示。他们又建了“万事如意”微信群做备用。

对风险的来临感到麻木,一步步进入“配捐”的贪婪欲望之中,是王静在过去一年多来的心路历程。她来自湖南,今年45岁,是一位重度抑郁症患者,长期服药十余年。一直以来,抑郁症不定时复发,她只能靠打零工补贴家用,再加上亲戚的帮扶,勉强维生。

2022年末,儿子刚出现身体危机时,王静正在江西给客人洗头洗脚,一个月挣5000元左右。

去年2月,儿子在陆道培医院进行骨髓移植以后,出现了并发症。5月25日,他上吐下泻,医生怀疑他出现了肠道排异。看着一天一万元左右的住院费,王静只能到处借钱,网贷的额度也到了最大——实在借不到钱了。

住了约二十天时候,王静花了17万,医保大致能报销3.7万元。

2023年6月,王静无奈做出了给孩子出院的决定。她至今清晰地回忆起,有老乡当时气急败坏地说:“你不能(让儿子))出院,肠道排异出院,真是开玩笑。”

“你们是没有走到这一步,人到了这一步必须做出一个选择。”她回答。

某种程度而言,求助无门时,王静的转机正来自于黄南的“配捐”项目。2023年7月,老乡把她拉到黄南群中。看到别人在这里赚了钱,王静也参与了两次“配捐”,成功回款。

参与两次大额转账后,经他人提醒,她也怀疑过项目的真实性。她于是在群里选择观望,发现群里病友都在夸赞她时,王静又放下了疑心。今年1月,缺钱的王静重新加入了黄南的配捐群接龙。接着,这11个月来,她越投越多,靠着配捐还网贷、信用卡、交医药费。

与王静相似,群里的白血病患者大多数都经历过因病返穷。据《公益时报》报道,按照我国现行报销体制,一旦离开县域后,报销比例越低。比如,乡村百姓在县域医院看病,新农合报销70%-80%,市、省两级只有50%-60%。此外,有基金会测算,一次大病花费的交通、住宿等非医疗成本是直接医疗成本的1.5倍,而这一部分却未有任何部门纳入到救助范围之中。

王静在给儿子看病过程中花费了160多万元,她为此卖了县城唯一的一套房子,把亲友的钱借了个遍。她的姐姐把儿子的婚房抵押在银行,贷款了24万元给她。

生病8年,李林花费了70多万元,主要是靠父母、弟弟以及信用卡等贷款来维持治疗的费用。最艰难时候在2021年,骨髓移植手术前,医生让他们家准备60万。最后,是他务农的父亲不停在外借钱交上的。

无助之中,借“配捐”为名的灰色筹钱项目,成为了大病病友以及家属以为自己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万万没想到的是,2024年,“配捐”项目相继爆雷,很多大病患者也开始警惕,“配捐”已经被有心人士滥用,存在诈骗的风险。

只是,没了灰色地带的筹钱项目后,缺钱的大病患者又该怎么办呢?

 

家长们在儿慈会门外等候,希望得到一个说法

田云失去的27.6万元,现金摞起来是患白血病的7岁儿子体重的六分之一。7月末,她把这笔钱投入了很不容易才抢到的‌‌‌‌“9958‌‌‌‌”廊坊团队主任柯某孝的三个‌‌‌‌“配捐‌‌‌‌”项目中,之后,再也没有收到回款。

多名白血病患儿家属告诉,‌‌‌‌“配捐‌‌‌‌”作为病友群常用的一种筹款方式,最能解决实际问题。投入的金额不同,收到的回款也不同。比如,投入12.6万元,可以在拿回本金的基础上,另外收到4000元,被称为激励金;投入4.85万元,则可以拿到1500元。

据不完全统计,柯某孝的‌‌‌‌“配捐‌‌‌‌”项目涉及80多个患者家庭,总金额近千万元。原本应该在8月底就到账的回款迟迟没有动静。9月6日,柯某孝给一位病友发消息称,‌‌‌‌“对不起大家了,钱回不来,我已经到尽头了‌‌‌‌”,之后失去了联系。

家属们称,他们之所以信任柯某孝,是他作为中华少年儿童慈善救助基金会9958儿童紧急救助中心(以下简称‌‌‌‌“9958‌‌‌‌”)工作人员的身份。在‌‌‌‌“9958‌‌‌‌”的公众号上,一篇发布于2023年2月24日的推文显示,柯某孝是中华儿慈会项目四部9958廊坊团队主任,并获得中华儿慈会2022年度最佳领导力奖。

目前,该推文中包含柯某孝及其头衔的文字已被删除。9月13日,中华儿慈会的工作人员回应称,柯某孝并非中华儿慈会工作人员,只是短暂的当过志愿者。目前,柯某孝已被河北三河市公安局燕郊治安分局拘押,正在接受调查。

‌‌‌‌“配捐‌‌‌‌

来自东北的刘娜娜,今年6月第一次尝试‌‌‌‌“配捐‌‌‌‌”。2021年的春节,她一岁九个月的孩子被确诊为神经母细胞瘤,这是婴幼儿中较常见的恶性肿瘤。经历了两年半的治疗后,他们已经投入了一百多万元,房子也卖了,现在住在山东济南肿瘤医院附近的一间出租房里。过去三年,他们没有任何固定收入,孩子爸爸跑外卖,每个月能赚两千元左右。

刘娜娜在病友群里看到有人发‌‌‌‌“投入4万9千元,可以在本金之外,多返1千元‌‌‌‌”的‌‌‌‌“配捐‌‌‌‌”项目。她想赚点生活费,就报了名,‌‌‌‌“其实就是那几万块钱来回用,这里配捐投进去,套点钱出来,再把钱投到别的配捐项目里。不然我哪儿来那么多钱?‌‌‌‌”

群里很多项目都自称是‌‌‌‌“中华儿慈会的配捐‌‌‌‌”,刘娜娜说,虽然她的钱是汇入了个人银行账户,但出于对慈善机构的信任,她相信自己不会受骗。后来,她又参加了两次,都成功拿到了回款。刘娜娜的回款记录显示,有些钱还是‌‌‌‌“中华儿慈会‌‌‌‌”的银行账户转来的。

从2021年开始就参与‌‌‌‌“配捐‌‌‌‌”的陈丽文这次也参与了柯某孝的两个项目:‌‌‌‌“48500元配1500元‌‌‌‌”和‌‌‌‌“101500配2500元‌‌‌‌”,她告诉记者,‌‌‌‌“其实都不用介绍究竟是什么项目,就直接写,‌‌‌‌‘9958’廊坊团队的项目,多少配多少,多久回款就可以了。其他的在这个群体里是默认的。‌‌‌‌”

她也好奇过,上交的那些发票究竟怎样核销,他们上交了十万元的发票,但除了拿回自己的‌‌‌‌“本金‌‌‌‌”外,真正得到的‌‌‌‌“配捐‌‌‌‌”额只有几千块。

今年7月底,田云7岁的儿子结束了两个月的住院生活,终于可以顺利出院。7月21日、23日和8月7日,她成功抢到了三项‌‌‌‌“中华儿慈会的配捐‌‌‌‌”,126000元配4000元,101500元配2500元,48500元配1500元,三个项目总计27.6万元。田云挺高兴,回款时,能收8000元,又可以支持家里一个月开销。

田云说,配捐项目名额有限,想参与就要赶紧在群里报名接龙。高配比的项目更难抢。她听说,有些高配比的项目能达到1:1,不过她没见过,她参与的最高配比是9:1,45000元配5000元。记者了解到,‌‌‌‌“配捐‌‌‌‌”项目不定期有,每次的名额和金额都不固定,有时5个,多的时候一次能有几十个。

2022年9月,刚入学十天的儿子被查出白血病之后,田云一家人的生活状况急转直下,他们从陕西来到廊坊,光治病就花了80多万,其他的生活开销‌‌‌‌“根本没法算‌‌‌‌”。田云说,亲戚朋友全借遍了。网络筹款需要提供儿子的经历和照片,她拒绝了,‌‌‌‌“不想儿子被别人指指点点‌‌‌‌”。

田云一家每个月生活费维持在1-2万元左右。挂专家号几百块,最贵的药,一粒就要700元。如果不慎感染,住一天院就要花掉3、4万元。由于骨髓移植,白血病患儿很容易出现排异反应,抵抗力很弱。好不容易熬到出院,饮食、防护稍有不慎就又进入下一次循环。田云的儿子5月做好移植手术出院,一个多月后不慎肠道感染,又住院了,7月底才出院,直到现在还需要每周复查。

陈丽文太理解田云的辛苦了。她的小孩一岁七个月时确诊白血病,经过两年多的治疗,现在进入治疗关节排异、眼睛排异的阶段。孩子吃不了冷藏食物,得吃新鲜的、现买的菜。陈丽文说,‌‌‌‌“他吃两块儿排骨,我也得给他买一整根,他吃两块儿鱼肉,我也得给他买一条鱼。每天都要营养搭配的,有肉有菜有水果,我们大人就吃边角料。‌‌‌‌”

开销越来越多,田云想到了配捐。她跟丈夫提起,丈夫始终不支持,觉得‌‌‌‌“是在洗钱‌‌‌‌”,她就瞒着丈夫做。今年年初,田云第一次参加配捐,‌‌‌‌“26000元配4000元‌‌‌‌”,回款直接打到医院的账户上。不到一个月,本金加回款的3万元果真打到了医院账户上。那之后,田云瞒着丈夫,越借越多。她办了三张信用卡,两张都用在配捐本金的套现上。

刘娜娜没想到,最后两次参与柯某孝的配捐就遇上了问题。7月21日,她投入了12.6万,按照对方承诺,她应该在8月30日收到回款13万。直到9月2日,她的银行账户仍然没有动静。在等待这笔配捐回款期间,8月25日,她又投了14.5万元。

一直收不到回款,刘娜娜察觉不对劲,在配捐项目的微信群里询问,9月3日,她被拉进了一个群,里面都是在承诺时间没拿到回款的人。一些病友告诉她,卷走钱的人叫柯某孝,是中华儿慈会项目四部‌‌‌‌“9958‌‌‌‌”河北廊坊团队的主任。

9月11日,他们一行几十人来到中华儿慈会。工作人员拿出了一份解约书,显示中华儿慈会‌‌‌‌“9958‌‌‌‌”项目于2023年3月31日和廊坊救助站解约。陈丽文说,但在这之前,他们没有在任何公开渠道看到这封解约书。

9月13日,中华儿慈会发布声明称,柯某孝并非基金会工作人员,只是在9958儿童紧急救助项目河北廊坊地区合作机构中当过短暂的志愿者,他们从未委托柯某孝个人为9958儿童紧急救助项目筹集资金。

在‌‌‌‌“9958‌‌‌‌”的公众号上,一篇发布于2023年2月24日的推文显示,柯某孝是中华儿慈会项目四部9958廊坊团队主任,并获得中华儿慈会2022年度最佳领导力奖。目前,该推文中包含柯某孝及其头衔的文字已被删除。

柯某孝与患儿家属的聊天记录

卷走钱的也是病友

长时间的治疗将患儿的父母锻炼成熟练的‌‌‌‌“赌徒‌‌‌‌”,每一次看诊、开药、选治疗方案,都是在赌孩子的命。配捐,只不过是给这场豪赌加了一个砝码。田云加入了很多‌‌‌‌“中间人‌‌‌‌”建的配捐群,那些她‌‌‌‌“这辈子都还不起‌‌‌‌”的巨额本金,在一个个配捐项目里循环流通。

田云所说的‌‌‌‌“中间人‌‌‌‌”在过往的媒体报道里被称为‌‌‌‌“筹款志愿者‌‌‌‌”。在柯某孝的配捐项目里,也有几位这样的‌‌‌‌“筹款志愿者‌‌‌‌”。他们也是白血病患儿的家长,有的因为孩子生病时间比较久,接触过很多公益项目,在给自己筹款的同时,也会帮别人筹款,从中得到一定比例的返款。他们说,返款金额不定,有按照2到4个点返还,或者几百块的辛苦费,偶尔则完全没有。

陈安康的孩子于2020年12月确诊白血病,治疗期间,他结识了另一位患儿家长李桂成。李桂成说,今年上半年,柯某孝告诉他,有中华儿慈会的配捐项目。恰巧这时,陈安康打电话询问是否有配捐项目,想挣点生活费,他的孩子正在住院治疗。李桂成就把柯某孝介绍给了他。

陈安康特地在中华儿慈会官网和‌‌‌‌“9958‌‌‌‌”的微信公众号上搜索了柯某孝的名字,发现确有其人,而且还是河北廊坊团队主任,他觉得项目可信。

7月以来,陈安康一共做了三次配捐。第一次是7月24日,共有15位大病患者家属参与。柯某孝提供了两种配捐额度选择,其中5位家属选择的方案是:48500元配捐1500元。另外10位家属选择的是125000元配5000元。家属们将钱款汇给陈安康,他再将所有筹集到的钱汇给柯某孝的个人账户。按照约定,大约20日后,参与的家属们都收到了柯某孝转来的本金和配捐金额。

8月,柯某孝提供的配捐项目分别是,102000元配2000元,有20位家属参与,145000元配5000元的项目,15位家属参与。据陈安康的转账记录显示,他分多次给柯某孝转账400多万元。直到八月底,有病患家属说还没回款,他们才意识到不对劲。

8月31日,陈安康、李桂成等人在武汉找到了柯某孝。李桂成说:‌‌‌‌“柯某孝当时状态挺好,还嘻嘻哈哈的,看不出异样。‌‌‌‌”他们要求柯某孝到河北面见病患家属,‌‌‌‌“给大家一个交代‌‌‌‌”,柯某孝承诺,9月7日把钱款转回。李桂成告诉记者,柯某孝称,自己在武汉存着20万元,可以发给大家解燃眉之急。他们一行几人取完钱后,准备坐高铁到北京。上车前,柯某孝要接个电话,然后就不见了。

当天下午4点左右,陈安康收到了柯某孝的消息:对不起大家了。钱回不来,我也到尽头了。陈安康回复他:不会再相信你了,直接报警了。第二天,他还是又发了两条消息给柯某孝:你给我儿子转点医疗费……小柯,求求你,能不能给我转过来100万。

另一位‌‌‌‌“筹款志愿者‌‌‌‌”吴立平也见到了柯某孝,他证实了李桂成的讲述。吴立平的女儿今年7岁,四年前被确诊白血病,在武汉儿童医院治疗时,认识了柯某孝。他说,柯某孝其实也是一位患儿家属。

2020年的一篇报道显示,时年26岁的柯某孝是湖北黄石人,2014年结婚后,四年间生下了三个儿子。结婚之前,柯某孝靠打零工为生,一个月4500元的收入,他的妻子做收银员,一个月工资1800元左右。婚后,妻子在家照顾孩子,柯某孝一人打工维持一家五口生活。2019年,柯某孝的小儿子确诊白血病。最难的时候,他做搬运工,一天100元,给孩子看病。在吴立平的印象里,柯某孝是一个很老实的人。

至于柯某孝如何成为9958河北廊坊团队的主任,他并不清楚。吴立平说,今年2月,他看到‌‌‌‌“9958‌‌‌‌”公众号的一篇文章显示,柯某孝竟然‌‌‌‌“混‌‌‌‌”到主任了。不久后,他打电话给柯某孝,询问是否有配捐项目,得到了和李桂成相同的答复。吴立平说,柯某孝还营造出名额很紧缺的样子,他着急地让柯某孝给他留一些,分给有需要的病友。据吴立平说,7月22日前的配捐都顺利回款了,但在那之后,柯某孝从他这里收到的病友们总计400多万元的钱都没有回来。

他几次催柯某孝回款,对方先是称卡限额了,转不出来,后来又解释项目卡住了。吴立平和柯某孝最后的交流停在他劝柯某孝去自首:你是自己把自己毁了,大家这么信任你。

现在,没有人确切知道这笔钱究竟去了哪里。中华儿慈会在9月13日的声明中提到,基金会官方账户从未收到有关网上所传的1000万元资金。据他们了解,当事人将资金打给了柯某孝个人账户,并曾从柯某孝个人账户获得返款。

这种事情时常发生,‌‌‌‌“把希望寄托在上面(配捐)‌‌‌‌”,吴立平说,毕竟大家都很不容易,现在筹款越来越难,免费、无偿的救助越来越少。有些筹款项目还要花钱通过广告公司推广,很多病友只能选择这条路。

‌‌‌‌“我作为一个患儿家庭,心态就是这样,一个月从花呗、借呗借出来15万,我投进去(配捐)之后,最长不超过一个月就返款四千元,扣完利息,至少还能剩三千多。我就可以交房租了。‌‌‌‌”陈丽文坦诚地说,对于他们来说,这是最能解决实际问题的。记者了解到,还有很多配捐项目几天就可以返款。

那些折磨人的病成为病患家属们信任的来源。田云参与了多次配捐,很多甚至连‌‌‌‌“筹款志愿者‌‌‌‌”的私人联系方式都没有,但她也放心随意把几十万元转给那一个个她不熟悉的账户。

目前,柯某孝已被河北三河市公安局燕郊治安分局拘押,正在接受调查。9月13日下午,包括腾讯公益、微博公益在内,都暂停了9958在平台上的所有项目筹款,等待调查结果再做进一步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