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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尔・盖茨 2017 年的夏季书单中推荐了这本书,盖茨说,《乡下人的悲歌》展露了美国巨大的文化差异,这个话题现在已经越来越重要,远超万斯开始写这本书时的情况,“不仅是一本重要的书,也是一本伟大的书”。

能够收到如此多名人和知名媒体这么高的评价,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J.D. 万斯在这本书里,描述的是一个精英们很少会去主动接触,更说不上了解的阶层。精英对贫穷的认知,其实是想象出来的。他们能意识到贫穷的存在,但是穷人为什么会陷入贫穷状态,以及能有什么方法来解决贫穷问题,精英阶层给出的答案其实一直都不是很奏效。这也造成了所谓的对精英的反抗。在美国,最突出的事件就是贫穷白人们投票给特朗普。

J.D. 万斯毕业于耶鲁大学法学院,现在在硅谷的一家投资公司工作,他跟妻子住在旧金山,还养着两条狗。仅仅看出版社网站上的这一行介绍,你会以为这就是一个美国白人精英的简介。

但真实的情况是,J.D. 万斯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都生活在美国俄亥俄州的米德尔敦。那是一座不断在衰落的工业城市,很多人没有工作。他的外公是一名钢铁工人,他的父母,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是一个被我几乎不认识的父亲抛弃的孩子,我的母亲是一个我宁愿不认识的人”。也就是说,他成长于美国下层白人群体之中。这部分群体几乎也都是支持特朗普的选民。

万斯自己说,他写这本书的目的是:“我想让人们知道那种对自己濒临放弃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以及为什么会有人放弃自己。我想让人们了解穷人的生活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精神和物质上的贫穷会对穷人家的孩子造成什么样的心理影响。”

比尔・盖茨说,万斯的一大优点是,他没有假装自己是一个专家,能够提供一个简单的解决方案,来解决美国底层人民的问题。万斯在这本书里的确没有提供什么解决方案,他只是平静地讲述了自己亲身经历和亲眼目睹的底层人们的生活。

他不认为这种状况仅仅是跟钱有关。他说,美国的白人工人阶级是美国最悲观的群体,比拉美裔移民和黑人还要悲观,但是他们的经济状况其实好于后两者,所以,肯定是金钱之外的某些地方出了问题。

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这是万斯这本书要传递出的最核心的一个观点。

万斯仍然自视为这个阶层中的一员。他说:“我们从未如此地脱离社会,而我们还将这种孤立传递给我们的孩子,我们的信仰也发生了变化,更多地依赖情绪化的修辞,而不是那种可以帮助贫苦孩子进步的必要社会支持。我们文化中的某些特性带来了特有的危机。这种危机使得我们的男性形成了某些劣根性,难以在这个变化的世界中取得成功……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我们的悲歌无疑是一个社会学上的问题,但同时也与心理学有关,与社区有关,与文化有关,与信仰有关。”

他冒着被视为叛徒的危险,用 “消费主义、与世隔绝、愤怒、不信任他人” 来形容这个群体。显然,他现在事实上所处的阶层,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都不是这样的。这是一个不仅仅依靠钱就能解决的问题。

2.

从他的这本书里,我试着总结出一些万斯认为导致这种糟糕状况的原因。这些原因,对于理解人们为何陷入贫穷,以及为什么阶层流动变难,都有启发。

A. 首先是对成功的认识。

万斯说,在他生活的群体中,人们会把成功的人分成两类。第一类靠的运气,这些人出身好,含着金钥匙出生,因此注定要成功;第二类人靠天才,生下来就特别聪明,因此也很容易成功。这种认识,让大家认为,辛勤的努力不如天生的才能重要。

万斯回忆,自己家那时有一个邻居,经常抱怨说,利用现有体制的人太多了,那些勤劳的人根本得不到需要的帮助。她认为其他成功的人都靠的是招摇撞骗,但是她自己一辈子都没有工作过,靠的是政府救济。而在米德尔敦这个城市,30% 的年轻人一星期工作时间加起来不超过 20 个小时,但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自己的懒惰。要知道,在硅谷和纽约这些地方,经常会有人夸耀自己一天就可以工作 20 个小时。

B. 然后,在这种认识论的主导下,小孩子有时会分不清楚知识和智力。他们轻易的就会放弃努力,以为是自己太笨了,但事实上这都可以通过学习来弥补。

万斯举了一个例子,在他一年级时,学校会玩一个游戏,老师宣布一个数字,然后列出正确数学方程式的孩子会得到奖励。有一天,老师宣布的数字是 30,孩子们纷纷列出 29 加 1,15 加 15 这样的方程式。万斯得意洋洋列出了 50 减 20。老师马上对他赞不绝口,因为他第一个列出了减法。但是下一个孩子说:10 乘 3。万斯当时的反应是,他连乘法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他以为是因为天生太笨了,所以才不知道。“对于一个想在学校好好表现的孩子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我那尚未成熟的大脑并不明白智力和知识之间的区别。我认为自己是个笨蛋。” 好在,他的外公帮助他认识到这一点,还帮助他补习数学。但是还有很多像他一样的小孩,出身单亲家庭,母亲忙着工作可能还吸毒,不停换男朋友,根本没人管。

万斯说,当时他们根本就不知道长大了如何才能成为一名律师、银行家。更不知道,在其他地方,其他的孩子早就开始了对将来出人头地的竞争。

C. 第三是家庭和生活方式。

万斯的一个姨妈嫁给了一个中产阶级家庭出身的人。万斯的外婆说,姨妈和姨夫之间从来不吵架,也不相互大喊大叫,原因是,姨夫是个圣人。这是万斯第一次发现,原来家庭成员说话是很和气的,而不是一言不合就吵架大闹。后来,他慢慢了解到姨夫的整个家庭,发现其实人家整个家里的人都这样,在公众场合从来不会对彼此大喊大叫,而且,在私下场合也都是和颜悦色,有事情好好商量。

万斯在外婆的坚持下,在一个杂货店找了份兼职工作,做收银员。这份工作也让他了解到更多。他发现,有些人来杂货店匆匆忙忙,拿到东西就走,有些人是很放松地在货架之间穿行,仔细地划掉购物清单的每项物品。有些顾客买一大堆灌装和冷冻食品。有的人推到收银台的购物车里满是新鲜食物。越是匆忙的顾客,越有可能购买熟食和冷冻食物,也越有可能是穷人。怎么判断出是穷人呢?一个方法当然是看衣着;另一个方法是,买单的时候付款的方式,穷人会用美国政府发放的作为救济穷人福利的食品券。

过了几个月,有一天,万斯回家后问他的外婆,为什么只有穷人会买婴幼儿奶粉。“难道富人家就没有婴儿吗?” 外婆回答不上来。他过了很多年之后才知道,中产阶层和有钱人家庭,更倾向于用母乳喂养孩子。

万斯还看到了穷人是怎么揩福利制度的油的。食品券只能用来买饮料跟食物,于是,就有人用食品券买很多汽水,买单时再减价卖给杂货店换现金,然后,把要买的东西分开结算,用食品券买食物,用现金买啤酒、红酒还有香烟。然后他就开始怀疑自己的阶层。这个阶层里,有人努力工作,想要往上走,但也有人宁肯就靠失业救济金工作,还发明出了生存技巧。

所以,万斯总结说,社会流动不只是财富多寡等经济学问题,还关乎生活方式的变化。和穷人相比,中产阶层有一套完全不同的生活准则。

D. 第四是不再相信自己可以改变什么。

万斯为了交大学学费,曾经在一个地砖工厂打工。这份工作报酬其实还可以,就是有些辛苦。老板一直苦恼的问题就是,工人流动性特别大,年轻人经常是干几天就不干了。万斯就看到自己同时期工作的一个年轻人,很随意就放弃了这份工作。尽管这个年轻人有各种需要工作的理由,比如要供养未来的妻子还有即将出生的孩子,但他却丢掉一份有着很好医疗保险的不错的工作。而且,万斯说,“更令人不安的是,当丢掉自己工作的时候,他还认为自己是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他身上缺少一种主观能动作用,他认为自己对自己的生活掌控很少,总是想要责怪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

万斯说,什么都不信的人,当然就没有办法有效参与到社会运作和社会协作里了,“如果你相信天道酬勤,你就会努力;如果你认为即使你尝试了也很难取得进步,那么你会觉得干嘛还要尝试呢?”

这就是《乡下人的悲歌》的启发,不同阶层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的分化,才是最致命的,绝不仅仅是钱多钱少的问题。


方柏林:乡下人悲歌: 来自沉默大多数的声音

在美国,阶层固化和社会流动性是敏感而又复杂的话题。各种各样的马太效应,放大着社会差异,让阶层鸿沟扩大,社会流动减缓,夜长,而美国梦不多。放眼全球,其他国家,如中国,也大者恒大,赢家通吃。草根逆袭,百姓上位,难得像骆驼过针眼。

《乡下人悲歌》是律师J·D·万斯所写的回忆录,最近被改编为电影。2020的感恩节季节,此片一直排在Netflix榜首。

书开始描述,自己年方三十,未建功立业,本不该写回忆录。不过回首往事,步步艰难。一人之艰,亦为众生之难。个人体验,交织着国家叙事,又值得放手一书。

书中讲述了一个美国草根“翻身得解放”的故事。万斯成长于阿帕拉契山系中的肯塔基,家境困难,关系多变:父母离异后,父亲几乎消失,母亲走马灯一样换男友,尝试不同毒品,进出于戒毒所。万斯幼年时,父母大吵一三五,小吵三六九。万斯和姐姐随着妈妈,进入不同家庭,这些临时家庭也打打闹闹,罕有安宁, 总是高兴而始,失望而终。百般困难下,万斯被姥姥带回家,成为姥姥和姥爷带大的“留守儿童”。祖孙两代还时不时搭救陷入困境的万斯妈。

满嘴粗口的姥姥,给了万斯一个稍显稳定的环境,和朴素的价值观。万斯读完了书,然后参军,加入海军,并赴伊拉克前线。部队训练了他得各项技能,也让他脱胎换骨,认识到自身潜能。退役后,他上了俄亥俄州立大学,以优异成绩毕业。然后,他又考上了耶鲁法学院,终于跻身美国上流社会。

在耶鲁读书期间,他是“虎妈”蔡美儿(Amy Chua)的学生。万斯不论是去竞选校刊编辑,还是去应聘联邦法官们助理职位,都找虎妈咨询。虎妈的建议,每次都一语中的,让万斯醍醐灌顶。我们华人社区虎妈太多,对蔡教授教育子女的态度不以为然。不过,在书中描述的万斯妈妈对照下,虎妈光彩照人。从小缺少母爱的万斯,说不定把虎妈当成了精神上的妈妈。书中虎妈也不是那种咄咄逼人追求成功的人,她甚至让万斯以自己女友和家庭为重,不要给某个工作要求太苛刻的法官做事。

美国社会向来喜欢这种从人生地下室起步,冲上大厦顶层的逆袭故事,哪怕这样的人凤毛麟角。如想了解招生官口味,到美国读书,不妨看看这本堪称加长版“个人陈述”的回忆录。但话说回来,仅把它视为“我的成功可以复制”的秘籍,不免俗套。作者有一种逼人的真实 。创作当中,书中很多人还健在,作者并未“兔子不吃窝边草”,“家丑不可外扬”,而带着异乎寻常的勇气,写身边的人和事,暴露乡巴佬的各种不堪。例如,书中的乡巴佬是野蛮生长的。家人被人侮辱,基本解决方案是打架。这种乡巴佬的私人正义,差点闹出人命,不过对方不去提告,官府也不去管束。山里有山里的游戏规则。

此书读来感觉亲切。到美国后,我曾经生活在纽约上州,而后沿着阿帕拉契这条美国脊梁式的山系,一路向南,对书中描述的社会底层颇多接触。我的一个邻居,四五个孩子分属四五个爸爸,过节孩子们去各自爸爸家。有一年圣诞节,我出门,委托他们照看小狗。回来时候看到,邻居每个父亲把自己的孩子送回来,四五个爸爸围坐在沙发上,一起在看拳击。很多这样的家庭,一直在美国社会底层挣扎,一辈子又一辈子 。

阿帕拉契人被美国人视为乡巴佬。美国乡巴佬有很多种。南方平原乡巴佬叫“红脖子”,代表人物是“鸭子王朝”里的父子。他们爱国,拥枪,喜打猎,思维保守。这种乡巴佬很好地体现了共和党价值观和他们倡导的生活方式。“红脖子”生活方式,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南方经济并不差,在德克萨斯这样的南方,奥斯汀现在如同小硅谷。德克萨斯的道路,一直在翻新。

而乔治亚、田纳西、肯塔基、西弗吉尼亚、俄亥俄直到纽约南部的阿帕拉契山系的居民,是另外一种乡巴佬,叫“山地乡巴佬”(hillbilly). 和平原乡巴佬不同的是,他们在经济上被全球化和信息社会抛弃了,他们的贫困有一些外部原因。这些地方,不少过去靠大工业、大煤矿支撑经济。一旦煤矿因清洁能源等原因遭到遏制,或是因为外包、效率、税收等原因,工厂搬迁,经济旋即一蹶不振,社区随之凋敝。在西弗吉尼亚,我看到的有些道路,仿佛是林肯的时代留下的,几乎从来没有人来修。

书中描述的个人成长,说尽了阿帕拉契的社会心酸。富贵如孤岛,各有各的精彩。而贫困却唇齿相依:穷人四周是穷困的邻居和亲戚,大家信息闭塞,渠道狭窄,难以翻身。本书作者万斯,是去当兵之后,才重新认识了自己的可能。否则会和千万山民一样,跌入穷困、吸毒、破败的深渊。

在工业时代,阿帕拉契的劳动人民是民主党的票仓。后来,这些地方的人感觉克林顿、奥巴马们欺骗了他们。例如,奥巴马注重清洁能源,肯定是对煤矿这种“肮脏”能源不利的,这就干犯了阿帕拉契山民的直接利益。一代人不到的时间内,“人民的政党”从民主党变成了共和党。乡民们也由蓝转红,成为共和党的拥护者 。这本原本出版于2016年的书,只字未提提到川普的政治发迹,和他“沉默的大多数”叙事,可是它以更形象的方式,描述了中西部老百姓的困境。这是一部给沉默的大多数发声的作品。电影的时机也颇有意思,是在又一次大选之后,这次民主党翻盘了,但是美国依旧撕裂。川普失败了,不过他仍拿下了7000多万张选票,支持者还是非常广大的,他们的声音不可小瞧。

此书写得很真实,并没有迎合任何一派的叙事,而将问题归于某一个党派或政策。作者称,乡民们的困境,有各种因素,包括当地文化。任何一个政客,任何一种政策,都不能够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有些问题,是个人糟糕决定所致,怪不得他人。作者生活中有的人自己上班吊儿郎当,怕辛苦而自己辞职,随即上脸书网痛骂奥巴马让他丢了工作。

万斯走出了困境,摆脱了破碎家庭的影响,进入社会上层,但并没有成为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靠着自己耶鲁名校法学院的身份,去继续往上爬。起码他停顿了一下,深情回望,借助此书,让人关注成长环境里不幸落下的人。他的做法也让我对耶鲁大学刮目相看。诸多名校只是在批量生产自私自利的职业人士,而耶鲁还时不时出些尚有“情怀”的人。中国留学大军中,上个世纪平民识字运动发起人晏阳初,和而今黑土麦田的创办人秦玥飞,都是耶鲁人。万斯刚去耶鲁,真是乡巴佬,不知道桌上那么多餐具怎么用,也不知道酒会上除了“白葡萄酒”和“红葡萄酒”,具体都有哪些牌子。人生终归短暂,多知道一种白葡萄酒的名字又能怎样?花点时间让人关注和当初的自己一样的众生,意义更大一些。也只有这样,才不枉一路的拼搏。

 

2024-03-16 19:26:33 +080

悲观有一样好处,它能叫人把事情都看轻了一些。这个可也就是我的坏处,它不起劲,不积极。您看我挺爱笑不是?因为我悲观。悲观,所以我不能板起面孔,大喊:‌‌“孤——刘备!‌‌”我不能这样。一想到这样,我就要把自己笑毛咕了。看着别人吹胡子瞪眼睛,我从脊梁沟上发麻,非笑不可。我笑别人,因为我看不起自己。别人笑我,我觉得应该;说得天好,我不过是脸上平润一点的猴子。我笑别人,往往招人不愿意;不是别人的量小,而是不像我这样稀松,这样悲观。我打不起精神去积极的干,这是我的大毛病。可是我不懒,凡是我该作的我总想把它作了,总算得点报酬养活自己与家里的人——往好了说,尽我的本分。我的悲观还没到想自杀的程度,不能不找点事作。有朝一日非死不可呢,那只好死喽,我有什么法儿呢?

这样,你瞧,我是无大志的人。我不想当皇上。最乐观的人才敢作皇上,我没这份胆气。

有人说我很幽默,不敢当。我不懂什么是幽默。假如一定问我,我只能说我觉得自己可笑,别人也可笑;我不比别人高,别人也不比我高。谁都有缺欠,谁都有可笑的地方。我跟谁都说得来,可是他得愿意跟我说;他一定说他是圣人,叫我三跪九叩报门而进,我没这个瘾。我不教训别人,也不听别人的教训。幽默,据我这么想,不是嬉皮笑脸,死不要鼻子。也不是怎股子劲儿,我成了个写家。我的朋友德成粮店的写账先生也是写家,我跟他同等,并且管他叫二哥。既是个写家,当然得写了。‌‌“风格即人‌‌”——还是‌‌“风格即驴‌‌”?——我是怎个人自然写怎样的文章了。于是有人管我叫幽默的写家。我不以这为荣,也不以这为辱。我写我的。卖得出去呢,多得个三块五块的,买什么吃不香呢。卖不出去呢,拉倒,我早知道指着写文章吃饭是不易的事。

稿子寄出去,有时候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连个回信也没有。这,咱只好幽默;多咱见着那个骗子再说,见着他,大概我们俩总有一个笑着去见阎王的。不过,这是不很多见的,要不怎么我还没想自杀呢。常见的事是这个,稿子登出去,酬金就睡着了,睡得还是挺香甜。直到我也睡着了,它忽然来了,仿佛故意吓人玩。数目也惊人,它能使我觉得自己不过值一毛五一斤,比猪肉还便宜呢。这个咱也不说什么,国难期间,大家都得受点苦,人家开铺子的也不容易,掌柜的吃肉,给咱点汤喝,就得念佛。是的,我是不能当皇上,焚书坑掌柜的,咱没那个狠心,你看这个劲儿!不过,有人想坑他们呢,我也不便拦着。

这么一来,可就有许多人看不起我。连好朋友都说:‌‌“伙计,你也硬正着点,说你是为人类而写作,说你是中国的高尔基;你太泄气了!‌‌”真的,我是泄气,我看高尔基的胡子可笑。他老人家那股子自卖自夸的劲儿,打死我也学不来。人类要等着我写文章才变体面了,那恐怕太晚了吧?我老觉得文学是有用的;拉长了说,它比任何东西都有用,都高明。可是往眼前说,它不如一尊高射炮,或一锅饭有用。我不能吆喝我的作品是‌‌“人类改造丸‌‌”,我也不相信把文学杀死便天下太平。我写就是了。

别人的批评呢?批评是有益处的。我爱批评,它多少给我点益处;即使完全不对,不是还让我笑一笑吗?自己写的时候仿佛是蒸馒头呢,热气腾腾,莫名其妙。及至冷眼人一看,一定看出许多错儿来。我感谢这种指摘。说的不对呢,那是他的错儿,不干我的事。我永不驳辩,这似乎是胆儿小;可是也许是我的宽宏大量。我不便往自己脸上贴金。一件事总得由两面瞧,是不是?

对于我自己的作品,我不拿她们当作宝贝。是呀,当写作的时候,我是卖了力气,我想往好了写。可是一个人的天才与经验是有限的,谁也不敢保了老写的好,连荷马也有打盹的时候。有的人呢,每一拿笔便想到自己是但丁,是莎士比亚。这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天才须有自信的心。我可不敢这样,我的悲观使我看轻自己。我常想客观的估量估量自己的才力;这不易作到,我究竟不能像别人看我看得那样清楚;好吧,既不能十分看清楚了自己,也就不用装蒜,谦虚是必要的,可是装蒜也大可以不必。

对作人,我也是这样。我不希望自己是个完人,也不故意的招人家的骂。该求朋友的呢,就求;该给朋友作的呢,就作。作的好不好,咱们大家凭良心。所以我很和气,见着谁都能扯一套。可是,初次见面的人,我可是不大爱说话;特别是见着女人,我简直张不开口,我怕说错了话。在家里,我倒不十分怕太太,可是对别的女人老觉着恐慌,我不大明白妇女的心理;要是信口开河的说,我不定说出什么来呢,而妇女又爱挑眼。男人也有许多爱挑眼的,所以初次见面,我不大愿开口。我最不喜辩论,因为红着脖子粗着筋的太不幽默。我最不喜欢好吹腾的人,可并不拒绝与这样的人谈话;我不爱这样的人,但喜欢听他的吹。最好是听着他吹,吹着吹着连他自己也忘了吹到什么地方去,那才有趣。

可喜的是有好几位生朋友都这么说:‌‌“没见着阁下的时候,总以为阁下有八十多岁了。敢情阁下并不老。‌‌”是的,虽然将奔四十的人,我倒还不老。因为对事轻淡,我心中不大藏着计划,作事也无须耍手段,所以我能笑,爱笑;天真的笑多少显着年轻一些。我悲观,但是不愿老声老气的悲观,那近乎‌‌“虎事‌‌”。我愿意老年轻轻的,死的时候像朵春花将残似的那样哀而不伤。我就怕什么‌‌“权威‌‌”咧,‌‌“大家‌‌”咧,‌‌“大师‌‌”咧,等等老气横秋的字眼们。我爱小孩,花草,小猫,小狗,小鱼;这些都不‌‌“虎事‌‌”。偶尔看见个穿小马褂的‌‌“小大人‌‌”,我能难受半天,特别是那种所谓聪明的孩子,让我难过。比如说,一群小孩都在那儿看变戏法儿,我也在那儿,单会有那么一两个七八岁的小老头说:‌‌“这都是假的!‌‌”这叫我立刻走开,心里堵上一大块。世界确是更‌‌“文明‌‌”了,小孩也懂事懂得早了,可是我还愿意大家傻一点,特别是小孩。假若小猫刚生下来就会捕鼠,我就不再养猫,虽然它也许是个神猫。

我不大爱说自己,这多少近乎‌‌“吹‌‌”。人是不容易看清楚自己的。不过,刚过完了年,心中还慌着,叫我写‌‌“人生于世‌‌”,实在写不出,所以就近的拿自己当材料。万一将来我不得已而作了皇上呢,这篇东西也许成为史料,等着瞧吧。 

鲁豫采访三毛的姐姐和弟弟,感叹于他们家人对三毛深深地理解、关怀和爱惜,三毛离世后,母亲用的词是‌‌‌‌“自然冥归‌‌‌‌”,没有一点怨怼或者恨铁不成钢的情绪,尤其是他们对三毛那种发自内心的欣赏,以家人的身份来说,是非常难得的。

三毛姐姐和弟弟的谈吐落落大方又温和真诚,用词很温婉准确,而且能看出,并不是为了维护三毛的形象,而是真的欣赏她,很多回答都是脱口而出不假思索的。这一家人真是太让人钦佩了。这个采访很好看。

问:你们作为姐姐弟弟,会怎么形容三毛的性格?

姐姐:我觉得她的心思比我们都要纤细,看东西有一种深度。她的心非常善良怜悯,又很勇敢。

弟弟:姐姐对我来讲,真的不是一个名人了,我们在家从来也没叫过她三毛,都叫她小姐姐。

问:我看她书里写,从小到大她都觉得姐姐比她出色,无论长相还是性格?她是自嘲的一种说法还是什么?

姐姐:我想这是一种幽默感。

问:如果三毛是你们班里的一位同学,你们会不会觉得这个女孩子好像不太好接触?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面,跟我们离得有点远?

姐姐:完全不会。你会被她吸引。您如果认识她,我相信她会对您非常亲切,您跟她会有一个很丰盛的对话。她人是很开放的,跟我们邻居那些卖花的都是朋友,她整个人生态度很和气的,可能她内心有一点忧愁,但是她对别人非常好。

弟弟:你要是接触到三毛这个人,我跟你讲,very very kind,非常好的一个人。

问:我看她书的时候是个12、3岁的小女孩,我觉得她从小到大都是漂亮的,她是吸引人的一个人,如果我是男孩的话,我会被这样一个女孩吸引。

姐姐:对!我完全同意!在我一生里面,三毛在我眼里,是一个最美丽的女人。她的举手投足,回眸一笑,风情万种,举止都很优雅。再加上她的穿着,我觉得她真的很美丽。她平时穿白衬衫、蓝的牛仔裤,从不穿华丽的衣服,除非庆典。她身上有一种气质,一件白衬衫穿上去,就是这么好看。三毛一生都是很简单的,她对食物也很简单,她不是一个美食主义者,她的穿着有她自己的独特风格,以至于她打扮到墨西哥,或者她去云南穿云南的民族服装,戴大大的耳环,都很和谐,一点不匠气。

问:我看她书里写的,以现在观点来解读,似乎是一个内向的有点自闭的小孩吗?

姐姐:她有定见。她并不是对环境那么顺从,她有自己的意见。

问:我觉得她很幸运,父母对她宽松自由,可以这样不上学。如果我小时候说,爸我不要上学,我爸肯定会说打断你的腿也要去上。

姐姐:我们父母处理孩子的态度,我是很欣赏的。其实我们一开始都不知道她没有去上学,家里还是风平浪静的,父母也没什么特别表现,怒啊打骂啊,都没有。所以我很久以后才知道她没上学。

弟弟:我一辈子也没有被父母责骂过,我一辈子也没听到他们说一句脏话。那时候我也年轻,十七八岁,我父亲想要劝我,他就会写信给我。我这辈子就收到父亲的两封信,说你要好好念书,把你的事情做好,该尽的责任尽到。他就写给我这两封信,摆在我桌上。

问:那我能理解你们父母对她的态度了。你们跟她比,好像都比较乖顺一些。

姐姐:我们就比较平常吧。

问:她骨子里有一些自己小小的反叛。

姐姐:我觉得她是对生命有一种执着和看见。我们就比较平凡,就上学工作。可她不是,她从小就有自己的那条路,所以当你阻挡了,她觉得不平的时候,她会起来做一个决定。

问:我第一次听她的声音,是很纤细的,是小女孩的声音,跟我想象得是不一样的。

姐姐:对,所以她的演讲很受欢迎,她讲得很生动啊,如果您遇见她,您就会发现她的肢体语言,她的谈话吸引力,其实是不多见的。

弟弟:她的谈吐语言要比她的书好。她跟我们讲故事或者去演讲,喔,精彩得不得了!

问:她在恋爱不顺的时候,会跟姐姐倾诉吗?

姐姐:她在很小的时候,就有很多人喜欢她,但是她的恋爱是一种真正内心的,她绝对不看物质,一定要谈得来,对于欣赏的角度也要一样。

问:当她告诉您她跟荷西要结婚后,您是什么反应呢?

姐姐:我很欣慰,她经历了这么多,来来去去反反复复,现在有一个这么真诚、年轻,又很喜乐的人来陪她,我们也觉得很好。

弟弟:当然高兴了。

问:会不会隐隐有一点担心,姐姐嫁那么远,姐夫什么样子我们也没见过?

弟弟:完全不会。因为她已经是一个很成熟的女性,当她有了自己的决定后,我们都很相信她的决定,替她高兴,她终于有一条船可以进入那个港口了。

问:三毛好像从小就身体不太好,很弱。

姐姐:是的很弱,但是到了外面,她又很能吃苦,很坚强。她到沙漠去提水、修房子、擦地、卖鱼,这都需要体力,所以这个东西再次消耗了她原始的体质,都坏了。她在德国的时候,天那么冷,她的鞋都需要用橡皮筋绑起来,我现在想起来真是很后悔,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我可以多寄点钱给你。

问:她这一生,到任何一个地方都会交到很多朋友,对别人付出很深的感情,会不会把自己弄得心力交瘁,因为她要不断地付出她的精力和时间。

姐姐:因为她很喜欢人哪,所以你看,好不容易卖鱼赚了3000块,全部请人来吃掉,她就喜欢这样。但是,她的朋友是有选择的,她喜欢的这些人,都是真诚的,很平凡的,可以有深度,很真挚的人,她就会不管今天,也不管身体有多累,她会做很多,请他们来吃,一聊聊到半夜。

问:父母有没有回来跟你们讲,他们觉得荷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姐姐:很满意。我妈妈觉得他是一个很厚道很纯真的人。

弟弟:我姐姐心思细腻,荷西就大而化之。

问:作为家人,这么多年,有没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就怕有这样一件事情发生?

姐姐:她跟我说过,她想试试看,哪一种死亡方式不那么痛苦。她说不能淹死,因为她试过,放一盆水自己下去,哦这样不行,太难过了。所以对死亡,她有一种试试看的倾向。我自己觉得,她是想试试看,她也觉得哎,不如归去吧。我们知道她不会像我们这样,一直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