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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读让人美得醉的 《边城》

先抄一点沈先生写给三姐张兆和的信。

三三,我因为天气太好了一点,故站在船后舱看了许久水,我心中忽然好像彻悟了一些,同时又好像从这条河中得到了许多智慧。

三三,的的确确,得到了许多智慧,不是知识。我轻轻地叹息了好些次。山头夕阳极感动我,水底各色圆石也极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什么渣滓,透明烛照,对河水,对夕阳,对拉船人同船,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地爱着!……我看到小小渔船,载了它的黑色鸬鹚向下流缓缓划去,看到石滩上拉船人的姿势,我皆异常感动且异常爱他们。……

三三,我不知为什么,我感动得很!我希望活得长一点,同时把生活完全发展到我自己的这份工作上来。我会用自己的力量,为所谓人生,解释得比任何人皆庄严些与透入些!

三三,我看久了水,从水里的石头得到一点平时好像不能得到的东西,对于人生,对于爱憎,仿佛全然与人不同了。我觉得惆怅得很,我总像看得太深太远,对于我自己,便成为受难者了,这时节我软弱得很,因为我爱了世界,爱了人类。

三三,倘若我们这时正是两人同在一处,你瞧我的眼睛湿到什么样子!……

这是一封家书,是写给三三的‌‌‌‌“专利读物‌‌‌‌”,不是宣言,用不着装样子、做假,每一句话都是真诚的,可信的。

从这封信,可以理解沈先生为什么要写《边城》,为什么会写得这样美。因为他爱世界,爱人类。

从这里也可以得出对沈从文的全部作品的理解。也许你会觉得这样的解释有点不着边际。不吧。

《边城》是现实主义的还是浪漫主义的?《边城》有没有把现实生活理想化?这是个非常叫人困惑的问题。

为什么这个小说叫做《边城》?这是个值得想一想的问题。

‌‌‌‌“边城‌‌‌‌”不只是一个地理概念,意思不是说这是个边地的小城。这同时是一个时间概念,文化概念。

‌‌‌‌“边城‌‌‌‌”是大城市的对立面。这是‌‌‌‌“中国另外一个地方另外一种事情‌‌‌‌”。(《边城·题记》)

沈先生从乡下跑到大城市,对上流社会的腐朽生活,对城里人的‌‌‌‌“庸俗小气自私市侩‌‌‌‌”深恶痛绝,这引发了他的乡愁,使他对故乡尚未完全被现代物质文明所摧毁的淳朴民风十分怀念。

便是在湘西,这种古朴的民风也正在消失。

沈先生在《长河·题记》中说:‌‌‌‌“一九三四年的冬天,我因事从北平回湘西,由沅水坐船上行,转到家乡凤凰县。去乡已十八年,一入辰河流域,什么都不同了。表面上看来,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极大进步,试仔细注意注意,便见出在变化中的堕落趋势。最明显的事,即农村社会所保有的那点正直朴素人情美,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的人生观。‌‌‌‌”

《边城》所写的那种生活确实存在过,但到《边城》写作时(一九三三~一九三四)已经几乎不复存在。《边城》是一个怀旧的作品,一种带着痛惜情绪的怀旧。《边城》是一个温暖的作品,但是后面隐伏着作者的很深的悲剧感。

可以说《边城》既是现实主义的,又是浪漫主义的,《边城》的生活是真实的,同时又是理想化了的,这是一种理想化了的现实。

为什么要浪漫主义?为什么要理想化?因为想留驻一点美好的,永恒的东西,让它长在并且常新,以利于后人。

《从文小说习作选·代序》说:

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的理想的建筑。这庙里供奉的是‌‌‌‌“人性‌‌‌‌”

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喔!‌‌‌‌“人性‌‌‌‌”,这个倒霉的名词!

沈先生对文学的社会功能有他自己的看法,认为好的作品除了使人获得‌‌‌‌“真美感觉之外,还有一种引人‌‌‌‌‘向善’的力量,……从作品中接触另外一种人生,从这种人生景象中有所启发,对人生或生命能作更深一层的理解。‌‌‌‌”(《小说的作者与读者》)

沈先生的看法‌‌‌‌“太深太远‌‌‌‌”。照我看,这是文学功能的最正确的看法。这当然为一些急功近利的理论家所不能接受。

《边城》里最难写,也是写得最成功的人物是翠翠。

翠翠的形象有三个来源。

一个是泸溪县绒线铺的女孩子。

我写《边城》的故事时,弄渡船的外孙女,明慧温柔的品性,就从那绒线铺小女孩印象得来。(《湘行散记·老伴》)

一个是在青岛崂山看到的女孩子。

故事上的人物,一面从一年前在青岛崂山北九水看到的一个乡村女子,取得生活的必然……(《水云》)

这个女孩子是死了亲人,戴着孝的。她当时在做什么?据刘一友说,是在‌‌‌‌“起水‌‌‌‌”。金介甫说是‌‌‌‌“告庙‌‌‌‌”。‌‌‌‌“起水‌‌‌‌”是湘西风俗,崂山未必有。‌‌‌‌“告庙‌‌‌‌”可能性较大。

沈先生在写给三姐的信中提到‌‌‌‌“报庙‌‌‌‌”,当即‌‌‌‌“告庙‌‌‌‌”。金文是经过翻译的,‌‌‌‌“报‌‌‌‌”、‌‌‌‌“告‌‌‌‌”大概是一回事。我听沈先生说,是和三姐在汽车里看到的。当时沈先生对三姐说:‌‌‌‌“这个,我可以帮你写一个小说。‌‌‌‌”

另一个来源就是张兆和。

一面就用身边新妇作范本,取得性格上的朴素式样。(《水云》)

但这不是三个印象的简单的拼合,形成的过程要复杂得多。

沈先生见过很多这样明慧温柔的乡村女孩子,也写过很多,他的记忆里储存了很多印象,原来是散放着的,崂山那个女孩子只是一个触机,使这些散放印象聚合起来,成了一个完完整整的形象,栩栩如生,什么都不缺。含蕴既久,一朝得之。这是沈先生的长时期的‌‌‌‌“思乡情结‌‌‌‌”茹养出来的一颗明珠。

翠翠难写,因为翠翠太小了(还过不了十六吧)。她是那样天真,那样单纯。小说是写翠翠的爱情的。这种爱情是那样纯净,那样超过一切世俗利害关系,那样的非物质。翠翠的爱情有个成长过程。总体上,是可感的,坚定的,但是开头是朦朦胧胧的,飘飘忽忽的。翠翠的爱是一串梦。

翠翠初遇傩送二老,就对二老有个难忘的印象。二老邀翠翠到他家去等爷爷,翠翠以为他是要她上有女人唱歌的楼上去,以为欺侮了她,就轻轻地说:‌‌‌‌“你个悖时砍脑壳的!‌‌‌‌”

后来知道那是二老,想起先前骂人的那句话,心里又吃惊又害羞。到家见着祖父,‌‌‌‌“另一件事,属于自己不关祖父的,却使翠翠沉默了一个夜晚‌‌‌‌”。

两年后的端午节,祖父和翠翠到城里看龙船,从祖父与长年的谈话里,听明白二老是在下游六百里外青浪滩过的端午。翠翠和祖父在回家的路上走着,忽然停住了发问:‌‌‌‌“爷爷,你的船是不是正在下青浪滩呢?‌‌‌‌”这说明翠翠的心此时正在飞向滩边。

二老过渡,到翠翠家中做客。二老想走了,翠翠拉船。‌‌‌‌“翠翠斜睨了客人一眼,见客人正盯着她,便把脸背过去,抿着嘴儿,很自负的拉着那条横缆……‌‌‌‌”‌‌‌‌“自负‌‌‌‌”二字极好。

翠翠听到两个女人说闲话,说及王团总要和顺顺打亲家,陪嫁是一座碾坊,又说二老不要碾坊,还说二老欢喜一个撑渡船的……翠翠心想:碾坊陪嫁,希奇事情咧。这些闲话使翠翠不得不接触到实际问题。

但是翠翠还在梦里。傩送二老按照老船工所指出的‌‌‌‌“马路‌‌‌‌”,夜里去为翠翠唱歌。‌‌‌‌“翠翠梦中灵魂为一种美妙歌声浮起来,仿佛轻轻的各处飘着;上了白塔,下了菜园,到了船上,又复飞窜过悬崖半腰,——去作什么呢?摘虎耳草!‌‌‌‌”这是极美的电影慢镜头,伴以歌声。

事情经过许多曲折。

天保大老走‌‌‌‌“车路‌‌‌‌”不通,托人说媒要翠翠不成,驾油船下辰州,掉到茨滩淹坏了。

大雷大雨的夜晚,老船夫死了。

祖父的朋友杨马兵来和翠翠作伴,‌‌‌‌“因为两个必谈祖父以及这一家有关系的事情,后来便说到了老船夫死前的一切,翠翠因此明白了祖父活时所不提到的许多事,二老的唱歌,顺顺大儿子的死,顺顺父子对祖父的冷淡,中寨人用碾坊作陪嫁妆奁诱惑傩送二老,二老既记忆着哥哥的死亡,且因得不到翠翠理会,又被家中逼着接受那座碾坊,意思还在渡船,因此赌气下行,祖父的死因,又如何与翠翠有关……凡是翠翠不明白的事,如今可都明白了。

翠翠把事情弄明后,哭了一个夜晚‌‌‌‌”。哭了一夜,翠翠长成大人了。迎面而来的,将是什么?

‌‌‌‌“我平常最会想象好景致,且会描写好景致‌‌‌‌”(《湘行集·泊缆子湾》)。沈从文对写景可算是一个圣手。《边城》写景处皆十分精彩,使人如同目遇。

小说里为什么要写景?景是人物所在的环境,是人物的外化,人物的一部分。景即人。

且不说沈从文如何善于写景,只举一例,说明他如何善于写声音、气味:‌‌‌‌“天快夜了,别的雀子似乎都在休息了,只杜鹃叫个不息。石头泥土为白日晒了一整天,到这时节皆放散一种热气。空气中有泥土气味、有草木气味,且有甲虫气味。翠翠看着天上的红云,听着渡口飘来乡生意人的杂乱的声音,心中有些薄薄的凄凉。‌‌‌‌”有哪一个诗人曾经写过甲虫的气味。

《边城》的结构异常完美。二十一节,一气呵成;而各节又自成起讫,是一首一首圆满的散文诗。这不是长卷,是二十一开连续性的册页。

《边城》的语言是沈从文盛年的语言,最好的语言。既不似初期那样的放笔横扫,不加节制;也不似后期那样过事雕琢,流晦涩。这时期的语言,每一句都‌‌‌‌“鼓立‌‌‌‌”饱满,充满水分,酸甜合度,像一篮新摘的烟台玛瑙樱桃。

《边城》,沈从文的小说,究竟应该在文学史上占一个什么地位?

金介甫在《沈从文传》的引言中说:‌‌‌‌“可以设想,非西方国家的评论家包括中国的在内,总有一天会对沈从文作出公正的评价:把沈从文、福楼拜、斯特恩、普罗斯特看成成就相等的作家。‌‌‌‌”总有一天,这一天什么时候来?——文摘汪曾祺先生《沈从文的《边城》为什么会写得这么美?》

《边城》的生命教育,正是孩子们缺失的一课

生命教育是1968年美国学者华特士提出的,目的是让人们直面生命和人的生死问题,进而实现自我生命的最大价值,倡导人们珍惜、尊重生命。

生命教育的形式有很多种,通过自然去向孩子传达生命概念这一种方式受到各国教育者青睐。比如在日本,幼儿园、小学的院子里,都会种上蔬菜,教室里养一些昆虫、小兔子等小动物。他们希望让孩子接触生命、感受生命,在这过程中学会尊重生命。

那么,我今天就要跟大家分享一些沈从文小说《边城》中的自然与生命的故事。

一、在湘西自然中,敬畏生命

沈从文在《边城》描写了大量的湘西自然风景,他不断思考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热爱生命也正是生命教育中一个重要的观念,这个生命不仅包括人的生命,也包括植物、动物。

边城》小说中湘西就是重要一个万物共生、和谐相处的宁静世界。他赞美自然中的这些生命,体现出一切生命都是平等的美学理念。

小说开头写翠翠父母当年的爱情悲剧,两人因唱歌而相识,可后来却‌‌‌‌“结婚不成‌‌‌‌”,双双殉情,具体原因沈从文却没写明。

后来,翠翠遇到当地撑船码头团总的两个儿子,哥哥天保、弟弟傩送,两个人都爱上了翠翠,通过唱山歌来传达爱意。翠翠和母亲的命运不经意之间重叠了。为此,与翠翠相依为命的爷爷不禁感到‌‌‌‌“心中有了一点隐痛‌‌‌‌”。

码头团总顺顺想让儿子娶有陪嫁的人家,却拒绝了父亲安排的这门婚事。大老和二老都爱上了翠翠并且相互之间坦白了自己的心意。

可贵的是二人之间没有相互勾心斗角,也未因兄弟之情相互推让,他们以‌‌‌‌“唱歌‌‌‌‌”这种最淳朴的方式公平竞争,晚上二人为翠翠唱夜歌而歌声径直进入姑娘的梦里。

但因为翠翠十分羞涩,‌‌‌‌“爷爷‌‌‌‌”无法猜透孙女的心思。起初,爷爷以为孙女喜欢的是天保,这个阶段,傩送也无法猜透翠翠的心思,便不敢公开追求。

其实,对翠翠而言,年纪尚小,其人格尚未发育完善,对天保和傩送的感情也一直处于少年期的梦境状态。这其实是普遍现象,放在我们当今社会依旧适用,这时期的孩子面对感情正处于不确定的阶段。

后来,爷爷便接受了天保的提亲。这时,爷爷才知道翠翠喜欢的是傩送,便退亲了,天保心灰意冷出走湘西,不幸遇难。

此后,天保的死在傩送心里留下了一块阴影,怀着对哥哥的内疚离家出走,便也不再去追求翠翠。

翠翠的爱情没有结局,她没有因此去自杀,她在湘西大自然中受到一种自然的生命教育。

湘西的自然美,书中是这样写的,如写水中游鱼,‌‌‌‌“静静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再写:‌‌‌‌“水中游鱼来去,皆如浮在空气里。‌‌‌‌”

在湘西凤凰,翠翠和爷爷生活中很简单,就只有茅屋、渡船和黄狗,清贫却拥有一份单纯的快乐。这份快乐是在大自然中所感悟的,翠翠珍惜自己的生命,并没有走上母亲的那条殉情不归路。

沈从文认为,自然具有人类所不及的力量,在自然中学会敬畏生命。这种自然与人的和谐统一,也正是生命教育的重要一课。

二、《边城》中健康的生命形式

沈从文高中14岁即入伍,看过许多杀戮的黑暗,在芷江的乡下四个月看杀人一千,在坏话镇一年看了杀人七百。过早面对社会的残酷和生活的愚昧,他的小说中消除了任何猎奇的可能,写的是一种追求美好人生的生命形式。

《边城》中老船工祖孙与过河人是一种纯粹的乡情关系,他们从不会因为物质和利益而有所伤感情。爷爷对待人十分热情,好心地渡人过河,而渡河之人也时常报答爷爷,送给爷孙二人一些小物件。这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尊重,也是属于老船工祖孙的善良。

在沈从文的作品中,人物角色都有一种真诚美好的本性,他们热爱自然和生命。沈从文说:‌‌‌‌“我的写作就是赞颂一切与我同在的人类美丽与智慧,美是文学的本质内涵,发现美、创造美是艺术家的天职。‌‌‌‌”

健康的生命就是这种美的体现。在老船夫爷爷和码头团总顺顺身上体现出老一辈人生命的顽强和洒脱。大老、二老的身上体现出年轻一代人的生命的潇洒与健壮。在翠翠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一种属于女性的灵气和优美。

沈从文将这些生命描写得是那么美好、眩目、积极向上。

生命,是自然会给人类去雕琢的宝石,我们要学会珍惜生命。现代人很多处于亚健康的状态,不仅仅是身体还有灵魂,他们沉醉于网络之中,很少有机会到大自然接触。健康生命的一大特征就是吃苦耐劳。没有这一点,我们往往会一无所成或自甘堕落。

老船工是最能代表吃苦耐劳这一美好生命特性的,这种特性能抗拒命运所带给他们的一切不幸和灾难。这一生之中,老船夫经历了七十多年的风风雨雨,孩子去世,经历战火纷飞的年代,他依旧如山中的楠木一样坚实,带着孙女积极地生活着,沉稳淡定地过着每一天。

‌‌‌‌“从不思索自己的职务对于本人的意义,只是静静的很忠实地在那里活下去。‌‌‌‌”凡事求个心安理得,从不愿受人恩惠,生活中唯一的目的就是极负责任地把晚辈翠翠交给一个可靠的人家。

在翠翠的生命形式中,体现出来但是一种单纯和质朴。他和很多湘西少女一样,吃苦耐劳,自然生长。当命运带给她灾难时,就像小时候失去父母,这一次她失去了爷爷,又失去了爱人。但这些都没有打倒翠翠,她还是坚定地、顽强地生活着。

反观我们现在国内孩子的生命形式,有多少孩子拥有这种健康的状态,坚强、乐观,对抗一切苦难。或许是现代社会苦难太少,也可能是父母保护地太好,不需要他们去面对人生的困难。可是,总有一天,他们还是要走到独自面对风雨的一天。父母保护不了孩子一辈子。

在这之前,我们是该好好培养孩子们从科学理性的教育认识生命、感受生命继而尊重生命,树立对珍视生命的价值观。最好的教育,永远是通过生命影响生命,通过生命学会爱学会善良和坚强。生命教育这一课,希望学校和家长能给我们的孩子补上。

沈从文在《从文小说习作选·代序》说:‌‌“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的理想的建筑。这庙里供奉的是‌‌‘人性’。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

汪曾祺认为,沈从文追求的是‌‌“民族品德的发现和重造‌‌”,他在《小说的思想和语言》一文中写道:

综观一些作家的作品,大致总有一个贯串性的主题。比如契诃夫,写了那么多短篇小说,他也有一个贯串性的主题,这个贯串性的主题就是‌‌“反庸俗‌‌”。高尔基说,契诃夫好像站在路边微笑着对走过的人说:‌‌“你们可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这就是他总结的契诃夫整个小说的贯串性主题。鲁迅作品贯串性的主题很清楚,即‌‌“揭示社会的病痛,引起疗救的注意‌‌”。我的老师沈从文先生,他作品的贯串性主题是‌‌“民族品德的发现和重造‌‌”。

沈从文追求美,追求美的人性,他所要表现的是优美、健康、自然的人生形式,人性是沈从文笔下永恒的主题。

沈从文写都市小说以讽刺为主,但写乡村就是另一番不同之景象和心境了。他是乡村世界的主要表现者和反思者,他认为‌‌“美在生命‌‌”。他虽身处于虚伪、自私和冷漠的都市,却醉心于人性之美,并致力于用文字宣扬这种美。沈从文倾向追求浪漫主义的创作风格,正是这种对理想浪漫主义的追求,使得他写出了《边城》这样的理想生命之歌。

《边城》构筑了一个世外桃源,讲述其中的爱情、亲情、友情与忧伤。桃园就是本土,原始的生存环境、情感则是人性最纯朴的语言,至于忧伤,那是美的属性。沈从文就曾说过‌‌“美丽总是愁人的‌‌”,真正的美并不取悦于人,是让人追寻,并思索的。

‌‌“边城‌‌”是充满着人性的世界,不仅有和谐优美的自然风光,而且那里没有世俗的喧嚣,没有尔虞我诈,人们都质朴善良,一切都是那样宁静平和。

在国内政治斗争极其激烈,文坛上左翼文学盛行的年代,沈从文却抱着中立态度,专注于人性。他的作品既不属于革命文学,也不属于当时中国的城市文化,难以被当时的现实社会所理解,所以他是寂寞的。

至真的人情

那是一个真情实意的世界,青年男女的爱情,祖孙父子的亲情,人们相互之间的友爱,都是那样的纯真质朴,淳朴得表里如一,几乎每个人物都是善与美的化身。

老船夫尽管祖孙二人所过的日子十分拮据,可是为拒收过渡人的钱,有时恨不得要跟人吵架。

再看跟老船夫打交道的人,讲的都是那份情。船总顺顺平时‌‌“欢喜交朋结友,慷慨而又能济人急‌‌”,即便在自己儿子天保刚死时,还去惦记老船夫心里的不安,‌‌“‌‌‘伯伯,一切是天,算了吧。我这里有大兴场人送来的好烧酒,你拿一点去喝吧。’一个伙计用竹筒上了一筒酒,用新桐木叶蒙着筒口,交给老船夫‌‌”。大佬为了二佬驾油船下辰州,而二佬为了大佬有机会给翠翠唱歌了却不唱了。人们心里皆有别人,先人后己。那里没有冲突,更没有邪恶,有的只是阴差阳错的误会,以及他们所信奉的命,一切都是用良善维系着。

至善的人性

那是自然、自由的人之本性。翠翠是作者理想中爱与美的极致,‌‌“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清风、丽日、青山、绿水,给了她一副水晶般清澈透明的性格。她爱爷爷,爱白塔,爱碧溪,爱过渡的人与物,总之对周围的一切都觉得新奇、有趣并充满着纯真善意的爱。她陪着爷爷,守着船,等待着渡人,渡过溪的人,同时又等待着被度,度自己终身的人。她是湘西过去古老生活下的人物,有内心的憧憬和期待,但不须明白,也不必追求,只是依着早期存在的法则和古老的节奏安分地活动着,生活着。

茶峒人也都是这样,他们各尽其力,各取所需,而又安于天命。如老船夫敬神守法从不思索自己的职务对本人的意义,只是静静地很忠实地在那里活下去,代替了天,使他在日头升起时,感到生活的力量。同时茶峒人也是壮实的,冲动的,向上的甚至还带点山里人特有的野性。‌‌“天保和傩送皆结实如小公牛,能驾船,能泅水,能走长路。‌‌”‌‌“帮里的风气,既‌‌‘对付敌必需用刀,联结朋友也需用刀’,故需要刀时,他们也就从不让它失去那点机会。‌‌”

茶峒人生活在原始的平等、互敬互爱的秩序下,祖孙、父子是平等的。老船夫总是坚持选亲得翠翠乐意,而顺顺起初也没有因为贪图碾坊而逼迫傩送的,后来的变故则是因大佬的死以及老船夫、翠翠的误解。主仆也没有什么欺压,两兄弟‌‌“向下行船时,多随了自己的船只充伙计,甘苦与人相共‌‌”。即便是妓女‌‌“由于民情的淳朴,身当其事不觉得如何下流可耻,旁观者也就不用读书人的观念,加以指摘与轻视‌‌”。

挥不去的忧伤

然而沈从文的怀念,所描绘的古朴民风,即使在湘西也消失殆尽。他在《长河·题记》写道:‌‌“一九三四年的冬天,我因事从北平回湘西,由沅水坐船上行,转到家乡凤凰县。去乡已经十八年,一入辰河流域,什么都不同了。表面上看来,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极大进步,试仔细注意注意,便见出在变化中堕落趋势。最明显的事,即农村社会所保有那点正直素朴人情美,几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

沈从文表现的是不受‌‌“近代文明‌‌”玷污,更不受其拘牵的原始古朴的人性。以湘西为背景,因为他生于湘西,长与湘西,并且湘西是个边陲,苗族与土族长期杂居于此,散发着浓郁的原始自然气息,有着异域的文化特质。

但沈从文并不只是要营造一个世外桃源,企图来淡化现实的黑暗与痛苦。

看看《边城·题记》吧,‌‌“我的读者应是有理性,而这点理性便基于对中国现社会变动有所关心,认识这个民族的过去伟大处与目前堕落处,各在那里很寂寞的从事与民族复兴大业的人。这作品或者只能给他们一点怀古的幽情,或者只能给他们一次苦笑,或者又将给他们一个噩梦,但同时说不定,也许尚能给他们一种勇气同信心!‌‌”

他的追求是出于一种清醒而深刻的自觉,他用来自乡下的视角看城市,又以城市的眼光打量湘西的山水。

五四运动以来,西方文化潮水般涌入,中西文化交碰,在两种文明,两种文化的落差中,沈从文寄怀于过去,寄怀于山野,而这一切都不是静止的,古典式的,而是融入了现代人的大悲凉。在孤独与困惑中,他选择了回归,在中国古老的文化中寻求自己的出路,希图用中国传统文化来拯救虚弱的灵魂,重造民族品德。

在人们纠缠于概念、理论的年代,沈从文却写出了超于象外的纯粹的美,淡化了时代,展示了人类最纯洁、最美好的灵魂。可以说沈从文小说延续了知堂、废名作品中超道德化的境界,又开启了一代性灵小说。后来的汪曾祺、何立伟、阿成等作家似乎接受了他的某些暗示,他们都以泛道德化的目光打量生活,直面人性与历史,以及被流行色掩盖了的真的人生,特别是汪曾祺的小说《受戒》、《大淖纪事》明显有着《边城》的影子。

亦真亦幻的梦境

一层朦胧的面纱笼罩着整部小说,如烟、如雾、如飘渺的梦,普希金曾说过,‌‌“一切往昔都是美好的‌‌”。《边城》是怀旧的,沈从文怀着对农人与兵士不可言说的温爱,叙说了一段悠远的梦,理想人性的梦。《边城》有写实的一面,从一定程度上讲,那毕竟还是湘西过去的生活,其人其景可感;同时它更是美化的、理想化的现实,它似湘西,又不完全是湘西,它不是单纯的地域文化,它是‌‌“中国另外一个地方另一种事情‌‌”。

从地理意义上讲,它是山高皇帝远的闭塞边地;从文化意义上讲,它有着幽闭的独立存在,可不受外界纷繁芜杂的干扰,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近乎自然地繁衍生息着,与外面的世界——大都市文明相对应。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这样的存在显然是不可能的。

沈从文在《桃源与沅洲》里写道:‌‌“千百年来读书人对于桃源的印象既不怎么改变,所以每当国力衰弱发生变乱时,想做遗民的必多,这文增添了许多人的幻想,增加了许多人的酒量。至于住在那里的人呢,却无人自以为是遗民或神仙,也从不曾有人遇着遗民或神仙。‌‌”

乡村因为古朴、自然,所以成为了一种‌‌“远方‌‌”,众人皆企盼的‌‌“远方‌‌”。当然,现实中的农村,是无法承受这样的企盼的。都市沦落,乡村又岂能独善。

农村不过是失意人酒后的谈资或闲暇人的雅兴,其生存环境之苦,其人物之悲剧命运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回避的。农村人生存在所谓的世外桃源,承载着图画的完美与历史的厚重。

小说的开头,‌‌“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的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清淡而悠长,像在讲述古老的传说,即刻把人们带入遥远的梦。翠翠情窦初开,做着少女纯真的梦,剪不断,理还乱。翠翠的爱情就是一串串朦朦胧胧的梦,‌‌“翠翠不能忘记祖父所说的事情,梦中灵魂为一种美妙的歌声浮起来了,仿佛轻轻地各种飘着,上了白塔,下了菜园,到了船上,又复飞窜过悬崖半山腰——去做什么呢?摘虎耳草!‌‌”多美的梦啊,亦真亦幻。

汪曾祺在《沈从文和他的<边城>》一文中写道:

有个女同志,过去很少看过沈从文的小说,看了《边城》提出了一个问题:‌‌“他怎么能把女孩子的心捉摸得那么透,把一些细微曲折的地方都写出来了?这些东西我们都是有过的,——沈从文是个男的。‌‌”我想了想,只好说:‌‌“曹雪芹也是个男的。‌‌”

梦虽美,但终有幻灭时。《边城》的行文从容和意境的清淡,也掩盖不了流淌不息河上、两岸上、街道间和吊楼上的勃勃生气,湘西的生活在变化,湘西的美也在变,一成不变的山水看过了多少人世的兴衰。白塔坍了,老船夫在雷雨将息时抱憾离去,天保被淹死,傩送赌气出走,翠翠似乎将面临与其母亲同样的命运,只是她还在痴痴等待,痴痴地继续她的梦。可以说生活是如此简单朴实,也可以感慨艳羡,可朴实的背后,我们又肩负着几多沉重?

《边城》是部温暖的作品,它所描绘的理想人性却是个久远的梦,小说里隐含着作者深深的悲剧感。‌‌“将我某种受压抑的梦写在纸上……一切充满了善,然而到处都是不凑巧,既然是不凑巧,因之素朴的善,终难免产生悲剧……这一来,我的过去痛苦的挣扎受压抑无可安排的乡下人对爱情的憧憬,在这个不幸的故事上,方得到了排泄和弥补‌‌”。

沈从文像叙说梦一样就一种自然感觉去书写,正如有些批评家所说,人物有些浅薄,不食人间烟火,缺乏深刻独立存在的个性。我觉得,其实是他不想去深挖,不忍去触碰人性的恶。

1985年,接受记者采访,沈从文在回忆往事时说:‌‌“在文革里我最大的功劳是扫厕所,特别是女厕所,我打扫得可干净了。‌‌”一位女孩听之动容,上前拥住老人的肩膀:‌‌“沈老,您真是受苦受委屈了!‌‌”沈从文当场抱着女记者胳膊嚎啕大哭,他老伴张兆和像哄小孩一样哄了好一会才让他停止痛哭。

我想,我是能够理解他的悲苦的。沈从文先生也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