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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月》的镜头,从来没离开过一间公寓。一对新婚夫妇刚买了套公寓搬进去,软装还没弄完,先邀请朋友们来家里庆祝,聊天喝酒。即将到来的孩子。生活里的笑话。房间布置。政治局势。德里达。女主角在维也纳的个展和驻地项目。就像所有城市里的年轻人。有朋友送新人了一个应急背包作礼物,里面有手电筒和电池收音机,其他人还笑他过虑。

凌晨,战争在窗外到来。爆炸是不定时的。士兵聚集在楼下。年轻夫妇给亲人朋友们打电话,焦虑,恐惧,不安,该离开还是等待?加油站、超市和银行排起长队。镜头从未离开过这间公寓。战争在哪呢?战争就游荡在这个空间里。新闻里的声音、电话那头的讨论、窗户外的爆炸、士兵挨家挨户的敲门声,包裹了这间公寓。逃去奥地利吗?女主角是艺术家,她的个展和驻地此时听上去如此不真实,她怀疑艺术在此时毫无作用,现实强烈而直接,她想自己该去前线做志愿者,哪怕给大家调Molotov 鸡尾酒也好。这对新婚夫妇的“蜜月”,就是动身逃难。影片在这里结束。

艺术有什么用呢?乌克兰导演 Zhanna Ozirna “交卷”了。

走出影院,一个乌克兰女生站在楼梯处,直直地站着,摘下眼镜,抹眼睛,随及哭出声来。同伴拍她的肩。人们沉默地注视,用目光拥抱,然后离去。

这片子太低调了,如果不是遇到一个德国策展人跟我大力推荐,差点错过。赶着订了最后一场,大早上九点钟,现场只坐了几十个人。也不知之后会不会跟更多观众见面。

罗马尼亚电影《The New Year That Never Came》(《永未到来的新年》)讲述了1989年齐奥塞斯库末期,罗马尼亚普通人日常生活里的政治。《二手时间》影像版。堆了无数苏联笑话。全片都聚焦在十二月底那几天。导演本人显然对这个选题着迷,之前拍过同题短片,现在又扩展成长片。他现场Q&A时说,柏林墙倒塌是宏观事件,他更感兴趣微观视角下,“墙塌了”前后普通人的生活。处处是政治,但政治是在日常里的。片子里的角色选择很有代表性:学生、工人、“斯塔西”、戏剧演员、国家电视台编导,每个人在片中都遇到了一个麻烦,而这个麻烦都跟「系统」有关。

十几岁的大学生在学校里发表了错误言论,面临毕不了业的惩罚,可能要分配去工厂,他决定跟朋友一起润,俩人找了辆车就往边境去了(看了下地图罗马尼亚好像也润不出去……)。他父亲是国家电视台编导,此时也在剪辑室里焦头烂额——女主持人同事突然跑了(还是出事了),而她刚刚代表电视台声情并茂地录了一段新年献词,歌颂伟大的罗马尼亚和领袖。台里领导批示说,必须立即找到解决办法——把她剪掉也不行,不能让公众知道女主持人的缺席。他们决定找一个跟她长得像的演员或主持人,化妆一下来替代。找来找去,发现了国家戏剧团的一个演员长得像,就指示她来朗读那段新年献词。于是这位演员的烦恼也来了,献词里都是荒唐而可笑的话,现实已经溃烂至此,她良心和自尊上不想接这个“肉喇叭”的活儿,但又不敢反抗指令,就想了各种办法来逃脱。“斯塔西”是位中年男子,他经常找不同行业的人“谈话”,掌握舆情和动向,但在日常生活里呢,他是个孝子,他从小长大的老公寓楼要被强拆了,断水断电,老母亲拒绝搬走,决定以死相抗。他内心也很挣扎,但还是用工作中的套话劝,妈妈,城市发展不是件坏事呀,这也是为了人民好。妈妈骂了他一顿,坚决做钉子户。还有老实厚道的工人。他在厂子里是模范标兵,有个清贫但幸福的家庭。他七岁的孩子,给老家的爷爷写贺卡祝新年快乐,说你要给我妈妈祈祷,她的愿望是一个新的钱包,你也要记得祝福我爸爸,他的愿望是让“Uncle Nic”死。完了,“Uncle Nic”就是齐奥塞斯库。童言无忌。父母关起门来的“危险发言”被孩子学到了。工人大哥吓疯了,想尽各种办法补救,并惴惴不安地等待厄运降临。

每个人的日常和社会生活都割裂了。而把所有人的命运连起来的,是那个无所不能的「体制」。结局就是1989年12月齐奥塞斯库的广场讲话……随后“墙塌了”,导演结尾把电影和历史影像剪辑在了一起,这些角色,就是千千万万普通的罗马尼亚人。

巴西电影《我仍在此》,是《中央车站》等电影的著名导演沃尔特·塞勒斯新作,讲述了巴西军政府时期的一段黑暗历史,真实故事,改编自巴西作家Marcelo Rubens Paiva的非虚构原著。1971年,前国会议员、工程师Rubens Paiva一家人幸福生活在一起,养了六个孩子,家里经常招待朋友聚会,往来者都是报社主编、艺术家和作家等左翼人士。突然有天Paiva被带走了,从此消失,后来才有消息传出他遭受酷刑后被杀害。但巴西政府从来不承认,“查无此人”。电影主角是这位母亲Eunice。她忍住痛苦和崩溃,追索真相,同时以无尽的爱和勇气把六个孩子养大,而且她并未只是成为Paiva的“受难者家属”,她在四十多岁重返校园,修读法律,并成为巴西社会活跃的人权捍卫者和法律专家。她和Paiva的儿子Marcelo事发时才11岁,后来成为一名作家,写下了全家人的故事。

其实这种题材很适合拍成纪录片,电影容易“用力过猛”,成了陈腔滥调。但塞勒斯处理得很巧妙,保持他一贯擅长的情感叙事,镜头平缓、温柔,同时对政治和社会变迁场景保留了极大的克制,除了“真相与和解”的历史创伤,更多聚焦在一家人半世纪来的情感和命运,尤其是母亲Eunice这位女性的个人抗争。

巴西这部是主竞赛,肯定会上院线,罗马尼亚和乌克兰那两部会比较小众。但这类题材吧,电影还是比不上纪录片好看。乌克兰和伊朗近几年出了太多优秀纪录片,唉。

张恨水的理想可以代表一般人的理想。他喜欢一个女人清清爽爽穿件蓝布罩衫,于罩衫下微微露出红绸旗袍,天真老实之中带点诱惑性,我没有资格进他的小说,也没有这志愿。

因为我母亲爱做衣服,我父亲曾经咕噜过:‌‌‌‌“一个人又不是衣裳架子!‌‌‌‌”我最初的回忆之一是我母亲立在镜子跟前,在绿短袄上别上翡翠胸针,我在旁边仰脸看着,羡慕万分,自己简直等不及长大。我说过:‌‌‌‌“八岁我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穿高跟鞋,十六岁我可以吃粽子汤团,吃一切难于消化的东西。‌‌‌‌”越是性急,越觉得日子太长。童年的一天一天,温暖而迟慢,正像老棉鞋里面,粉红绒里子上晒着的阳光。

有时候又嫌日子过得太快了,突然长高了一大截子,新做的外国衣服,葱绿织锦的,一次也没有上身,已经不能穿了。以后一想到那件衣服便伤心,认为是终生的遗憾。

有一个时期在继母治下生活着,拣她穿剩的衣服穿,永远不能忘记一件黯红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地穿着,就像浑身都生了冻疮;冬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是那样的憎恶与羞耻。一大半是因为自惭形秽,中学生活是不愉快的,也很少交朋友。

中学毕业后跟着母亲过。我母亲提出了很公允的办法:如果要早早嫁人的话,那就不必读书了,用学费来装扮自己;要继续读书,就没有余钱兼顾到衣装上。我到香港去读大学,后来得了两个奖学金,为我母亲省下了一点钱,觉得我可以放肆一下了,就随心所欲做了些衣服,至今也还沉溺其中。

色泽的调和,中国人新从西洋学到了‌‌‌‌“对照‌‌‌‌”与‌‌‌‌“和谐‌‌‌‌”两条规矩——用粗浅的看法,对照便是红与绿,和谐便是绿与绿。殊不知两种不同的绿,其冲突倾轧是非常显著的;两种绿越是只推扳一点点,看了越使人不安。红绿对照,有一种可喜的刺激性。可是太直率的对照。大红大绿,就像圣诞树似的,缺少回味。中国人从前也注重明朗的对照。有两句儿歌:‌‌‌‌“红配绿,看不足;红配紫,一泡屎。‌‌‌‌”《金瓶梅》里,家人媳妇宁蕙莲穿着大红袄,借了条紫裙子穿着;西门庆看着不顺眼,开箱子找了一匹蓝绸与她做裙子。

现代的中国人往往说从前的人不懂得配颜色。古人的对照不是绝对的,而是参差的对照,譬如说:宝蓝配苹果绿,松花色配大红,葱绿配桃红。我们已经忘记了从前所知道的。

过去的那种婉妙复杂的调和,惟有在日本衣料里可以找到。所以我喜欢到虹口去买东西,就可惜他们的衣料都像古画似的卷成圆柱形,不能随便参观,非得让店伙一卷一卷慢慢的打开来。把整个的店铺搅得稀乱而结果什么都不买,是很难为情的事。

和服的裁制极其繁复,衣料上宽绰些的图案往往被埋没了,倒是做了线条简单的中国旗袍。予人的印象较为明晰。

日本花布,一件就是一幅图画。买回家来,没交给裁缝之前我常常几次三番拿出来赏鉴:棕榈树的叶子半掩着缅甸的小庙,雨纷纷的,在红棕色的热带;初夏的池塘,水上结了一层绿膜,飘着浮萍和断梗的紫的白的丁香,仿佛应当填入《哀江南》的小令里;还有一件,题材是‌‌‌‌“雨中花‌‌‌‌”,白底子上,阴戚的紫色的大花,水滴滴的。

看到了而没买成的我也记得。有一种橄榄绿的暗色绸,上面掠过大的黑影,满蓄着风雷。还有一种丝质的日本料子,淡湖色,闪着木纹、水纹;每隔一段路、水上飘着两朵茶碗大的梅花,铁划银钩,像中世纪礼拜堂里的五彩玻璃窗画,红玻璃上嵌着沉重的铁质沿边。

市面上最普遍的是各种叫不出名字来的颜色,青不青,灰不灰,黄不黄,只能做背景的,那都是中立色,又叫保护色,又叫文明色,又叫混合色。混合色里面也有秘艳可爱的,照在身上像另一个宇宙里的太阳。但是我总觉得还不够,还不够,像VanGogh画图,画到法国南部烈日下的向日葵,总嫌着色不够强烈,把颜色大量地堆上去,高高凸了起来,油画变了浮雕。

对于不会说话的人,衣服是一种言语,随身带着的一种袖珍戏剧。这样地生活在自制的戏剧气氛里,岂不是成了‌‌‌‌“套中人‌‌‌‌”了么?(契诃夫的‌‌‌‌“套中人‌‌‌‌”,永远穿着雨衣,打着伞,严严地遮住他自己,连他的表也有表袋,什么都有个套子。)

生活的戏剧化是不健康的。像我们这样生长在都市文化中的人,总是先看见海的图画,后看见海;先读到爱情小说,后知道爱;我们对于生活的体验往往是第二轮的,借助于人为的戏剧,因此在生活与生活的戏剧化之间很难划界。

有天晚上,有月亮底下,我和一个同学在宿舍的走廊上散步,我十二岁,她比我大几岁,她说:‌‌‌‌“我是同你很好的,可是不知道你怎样。‌‌‌‌”因为有月亮,因为我生来是一个写小说的人。我郑重地低低说道:‌‌‌‌“我是……除了我的母亲,就只有你了。‌‌‌‌”她当时很感动,连我也被自己感动了。

还有一件事也使我不安,那更早了,我五岁,我母亲那时候不在中国。我父亲的姨太太是一个年纪比他大的妓女,名唤老八,苍白的瓜子脸,垂着长长的前留海,她替我做了顶时髦的雪青丝绒的短袄长裙,向我说:‌‌‌‌“看我待你多好!你母亲给你们做衣服,总是拿旧的东拼西改,哪儿舍得用整幅的丝绒?你喜欢我还是喜欢你母亲?‌‌‌‌”我说:‌‌‌‌“喜欢你。‌‌‌‌”因为这次并没有说谎,想起来更觉耿耿于心了。

 

前段时间,何赛飞老师的一段视频引发热议,在话题冷却了几日后,我也想和大家分享一番感慨。

上文提到的视频情节大体经过为,某戏曲节目上,一位年轻演员呈现了精彩表演,在之后的评比环节中,主持人表示,这位年轻演员的水平虽高,但工作待遇却一直都没得到保障,不仅多年没有转正,而且每个月的工资也才只有区区的 1500 元,生活都难以为继。

主持人这番话显然勾起了何赛飞老师的愤怒,她先是高度评价了青年演员的业务水平,为他鸣不公,之后便开始怒斥相关机构违背中央精神,大搞形式主义,几百万几千万的经费用完,却完全没有成果展示给人民,说到激动处,何老师甚至怒吼着质问:“戏呢?!钱呢?!到哪里去了?!”

在这段视频的评论转发里,很多行业的从事者都纷纷表示自己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大家无不对这种欺上瞒下浪费公帑的行为切齿痛恨,但我想说,财富的浪费,只是这种敷衍行为的恶劣影响之一,除了钱之外,还有更大的浪费,即对人的浪费。

多年前,我曾经去南方观摩过某单位的讲解员评比,流程大概是每个讲解员选个主题,准备几页 PPT,然后上台做 10 分钟左右的演讲,台下几个评委负责打分,最后分数高的几位选手评个优秀,再颁个奖,完事。

我在现场看时,就觉得大部分参赛选手都只是走个过场,说点套话,弄几个 “规定动作” 就完了,分数都大差不差,那场评比是在下午,每个人讲 10 分钟,二十多个讲解员就是好几个小时,内容又实在平淡,以至于比赛时,整个现场弥漫着一股乏味的气氛,有的评委甚至趴在桌子上睡起觉来,每当一个选手表演结束后,评委就会被现场稀稀拉拉的掌声吵醒,然后睡眼惺忪地跟着一起鼓掌,等下个选手上台后接着睡。

我本以为这种煎熬会持续到结束,然而,有个姑娘的讲解却相当出彩,她一上台就给人完全不同的感觉,没有那些烂俗套路和做作的情绪化表达,反而轻松幽默,机敏频现,不仅讲解内容丰富鲜活,她还把自己的生活阅历和文物历史结合在一起,可谓灵气十足,其风格脱颖而出,就仿佛周杰伦的歌出现在了上世纪 70 年代,我当时心里就想,这姑娘肯定是优秀,没跑。

然而,在颁奖环节中,那姑娘根本就没有出现在优秀名额的领奖台上,她只是坐在下边跟着大家一起鼓掌,而台上拿优秀的几位着实让我不解,他们在演讲时,台下的评委分明在睡觉,他们都把评委给讲睡着了,怎么还能拿优秀呢?一个优秀到让人昏昏欲睡的讲解,意义何在?

事后,我和那位姑娘寒暄了一番,我能感觉到,她是真的热爱讲解工作,平时没少下功夫,也没少琢磨,虽然业务水平高,但在单位里也一直没啥发展,工资也就是当地平均水平,有时甚至还差点,可依然坚持着,其状态就和上文提到的青年演员一样,待遇微薄,没有前途,我俩互相勉励了一番就分别了,那之后,我们过年过节时还会发个信息互相问候一下,前年,我听说她离职了,好像是去了某平台做客服,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联系。

何赛飞老师的视频勾起了我这段回忆,我就想,如果那姑娘能留在原单位,给她发展的空间和机会,以她的才华和热情,定能做出一番成绩,造福广大观众和文博事业,然而,她和很多像她一样的年轻人没有被在乎,他们来了,他们努力,他们幻灭,他们离去,很多机构就是这样,在一次次形式主义的敷衍中,满不在乎地做着新陈代谢,哪怕是块红炭,晾在石头堆里,也有冷却的一天。

何赛飞老师在视频里怒吼着质问几百万几千万的钱去哪了,引得大家愤怒,但我想说,损失的钱毕竟是有形的,可人的创造力、热情、荣誉感和进取精神却是无形的,这些更宝贵甚至可遇不可求的东西也被毫不吝惜地浪费了,其损失难以计量。

敷衍的风漫不经心地吹过旷野,那一颗颗红炭的光和热就这样散尽在风里。

相比起中国插花的浮光掠影之路,日本的花道历史悠长而有延续。去日本采访几个花道名家,动辄一个家族就有几百年的历史,让人不由好奇,怎么靠花道一门,就能支撑家族这么久。这个问题会变成大文化的考察,诸如日本的国民性,日本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包括花道与日本审美体系的关系,未免大而空泛。还是忽略掉这些讨论,进入最直接的‌‌‌‌“目击‌‌‌‌”吧。

别说花道可以支撑起一个家族,走进草月流的草月会馆的瞬间,我就内心暗叫,插花能插出一幢大楼。这幢楼是日本经济腾飞年代的建筑设计师丹下健三的作品,整个建筑包裹在镜面玻璃之中,折射出街面的繁华。那个时代,也是草月流腾飞的年代,给大型的国际赛事插花,给奥运会开幕式插花,百货公司新开的庆典上也都是他们的作品。大楼选址位置极佳,豪宅林立的东京港区,对面就是皇太子御所,大片大片的清静无人的绿地,甚至可以用小森林来形容。御所属于天皇家族私有,带有古老的百年不动的气息,偏偏草月流的整个二楼窗户全透明,可以把整个御所的硕大森林尽收眼底,也算是某种现代局势下的对照记。

一楼也是丹下健三的设计,有陈列花道作品的展厅,有他构建的灰色的石庭。后来知道,这幢大楼在现代建筑史上颇为著名,很多建筑师会前来参观。所以来这里的人分成两种,一种是为插花而来,一种则是为了建筑。

为了给我展示作品,草月流派出了一位有十多年经验的教授中村草山,一板一眼,恍若舞台上京剧名家的动作。前面说了满屋子的华丽花材,最突出的是刚砍下来的几根高大的竹子。草月流的三代家元敕使河原宏是著名的艺术家,拍电影,做展览,当年的一大突破,就是把大量的竹子带上舞台做创作。今天的草山教授也是三下五除二,就将几根长竹子砍开,用铁丝、电钻和锤子,把新鲜的竹子做成了一件作品的容器。据说草月流的女性插花老师也一样,动手能力极为强悍,一般的木匠活,都不在话下。

印象最深的,反而是最简单的作品。中村从几十把山茶花中挑选了一枝,此刻正是茶花季,淡粉色的茶花开得旺盛,也不知道他怎么就选了这一枝,一共三朵茶花。他用剪刀轻松几下,剪下了大部分叶子、花苞,还有一朵盛开的花,留下了一朵垂下的花和少量的叶子,用清水洗净,插进了宝蓝色的玻璃花瓶。这种方式叫‌‌‌‌“一轮插‌‌‌‌”,如何在材料中做出取舍,就是个人的功力。

这时候才觉得,草月流满大厅里铺陈开来的花材,也不尽然是炫耀和铺张。让任何一个人面对这么多花材,选择自己想要的那一朵花,肯定是一种极为复杂、独到的考试。孤独地面对满屋子的繁华世界,以及如何呈现一个花花世界之上的个人精神体系。

有繁华到了极致的,也有真的是简素到了极致的。去奈良找田中昭光,一位八十岁左右的古董店继承人。他插花,全部用自家庭院里的花材,一草一木,皆不妄取,最后剩下的树枝,还要给奈良街头的小鹿食用。

说是古董店,不过是一家仅十余平方米的小店堂,名为‌‌‌‌“友明堂古美术店‌‌‌‌”,需要穿过满是奈良鹿的公园。我们买小饼干给那些冬天的小鹿吃,和鹿嬉戏一段,就到了店里。这个位置太好找了,是那种你路过也不觉得传奇的小店,简直是位于闹市通衢。也许是国内这种旅游景区的小店我们都过而不入?

还是不了解日本。这家小店的后面就是东大寺正仓院,正对着奈良国立美术馆。田中昭光却不是因为这里是旅游景点而特意开设的古美术店。他今年八十岁了,奈良本地人,当年这里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旅游景点。他和太太都出身奈良世家,因为喜欢悠游自在的生活,所以开了这家古董小店,也是玩的兴致。

他天天在自己家的‌‌‌‌“古美术店‌‌‌‌”插花,随便用的花器都是家里的古董,比如东大寺里和尚用过的油壶,十六世纪中国传入的唐物,在他看来,并不一定名贵。家里砌成的炉子,也是用的和东大寺同样的砖头。作为日本数得上的插花家,他的自豪在于,自己不属于任何一个流派,奉行的是千利休的插花美学,‌‌‌‌“如花在野‌‌‌‌”。他自己出版了一本书,也叫这个名字。

每个插花名家到他这里,都会很谦虚。为什么?老先生哆哆嗦嗦地说:一看我们家这个地段,插花的花器,就没人敢说话了。

这种姿态,也真只有武侠小说中才能看到。

不过背后,还是因为他的插花态度,如同他在自己书的前言中说的一样:不拒不追不竞不随,某种独立于世的态度。

承平已久,本土没有发生战乱的地方,才能讲究‌‌‌‌“岁月静好‌‌‌‌”。奈良不是首都很多年,奈良人还是觉得奈良才是天定的天潢贵胄所在地。奈良人不讲金钱,只谈生活,老先生这种有家世的人就活得自在。年轻时候家族有钱,父亲开工厂,家里有几家电影院,但是因为爱上了太太,放弃了自己家的遗产,当了入赘女婿。太太现在已经是老太太了,慢悠悠地出来。她去年生了场大病,所以说话也哆嗦,柔声细语叫‌‌‌‌“爸爸、爸爸‌‌‌‌”,大概也像是中国人的习惯,孩子爸爸之类。她特别自豪,先生放弃了自己家的财产,来当入赘女婿。

两位老人坐在榻榻米上说话,很有小津电影的感觉——小津的底色,何尝不是那种安宁岁月里的哀怨?属于人的特有的哀怨,见月落下眼泪,看见花,当然伤心也有,触动也有。

古美术店每天进来买东西的客人不多,反倒是观光客人会带走一两件器物。这些年中国游客买茶器成为风气,很少有人知道,这位老先生其实是日本著名的花道家。

他不是任何一个仪式化的流派,很多人说他插花随意,但其实过程中充满了挑剔。过去很多年里,老先生都会去山里找花材,找不到宁愿放弃插花。现在年纪大,走不动,就在自家后院找花材。他的一大特点,是绝对不去花市买花,都取之于周边,最隆重的时候,会去自己家的园林里找花材。

我们这天去的小小的店堂里的几处插花,一处敞口漆盘,随意插着鸢尾;一处是墙角的青花大瓷瓶,插了一支满是花苞的桃花枝,下面配着院子里的茶花;还有一盘,也是应景的季节花,水仙和腊梅,但是腊梅的枝材感很好,一下子就跳出了‌‌‌‌“随手插‌‌‌‌”的范畴。

后来去他家的花园,靠近天皇的陵墓旁,典型的日式园林,茶室门口放着很多挡猫的铁刺,据说是山里野猫多。这花园也是老先生和老太太结婚的时候,两家父母共同送给小夫妇的财产。一晃就是六十年,现在已经变得苍古起来,不过奈良整体的气质就是苍古,所以并不显得颓败,反而很合适。

远处是春天要放野火烧山的那座著名的若草山。

烧后长出来的新草更加碧绿,这里面的情感是复杂的:生活太平,只有生老病死才是大事,反倒是没有那种社会巨变带来的惶然感,只能靠人工来放火,欣赏那种春草年年生的美感。

三个儿子都没有离开家庭去闯荡,两个大儿子看店,小儿子是艺术家,看守花园。这天我们来拍摄老先生插花,是大事,所以家族都来了。老先生为我们插的花材,也说不上多么复杂,枯枝加上院子里刚摘下来的山茶,颤颤巍巍挂在墙上,突然整个小小的空间,就变得有情趣起来。

院子里还有一种小石榴,据说也是从正仓院引来的种子——这大概也是老先生说话的一个特点,喜欢强调自己家的事物,无一处无来历,有时候顽皮了,也从门口的公园折上一枝白梅花。‌‌‌‌“反正那么多,我不折断回来,也浪费了。‌‌‌‌”倒像大妈的逻辑。

好处是,老先生一点材料都不浪费,用剩的材料,比如梅花的枝条,都喂给公园里的小鹿。

取之于自然,回归于自然,轮回井井有条。

 

 

行路长见闻。一路名胜之多,令人不暇接,而‌‌“美盲‌‌”之多,也是见闻之一。

我乘船去长江支流大宁河的小三峡游览,发现同舟的几对青年男女,每人手里一本小人书,抛开两岸的大好风光,看书度光阴。另见一胜地,陈列了许多老树根,神态突兀,确是极好的欣赏对象,然而也许正是为了‌‌“欣赏‌‌”的缘故吧,它们分别被涂上了各种颜色。

我赶到山西芮城看元代永乐宫的壁画,交通十分不便,一路打听时,常常听到一些熟悉当地的好心人的劝告:那里没有什么可玩的,很苦,你们那么大年纪,何必赶去!确实,看壁画的人并不多,显得冷冷清清。

我见过的寺庙不少,近几年来又都香烟缭绕,拥挤的人群在顶礼膜拜菩萨。菩萨大都是被作为紧急任务赶塑起来的,因原先的早在‌‌“文革‌‌”中被革掉了命。新菩萨和老菩萨之间,实在已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了,艺术的血缘啊!

一月奔波,最大的收获是饱看了南阳的汉画像石。南阳是刘秀的家乡,虽说帝王本无种,南阳却因此布满了无数皇亲国戚的巨大陵墓。但就汉画馆里陈列的部分画像石看,其艺术的气概与魅力,已够令人惊心动魄了。那粗狂的手法,准确扼要的表现,把繁杂的生活情景与现实形态概括、升华成艺术形象,精微的细节被统一在大胆的几何形与强烈的节奏感中。

其中许多关键、基本的艺术法则与规则,正是西方后期印象派开始所探寻的瑰宝!谁是汉画的作者?作者与巨匠们很有可能是不识字的文盲,但通过实践与借鉴,却创造了伟大的艺术。文盲与美盲不是一回事,二者间不能画等号,识字的非文盲倒往往有不少不分美丑的美盲!

那天正是清明节,成群的小学生到烈士陵园扫盲后又打着红旗顺路来参观汉画馆,嘻嘻闹闹而来,嘈嘈杂杂而去,扬起了满馆飞尘。孩子们见到了什么呢?我沉默于回忆中:青年时代在法国留学,我的法语很差,听学院的美术史课只能听懂一半,很苦恼。

有一回在卢浮宫,遇到一位小学教师正在给孩子们讲希腊雕刻,她讲得慢,吐字清晰,不仅讲史,更着重艺术,分析造型,深入浅出,很有水平。我一直跟着听,完全听懂了,很佩服这位青年女教师的艺术修养。比之自己的童年教育,我多羡慕这些孩子们啊!最近几年,美育终于开始被重视,我希望,若干年后,那些难看的日用品和费了劲制造出来的丑工艺品将无人问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