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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院里的人,读书是你的本分,当然要多读几本。我们跟古人不一样。孔子博学,但没读过几本书一一那时一共没几本书。他们所谓读书,恐怕每个字都记在脑子里。现在,即使在一个小领域里,也有无数的书要读。不过,不同专业要求的读书量也不同。你是研究唐史的,唐代的史料你读到的越多越好。你是数学家,就不一定要读那么多数学书。爱因斯坦说,我需要的只有两件东西:一张纸和一支铅笔。我们哲学工作者间于两者之间吧。

学院里的人读书太少可能不行。但天下的好书太多,没谁能通谈。刚才说到了明朝,书已经多得读不过来了,今天,每年印行几万本,当然更不可能有人读那么多。我们除了读书,还得学外语、学数学,学生物,没那么多时间读古书,像在《红楼梦》里,那些几岁的女孩子做诗、行酒令、玩笑,都用那么多典故,典籍烂熟于胸,我们现在只能望洋兴叹了。小阿姨打扫书房的时候问,大哥,您这么多书,读得完吗?我说,读不完。‌‌“吾生也有涯,学也无涯‌‌”。到了我这把年纪,更不得不挑着读。我年轻时候有个毛病,不管好书、坏书,只要读了前十页,就一定要把它读完。也是因为那时候书很少,好容易逮着书就玩命读。现在书太多了,但很久才改掉积习。现在多半几本书同时读,脑子好用的钟点读费力的书,脑子不大转的时候读轻松的书,一本书一次只读几十页,第二天接着读时会有新鲜感,也不能隔太多日子,否则,读长篇小说,前面的人名什么的都忘了,接不上了。

做研究,不得不读书。专业之外呢?读哪类书倒没有一定,有人更爱读历史,有人更爱读文学,有人更爱读科学。我想,首先是读好书,人生有限。闲读要读好书,有知识含量的书,有思想性的书。不像做研究,你为了写论文,不得不去读好多二手资料、三手资料,就没那么好玩了。如果不幸你的专业是研究五六十年代的中国文学,你只好一天到晩读没意思的书。读书有点儿像交朋友,当然是挑有意思有内容的人去交朋友,只不过,你看他好,要跟他交朋友,他不一定搭理你,这就不如读书,你看着这本书好,拿来就读,它拗不过你。

最后说两句我们为什么要读书?大贤大智说了很多,我只补充点个人的体会吧。我不想从高尚什么的来说读书。宋朝人明朝人比我们爱读书,不见得是因为他们比我们高尚。这是跟社会情况相连的。他们没有电影没有电视没有微信,除了读书能干什么呀。他们那时候要靠读书来做官,他当然好好读书了,我们读了书没什么用,不学无术官做得更大,那当然大家书就读得少了。读书是不是能让我们变得更高尚,这个我不知道,非要知道,得去做实证研究,你们做社会学的同学真可以把这做成一个研究项目。我个人比较爱读书,同时也比较高尚,但我不知道是读书让我高尚呢,还是高尚让我读书,也许我这个人碰巧既爱读书又高尚。书读得比我少但人比我高尚的,为数不少。读书是不是让人善良,我也不知道,这个也需要去做实证研究。我们知道,有些坏人读书读得很多,我能列出几个大家都知道的名字。

就我自己来说,读书的好处多多,只说一点吧,读书能让人变得谦虚,你自以为聪明,你读读费曼,就知道自己跟傻子差不多,你自以为博学,你读读雅克・巴尔赞,就知道什么叫渊博了。书不像口传传统,两千多年古今中外,你想知道谁想了些什么,谁说了什么,你上图书馆拿出书来一读,孔子离你不远,亚里士多徳离你不远,伽利略也离你不远,你直接就跟人类产生过的最伟大的心灵和智性面对面,就在一张书桌上。书把你带到两千年前,带你去游览中东古迹和美洲的丛林,把你带到宇宙大爆炸,带进双螺旋结构。世界无穷之大,我们得乘着书的翅膀遨游。这同时也是一种超脱,生活里到处是些琐琐碎碎的事情,你把这些破事忙完了之后,读你最喜欢读的书,一卷在手,宠辱皆忘。

虽然阅读主导的时代或者说文字主导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虽然我们已经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读书人,但既然我们有幸成为大学生、研究生,我觉得多多少少还是活着一点读书人的边,还是应该有点阅读的习惯。我们都知道,在世界上,中国人的阅读量排名很低,希望你们这一代人把排名提高一点。

 

 

是的,我们知道,这是个作死的题目。阅读是如此个人化的事情,压根儿不存在四海皆准的准则。就算有面向个体的阅读准则,那也不是个体匮乏的,在阅读这件事上,第一第二匮乏的都是欲望,所以如果下面的文字能唤起哪怕一点点阅读的欲望,我们都倍感荣幸。下面的文字里不乏哗众取宠的成分。阅读是一个人的狂欢,希望把私己的阅读喜悦传递给人,难免看上去过分热情或傲娇,请多担待。

第一条阅读是随时随地的事

热爱阅读的人,都懂得这话终究的意思。但现在‌‌“这个意思‌‌”被淹没了。因为有了智能手机和平板电脑,几乎所有人都随时随地在阅读了,甚至对部分人来言,只有随时随地,才阅读。科技促人进步,本来不读书的人现在也开始低下头读点什么了。

如今的形势是这样的,提供知识的人多了,但提供消息的人也多了——多太多了,所以,我们的注意力少了;多数人的阅读趣味占领了早前不存在的高地,博君一笑的与亮瞎人眼的成为每天必须跋涉而过的,复杂的生命课题常常被简化为几句方便洗礼人的话;与阅读如影随行的反而是热闹,不是清静了。几年前,如果有人随时随地都在低头阅读,那人不是知识分子就是退休干部吧,现在,竟然几乎人人都做到了,但到底读了些什么呢?

第二条装逼范儿,没问题

‌‌“装逼‌‌”这一近乎终极的骂词中,包含的意思大概有:徒有其表,装样子,图虚荣,以及愚蠢——愚蠢像香草味雪糕,所有其它口味雪糕都是在香草雪糕基础上加入相应调味料得来的,而愚蠢,作为基础,内含在一切其它骂词中。但从我这边的角度望过去,一个所谓装逼的人,不过是想表达自己希望人们认为他/她是什么样子,甚至压根儿就是在表达自己想成为的人的样子,尽管他/她远远还不是那样子的人。这,有什么问题?我们渴望拥有的大有可能成为我们真正拥有的,不是吗?无论是地位、包包、女神男神,还是品位、学识。哪个小孩没装过大人?

所以,当一个人因为智识上的有限而依据众人的推崇,带着盲目的敬仰去选择某本书来阅读时,这个人有错吗?这个人会从这本书中阅读到有价值的内容吗?我押前一个答案是否定的,而后一个答案是肯定的。

而且,我挺喜欢看各种装逼指南的,知道点皮毛,总好过毛都不懂好吧。

第三条重读一本书

每一次相遇都是久别重逢,说的是投契。而与书的每一次重逢都是双喜临门,说的是新欢旧爱;是把螺丝拧紧,说的是夯实前闻;是面面相觑,说的是之前少不经事,所托非书。有人舍不得重读,因为有太多太多新书想读。这个选择的实质是,在无限面前,是做一只不知疲倦的狐狸,还是做一头闹中取静的刺猬?也就是下一条要说的。

第四条与其水过鸭背,不如穷追猛打

书本纸张、大屏幕小屏幕,能读到的‌‌“字‌‌”越来越多,‌‌“知道‌‌”的越来越多。可常常是什么都看了,又什么都没记住,这就是水过鸭背式阅读,唯一的收获就是‌‌“时间飞快且并不愉快地溜走了‌‌”。我们可能将太多时间分配给自己其实并不感兴趣的阅读内容,刷微博,刷朋友圈,自己花钱买了本书明明看了两页就发觉不过尔尔,还是坚持着刷完。

所以,何必这么跟自己过不去呢?你不是明明特别喜欢那个谁谁谁吗?好不容易遇见一个想点一万个赞的作家,那就别扭捏了,直接把所有能找到的他的作品都搞回来读,时间利用率肯定远远多于各种刷刷刷。又或者,你不小心对人类学发生了兴趣,那就把《金枝》、《安达曼岛人》、《忧郁的热带》、《天真的人类学家》,乃至《美好生活》、《马丁·盖尔归来》,一一读上几番,这样,一张小小的知识网就有了。

第五条等有了时间再读,意味着再也不读

小时候,家里餐桌旁的墙上,伸出两条一尺长的电线头,我问母亲,那是什么?母亲说,盖房子的时候本来想装盏壁灯。十几年过去了,那两条线头还在。长大了,自己的房子装修,主卧洗手间装了扇玻璃门,想着到时候画幅朦胧画在上面,十年过去了,就在几天前,不小心在A3纸上涂鸦了几样早餐食物,贴哪儿好呢?想起那扇玻璃门,于是现在,上厕所时总会想想早餐吃点什么。

所以那些把朋友圈的帖子存下来想改天再看的朋友们,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那些帖子就是我们家壁灯和玻璃门的命啊。

第六条读书无用

这一条,机场书店主肯定不同意,实际上所有书店老板都不同意,但我认为机场书店主尤其不同意,书若无用,那人可怎么成功啊。

上面这话有点不负责任,但意思大家懂的。对于成功学——好像真有这么门学问似的,读书的作用,基本相当于木瓜之于丰胸,凤爪之于美容。

第七条读书有用

知识是什么?是人类对无限世界的有限认识。所以读书有用。书里,天宽地阔,它让你知道世界的无限;让你知道所谓绝对,是大脑来了月经(阿尔多斯语);让你明白所谓悲剧,是善与善不可调和的矛盾(一位大神说的,具体是谁,忘了);让你了解人性的复杂,不盲信,别一听有个叫买买提的在那架飞机上就认定他是恐怖分子;让你不那么容易无聊——太多人太容易说无聊了;让你不那么聪明也不那么愚昧从而不会早早丧失对自由的向往(亨利·詹姆斯语);让你知道无意义却还试着找点意义出来;让你在油盐酱醋中找一条平静的路,走下去;让你懂得别跟大自然决定的事情生气

第八条进一步阅读,是王道

碎片阅读时代的阅读,其实是找线头。说到线头,就想起美国大地艺术家Walter DeMaria的作品《垂直地球一公里》,他把一条长一公里的铜棒垂直没入地下,只露出其顶端。

有天在豆瓣小组上看到瑞士建筑师Peter Zumthor的一篇文章的片段,后来就买了他的《思考建筑》,完整读完那篇《美的内核》,喜从狂来。从未有一篇文章可以如此,对其每段话都无法赞同更多。同时,留意到文章中提到了一位作曲家约翰·凯奇,说其喜欢让音乐自然发生,几天后读《艺术与艺术家词典》再次撞见约翰·凯奇,愈发好奇,便又上网搜索,首先,很励志,什么意思?自己去看吧,其次,约翰·凯奇有一作品《4分33秒》,‌‌“共三个乐章,总长度4分33秒,乐谱上没有任何音符,唯一标明的要求就是‌‌”Tacet‌‌“(沉默)。作品的含义是请观众认真聆听当时的寂静,体会在寂静之中由偶然所带来的一切声音。‌‌”

阅读可以是一趟旅程,所有社交媒体上或书中看到的某一个碎片,很可能就是一趟精彩旅程的开头,想想Walter DeMaria的作品吧。

第九条爱读,不爱书

以前都讲究敬惜字纸,读书要有样,爱书就不能在书上糊涂乱画或者折角污损,好像只有这样才算爱书。可是想想也挺委屈的,人家在书上写字就叫‌‌“眉批‌‌”,自己在书上写字就叫‌‌“不爱惜‌‌”。书不是自己的吗?说是怕影响其它人的阅读体验,一本书又能拥有几个认真对待它的读书人?折角记录貌似没有书签那么‌‌“雅‌‌”,可不是更环保吗?微博、微信可以留言点赞,看书看美了积攒一腔肿胀共鸣,狠狠表达出来有什么不好?说到这里想起见过一人,吃到得意美食时,每一箸食物入口时都会先闭一下眼,再狠狠咂咂嘴。这副吃相实在不雅,可又不得不承认别有感染力。

‌‌“吃‌‌”与‌‌“读‌‌”有着很大相似性,都是摄取营养,也都是极为个人化的事。如果有人就是喜欢‌‌“吃相不那么好看‌‌”的读法,那么,当然是能不能‌‌“吃进去‌‌”才更重要,对吧。

第十条千万别让阅读代替思考

音乐是用来感受的,不是用来谈论的;美食是用来吃的,不是拿来拍照的;书,或者说,可阅读物,是用来思考的,不是用来吃的。

这么说肯定是武断了狭隘了,甚至精英主义了,因为很多音乐的确很适合做谈资;很多时候,美食必须拍了照才好分享,而且据说,吃前拍照有助于提高食欲呢;而有些阅读就是为了打发时间而已。我懂的。所以,如果冒犯了,别在意,请继续。就是说那个意思,就阅读而言,吃得多但不长骨头不长肉是可耻的。

第十一条心灵鸡汤绝对不是糖水

心灵鸡汤绝对属于精神食粮,但它是为那些心灵长时间滴米未进的人准备的。它绝对不是糖水,它顶多是汤水,有的甚至就是涮锅水。对于整天过着大鱼大肉般精神生活的人来说,心灵鸡汤太寡淡了,根本无法应对复杂的真实。

第十二条总有本书熟到可以做你的密码字典

曾获21次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的格雷厄姆·格林年轻时做过正牌军情六处外派间谍。他在塞拉利昂的弗里敦从事间谍工作时,为了每日与伦敦保持密电联系,挑选了一本波伊斯的小说作为自己的密码字典。日翻夜读,密码字典与间谍之间的关系可谓‌‌“亲密无间、性命攸关‌‌”。

玩古玉、古器物的讲究‌‌“盘‌‌”,说的是肌肤相近、双手摩挲能赋予器物一种非物性的‌‌“灵‌‌”。说玄妙一点,书又何尝不是?如果有这么一本书,你知晓其中每个字符标点的起承转合,熟悉每处折痕以及时光磨损,‌‌“书‌‌”将变得更具体又更抽象。与一本书建立如此亲密的关系,是与更多书籍建立美好关系的美妙开端。

第十三条如果试了两次,还是读不进那本书,那把它放下是现时惟一正确的选择

人无时无刻不面对‌‌“有限的我‌‌”,吃到不爱吃的食物,很多人会决然地再也不吃了。但遇到读不下去的书,尤其是被人推崇的书,很多人会反复尝试。为什么?因为害怕面对那个‌‌“有限的我‌‌”,以为读不出那些别人认定的智趣就是败下阵来。这其实是两种世界观的较量,在肉体食粮的选择上,我们可以坦然地毫不怀疑地承认个体差异的存在,而在精神食粮方面,我们却倾向于认为世界是一统的,轻率地绥靖主义地对自己不负责任地,将所有阅读趣味的差异归结为高低之分,妄顾了‌‌“我‌‌”的智识个性,妄顾了‌‌“我‌‌”的时间性。

所以,Just do it很赞,Just no tdo it也很赞。

第十四条但是,总有一本书值得你死磕到底

不是书架上的每一本书都同时兼备必读性和易读性,当两者有冲突时,今晚读什么?如果阅读重要性的估值一再被贬低,对阅读内容的选择很轻易就会倾向易读,这是值得警惕的事。

应该时不时冷眼打量一下自己的知识结构,缺血补血,缺骨头补骨头。难啃就慢慢啃,啃着啃着也就柳暗花明,天地一宽了。

第十五条迎着被鄙视的眼光阅读别有一番乐趣

在或流俗或情色或过于枯燥的阅读物中找到自己独特的阅读视角,是很有成就感的事,换句话说,如果能从心灵鸡汤里找到别样的营养或乐趣,那就读呗。

第十六条不名誉的畅销书也是书

说完阅读个性,我们也要说说阅读共性。不是所有的畅销书都该读,但也不是所有的畅销书都不能读。不要总觉得自己是全方位少数派,这样太傲娇,作为成年人应该有勇气承认自己至少有51%的可能是人群中的大多数。畅销书之所以畅销,就因为它踩中了大多数人的某个死穴。

第十七条读完一本书,只记得一句话,别自责,你做得很棒了,那本书也挺不错了

常听到对满书架的书表示困惑的声音:哇,这么多书,你都读过吗?这问题固然可笑,但有时候,看着书架,自己问自己,你读是读了,但记住了什么?顿生鄂然。有些书固然化成了精气神无需记住,但还有很多真想不起来。所以后来,无论读一本书或朋友圈的一篇文章,读完都问下自己,你记住了哪句话?只要有明确的一句话,就觉得值当了。

第十八条读别人的书

书非借不能读,应该还有另一层意思,类似‌‌“别人家的饭菜更诱人‌‌”,因为审美没那么疲劳。一个人的饮食口味是童年期就基本确定的,阅读口味虽说没那么固执,但越是‌‌“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就越是不知道‌‌“自己其实还会喜欢什么‌‌”。说了不少微博、朋友圈的坏话,这里必须提点好处,倘佯在口水与转发的海洋里,你有没有过那么小小的一刹那,意识到原本百分百会错过的某书某人,就因为有人虚荣心作祟的那么一晒,从此将走进你的人生?

第十九条绝不要放过图书馆

还有什么能跟图书馆比呢?成排成排的书,随便挑,免费拿,绝对是尊贵的享受,VIP级的待遇啊。,所以,无论是市图书馆、校图书馆、单位图书馆,还是荒岛图书馆,都不要放过,那都是大脑撒野的好地方。当然图书馆也有毛病,一旦你想找本确切的书,就异常困难。首先,它可能恰好没有,或者被借走了;其次,那本书几乎一定不在电脑示明的位置上,你必须在周边找,运气好五六分钟,运气不好半个小时都找不到,那时候你真的会有请巫师卜卦的冲动。再有,借的书不能写画,就像对着生日蜡烛却不能吹一样,这很困扰人。这时候,就只能指望自己有做阅读笔记的好习惯了。

第二十条处理阅读笔记的最好方式是什么?

答案是,时不时拿出来翻一翻。频率不用太多,跟你翻出过往小忧伤小挫折小成就的频率相当即可。

 

书是读不尽的,就读尽也是无用,许多书都没有一读的价值。多读一本没有价值的书,便丧失可读一本有价值的书的时间和精力;所以须慎加选择。你自己自然不会选择,须就教于批评家和专门学者。我不能告诉你必读的书,我能告诉你不必读的书。

我所指的不必读的书,是谈书的书,是值不得读第二遍的书,走进一个图书馆,你尽管看见千卷万卷的纸本子,其中真正能够称为‌‌“书‌‌”的恐怕还难上十卷百卷。你应该读的只是这十卷百卷的书。在这些书中间你不但可以得到较真确的知识,而且可以于无形中吸收大学者治学的精神和方法。这些书才能撼动你的心灵,激动你的思考。

其它像《文学大纲》《科学大纲》以及杂志报章上的书评,实在都不能供你受用。你与其读千卷万卷的诗集,不如读一部《国风》或《古诗十九首》,你与其读千卷万卷谈希腊哲学的书籍,不如读一部柏拉图的《理想国》。

你也许要问我像我们中学生究竟应该读些什么书呢?这个问题可是不易回答。你大约还记得北京《京报副刊》曾征求‌‌“青年必读十种‌‌”,结果有些人所举的十种尽是几何代数,有些人所举的十种尽是《史记》《汉书》。本来这种征求的本意,求以一个人的标准做一切人的标准,好像我只欢喜吃面,你就不能吃米,完全是一种错误见解。各人的天资、兴趣、环境、职业不同,你怎么能定出万应灵丹似的十种书,供天下无数青年读之都感觉同样趣味,发生同样效力?

我特地去调查了几个英国公共图书馆。他们的青年读品部最流行的书可以分为四类:

1.冒险小说和游记

2.神话和寓言

3.生物故事

4.名人传记和爱国小说

其中代表的书籍是凡尔纳的《八十日环游世界记》和《海底二万里》,笛福的《鲁滨逊飘流记》,大仲马的《三剑侠》,霍桑的《奇书》和《丹谷闲话》,金斯莱的《希腊英雄传》,法布尔的《鸟兽故事》,安徒生的《童话》,骚德的《纳尔逊传》,房龙的《人类故事》之类。

这些书在外国虽然流行,给中国青年读,却不甚相宜。中国学生们大半是少年老成,在中学时代就欢喜煞有介事的谈一点学理。他们――包括你和我自然都在内――不仅欢喜谈谈文学,还要研究社会问题,甚至于哲学问题。这既是一种自然倾向,也就不能漠视,我个人的见解也不妨提起和你商量商量。十五六岁以后的教育宜重发达理解,十五六岁以前的教育宜重发达想象。所以初中的学生们宜多读想象的文字,高中的学生才应该读含有学理的文字。

谈到这里,我还没有答复应读何种书的问题。老实说,我没有能力答复,我自己便没曾读过几本‌‌“青年必读书‌‌”,老早就读些壮年必读书。比方中国书里,我最欢喜《国风》《庄子》《楚辞》《史记》《古诗源》《文选》中的《书笺》《世说新语》《陶渊明集》《李太白集》《花间集》《张惠言词选》《红楼梦》等等。

在外国书里,我最欢喜济慈、雪莱、柯尔律治、白朗宁诸人的诗集,索福克勒斯的七悲剧,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李尔王》和《奥塞罗》,歌德的《浮士德》,易卜生的戏剧集,屠格涅夫的《处女地》和《父与子》,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莫泊桑的小说集,小泉八云关于日本的著作等等。

如果我应北京《京报副刊》的征求,也许都把这古董洋货捧上,凑成‌‌“青年必读书十种‌‌”。但是我知道这是荒谬绝伦。所以我现在不敢答复你应读何书的问题。你应该请教你所知的专门学者,请他们各就自己所学范围以内指定三两种青年可读的书。

你如果请一个人替你面面俱到的设想,比方他是学文学的人,他也许明知青年必读书应含有社会问题科学常识等等,而自己又没甚把握,姑且就他所知的一两种拉来凑数,你就像问道于盲了。同时,你要知道读书好比探险,也不能全靠别人指导,自己也须费些工夫去搜求。我从来没有听见有人按照别人替他定的‌‌“青年必读书十种‌‌”,或‌‌“世界名著百种‌‌”读下去,便成就一个学者。别人只能介绍,抉择还要靠你自己。

读书方法,我不能多说,只有两点须在此约略提起:

第一,凡值得读的书至少须读两遍。第一遍须快读,着眼在醒豁全篇大旨与特色。第二遍须慢读,须以批评态度衡量书的内容。

第二,读过一本书,须笔记纲要精彩和你自己的意见。记笔记不特可以帮助你记忆,而且可以逼得你仔细。

各人天资习惯不同,你用哪种方法收效较大,我用哪种方法收效较大,不是一概而论的。你自己终久会找出你自己的方法,别人决不能给你一个方法,使你可以依法炮制。

十几年前我曾经写过一篇短文谈读书,这问题实在是谈不尽,而且这些年来我的见解也有些变迁,现在再就这问题谈一回,趁便把上次谈学问有未尽的话略加补充。

学问不只是读书,而读书究竟是学问的一个重要途径。因为学问不仅是个人的事而是全人类的事,每科学问到了现在的阶段,是全人类分途努力日积月累所得到的成就,而这成就还没有淹没,就全靠有书籍记载流传下来。书籍是过去人类的精神遗产的宝库,也可以说是人类文化学术前进轨迹上的记程碑。

我们就现阶段的文化学术求前进,必定根据过去人类已得的成就做出发点。如果抹煞过去人类已得的成就,我们说不定要把出发点移回到几百年前甚至几千年前,纵然能前进,也还是开倒车落伍。读书是要清算过去人类成就的总账,把几千年的人类思想经验在短促的几十年内重温一遍,把过去无数亿万人辛苦获来的知识教训集中到读者一个人身上去受用。有了这种准备,一个人总能在学问途程上作万里长征,去发见新的世界。

历史愈前进,人类的精神遗产愈丰富,书籍愈浩繁,而读书也就愈不易。书籍固然可贵,却也是一种累赘,可以变成研究学问的障碍。它至少有两大流弊。

第一,书多易使读者不专精。我国古代学者因书籍难得,皓首穷年才能治一经,书虽读得少,读一部却就是一部,口诵心惟,咀嚼得烂熟,透入身心,变成一种精神的原动力,一生受用不尽。现在书籍易得,一个青年学者就可夸口曾过目万卷,‌‌“过目‌‌”的虽多,‌‌“留心‌‌”的却少,譬如饮食,不消化的东西积得愈多,愈易酿成肠胃病,许多浮浅虚骄的习气都由耳食肤受所养成。

其次,书多易使读者迷方向。任何一种学问的书籍现在都可装满一图书馆,其中真正绝对不可不读的基本著作往往不过数十部甚至于数部。许多初学者贪多而不务得,在无足轻重的书籍上浪费时间与精力,就不免把基本要籍耽搁了;比如学哲学者尽管看过无数种的哲学史和哲学概论,却没有看过一种柏拉图的《对话集》,学经济学者尽管读过无数种的教科书,却没有看过亚当斯密的《原富》。做学问如作战,须攻坚挫锐,占住要塞。目标太多了,掩埋了坚锐所在,只东打一拳,西路一脚,就成了‌‌“消耗战‌‌”。

读书并不在多,最重要的是选得精,读得彻底。与其读十部无关轻重的书,不如以读十部书的时间和精力去读一部真正值得读的书;与其十部书都只能泛览一遍,不如取一部书精读十遍。‌‌“好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这两句诗值得每个读书人悬为座右铭。

读书原为自己受用,多读不能算是荣誉,少读也不能算是羞耻。少读如果彻底,必能养成深思熟虑的习惯,涵泳优游,以至于变化气质;多读而不求甚解,则如驰骋十里洋场,虽珍奇满目,徒惹得心花意乱,空手而归。世间许多人读书只为装点门面,如暴发户炫耀家私,以多为贵。这在治学方面是自欺欺人,在做人方面是趣味低劣。

读的书当分种类,一种是为获得现世界公民所必需的常识,一种是为做专门学问。为获常识起见,目前一般中学和大学初年级的课程,如果认真学习,也就很够用。所谓认真学习,熟读讲义课本并不济事,每科必须精选要籍三五种来仔细玩索一番。常识课程总共不过十数种,每种选读要籍三五种,总计应读的书也不过五十部左右。这不能算是过奢的要求。一般读书人所读过的书大半不止此数,他们不能得实益,是因为他们没有选择,而阅读时又只潦草滑过。

常识不但是现世界公民所必需,就是专门学者也不能缺少它。近代科学分野严密,治一科学问者多固步自封,以专门为藉口,对其他相关学问毫不过问。这对于分工研究或许是必要,而对于淹通深造却是牺牲。宇宙本为有机体,其中事理彼此息息相关,牵其一即动其余,所以研究事理的种种学问在表面上虽可分别,在实际上却不能割开。

世间绝没有一科孤立绝缘的学问。比如政治学须牵涉到历史、经济、法律、哲学、心理学以至于外交、军事等等,如果一个人对于这些相关学问未曾问津,入手就要专门习政治学,愈前进必愈感困难,如老鼠钻牛角,愈钻愈窄,寻不着出路。其他学问也大抵如此,不能通就不能专,不能博就不能约。先博学而后守约,这是治任何学问所必守的程序。我们只看学术史,凡是在某一科学问上有大成就的人,都必定于许多它科学问有深广的基础。

目前我国一般青年学子动辄喜言专门,以至于许多专门学者对于极基本的学科毫无常识,这种风气也许是在国外大学做博士论文的先生们所酿成的。它影响到我们的大学课程,许多学系所设的科目‌‌“专‌‌”到不近情理,在外国大学研究院里也不一定有。这好像逼吃奶的小孩去嚼肉骨,岂不是误人子弟?

有些人读书,全凭自己的兴趣。今天遇到一部有趣的书就把预拟做的事丢开,用全副精力去读它;明天遇到另一部有趣的书,仍是如此办,虽然这两书在性质上毫不相关。一年之中可以时而习天文,时而研究蜜蜂,时而读莎士比亚。在旁人认为重要而自己不感兴味的书都一概置之不理。这种读法有如打游击,亦如蜜蜂采蜜。

它的好处在使读书成为乐事,对于一时兴到的著作可以深入,久而久之,可以养成一种不平凡的思路与胸襟。

它的坏处在使读者泛滥而无所归宿,缺乏专门研究所必需的‌‌“经院式‌‌”的系统训练,产生畸形的发展,对于某一方面知识过于重视,对于另一方面知识可以很蒙昧。

我的朋友中有专门读冷僻书籍,对于正经正史从未过问的,他在文学上虽有造就,但不能算是专门学者。如果一个人有时间与精力允许他过享乐主义的生活,不把读当做工作而只当做消遣,这种蜜蜂采蜜式的读书法原亦未尝不可采用。但是一个人如果抱有成就一种学问的志愿,他就不能不有预定计划与系统。

对于他,读书不仅是追求兴趣,尤其是一种训练,一种准备。有些有趣的书他须得牺牲,也有些初看很干燥的书他必须咬定牙关去硬啃,啃久了他自然还可以啃出滋味来。

读书必须有一个中心去维持兴趣,或是科目,或是问题以科目为中心时,就要精选那一科要籍,一部一部的从头读到尾,以求对于该科得到一个概括的了解,作进一步作高深研究的准备。

读文学作品以作家为中心,读史学作品以时代为中心,也属于这一类。以问题为中心时,心中先须有一个待研究的问题,然后采关于这问题的书籍去读,用意在搜集材料和诸家对于这问题的意见,以供自己权衡去取,推求结论。重要的书仍须全看,其余的这里看一章,那里看一节,得到所要搜集的材料就可以丢手。这是一般做研究工作者所常用的方法,对于初学不相宜。不过初学者以科目为中心时,仍可约略采取以问题为中心的微意。一书作几遍看,每一遍只着重某一方面。苏东坡与王郎书曾谈到这个方法:

‌‌“少年为学者,每一书皆作数次读之。当如入海百货皆有,人之精力不能并收尽取,但得其所欲求者耳。故愿学者每一次作一意求之,如欲求古今兴亡治乱圣贤作用,且只作此意求之,勿生余念;又别作一次求事迹文物之类,亦如之。他皆仿此。若学成,八面受敌,与慕涉猎者不可同日而语。‌‌”

朱子尝劝他的门人采用这个方法。它是精读的一个要诀,可以养成仔细分析的习惯。举看小说为例,第一次但求故事结构,第二次但注意人物描写,第三次但求人物与故事的穿插,以至于对话、辞藻、社会背景、人生态度等等都可如此逐次研求。

读书要有中心,有中心才易有系统组织。比如看史书,假定注意的中心是教育与政治的关系,则全书中所有关于这问题的史实都被这中心联系起来,自成一个系统。以后读其它书籍如经子专集之类,自然也常遇着关于政教关系的事实与理论,它们也自然归到从前看史书时所形成的那个系统了。

一个人心里可以同时有许多系统中心,如一部字典有许多‌‌“部首‌‌”,每得一条新知识,就会依物以类聚的原则,汇归到它的性质相近的系统里去,就如拈新字贴进字典里去,是人旁的字都归到人部,是水旁的字都归到水部。大凡零星片断的知识,不但易忘,而且无用。每次所得的新知识必须与旧有的知识联络贯串,这就是说,必须围绕一个中心归聚到一个系统里去,才会生根,才会开花结果。

记忆力有它的限度,要把读过的书所形成的知识系统,原本枝叶都放在脑里储藏起,在事实上往往不可能。如果不能储藏,过目即忘,则读亦等于不读。我们必须于脑以外另辟储藏室,把脑所储藏不尽的都移到那里去。这种储藏室在从前是笔记,在现代是卡片。

记笔记和做卡片有如植物学家采集标本,须分门别类订成目录,采得一件就归入某一门某一类,时间过久了,采集的东西虽极多,却各有班位,条理井然。这是一个极合乎科学的办法,它不但可以节省脑力,储有用的材料,供将来的需要,还可以增强思想的条理化与系统化。预备做研究工作的人对于记笔记做卡片的训练,宜于早下工夫。

 

 

2012-10-18

我得实话告诉你:我已经没有办法读书了。

不是读不懂的那种不能,也不是因为厌倦而产生的那种抗拒。它无关理解力和情绪,而是好像一种生理上的疾病,自己对自己的一部分无能为力。我甚至连一个小节都无法读完,无法控制眼球转开去,似乎它在扭来扭去要找到一个停顿,否则就不肯继续工作。同时,读完一段文字之后,头脑里突然会空白一下,然后那些字句和含义就突然消失掉了。因为这样的缘由,也就谈不到理解,更无法形成一个整体印象。另外,更加让我恐惧的是,我的注意力根本无法长久地停留在一页纸上,它总是不断迁转,像一条水银做的蛇,在书页和无数想法之间钻进钻出,试图在两个本来毫无关联的点之间建立某种联系。而在大多数时候这样的努力是徒劳的,却白白浪费了心神,让人很快就觉得力倦神疲。

我想,这是几年来微博训练的结果。微博要求一个人迅速在各种信息之间跳转,不要在任意一条信息上停留过多时间。又要求一个人尽可能快地消费一条信息,迅速咬住它,吸干其中的汁液,然后一口吐掉。最后,对于那些在微博上原创内容的人来说,微博要求你能在海量的信息碎片中做快速筛选,然后在两个原本没有关联的碎片中建立联系,并且把这种联系以巧妙漂亮的手法表达出来,于是可以赢得观众的欢呼和掌声。无需知道“为什么”,只需要不断判断“是什么”,然后把一系列“是什么”组合起来。所以,哪怕是最简单的逻辑也都被抛弃了。我在微博上呆的时间足够长,因此受到的影响也就足够重。

相比之下,读书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模式。深度阅读需要你能够持续专注在书页上,集中全部精力,因为你在阅读的同时必须进行思考。需要一个人可以持续不断地阅读数万字,然后稍微停顿一下,整理思绪,完善脑海中关于这本书的架构,一点点形成整体印象。尤其是对于阅读量足够的人来说,阅读的过程里他会不断抽取脑海里的关联书籍进行分析和对比,读一本书相当是在同时翻阅十数本书籍。这种过程对于专注之力的要求极高,因为一旦思考被打断,就很难回到之前建立起来的阅读氛围之中,彻底从原书的意境中退出。

整个阅读的过程漫长而连续,伴随着静默和沉思。这一点和微博完全不同,微博是那种老师说一句,你就立即举手大喊“我知道!我知道!”的迅速反应。这不单是个习惯问题,它根本性地改变了思考的模式。形式即内容,载体决定内容,这在微博上体现得非常明显。微博是无需做思考的地方,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作出最恰当的反应才是最重要的,反应胜过一切,表态高于一切。通过微博的驯化,一个人很可能连大脑皮质的生理结构都已经发生了改变。针对热点编段子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所有的段子都不提供新鲜的想法,它们只是同义反复,试图各自对同一事物重新进行一次复述或者定义,从而一次次强化和放大了事物本身。所以,它是口渴时给予的盐。

有鉴于此,我在今天宣布暂停更新微博,同时也不去微博潜水,彻底从这个大环境里断开去。尝试着进行一些恢复性训练,包括阅读和写作。我想通过对一些长文本的阅读,恢复我以往的专注力,能够持续思考一件相同的事情。此外,利用写作把思考的过程完整连续地表述出来,恢复一下思考而非应对的能力。

这样停下来,才发现周围的世界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现在这世界基本上已经是一个由信息碎片所构成的大型显示屏,完整的信息已经非常少见。你所能知道的,只是此时此地此事的一瞬间。人们看起来对此似乎也很满足,听一个歌手60秒的歌唱决定他的去留,在搜索引擎返回的结果列中花5秒决定点开谁,在iPhone屏幕上跳出来的信息提示中凭借前十个字决定是否要打开阅读全文……卓别林的电影《摩登时代》里,产业工人在流水线上十多个小时重复相同的一个动作,而我们此刻每周七天,每天24小时面对信息碎片,等着作出反应。在这个新世界里,时间无始无终,只有一个个瞬态的当下。事件无头无尾,只有你此时此刻面对的一条简讯。我突然觉得极度的恐怖和绝望,觉得自己和一台自动机器没有什么区别:用眼睛读取一条信息碎片,用机械臂作出转发、回复、跳过三种选择。这一过程周而复始,无穷无尽。甚至,当你终于停下来休息,只不过几分钟就觉得无聊烦闷,继续拿起手机,把处理信息碎片当作了一种消遣!

在过去,我做过许多决定。其中许多事后看来太过冲动,当时并没有做过审慎的思考。但是,暂停微博这个想法一经升起,就很难从心中驱逐掉。一直到我写下通告,关闭网页,突然在心底里产生了一种解脱的轻松。此刻,我依然无法连贯地读完一本书,但是看起来我已经恢复了写一千五百字以上文章的能力。谢天谢地,我依然有能力从事这种古老的自我表达形式。在碎片的世界里,努力形成一点“块”。我希望它们能够变成“面”,甚至是“体”,这样我也可以在被各种碎片信息轰炸和追杀之余,找到一个地方喘息。

我是个碎片信息低能者,这就和阅读障碍、密集物体恐惧症一样,是一种严肃的病症。但是,我的病症并没引起到世人足够的重视,这让我觉得非常不公平。别人只需要在餐桌上轻轻说一声“我有密集物体恐惧”,主人就立即带着足够的歉意,把向日葵给撤了下去。同时,又能对你大口吞咽鱼子酱表示充分的理解。谁能理解我这样的碎片信息低能者呢?

在新浪微博刷屏玩的时候,我单日最高可以刷上一百条。按照每条10个回复、5个转发计算,我每天要浏览1500条信息。加上我关注的人,他们的发言和针对他们的跟贴,信息的总量可能要上升到3000条以上。我想这远不是我的极限,在饭否我关注了上万人,在腾讯微博我关注了上千,根据过往的统计,我每日处理碎片信息的极限大约在8000条左右。这个数量让我感觉非常沮丧,因为加上Twitter、Facebook、豆瓣、微信、QQ上的消息,我的碎片信息处理能力不及每日收取的信息的一半。

幸运的是,我呆在网络上的时间足够长,以至于可以自己可以发明各种信息过滤器。过滤标准是我自己拟定的:对于信息发布源数量的限制应该使得它们少到可以在2小时内浏览完毕,同时又不至于让我错失自己关注的领域里每天发生的重要事件。经过这样的过滤与压缩,我每天依然要浏览近千条信息,而一天只有24小时。考虑到许多信息在浏览后可能要跟进,搜索相关资料和背景,我觉得每天只有24小时的限制怎么都不能算合理。但是,我更改不了太阳东升西落,结论就只能是我低能。

回想起多年前,研究南京大屠杀的华裔美国女作家张纯如猝然辞世,我以网友的身份帮一份报纸编辑两个整版的纪念专题。在48小时内我几乎不休不眠,浏览了所有能找到的和张女士有关的网页,我甚至搜索到了她的高中同学会内部通讯。我阅读了关于她的所有书评,以及因为她那本书在美国本土引发的学术争议。最后,我根据自己的理解完成了那个专题。我相信那个专题多少有些用处,那大概是国内媒体第一次全面介绍张纯如的一切,以至于中国某官方媒体的“驻外记者”几乎是原封不动地把我的文章“根据国外媒体报道编译”回了中国。

这件事在今天想来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如果我在社交网络的搜索引擎上找寻关于她的资讯,相信返回的都是整屏的转载,内容都大同小异。同时,我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思考她是谁,以及她做了什么之类的问题。我没有48小时,我大约有5分钟的时间编发第一条关于纪念她的文字,点上蜡烛,写上“是中国人的就转”。然后又有10分钟的时间编发第二条内容,一定会有一张她和孩子的照片,幸福地站在阳光下,然后找一个类似母子情深这样的动情点写一句戳中人心的话语。如果这一切都还没有把我的资讯变为当日的传播热点,那么我可以在随后的悼念高潮中找一条恶意攻击和诽谤她的信息,只需要写上“晒傻逼”三个字,然后点击转发键,一次可以预见的转发小高潮会在几分钟后发生。

比较而言,我还是更倾向于前一种方式。严格地说,我更希望事发的时候有记者能够采访张纯如的家人、同学、同事、出版商,找到那场大论战里支持她和反对她的双方当事人,用一手资料写两个版面的深度报道。在核心报道中,请最好的记者按照她的心路历程写一遍她的人生,揭示她对历史和人性的无尽挖掘如何毁灭了她自己。证明即便是年深月久,历史上曾经的暴行也依然有吞噬人心的力量,足以让一位女性陷于抑郁和绝望。我想那可能是一个更好的报道,远比我利用引擎做出来的文章强。信息处理并不是无所不能,哪怕掌握了所有的网页,它们也不能自动组合,还原一个血肉之躯的体温。

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我是个碎片低能者。因为所有的记叙和描述,除了还原事实之外更多的是带给人们情感上的体验。140字可以做到相同的事情,但是我更愿意用8000字加5张图片的力量。

最后,我在信息结构和技术架构方面对信息碎片花费的精力也能证明我的低能。关于Twitter、微博、Facebook、Instagram、line、Buzz、google Plus等等基于人际关系的碎片化信息处理的互联网产品,我花费了数百个工作日进行分析。SNS是Web2.0的余韵,代表了“先进文化的发展方向”。其理念激动人性,效能令世人瞠目结舌。虽然说一切伟大胜利首先基于理念的胜利,但是SNS类产品类似乌托邦的外衣褪去,我逐渐怀疑那些理念。我怀疑根本没有所谓理念的胜利,在今天这个时代里,一切胜利都是行销的胜利而已。

没有所谓众生喧哗,只有众声同义反复。没有所谓自我,根本上来说,一个人的自我根本就算个屁。这是人人讲述但是无人倾听的时代,这是人人展示自我但是无人喝彩的时代。人类历史上最富野心和最聪明的头脑在为了如何制造更多信息碎片而绞尽脑汁,为了如何愉悦一个个其实根本无人欣赏的自我,如何鼓励他们展示分享更多关于自己的碎片信息而疯狂工作设计各种巧妙的产品。这是一个为了帮助人们约炮而耗费数十工程师数百工作日,用数十万行代码给予虚拟承诺的时代,而这一切本可以用手以简便程序解决的事情。

我觉得我无法张开双臂拥抱信息碎片化这种所谓时代的变革方向,同时,我也不觉得把自己由蛋白质组成的大脑比拟为总线并行处理的CPU是一件很Cool的事情。如果人类进化是如此迅猛,进化论在时间尺度上如此陡峭,那么我们的盲肠早应该在几千年前就已经消失,而不是时至今日依然用炎症来麻烦我们。我要祝福那些宣称自己的大脑可以并行运算的人,不过即便他们可以灵活地切换大脑工作模式,在碎片处理和深度计算之间跳跃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过是个低能。

关于这件事情,让我用一个故事结束今天的讨论:在无数个世纪里,这个世界上的每个角落都散布着无数的暗影。只要日光照耀之地,就一定有暗影投下。关于这些暗影的色泽、大小、明暗,可以写下车载斗量的文字。如果先民也有微博的话,那么关于日影的记叙性文字大概会是一个可怕的数量。在公元前三世纪,古埃及小镇阿斯瓦夏至那一天,正午太阳直射井底。亚历山大图书馆馆长埃拉托色尼记下了这件事,并在几年后的夏至,于阿斯瓦正北的亚历山大同一时刻记录了水井的影子——太阳和垂直方向有7度偏差。于是,他得到了地球的周长,和今天的测量误差在5%以内。

老实说,我不记得埃拉托色尼这个名字,也不记得阿斯瓦。但是我一直记得这种论证的优美,搜索引擎可以帮我在整个故事的拼图上填补上这些人名和地名,但它不会带来这种优美。哪怕我携带了关于这次实测试验的所有碎片都不成,就像埃拉托色尼当初,在日影下突然顿悟这些碎片之间潜在的联系时一样,知道世界每个角落都有暗影是一回事,知道如何在其中两个暗影之间建立联系,那是另外一件事。

为此,我愿意低能一点,我怕错过了这种在两千年后依然直指人心的优美。

昨天去北京植物园逛,顺路谒了梁启超墓。今天看到一则段子:梁启超在17岁娶妻之后,曾以为岁月就这么平静的过去了,直到他遇见了——康有为。康梁邂逅的时候梁启超才17岁,康有为已经32岁了。当时梁启超已经中了举人,康有为还只是个秀才。与康有为的邂逅改变了梁启超的人生道路,在遇到康有为之前,梁启超轻松考中举人,遇到康有为之后梁启超去考进士,然后挂了。

钱穆曾经评价梁启超,说他天分极高,但用功不扎实。这显然是拜康有为所赐。梁启超是个高调的人,但如果与康有为的大气粗放风格相比,梁启超就显得相当低调内敛了。梁启超第一次见到康有为,就像庄子寓言里的河伯见到海神一样——瞬间被征服了,被康有为的强大气场和深不可测的学问秒杀了——康有为读过的书太多了,扯起来太振聋发聩了。

康有为是个读书猛人。猛到什么程度呢?没有他不懂的东西。只要别人懂的东西,他都懂;就算别人都不懂的东西,他也懂。所以,梁启超的那些招数在康有为面前完全拿不出手——直接被康有为的强大内力给震飞了。康有为的风格类似于今天的‌‌“学霸‌‌”。他之所以能成为学霸是因为读书的方法很‌‌“潮‌‌”——他完全不按照传统的治学路径,而颇有点类似今天的学霸型教授狂翻reference,狂发论文的那种。如果康有为在今天的经济学界混,他就是Acemoglu。正因为他的读书方法太超前了,所以在当时死得很惨,以至于花了很多年时间才考中举人。

康有为读书治学有几个特点。第一,公认的一流paper他认为是二流,公认的二流paper他认为是一流。比如,别人读《春秋》以《左氏传》为宗,康有为就以《公羊传》为宗。书法领域也是如此。总而言之,他要和别人不一样。第二,康有为读书极其注重效率。换句话说,很急功近利。最典型的体现是,他教学生读书时把几乎每一本书都计算好花几天能读完。他认为儒学入门的书是《公羊传》、《春秋繁露》,一般人几天就能读完入门,天资愚钝的人不到一月也能读完入门。他认为诸子百家一个多月就读完了。第三,他认为要研究目录之学。也就是说,即便你不可能读完所有的paper,你也要把所有paper的名字记住——这样,自己写文章和发表议论时就可以refer到了。(我突然想到韩寒写《三重门》的那时候拿小本抄典故的故事,嘿嘿。)第四,他完全不偏科。就算你提到当时任何一所大学里最冷门的那个专业,他也会对那个专业有所研究。他不仅研究动物学、植物学,还研究力学、热学、光学、电学,还有化学,微积分就更不用说了。此外,外交学、国际关系学也是他的长项——我勒个去!现在你不难理解为什么梁启超见第一面就给他跪了吧。

那么,对于这些专业学科他究竟了解多深呢?《南海师承记》中有他给学生讲数学的一段。看过就恍然大悟了。他说,西方人研究数学首先研究点,然后研究三角,再然后是开方、割圆、椭圆、曲线、抛物线、罗线,到了罗线和微积分就是数学中比较高深的地方了。他还说,西方的《几何原本》和中国的《周髀算经》几乎同时,但《周髀算经》比起《几何原本》弱爆了。但是他没有详细给学生讲微积分。他只是总结说,数学中比较要紧而实用的有两块,一块是对数,一块是代数。对数可以查表,代数需要计算。我一开始想不通对数哪里实用,后来明白他扯到对数是装饰用——如果只说代数大家都知道显不出来他独特,如果只说对数大家都不知道于是就不稀罕,所以,一定要说的东西既有大家知道的一部分,又有大家不知道的一部分。末了,他总结说,代数可以笔算,可以珠算,比较起来,珠算没有笔算好,因为珠算错了不好改正。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的数学课就讲完了。

钱穆也是个读书猛人。(钱穆先生也是我最敬佩的晚近学人。)钱穆的读书特点和康有为大相径庭,他读的每一本书都是从头到尾完整读完。他少年时候读书总是贪多,很多书读个开头就放下,有一次在读《汉书》的时候突然觉得这样读下去了无收获,于是此后再读的每一本书都从头读到尾。钱穆的风格可以叫做‌‌“学尊‌‌”——所有的参考文献,他都了然于胸。而最不可思议的是,他在每一本书都读得极其认真的情况下,读过的书并不少。如果像康有为那样狂记书目和参考文献的话,涉猎多并不太难。钱穆虽然不及康有为在西学方面涉猎那么多,但在中学方面能达到同时精通很多领域。这源于钱穆的治学眼光。

钱穆先生读书治学,眼光极其犀利,功力极其精湛。他能够分得清楚什么问题重要,什么问题次要,什么问题无关紧要。打个比方,就像初学微积分时,很多学者都在狂做求积分的题海战术,钱穆却把所有公式、定理、推论、法则等从头到尾推导了一遍。他完全没有把一丁点儿时间浪费在边角问题的纠纷上去。孔子说,吾道一以贯之。钱穆的读书治学路径就是‌‌“一以贯之‌‌”的。

最能体现这点的有个例子。钱穆的煌著《先秦诸子系年》开篇是‌‌“孔子生年考‌‌”,这个问题是学者聚讼了两千年的问题,也就是说实际上是无解的问题。钱穆完全不再罗列任何证据,而是把历来持两种说法的文献名都罗列下来,然后提到韩非子的一个故事:两个人对一个无解的问题争论不休,以后息者为胜。所以,钱穆说按照这个方法姑且取后说,并指明孔子的生年只是孔子个人年寿问题,与世运升降、史迹转换、人物进退、学术流变无足重轻。

我当时看到这里觉得简直太赞了——还有比这更好的解决方法吗?搞笑的是,今天还有高校的教授,拿孔子生年这个聚讼了两千年都无解的话题写成论文,发在三流的杂志上。更可笑的是,网上还有人说钱穆‌‌“折腾了半天什么都没有考,还说些风凉话‌‌”,认为钱穆这样做是‌‌“瞎耽误功夫‌‌”。

这就好比两个备考GRE的学生,一个在狂模考狂亮红灯的同时,还不忘记嘲笑旁边备单词的那个,认为背单词是‌‌“瞎耽误功夫‌‌”。究竟背单词是王道呢,还是模考是王道呢?搞清楚了这个问题,差不多就知道什么是读书之‌‌“本‌‌”了。读书要学会‌‌“务本‌‌”,本立而道生。

最后,照例引用一句孔子的话来结束‌‌“读书‌‌”这个话题:

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