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羊肉 下的文章

我第一次吃羊肉大概七岁,得益于家附近一位父母双亡的大龄青年,他平时捕鱼为生,闲季去‌‌“下三府‌‌”(杭嘉湖地区)国营渔场捕鱼打零工。此人长得憨厚,穿着邋遢,两只衣袖油腻腻硬如铁皮,浑身有一股难闻的酒气。我很少看到他吃饭,多是看到他欢天喜地地端着满碗的酒,吼着‌‌“青壳螺蛳剁屁眼,乌背鲫鱼精肉嵌,湖羊尾巴酱油蘸……‌‌”。

那时候,猪肉要凭肉票,羊肉是见不到的。但大龄青年低矮的酒桌上,除了从下三府带来的青鱼干外,还有一盘切成一截一截的肉,咬上一口,‌‌“格嘣格嘣‌‌”地脆响。偶尔,他会抓起几截,蘸过酱油,分给探头探脑的我们,我们衔在嘴里,一哄而散,慢慢地消化这一截被他称为湖羊尾巴的羊肉,味道倒是十分鲜美,整截啃光后,咂咂唇,满嘴还有余味。那时我就想,湖羊肉的味道肯定还要好吃!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作为援藏建设施工队伍中的一员去拉萨,从贡嘎机场下飞机,扑面而来的是凛冽寒风中刚劲地激荡的羊膻气,感觉整个人像掉进了巨大的羊圈中。到了西藏大学建设工地不久,食堂开始供应羊肉,但都是连着骨头的,这骨头不是一般的小骨头,而是羊的大腿骨,也没剁碎,每公斤2元。当时,高压锅很紧张,食堂没有大号高压锅,是大铁镬,燃料使用的是汽油喷灯,加之拉萨海拔在3600米以上,水温到七八十度就沸腾了,带骨的羊肉煮不烂,盛到碗里又嚼不碎。我多是选择喝带骨的羊肉汤,但汤的膻味很重,为抵御高原空气稀薄,引发手足皲裂、嘴唇开裂,只能憋着气喝。喝久了,竟深情地感到羊肉骨汤的鲜美,舌头舔舔嘴唇,光洁而油滑,像涂上蜜似的。

援藏结束回到宁波,街头巷尾出现了卖白斩羊肉的店铺,我很少买,钱倒不是问题,问题是我觉得这白斩羊肉没了原汁原味。某年寒冬,朋友带我来到奉化莼湖一家看上去破烂的小酒馆。当时,我有点憋闷,说好是请客,咋会来这个小酒馆请客?难道内有唐僧肉?小酒馆先是上生猛海鲜,酒过三巡后,包厢的老式板门‌‌“吱吱嘎嘎‌‌”地响,只见门缝显现一只磨盘般滚圆、硕大的屁股,原来是手脚粗壮、行动麻利的大嫂级服务员侧身进来,她双手端着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红焖羊肉汤。东道主把冷盘碗碟一推,一大盆的红焖羊肉汤就稳妥地安放在桌中央。这时,大嫂又放上一碗蒜头,再往羊肉汤里撒上一大把大蒜,绿色的大蒜铺天盖地地遮掩着油红的汤,羊肉从油红、翠纱的汤面峥嵘,煞是诱人。大嫂说声‌‌“趁热吃‌‌”,就退出。东道主给我舀了一碗羊肉汤,倒入米醋,我斟一口白酒,低头嗞嗞啦啦地喝将起来,羊肉汤别有一番滋味,烧煮得软糯的羊肉也‌‌“喝‌‌”进嘴里。东道主说,煮烂的羊肉汤内加入米醋,是莼湖一带的特色。我咂嘴品味,感到酸爽提鲜,冬日的寒夜顿觉温暖起来。

有一年,我去慈溪周巷镇金星村采访,半夜才回宾馆休息。清晨我还在梦乡时,‌‌“叮咚叮咚‌‌”的门铃一遍遍地响起,瞌冲懵懂去开门,只见朋友手拿轿车钥匙,对我说:‌‌“我们快去坎墩吃羊肉粥,预订好的。‌‌”

要预订的事和物,基本属于紧俏。于是,马上漱口洗脸,披上大衣,坐上他的车赶去坎墩。

时值寒冬腊月,坎墩镇一条并不宽大的公路上,一家叫‌‌“三佬羊骨头粥‌‌”店门口,已有等候喝羊骨头粥的食客排成队,而从店堂出来的食客,腮帮子一鼓一鼓,像在留恋刚刚喝完的羊骨头粥。此时,店主手握乌黑油亮的木勺柄,均衡地搅拌一锅羊骨头粥,浓浓的肉香一直弥漫到街头。我们不必排队,大碗羊肉粥上桌,撒上盐花、葱花,筷子一搅,我吹着碗边的热气,就喝,却烫得嘴唇颤抖起来。朋友告诉我:‌‌“嘴要顺碗沿慢慢地喝,因为太烫,只有碗沿温度容易下嘴,虽然喝得少,但每一口都是火烫的,就像一条细细的热线,烫在嘴里,热在心头。‌‌”

果然如此。鲜而不膻,火烫香醇。

这时,我侧脸窥见许多喝羊骨头粥的食客都不说话,店堂里倒是滋啦滋啦的喝粥声响成一片,毫无街头早餐摊档中大肆铺陈道听途说的情节。喝完两碗羊骨头粥,我已感到浑身火热,起身走到窗前,将大衣敞开,听着周冰倩唱的《真的好想你》,不禁哼了起来。

我有一位朋友,他是奉化六诏村人,他的家乡山清水秀,溪水淙淙,大路坦荡,民居参差,置身其中,令人有出尘的感觉。每年,朋友都要养几头山羊,等到过年吃或者分送给亲朋好友。某年寒冬,他冒雪进城,送给我一头杀白的羊,我说你这是要我辞职开羊肉馆的节奏啊。他笑笑,说,我养的山羊伏天赶到树荫下避暑,喝的水是清澈的溪水,平时驱赶它们跨崖过坎,所以肉质细嫩,也不膻腥。那天,我把整头羊拖到高塘菜市场,请卖猪肉的小贩肢解,然后直奔商场买来冷冻箱贮存。可喜可贺的是,卖猪肉的小贩曾兼任杀羊屠和卖羊肉的工作,他说,羊肉有好多部位,‌‌“上脑‌‌”指上腹肉、‌‌“下脑‌‌”指下腹肉、‌‌“黄瓜条‌‌”指肋条肉、‌‌“磨裆‌‌”指后腿肉、‌‌“三叉脊‌‌”指脖颈肉。

面对切成块、条的羊肉,我坦然地充当大厨烹饪。需要说明的是,我有一位镇海媒体同行,他的老家在宁夏。某年冬,他利用返甬之际,给我捎来宁夏吃枸杞、喝泉水、啃青草的山羊肉,并对我耳提面命传授一套烹煮羊肉的技能。先把大块羊肉切成所需的形状,然后在清水中浸泡半个多小时,捞起后用清水冲洗干净血水,再选两根粗壮的大葱,切成拇指长的段,铺在锅底,再铺上羊肉,加冷水漫过羊肉,就可以烹煮。猛火、文火,交叉并进,直到锅底的大葱段变成稀烂糊,羊肉就熟。若喜欢吃红焖羊肉,把煮熟的羊肉从锅内取出,放入铁镬中,加桂皮、花椒、茴香、姜、老抽、黄酒,淋上羊肉汤汁,猛火炖上五六分钟,收汁后即成。想喝羊肉汤,再用文火煮十多分钟,便是一锅羊肉汤汁。我如法炮制,一举成功。

但是,烹煮羊肉的工具也十分重要,我从不用高压锅,用的钢精锅,该钢精锅的锅体足有大半尺之高,烹煮牛肉、羊肉、猪蹄髈时,不必担心溢出汁水。那日我忙了整整一天,那些切成块、条的羊肉,分别被我烧成羊肉汤、红焖羊肉、白切羊肉,冻实后放在寒风凛冽的窗台上,让它们自然冷却、结块。需要时,随时取出,加热即食,口齿生香。

 

 

人们对好吃的认知,大体一致,否则饭就没法吃到一块去了。比如“鲜”,就是一个好吃的标准。

众多食物中,鸡汤公认最鲜美,但前提是要有咸味。无一丝盐的淡鸡汤,没人会爱喝,盐放的太多,汤又齁又苦,更与美味沾不上边。因此,咸味适中的鸡汤,谓之“鲜”,无论是何身份地位,无论男女老少,都爱喝鸡汤,这就是公认的“好吃”。

但常言道,众口难调。对于好吃的标准,人们的分歧也很大,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对羊肉的态度。

有人爱之,爱到一天不吃就馋得流哈喇子,我就是这样的人。有人恨之,恨到味道都不能闻,一闻到那羊肉味,腹中就不舒服,令人反胃作呕。

一人口中的好吃,到另一人那就难吃到要死,差别如此之大。

羊肉,中国人最早食用的肉类之一,汉字中的“美”字,就是“羊”和“大”的组合,据此推算,古人认为个头大的羊或大块的羊肉,就是最美的!

《长安十二时辰》中,有张小敬大口吃陕西水盆羊肉的情景,反映了古人对羊肉的喜爱。在古代,每逢新年,皇上会赏赐给大臣肉吃,以表示天恩浩荡。其中,高品阶的大臣才能被赏赐羊肉,猪肉都是赏赐给御前侍卫吃。

但即使被打上了“美”的烙印,人们对羊肉好不好吃的争论依然很大,不亚于“粽子和豆腐脑,吃甜还是吃咸”的饮食界世纪之争。

不爱吃羊肉的人,认为它膻,唯一能勉强接受的是经过腌制,炭烤,并撒上厚厚孜然末的羊肉串。重口味压住了膻味,让不爱吃羊肉的人能勉强入口。

但爱吃羊肉的人,却大呼要吃“膻”味!为啥?因为不膻就没有羊肉味,和吃牛肉、猪肉有何区别?羊肉香就香在那阵阵的膻味!

全中国最爱吃羊肉的地方,首推蒙古。汪曾祺先生说:“蒙古人从小吃惯羊肉,几天吃不上羊肉就会想得慌。”他在文章中写过一则故事:

有一次,蒙古族舞蹈家斯琴高娃带着女儿到北京来,汪先生请她们在晋阳饭庄吃饭。小姑娘吃不惯北京的饭菜,对红烧海参、脆皮鱼等都不感兴趣,汪先生问她想吃什么,她说想吃羊肉。服务员端上来一盘酱羊腱子,小姑娘白嘴把一盘羊腱子都吃了,还大呼“好吃!”他妈妈说,这是孩子到北京几天来第一次说“好吃”这个词。

蒙古人爱吃羊肉是公认的,最令他们心驰神往的羊肉,是最原汁原味的手把肉,形容起来就一个字,香!

手把肉,不仅是蒙古族的传统名吃,还是宁夏、甘肃、新疆等地的日常饮食。大块羊肉仅用白水一煮,不能煮的过熟,一般就半小时,草原上的蒙古人认为太熟的肉不易于消化,更不美味。

手把肉出锅,摆在大盘子里端上桌,众人人手一把小刀,挑一块最心仪的肉,拿刀朝那最肥美的部位一割,肉渗出丝丝粉红汁液,什么佐料也不用,沾上点盐水,微微的咸味激发了嫩嫩的羊肉原香,令食者欲罢不能。

爱不爱吃羊肉,众口已如此难调,如要讨论羊身上哪个部位最好吃,人们的观点就更加难以统一,甚至到了针锋相对的境地。

比如爆肚,老北京的传统小吃,有羊爆肚和牛爆肚之分,一般以羊爆肚为上。

梁实秋先生当年留学美国,对爆肚最是心心念,一到北京,顾不上回家,把行李寄存在车站,就跑到馆子点了三份爆肚打牙祭。一份水爆(又称“汤爆”),一份盐爆(又称“芫爆”),一份油爆。多年后,他回忆起这顿饭还用“平生快意之餐,隔五十年犹不能忘”来形容。

但就是梁先生口中的“平生快意之餐”,吃的却是动物内脏,被许多人所厌恶,认为其“非常恶心”。

吃火锅时,常见两人因为要不要点百叶、羊肾、鸭胗这类内脏食物而打起嘴仗来。我的一位朋友,如果有人在锅子中刷过内脏,她就不再吃了,因为没法接受这锅被“污染”的汤底。

再比如羊头肉,以及羊头上的各种部件,如羊口条、羊眼等等,爱吃的人就爱那种弹牙软糯的口感,不爱吃的人是发自心底的害怕,觉得吃头、吃眼这种奇葩部位,太恐怖了。

北京的白水羊头肉,白水煮羊头,放冷后切极薄的片,沾椒盐吃。白水羊头肉始于清道光年间,由前门外廊房二条马玉昆首创。

《燕京小食品杂咏》中记载:马家的白水羊头:“十月燕京冷朔风,羊头上市味无穷,盐花撒得如雪飞,清脆不腻爽口香。”

山东地区的羊汤,除了羊肉汤、羊杂汤,还有羊眼汤。据朋友介绍,在用羊骨熬制的鲜美羊汤中放入一整个羊眼,我虽没吃过,但听他描述和看他的表情,必是陶醉其中。另外,烧烤中也有烤羊眼这道菜,一口爆浆,从极端厌恶到疯狂迷恋,这样的人不在少数。

除去不同部位,肉的肥瘦也是不同人“好吃”标准的分野。

如今,生活条件好了,伙食天天都像过年般丰盛,人们大多不再爱吃非常油腻的肥肉。但是,“红烧肉”这类百姓家的压轴硬菜,必须是肥瘦相间,瘦的耐嚼,肥的提香润口,有人专门挑肥肉吃,也管不了健康不健康的问题。

但有的人却对肥肉嗤之以鼻,认为难以下咽,甚至到了“闻肥色变”的地步。

汪曾祺先生是个爱吃也爱写吃的文人,文章中,他写到有一次在内蒙古四子王旗一家不大的饭馆中吃“拔丝羊尾”:

“这东西只宜供佛,人不能吃,因为太好吃了!”

羊尾,是羊肉所有部位中,油最大、肉最肥的。京津地区的涮羊肉,定要先点一盘羊尾油,全盘下入铜锅中,把汤涮肥飘起油花后,方可再涮其他。

另外,羊尾还有一种最肥腻的吃法——把羊尾裹上用油炒制的糖浆拔丝。拔丝羊尾,又甜又油,想想都要打饱嗝,您是否能接受?

单论羊肉一物,便是有人欢喜有人忧。看来好吃,到底是没有个统一的标准。

不过,就像袁枚在《随园食单》中如是说:吾虽不能强天下之口与吾同嗜,而姑且推己及物;则食饮虽微,而吾于忠恕之道,则已尽矣。吾何憾哉?

酥羊肉

所谓酥羊肉就是将羊肉切成长方形条状,然后放到油锅里去炸。不过,作为嘉兴传统的地方名吃,酥羊大面有自己的烹调路数,濮院的红烧羊肉,其中最大特色,便是使用‌‌“汤羊‌‌”,也就是带皮的羊入锅烧煮。整羊分切成几大块,然后肥瘦搭匀,再用稻草扎紧,还要将它放置到蒸缸里,加上甘蔗梢、冰糖、红枣,以及相应调料以文火焖煮。因为湖羊常年吃草,膻味较重,所以在烧煮前要放入白萝卜或甘蔗梢。

大约要用一个晚上的功夫,羊肉才能抵达到理想中的滑嫩松软,既有肌理感,又有人口酥软的味道,才能命名为酥羊。酥羊入口即化,佐面再好不过,实为冬季的食补佳品。

民国时期,濮院盛行早上吃羊肉面,散落在濮院大街小巷、桥头深弄的羊肉面店是一家连着一家,比较有名气的有:北横街上的朱阿吾羊肉面店,花园街上的‌‌“羊脚阿二‌‌”张志和家开的羊肉面店,归家湾朱家羊肉面店,还有北横街上的张家酒店,大有桥街的五丰面馆和孙家饭店,龙湾街上的张家饭店、沈昌林饭店,女儿桥街的姚合盛饭店,到冬季也卖酥羊大面。

从前濮院人春夏两季是不吃羊肉面的,据说吃青草的羊有毒,还有羊肉发热,大热天吃羊肉,身体受不了,所以一般要到霜降后,羊肉面店才开张。

濮院与大多数江南小镇一样,市头很早,濮院人有起早吃羊肉面的习惯。秋冬两季的早上,东方还未放亮,店堂里早已人头攒动,吃客不断了。记得我小时候,早上常听见小街上传来喀吱喀吱的石板声响,手提灯笼的食客陆续来到张家羊肉面店。在雾气腾腾的店堂里,一碗碗羊肉上撒上翠绿蒜叶和金黄色姜末的羊肉面摆上桌面。重口味的老食客要上一块酥软欲化的湖羊尾巴,吃得嘴巴上油亮晶晶,也有食客要上一小块羊肝,一开老酒,羊肝蘸着精盐,细细品味。大多数的老食客会挑上一块腰窝肉,肥瘦相间,能搭上一个羊腰子就更佳了。去得迟了就失去了挑选的余地,所以吃羊肉面要起早。各家羊肉面店的味道虽然稍有不同,但各自有一批固定的食客,雷打不动。

当然,除了羊浇头,面条也有讲究,一是必须用细面,二是一定得大锅滚水,一气呵成,面条既健又爽,不能给食客有粘乎乎的感觉。大冷天,吃完一碗羊肉面和一开烧酒,浑身感到暖乎乎的。

濮院羊肉面的特点,面滑汤宽,色清味香,很有吸引力。由于味道好,不少桐乡的食客乘汽车专程到濮院来吃,吃完还要买上几份羊肉浇头,回去下面吃。

不管是活在哪个年代的人,清晨起来只要热呼呼地吃上一碗酥羊大面,那么就算岁月蹉跎,尘世艰难,也会微笑面对。因为暖暖的身体里充满张力,那是濮院酥羊大面打下的底子,也是美食令人垂涎的魅力之所在。

濮院的美食除了酥羊大面,最有名的传统名菜是‌‌“芙蓉蛋‌‌”。但凡婚庆喜宴,最先端上的热菜便是,好似西餐中的开胃羹,所以叫做‌‌“头道芙蓉蛋‌‌”,是专取鸡蛋或者鸭蛋的蛋白冲鸡汤后打匀后蒸熟,再将鸡丝、干贝丝、火腿丝或虾仁等,勾芡后撒上韭芽浇其上,大家喜爱的濮院名菜便可上桌了。还有道‌‌“粉底狮子头‌‌”也是喜宴的一道大菜,‌‌“喜蛋‌‌”则是濮院人都会做的年菜。另外还有蒜捣猪头肉、爆鳝丝以及臭豆腐干、霉苋菜梗等,都是濮院人餐桌上的家常美味。

 

 

中国人讲究什么季节吃什么食物。进入冬至以后,气温一路走低,一阵风起,走在路上会顿感寒意袭人。此时此刻,如果面前能有一碗热乎乎的白菜粉丝羊肉汤,那就太完美了。

白菜粉丝羊肉汤,应该是阜阳人与时空环境搭配的最佳驱寒食物了。白菜,阜阳人叫大白菜对于我这个土生土长的阜阳人来说,再熟悉不过了。白菜是家常菜,是蔬菜中的一介草民,但确是家中不可缺少的冬储菜。

有人说,白菜本身味寡,但搭配羊肉汤被认为是绝配。其烹饪技艺也不是高不可攀,一般家庭都能做得出来。首先将粉丝用温水泡发,将白菜洗净后切条淖水后待用。然后,半锅清水煮沸,加适量的羊肉汤,熟羊肉片,继续炖煮几分钟,最后把白菜、粉丝放进汤里,加盐调味,味精增味,再稍煮一会即可上,吃的时候碗里放上一抹香菜。一碗香气氤氲的羊肉粉汤就成了。

一碗白菜粉丝羊肉汤就这样被端上了餐桌。细细品味,每一味食材,混着一口羊肉汤吞进嘴里,都有别样的风味,甜津津、软乎乎的白菜淋了一身羊肉汤。咬一口,舌尖尝到的是娇羞的、甜美的水灵劲儿。粉丝浸在羊肉汤里,柔软的身子骨里是一滴不漏的醇香,把羊肉汤的鲜味实体化。吃一口吸足了羊肉味的粉丝,唇齿生香。

不知不觉,一碗白菜粉丝羊肉汤下肚,顿时使人感到血脉舒张,暖流盈身,微汗涔涔,寒意尽退,好不快意!

 

 

入冬之后,避水如蛇蝎,一两天云翳重了,不消下雨,空气里也湿寒冷透。出门吃羊肉汤,老板自称苏州藏书来的羊肉。要完羊汤顺口问:‌‌“这旁边有饼卖没?‌‌”答:‌‌“没有,有米饭?‌‌”我只好摇头,人家还殷勤继续道:‌‌“那炒饭?‌‌”还是摇头,待要解释,又觉得说来话长。

我小时候冬天吃羊肉汤,惯于叫完汤后,左邻右舍买些面食,诸如酥烧饼、白馒头来搭。那时节江南还没有雨后春笋的清真馆,馕很稀有,烧饼只要不是甜芝麻馅,下汤也就好了。后来长大些,知道世上有种东西叫羊肉泡馍,深感西安古都果然口精于味,把握住了完美配方。用柏拉图的逻辑就是,上帝先创造了‌‌“羊肉泡馍‌‌”这种完美形式,然后把它一切为二,让羊肉和泡馍在世间艰难寻找彼此,然后终于成就姻缘……近两年上海各地肉夹馍、羊肉泡馍、猫耳朵等秦地饮食颇多,但正宗的泡馍难找。退而求其次,找新疆馆要羊肉汤,撕馕泡之。馕好在发得疏松鼓囊,吸饱了羊汤极鲜,加上又韧,味道也不错。我以前天真,以为陕西的坨坨馍就一面疙瘩,有何稀罕?后来被人训导说,好的馍要九成面粉加一成发酵的面粉,烤个‌‌“虎背花心儿‌‌”状,黑黄白参差斑斓,才酥才脆才香才嫩,才配得上腊汁肉和羊肉汤呢。

因此,上好鲜汤,配了好面食才能鲜花着锦,郎才女貌。犹如咖啡之有咖啡伴侣,好汤就是好面食的伴侣。比如我去辽宁,猪肉酸菜血肠齐备的一大锅,如果缺了粉条就让人意兴阑珊。我有朋友好厚墩墩的面食,稀里呼噜扒拉完粉条,出街去买了两个熏肉饼回来,继续就酸菜汤,吃得脖子发红才罢。当然,他们似乎自有其规矩。一次吃饺子,白菜猪肉馅、三鲜馅、羊肉馅上了一桌,旁边几位就了点醋吃得兴起。偏我在南方吃惯了汤馄饨,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左顾右盼,自己舀了碗小鸡炖蘑菇汤就饺子吃,正吃得鲜处,朋友在旁瞪眼:‌‌“你还这么吃哪?‌‌”于是大感不好意思,觉得暴殄了天物。

江南和广东的汤,大多讲究清澈如水,大概取智者乐水的意思。但仁者乐山,又是一回事了。安徽和东北都多山,多菌菇山珍,所以汤多鲜浓淳厚,不避稠黏。徽菜中烩烧后的浓汁蘸玉米饼,是为神作。新疆大盘鸡每当昏天黑地吃到末尾,总是土豆、鸡块在盘里一片欢好糅杂,是美味的沼泽地,此时放些拉皮条子一拌,大有柳暗花明之感。梁实秋说河南馆吃糖醋鲤鱼亦然,鱼肉厚润,汤汁甜香,末尾拿鱼肉汁下龙须面,宽汤细面,相得益彰。把面略炸过,酥脆挂汁,那又是另一番风味了。如是,北方的汤大多醇厚,解渴清火效果未必妙,但冬天拿来蘸面食,实在绝佳。

南方也有些固定搭配的,只是并没那么缺一不可。无锡每家卖馄饨的必也兼卖小笼汤包,但也有坏处。按我妈的说法,汤包味重,馄饨清鲜,先吃过汤包再吃馄饨,感觉馄饨跟没味儿似的——犹如先吃过浓甜果酱再去吃柚子,只见其酸涩,不见其甜了。所以无锡许多中年男人搭配小笼汤包,都爱吃红汤拌馄饨,以免被小笼汤包压了味道。上海的经典搭配疑似是小笼汤包或生煎包配牛肉粉丝汤。逯耀东考证说,十九世纪,上海已有‌‌“弄堂牛肉汤‌‌”一物。按我所见,上海牛肉汤很江淮风,大概又和开埠时期的徽商们有关系。上海人又爱白斩鸡,经典搭配是鸡血汤。很奇怪的是,我小时候在无锡、常州和南京,所见鸭血汤又远多过鸡血汤了。个人猜测南京人爱鸭血汤,很可能是南京人爱吃鸭子的延续吧?但鸭血汤经典伴侣好像不太确定。南京小吃兼有南北之风,江南流行的汤包,江北风味的葱油薄饼,淮扬擅长的烧卖,都可以配天下知名的南京鸭血粉丝汤。

西南尚辣,所以又有些其他奇妙的伴侣。比如,在重庆,每家麻辣小面、火锅馆近旁,必不声不响蹲着个卖冰粉凉虾的摊子。等你吐口气都火燎香辣地跑来,他慢条斯理地问:‌‌“醪糟吃得?‌‌”然后给你调碗冰凉甜滑的消暑之物。在桂林,每家马肉米粉、豆角米粉店外,总有个或卖凉粉,或卖龟苓膏的铺子,其味道和重庆冰粉类似,都是取个甜凉滑。

大略言之,美妙搭配都是厚配薄、浓配淡、辣配甜、热配凉。两相会济,中庸之道。单吃浓烈的也有,少。《乱世佳人》里黑妈妈劝斯嘉丽舞会前吃肉酱配饼,这等高淀粉高脂肪高热量,难怪斯嘉丽愤然罢吃——在我们故乡,大老爷们吃了这种搭配,也要喝一下午浓茶才能把嗝给打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