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口都是火烫的 热在心头
我第一次吃羊肉大概七岁,得益于家附近一位父母双亡的大龄青年,他平时捕鱼为生,闲季去“下三府”(杭嘉湖地区)国营渔场捕鱼打零工。此人长得憨厚,穿着邋遢,两只衣袖油腻腻硬如铁皮,浑身有一股难闻的酒气。我很少看到他吃饭,多是看到他欢天喜地地端着满碗的酒,吼着“青壳螺蛳剁屁眼,乌背鲫鱼精肉嵌,湖羊尾巴酱油蘸……”。
那时候,猪肉要凭肉票,羊肉是见不到的。但大龄青年低矮的酒桌上,除了从下三府带来的青鱼干外,还有一盘切成一截一截的肉,咬上一口,“格嘣格嘣”地脆响。偶尔,他会抓起几截,蘸过酱油,分给探头探脑的我们,我们衔在嘴里,一哄而散,慢慢地消化这一截被他称为湖羊尾巴的羊肉,味道倒是十分鲜美,整截啃光后,咂咂唇,满嘴还有余味。那时我就想,湖羊肉的味道肯定还要好吃!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作为援藏建设施工队伍中的一员去拉萨,从贡嘎机场下飞机,扑面而来的是凛冽寒风中刚劲地激荡的羊膻气,感觉整个人像掉进了巨大的羊圈中。到了西藏大学建设工地不久,食堂开始供应羊肉,但都是连着骨头的,这骨头不是一般的小骨头,而是羊的大腿骨,也没剁碎,每公斤2元。当时,高压锅很紧张,食堂没有大号高压锅,是大铁镬,燃料使用的是汽油喷灯,加之拉萨海拔在3600米以上,水温到七八十度就沸腾了,带骨的羊肉煮不烂,盛到碗里又嚼不碎。我多是选择喝带骨的羊肉汤,但汤的膻味很重,为抵御高原空气稀薄,引发手足皲裂、嘴唇开裂,只能憋着气喝。喝久了,竟深情地感到羊肉骨汤的鲜美,舌头舔舔嘴唇,光洁而油滑,像涂上蜜似的。
援藏结束回到宁波,街头巷尾出现了卖白斩羊肉的店铺,我很少买,钱倒不是问题,问题是我觉得这白斩羊肉没了原汁原味。某年寒冬,朋友带我来到奉化莼湖一家看上去破烂的小酒馆。当时,我有点憋闷,说好是请客,咋会来这个小酒馆请客?难道内有唐僧肉?小酒馆先是上生猛海鲜,酒过三巡后,包厢的老式板门“吱吱嘎嘎”地响,只见门缝显现一只磨盘般滚圆、硕大的屁股,原来是手脚粗壮、行动麻利的大嫂级服务员侧身进来,她双手端着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红焖羊肉汤。东道主把冷盘碗碟一推,一大盆的红焖羊肉汤就稳妥地安放在桌中央。这时,大嫂又放上一碗蒜头,再往羊肉汤里撒上一大把大蒜,绿色的大蒜铺天盖地地遮掩着油红的汤,羊肉从油红、翠纱的汤面峥嵘,煞是诱人。大嫂说声“趁热吃”,就退出。东道主给我舀了一碗羊肉汤,倒入米醋,我斟一口白酒,低头嗞嗞啦啦地喝将起来,羊肉汤别有一番滋味,烧煮得软糯的羊肉也“喝”进嘴里。东道主说,煮烂的羊肉汤内加入米醋,是莼湖一带的特色。我咂嘴品味,感到酸爽提鲜,冬日的寒夜顿觉温暖起来。
有一年,我去慈溪周巷镇金星村采访,半夜才回宾馆休息。清晨我还在梦乡时,“叮咚叮咚”的门铃一遍遍地响起,瞌冲懵懂去开门,只见朋友手拿轿车钥匙,对我说:“我们快去坎墩吃羊肉粥,预订好的。”
要预订的事和物,基本属于紧俏。于是,马上漱口洗脸,披上大衣,坐上他的车赶去坎墩。
时值寒冬腊月,坎墩镇一条并不宽大的公路上,一家叫“三佬羊骨头粥”店门口,已有等候喝羊骨头粥的食客排成队,而从店堂出来的食客,腮帮子一鼓一鼓,像在留恋刚刚喝完的羊骨头粥。此时,店主手握乌黑油亮的木勺柄,均衡地搅拌一锅羊骨头粥,浓浓的肉香一直弥漫到街头。我们不必排队,大碗羊肉粥上桌,撒上盐花、葱花,筷子一搅,我吹着碗边的热气,就喝,却烫得嘴唇颤抖起来。朋友告诉我:“嘴要顺碗沿慢慢地喝,因为太烫,只有碗沿温度容易下嘴,虽然喝得少,但每一口都是火烫的,就像一条细细的热线,烫在嘴里,热在心头。”
果然如此。鲜而不膻,火烫香醇。
这时,我侧脸窥见许多喝羊骨头粥的食客都不说话,店堂里倒是滋啦滋啦的喝粥声响成一片,毫无街头早餐摊档中大肆铺陈道听途说的情节。喝完两碗羊骨头粥,我已感到浑身火热,起身走到窗前,将大衣敞开,听着周冰倩唱的《真的好想你》,不禁哼了起来。
我有一位朋友,他是奉化六诏村人,他的家乡山清水秀,溪水淙淙,大路坦荡,民居参差,置身其中,令人有出尘的感觉。每年,朋友都要养几头山羊,等到过年吃或者分送给亲朋好友。某年寒冬,他冒雪进城,送给我一头杀白的羊,我说你这是要我辞职开羊肉馆的节奏啊。他笑笑,说,我养的山羊伏天赶到树荫下避暑,喝的水是清澈的溪水,平时驱赶它们跨崖过坎,所以肉质细嫩,也不膻腥。那天,我把整头羊拖到高塘菜市场,请卖猪肉的小贩肢解,然后直奔商场买来冷冻箱贮存。可喜可贺的是,卖猪肉的小贩曾兼任杀羊屠和卖羊肉的工作,他说,羊肉有好多部位,“上脑”指上腹肉、“下脑”指下腹肉、“黄瓜条”指肋条肉、“磨裆”指后腿肉、“三叉脊”指脖颈肉。
面对切成块、条的羊肉,我坦然地充当大厨烹饪。需要说明的是,我有一位镇海媒体同行,他的老家在宁夏。某年冬,他利用返甬之际,给我捎来宁夏吃枸杞、喝泉水、啃青草的山羊肉,并对我耳提面命传授一套烹煮羊肉的技能。先把大块羊肉切成所需的形状,然后在清水中浸泡半个多小时,捞起后用清水冲洗干净血水,再选两根粗壮的大葱,切成拇指长的段,铺在锅底,再铺上羊肉,加冷水漫过羊肉,就可以烹煮。猛火、文火,交叉并进,直到锅底的大葱段变成稀烂糊,羊肉就熟。若喜欢吃红焖羊肉,把煮熟的羊肉从锅内取出,放入铁镬中,加桂皮、花椒、茴香、姜、老抽、黄酒,淋上羊肉汤汁,猛火炖上五六分钟,收汁后即成。想喝羊肉汤,再用文火煮十多分钟,便是一锅羊肉汤汁。我如法炮制,一举成功。
但是,烹煮羊肉的工具也十分重要,我从不用高压锅,用的钢精锅,该钢精锅的锅体足有大半尺之高,烹煮牛肉、羊肉、猪蹄髈时,不必担心溢出汁水。那日我忙了整整一天,那些切成块、条的羊肉,分别被我烧成羊肉汤、红焖羊肉、白切羊肉,冻实后放在寒风凛冽的窗台上,让它们自然冷却、结块。需要时,随时取出,加热即食,口齿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