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花灯 下的文章

我一直觉得,论传统,元宵节才该是中国的情人节。

—— 哪位会说,七夕嘛。可是七夕讲的是夫妻团聚,牛女鹊桥,传统上是乞巧节。“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论起来,该是 “老夫老妻恩爱节”,才比较对路嘛。元宵节,那就大大不同了。

传统上,元宵节闹花灯,据说最早是为了以火祭圆月,驱赶蛇虫鼠蚁,祝福来年丰熟。但中国人民多聪明啊。从火烛祭月,慢慢就发展到元宵挂灯,然后就变成了元宵灯会。

现在我们觉得没啥稀罕,毕竟现代电气化之后,通宵达旦的明亮,已成惯例。飞机上俯瞰,每个大城市,都是一片灯火璀璨。但古代不同啊:灯烛昂贵、费操作(需要剪烛之类)且危险(有着火嫌疑)。满城灯光,那是真难得。

欧阳修(也有说是朱淑真的)写:“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现在看,觉得没啥:去哪个大排档,叫一碗炒粉加辣,那大灯还不是给你照得亮堂堂?在古代,那就不容易了。寇准用巨烛通宵达旦,被时人认为奢侈。“亮如白昼” 这个形容词的味道,电气化时代之前的人不太能感觉到。如果您在荒野山村生活过,半夜摸黑起床,听见风声、狗叫,看外面一片青黑,伸手不见五指,大概多少能觉出,“亮如白昼” 有多难了。

辛弃疾那句传奇的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大家都知道。妙在前面,一阙半词,都在描述花灯美人:“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只有前面花灯繁盛,才体现出最后这句的美好。

题外话,周星驰《食神》结尾,庙街之上,也是一片灯火。周星驰回过头,看到莫文蔚向他走来,甜美结局。灯火的梦幻美感,莫此为甚。

还是说欧阳修(朱淑真)这个:“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这和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格调很像。但欧阳修这个,给人感觉缠绵得多。大概因为桃花春风只是怅惘,元夜花灯的明亮夜晚更让人迷离?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这句词,琼瑶阿姨用在过某首歌词里,那是《梅花三弄》第二部《鬼丈夫》的主题歌。男女主角,就在灯会认识的。

几年后,又一部剧,《大明宫词》。我私人认为最美年华的周迅扮的太平公主,在《长相守》伴奏里,揭开了赵文瑄扮的薛绍的面具,背景是一片长安花灯。那是我认为李少红导演拍过,最美丽的一个镜头。

这里就得说,元夜花灯最妙的一处:它挺照顾古代女性的。

古代许多时候,女性不让出门。但元夜看灯,就好一些。宋宣和年间,皇城端门摆金瓯酒,许百姓喝,然后出了个极好玩的故事。有个女子喝了酒,偷了金酒杯,被押到御前。女子当场诵了首《鹧鸪天》:“月满蓬壶灿烂灯,与郎携手至端门。贪看鹤阵笙歌举,不觉鸳鸯失却群。天渐晓,感皇恩。传宣赐酒饮杯巡。归家恐被翁姑责,窃取金杯作照凭。”跟郎君手拉手出来,人多,散了;回去怕被翁姑骂,偷个金杯,作为自己在此的凭证。宋徽宗这么风流没谱的人,当然一听大喜,就把酒杯赐给她了。大概不妨说,元夜,属于手拉手晃荡的爱情。

还有更艳的,张岱《陶庵梦忆》里有两个段子,也是女子唱主角。—— 说十五夜,灯残人静,来了六七个美女买酒,一大甕没开封的,倏忽而来,倏忽而去。大家只好瞎猜,是女人星,是酒星。—— 说十五夜,有无赖在城隍庙旁开了个场所,让俊美童子在里面提供服务。当晚来了个美少年,对某童子动手动脚,解了衣服后,敢情这美少年是女扮男装的。她玩过了童子,天不亮就走了。人们就瞎猜:是不是狐仙呢?

所以了:比起七夕的老夫老妻恩爱相逢,还是元夜比较浪漫、自在又刺激?无论相逢的惊喜(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还是未能再见的感伤(泪湿春衫袖),甚至饮酒美女、男扮女装的美少年、“小姐,你认错人了”,都充满梦幻感。

今年,大家可能感受尤其深些:把在家呆两周就渴盼出门的心情,移想到古代:没有互联网、游戏机、电视剧的人们,一年都在琢磨元夜时 “人约黄昏后”。这得是啥感觉呢?

元宵,按例该吃汤圆。我们无锡的汤圆,就讲究四色馅儿。芝麻馅儿磨细如流,浓稠香滑。豆沙馅儿讲究个膏腴丰润,聪明的老板懂得多放油。再便是猪肉馅儿。我有北方朋友,初见猪肉馅汤圆,一怔,“汤圆不都是甜的吗?怎么这里有肉?” 吃了一口,对我说:“不愧是你们无锡 —— 肉馅儿都是甜的!”最后是猪油菜馅儿:这大概是别处人最见不得的了:乃是青菜剁成泥,加糖与猪油混溶,碧绿甜浓。菜馅儿已经很奇异,又是甜的,只有我们无锡本地的老人家,才爱在菜市场捧一碗吃。本地年轻人吃已经嫌腻了,外地人看着两眼发直。

我在无锡待着时,也不太爱吃汤圆;离开无锡很多年后,每次回去,都想吃:哪怕齁甜,还是想吃。大概就像古代人,在孤单与黑暗中久了,才会觉得满城花灯牵手走,是件开心的事吧?

再等等吧,困难总会过去的。

以前写过这个:曾经汤圆不叫汤圆,叫元宵。传说有位姓袁的大人物下面有拍马屁的,认为元宵 = 袁消,不吉利,逼着改叫汤圆。后来那位大人物没了,到元宵节,满街店铺起了牌楼,尽情放灯,“出售元宵”。

再吓人的困难,总有过去之时。再耐心一下,总会等到漫天花灯时节,携伴侣手看月亮的好时候。

大家元宵快乐呀。

故乡的元宵是并不热闹的。

没有狮子、龙灯,没有高跷,没有跑旱船,没有‌‌“大头和尚戏柳翠‌‌”,没有花担子、茶担子。这些都在七月十五‌‌“迎会‌‌”——赛城隍时才有,元宵是没有的。很多地方兴‌‌“闹元宵‌‌”,我们那里的元宵却是静静的。

有几年,有送麒麟的。上午,三个乡下的汉子,一个举着麒麟,——一张长板凳,外面糊纸扎的麒麟,一个敲小锣,一个打镲,咚咚当当敲一气,齐声唱一些吉利的歌。每一段开头都是‌‌“格炸炸‌‌”:

格炸炸,格炸炸,麒麟送子到你家……

我对这‌‌“格炸炸‌‌”印象很深。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是状声词?状的什么声呢?送麒麟的没有表演,没有动作,曲调也很简单。送麒麟的来了,一点也不叫人兴奋,只听得一连串的‌‌“格炸炸‌‌”。‌‌“格炸炸‌‌”完了,祖母就给他们一点钱。

街上掷骰子‌‌“赶老羊‌‌”的赌钱的摊子上没有人。六颗骰子静静地在大碗底卧着。摆赌摊的坐在小板凳上抱着膝盖发呆。年快过完了,准备过年输的钱也输得差不多了,明天还有事,大家都没有赌兴。

草巷口有个吹糖人的。孙猴子舞大刀、老鼠偷油。

北市口有捏面人的。青蛇、白蛇、老渔翁。老渔翁的蓑衣是从药店里买来的夏枯草做的。

到天地坛看人拉‌‌“天嗡子‌‌”——即抖空竹,拉得很响,天嗡子蛮牛似的叫。

到泰山庙看老妈妈烧香。一个老妈妈鞋底有牛屎,干了。

一天快过去了。

不过元宵要等到晚上,上了灯,才算。元宵元宵嘛。我们那里一般不叫元宵,叫灯节。灯节要过几天,十三上灯,十七落灯。‌‌“正日子‌‌”是十五。

各屋里的灯都点起来了。大妈(大伯母)屋里是四盏玻璃方灯。二妈屋里是画了红寿字的白明角琉璃灯,还有一张珠子灯。我的继母屋里点的是红琉璃泡子。一屋子灯光,明亮而温柔,显得很吉祥。

上街去看走马灯。连万顺家的走马灯很大。‌‌“乡下人不识走马灯,——又来了。‌‌”走马灯不过是来回转动的车、马、人(兵)的影子,但也能看它转几圈。后来我自己也动手做了一个,点了蜡烛,看着里面的纸轮一样转了起来,外面的纸屏上一样映出了影子,很欣喜。乾隆和的走马灯并不‌‌“走‌‌”,只是一个长方的纸箱子,正面白纸上有一些彩色的小人,小人连着一根头发丝,烛火烘热了发丝,小人的手脚会上下动。它虽然不‌‌“走‌‌”,我们还是叫它走马灯。要不,叫它什么灯呢?这外面的小人是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整个画面表现的是《西游记》唐僧取经。

孩子有自己的灯。兔子灯、绣球灯、马灯……兔子灯大都是自己动手做的。下面安四个轱辘,可以拉着走。兔子灯其实不大像兔子,脸是圆的,眼睛是弯弯的,像人的眼睛,还有两道弯弯的眉毛!绣球灯、马灯都是买的。绣球灯是一个多面的纸扎的球,有一个篾制的架子,架子上有一根竹竿,架子下有两个轱辘,手执竹竿,向前推移,球即不停滚动。马灯是两段,一个马头,一个马屁股,用带子系在身上。西瓜灯、虾蟆灯、鱼灯,这些手提的灯,是小孩玩的。

有一个习俗可能是外地所没有的:看围屏。硬木长方框,约三尺高,尺半宽,镶绢,上画一笔演义小说人物故事,灯节前装好,一堂围屏约三十幅,屏后点蜡烛。这实际上是照得透亮的连环画。看围屏有两处,一处在炼阳观的偏殿,一处在附设在城隍庙里的火神庙。炼阳观画的是《封神榜》,火神庙画的是《三国》。围屏看了多少年,但还是年年看。好像不看围屏就不算过灯节似的。

街上有人放花。

有人放高升(起火),不多的几支,起火升到天上,嗤——灭了。

天上有一盏红灯笼。竹篾为骨,外糊红纸,一个长方的筒,里面点了蜡烛,放到天上,灯笼是很好放的,连脑线都不用,在一个角上系上线,就能飞上去。灯笼在天上微微飘动,不知道为什么,看了使人有一点薄薄的凄凉。

年过完了,明天十六,所有店铺就‌‌“大开门‌‌”了。我们那里,初一到初五,店铺都不开门。初六打开两扇排门,卖一点市民必需的东西,叫做‌‌“小开门‌‌”。十六把全部排门卸掉,放一挂鞭,几个炮仗,叫做‌‌“大开门‌‌”,开始正常营业。年,就这样过去了。

一九九三年二月十二日

 

 

我生长的家乡是湘西边上一个居民不到一万户口的小县城,但是狮子龙灯焰火,半世纪前在湘西各县却极著名。逢年过节,各街坊多有自己的灯。由初一到十二叫‌‌“送灯‌‌”,只是全城敲锣打鼓各处玩去。白天多大锣大鼓在桥头上表演戏水,或在八九张方桌上盘旋上下。晚上则在灯火下玩蚌壳精,用细乐伴奏。十三到十五叫‌‌“烧灯‌‌”,主要比赛转到另一方面,看谁家焰火出众超群。

我照例凭顽童资格,和百十个大小顽童,追随队伍城厢内外各处走去,和大伙在炮仗焰火中消磨。玩灯的不仅要凭气力,还得要勇敢,为表示英雄无畏,每当场坪中焰火上升时,白光直泻数丈,有的还大吼如雷,这些人却不管是‌‌“震天雷‌‌”还是‌‌“猛虎下山‌‌”,照例得赤膊上阵,迎面奋勇而前。

我们年纪小,还无资格参与这种剧烈活动,只能趁热闹在旁呐喊助威。有时自告奋勇帮忙,许可拿个松明火炬或者背背鼓,已算是运气不坏。因为始终能跟随队伍走,马不离群,直到天快发白,大家都烧得个焦头烂额,精疲力尽。

队伍中附随着老渔翁和蚌壳精的,蚌壳精向例多选十二三岁面目俊秀姣好男孩子充当,老渔翁白须白发也做得俨然,这时节都现了原形,狼狈可笑。乐队鼓笛也常有气无力板眼散乱地随意敲打着。有时为振作大伙精神,乐队中忽然又悠悠扬扬吹起‌‌“踹八板‌‌”来,狮子耳朵只那么摇动几下,老渔翁和蚌壳精即或得应着鼓笛节奏,当街随意兜两个圈子,不到终曲照例就瘫下来,惹得大家好笑!

最后集中到个会馆前点验家伙散场时,正街上江西人开的南货店、布店,福建人开的烟铺,已经放鞭炮烧开门纸迎财神,家住对河的年轻苗族女人,也挑着豆豉萝卜丝担子上街叫卖了。有了这个玩灯烧灯经验底子,长大后读宋代咏灯节事的诗词,便觉得相当面熟,体会也比较深刻。

例如吴文英作的《玉楼春》词上半阕:茸茸狸帽遮眉额,金蝉罗剪胡衫窄,乘肩争看小腰身,倦态强随闲鼓拍。

元宵主要在观灯。观灯成为一种制度,似乎《荆楚岁时记》中就提起过,比较具体的记载,实起始于唐初,发展于两宋,来源则出于汉代燃灯祀太乙。

灯事迟早不一,有的由十四到十六,有的又由十五到十九。‌‌“灯市‌‌”得名并扩大作用,也是从宋代起始。论灯景壮丽,过去多以为无过唐宋。

笔记小说记载,大都说宫廷中和贵族彩里灯奢侈华美的情况。观灯有‌‌“灯市‌‌”,唐人笔记虽记载过,正式举行还是从北宋汴梁起始,南宋临安续有发展,明代则集中在北京东华门大街以东八面槽一带。

从《东京梦华录》和其它记述,得知宋代灯市计五天,由十五到十九。事先必搭一座高达数丈的‌‌“鳌山灯棚‌‌”,上面布置各种灯彩,燃灯数万盏。封建皇帝到这一天,照例坐了一顶敞轿,由几个亲信太监抬着,倒退行进,名叫‌‌“鹁鸽旋‌‌”,便于四面看人观灯。又或叫几个游人上前,打发一点酒食,旧戏中常用的‌‌“金杯赐酒‌‌”即由之而来。说的虽是‌‌“与民同乐‌‌”,事实上不过是这个皇帝久闭深宫,十分寂寞无聊,大臣们出些巧主意,哄着他开心遣闷而已。

宋人笔记同时还记下许多灯彩名目,‌‌“琉璃灯‌‌”可说是新品种,不仅在富贵人家出现,商店中也起始用它来招引主顾,光如满月。‌‌“万眼罗‌‌”则用红白纱罗拼凑而成。至于灯棚和各种灯球的式样,有《宋人观灯图》和《宋人百子闹元宵图》,还为我们留下些形象材料。由此得知,明清以来反映到画幅上如《金瓶梅》《宣和遗事》和《水浒传》插图中种种灯景,和其它工艺品——特别是保留到明清锦绣图案中,百十种极其精美好看旁缀珠玉流苏的多面球灯,基本上大都还是宋代传下来的式样。另外画幅上许多种鱼、龙、鹤、凤、巧作灯、儿童竹马灯、在地下旋转不停的滚灯,也由宋代传来。宋代‌‌“琉璃灯‌‌”和‌‌“万眼罗‌‌”,明代的‌‌“金鱼注水灯‌‌”,和用千百蛋壳作成的巧作灯,用冰琢成的冰灯,式样作法虽已难详悉,至于明代有代表性实用新品种,‌‌“明角灯‌‌”和‌‌“料丝灯‌‌”,实物在故宫还有遗存的。

历史博物馆又还有个《明宪宗宫中行乐图》,画的是宫中过年情形,留下许多好看成串成组宫灯式样。这个传世宫廷画卷,上面还有个松柏枝扎成上挂八仙庆寿的鳌山灯棚,及灯节中各种杂剧杂技活动,焰火燃放情况,并且还有一个乐队,一个‌‌“百蛮进宝队‌‌”,几个骑竹马灯演《三战吕布》戏文故事场面,画出好些明代北京民间灯节风俗面貌。货郎担推的小车,还和宋元人画的货郎图差不多,车上满挂各种小玩具和灯彩,货郎作一般小商人装束。照明人笔记说,这种种却是专为宫廷娱乐仿照市面上风光预备的。宫廷中养了七百人,就是为得皇帝一人开心而预备的。到万历时才有大臣上奏,把人数减去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