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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有几条新闻很适合放在一起看:

a,广州网约车司机收入创新低

从2023年9月至今年5月,广州网约车市场报备车辆数量从9.74万辆增长到了12.12万辆,增幅达24.4%。

注册驾驶员人数也从12.91万人增长到了13.85万人。

司机和车辆在增多,但大家打车的需求却没变多,僧多粥少的状态下,生意更难做了。

根据最新数据,现在日均营收只有311元了。

也就是说,一位网约车司机即使全月无休地跑单,一个月总营收也就9300元。要知道这只是“营收”,也就是所谓的“流水”。

再扣掉油费、保养费、保险费、不小心违章的费用、税费,到手收入远低于这个数字。

评论区的人告诉我,如果要过万,必须起早贪黑,早7晚11然后全年无休地工作。

强度很大。

好多城市的司机都面临类似的困境。

为了省油钱,他们甚至大夏天不给乘客开空调,或者开了空调只吹自己。

在开源节流的道路上绞尽脑汁。

b,无人驾驶出租车在武汉试点运营,订单爆发式增长。

无人驾驶出租车,在武汉、广州、北京等地开展常态商业运营。 和传统的出租车、网约车相比,“萝卜快跑”车费更便宜,服务更优质。

比如在武汉,无人驾驶网约车跑10公里,只要4-16元,最低每公里只要4毛钱。而坐普通网约车则要18-30元。

就这样的情况下,这无人出租车也快要盈利了:

要知道网约车司机需要休息,需要工资。而无人驾驶网约车可是7*24小时待命的,甚至连汽油都不用喝,几乎是零成本。

乃至于最近有个新闻标题是:“无人驾驶发展得慢一点,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c,北京即将允许自动驾驶车辆跑网约车。

近日,北京市经信局发布了《北京市自动驾驶汽车条例(征求意见稿)》,支持自动驾驶汽车用于以下场景:

城市公共电汽车客运、出租汽车客运(网约车)、汽车租赁等城市出行服务; 除危险货物运输外的道路货物运输; 摆渡接驳、环卫清扫、治安巡逻等城市运行保障; 国家和本市支持开展的其他应用场景。这意味着,我们很快就能在北京街头打到无人驾驶的出租车,看到无人驾驶的环卫车日夜不停地为城市做美容。

而那些开口就能侃大山的“京城的哥”,还有那些年迈的环卫工人,可能被人工智能逐渐取代。

看到这三条新闻,乐观的人激动地畅想着“工业4.0”与“智慧城市”铺开的画面。

悲观的人想到的却是其他一些东西。

最近,油罐车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

说有司机拉完煤制油,没清洗直接就拉食用油,还给送到了食品加工厂,让人出离愤怒。

有媒体就这事采访了大货车司机。司机说,其实2015年整治过几轮后,其实前几年这样的事情已经少了很多。毕竟司机自己也吃油,也不想自己和自己家人吃到被污染的油。更重要的是怕被罚款。

但今年运价不景气,只把货物单趟运过去,回来不拉点什么,注定要亏本。

“以前吨公里价格在17、18元左右的时候,食用油运输返程都是可以放空的。 但是现在经济下行,工厂没订单,工厂也压低了运费预算。 从去年上半年开始,运价也一直在下跌,现在吨公里运费只有10块多。”面对缩水严重的运价,好多司机明知这事有法律风险,还是选择铤而走险。

食用油、泔水、煤油……有什么就拉什么。

这种形势下,更别指望他们清洗罐车了。

“10吨的罐车蒸罐一次大概花费500元,15吨的油罐车大约需要700元-800元左右,如果是30吨的油罐车,一次蒸罐费用1000多元。”洗一次车,等于白干了一天活。

其实这是一个天然的筛选。有道德底线的司机,不会做这样的事情,那他们就赚得少,最后只能不干了。于是留下的,只能是乱来的司机。

这一方面,要靠严格监管,狠罚重罚来解决。

但另一方面,如果司机收入问题解决不了,只靠罚款的话,用司机的话来说:

“那就没人干活了,做一单亏一单,车队公司也不会同意的。”

但说实话,长途大货车是最适用无人驾驶的场景。

相比城市内的复杂路况,国道和高速对AI来说简单多了。

货车司机不能疲劳驾驶,但是无人驾驶大货车真的可以24小时不停行驶,不停降本增效。

在美国,无人驾驶的卡车即将上路。

外媒说:“它们会像子弹一样击中卡车行业,扼杀占据货运成本40%的人力岗位。”

估计我们这里也快了。

过去,一个大货车司机的收入,足以养活一家三口。

但当长途货运的利润无法养活一个司机的时候,最可能被优化的就是司机本身。

毕竟无人驾驶的大货车可以7*24小时不停工作,更好监管,不会违规,成本还要低很多很多。

从第一次工业革命开始,技术就在不断取代人类的劳动。

火车抢了马车夫的饭碗,蒸汽机替代了纺织工人。

技术革命在解构旧世界、营造新生活的同时,总会给人类带来发展的阵痛。

面对两次工业革命带来的失业潮,历史课本告诉我们:

“世界大势无法阻挡,失业者只能适应新环境,找到适合自己的新工作。”

但当这种“阵痛”发生在我们身边时,还是让人忧心忡忡。

都知道这些是大势所趋,无法阻挡。但这“阵痛”也真的太痛了。

专家预计,可能在5年之内,自动驾驶汽车就会逐步投入商业化运营。

注定有一部分司机需要转岗,他们可能会去开校车、通勤车。

或者到一些小城市,乃至农村去找司机的工作。

没人能抵挡智能革命的浪潮,身在夕阳产业的人只能抓紧时间另谋出路。

可是在经济下行的周期里,人的主观能动性是有限的。

截止2023年底,我国有670万网约车司机,近2000万大货车司机。

如何解决技术发展带来的失业危机,安顿好这千万人的生计,是个大难题。

本来房地产下行,已经有不少建筑行业的人失业了。

可不止网约车,其实AI正在替代一大批岗位。

现在都在说生产力过剩,都在说工作难找。如果再有一大批岗位被AI替代。大家能去做啥呢?

都说新技术会创造新的就业岗位,确实如此吗?

我们也给不出答案。

04

经常听人说。

“再不行,我只能去开网约车了”但如果他们真的去开了网约车,会发现其实根本轮不到他们开网约车。

因为时代变了。

我是 2017 年在一个老红军的生日宴上认识张永利的。那时候他还是 “张总”。他递给我的金黄色金属名片四周,有着镂空的祥云雕刻。名片上的文字则是另一种黄色,“XX 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董事长”,两部手机号尾数一个 11111,另一个是 55555。

那一次,他穿着灰色戗驳领双排扣西装,系着彩虹色领带。他转身时,我瞥到了他的爱马仕腰带,“您这腰带不错,是向恒大许总致敬吗?” 他听后大笑,“还是记者会说话,致敬这词儿用得好。” 那之后,除了逢年过节的微信问候外,我们鲜有联系。

张永利入局房地产是在 2015 年前后。

当时,中国房地产业正处在从趋冷到回暖的转折点,“3・30 新政策”、降息降准、地方解除限购…… 一系列政策释放出稳定房地产市场的积极信号,房价开始回升。

由于房价回升太快,当年 12 月中旬,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将 “化解房地产库存” 列为 2016 年中国经济工作五大任务之一。这是 20 多年来,该会议首次直接 “喊话” 鼓励开发商降价。但泼天的房价根本刹不住车,2016 年北京北四环附近某小区的二手房,三个月内报价从 800 万飙到 1200 万。

彼时的张永利和 3 个朋友共同拿出两亿元,在一个省会城市成立了地产公司。其中,张永利投入了此前从矿产挣下的 1.5 个亿,属于出资最多者,理所当然成了董事长。在此之前,他从未涉足过地产行业,只知道这行来钱快。

他的两个合伙人此前都从事房地产。他们告诉我,和张永利是在饭局上认识的,也找他拆借过资金,觉得张永利 “很实在”,这才拉着他一起入了地产局。

父母不同意张永利的决定,妻子吴秀华也提出反对。在他们看来,一家人衣食无忧,何必涉足一个风险大且并不熟悉的行业呢?张永利则铁了心要做。

他在当地买了两层写字楼当办公室,总共 2000 多平米。这其中,他一个人就占了半层,仅是一扇金黄色的防盗门厚度就有 60 厘米厚,房间内酒吧、练歌房、麻将室、台球厅、高级套房、室内高尔夫等一应俱全。

公司成立后的第一个项目,是给一个地级市做城中村改造。具体来说,就是将城中村拆迁后,腾出的 100 亩地皮,一部分建回迁房,一部分建商品房。由于张永利的地产公司在省城成立,他去地级市搞开发,属于被招商引资过去的。当地领导承诺说,开发商负责拆迁安置,政府负责搞定土地招拍挂。

初涉房地产行业的张永利有些拿不准,他问领导,“招拍挂不是有不确定性吗?” 领导打着保票,既然把你招来了,就有办法让你拿地。

项目真正启动起来,张永利意识到,开发房地产确实得投入很多。例如,领导让他们负责的 “拆迁安置”,得由开发商出资给村民盖房子,且交房时是简装状态。他们做了个预算,算上拿地,整个项目投入不会低于 10 亿,利润大概有 2 亿左右。

张永利这才发现,早年开矿挣的那些钱,在房地产行业,扔进去连个响声都听不见。

但排场总要摆足。2017 年,他花 300 多万买了辆迈巴赫 S600,以每月 3 万元的价格雇了一个叫刘普的退伍军人当司机。刘普在部队给领导开车,“很懂事”—— 张永利上下车,他会自觉地开关门;下雨时,会在张总下车前举着伞候在外面。他还有着一个司机最基本的素养,不该问的绝对不问,不会将张永利的任何秘密走漏出去。

起初,张永利想用自有资金搞开发,两个合伙人笑话他,说哪有开发房地产自己掏钱的,出去融资就可以。其中一个人教育他,“房子不是房子,是金融产品。”

当时,张永利觉得有道理,“我把自己的钱投到地产的话,其他生意可能会转不动了。何况,大多开发商都是玩空手套白狼。” 接着,他和两位合伙人开始谋划前融。所谓前融,就是房地产开发前的融资。这个时候,因为还没取得土地,他们无法获得银行的低成本资金。一般情况下,只能找其他机构。

凭借原本还算雄厚的资金,没费多少力气,一家信托机构愿意给他们融 3 个亿。在做了三方担保、资产质押等手续后,这笔钱到了张永利这边。此后,三人又通过其他方式,总共融到 8 个亿。

钱到手后,就开始拿地。拿地过程像是演戏,张永利记得,有人找了几个地产公司参与了这场假竞拍,地块最终毫无疑问地由张永利的公司竞得。那块 100 亩的土地,每亩 700 万,光土地就花了 7 个亿。拿下土地证,张永利赶紧安排人去银行贷款,还掉了部分前融资金。紧接着,回迁房和商品房同时开工。达到预售条件后,房子开始预售。收回来的钱,用来还银行的贷款本息。

就这样,张永利参与的第一个地产项目,进行得还算顺利。

他和当地领导的关系也密切起来,他的办公室成了领导们的 “后花园”。有领导一开始不敢去,路上就嘀咕,能不能不去,合不合适。去过一次后,带着醉意问张永利:“张总,以后我还能来吗?” 张永利通常的回答是,这儿以后就是您家,“我给您在密码锁录个指纹”。

也有人为了避嫌,坚持不上楼,张永利就把他们带到那家会所。所谓的会所,其实是一家没挂牌的 “茶社”,但平时不卖茶。它只有四个包间,每间约一百平米,分别用梅兰竹菊命名。每个房间都摆着一张直径超过三米的硕大红木餐桌,桌子外沿刻着九龙戏珠。房间一侧的墙壁上都挂着四米多长的山水画,落款是中国当代国画艺术大师关山月,真伪难辨。张永利最喜欢一个叫 “兰亭” 的房间,他觉得 “兰” 是 “君子兰”,意味着和他吃饭的人都是君子。每次来会所,张永利和他的君子们,不算酒水,仅用餐花费就在万元以上。

低调又懂事的张永利深得领导们喜欢,后者不仅在项目上给他关照,张永利的父母去世时。还有领导带队去他老家吊唁、送花圈,让他赚足了面子。

凭借和领导的关系,公司在首个项目没完成的情况下,又同步在某市下辖的 3 个县里搞起地产开发,每个县做了一个楼盘。张永利也便坐着他的迈巴赫 S600,穿梭在这座城市和他的四个项目中。车子带给他的安全感,微妙而确切。

第一桶金

张永利一直喜欢车,他接触车的时间也比别人都早。

由于父亲早年是一家国营机械厂厂长,厂里给配了 “吉普 212” 汽车。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别说家属院里有辆轿车很新鲜,就连在大街上,轿车也算稀罕物。

张永利幻想着能成为父亲那样的人 —— 每次下车,总会有司机在一旁开门。

他是家中独子,父亲对他很看重,一直希望他能读更多的书,“继承” 厂长的位置。但张永利对上学没兴趣,初中刚毕业,他就不读了。通过父亲的运作,他进了机械厂,并在 3 年内,从一线工人干到了科长。在父亲的庇护下,他拥有司机的日子,似乎指日可待。

雷声隐隐,未知来临,1990 年刚过,厂子的生意肉眼可见差了起来。

工人们陆续下岗,哪怕厂长的儿子也未能幸免。1998 年的一天晚上,父亲告诉他,厂子要被重组改制。父亲劝张永利买断工龄,另谋出路。至于这位厂长本人,也很快退休,那辆吉普车被收了回去。

28 岁的张永利没时间沉沦,更没时间躺平。他见过世面,脑子也活泛,1999 年,他决定跟人合伙开矿。

上个世纪 90 年代,矿产炙手可热。坊间时有传闻,只要矿上不出事,一年少则赚几百万,多则几千万都不算难事。尽管官方对矿产开采有着严格规定,但很多人甘愿冒险违法开采,张永利就是其中之一。

“啥证都没,手里有人就可以。” 张永利说的 “人”,是指年轻的打手。

他参与的铁矿位于一个山区县,算上他一共 5 个合伙人。最初做这件事时,每人拿出了 100 万元。张永利那部分钱,是找父亲借的。出身还算优渥的张永利知道门面的重要性。为了装门面,他买了一辆帕萨特轿车,并从老家找了个亲戚给他当司机。

由于没有证件,他们只能在下午六点之后开采,一直干到次日早上六点。

噪杂的开采声和轰隆隆的卡车声,难免招致周围村民的举报。但凡有举报,矿主们会先安排人去送钱。送钱不好使,打手就会上门拜访。

“老百姓很好对付,有关部门才难对付。” 张永利讲起挣第一桶金的经过,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因为我们没证,有关部门三天两头找过来。他们也不进门,保安通报一声,我赶紧下去接待。” 他谙熟 “接待 “流程 —— 先喊哥,再递烟,数数来了几个人,每人送上 1000 元。“哥哥们” 也都给面子,说是除了国家大型会议、活动期间不能开采,其他时间都可以动工。

开矿的利润有多大?张永利大致算了一下,按照当时铁矿价格,每吨能卖 160 元左右;他们改装的重型卡车,每车最多能拉五六十吨。这意味着,单车大概卖一万块,利润三四千元。每晚一般能拉几十车,基本上一个晚上赚个十万八万的不成问题。

30 岁的张永利迅速挣到了人生第一个 100 万,成了 “张老板”。他的车子也从帕萨特换成了奥迪、奔驰、悍马,司机从 1 人变成 3 人。但比起 “张老板”,他更愿意被叫做 “张总”。

几年后,随着国家对非法开采的打击力度加强,他们的风险越来越大。害怕出事,张永利提前退出铁矿开采,并办了正经手续,独资开采起了硅石矿(玻璃原料)。硅石生意比铁矿更好,他先后做了三个硅石矿。到了后期,张永利又买了两个金矿,并投资了几座私人加油站、十几个大药房以及几十间商铺等。

2015 年,张永利 44 岁那年,总资产已经超过了 20 亿。他买了三个独栋别墅,11 套 200 平米以上的房子,分布在不同城市。

对彼时的张永利来说,钱只是个数字,是个抽象的概念。他喝着每克 100 多元的岩茶和茅台年份酒,宴请着一拨又一拨的领导。与此同时,他也惦记着扩大生意门类,挣更多的钱。而彼时可以用 “疯狂” 二字形容的房地产,成了他的首选。

还债

开矿时的好运气似乎没能转移到房地产身上。

搞了四五年开发,张永利的四个地产项目中,位于市区的那个总算搞完了,房子卖得也还不错。可公司会计一算账,根本没达到预期 2 亿左右的利润,甚至连 1 亿都没有。

“比如,一万一平方米的销售价格,大几千块是土地费,小几千是前期报建、税费,以及其他费用,再加上销售、管理等成本,最终算下来,每平米赚不了多少钱。” 张永利愈发觉得房地产对他来说像是玄学,看着赚钱,其实没赚多少。他也慢慢理解了合伙人之前告诉他的,“房子不是房子,是金融产品。”

还有三个项目压在手里,导致他的资金缺口越来越大。那些年,张永利几乎天天在找钱、还钱。公司外债长期处于 10 亿左右。有关钱的问题上,两个合伙人透露,虽然他们也出过力,但筹来的资金可以忽略不计。“实在” 的张总倒也没过分要求过他们。

在一个不确定的年代,做生意就像是玩 “叠叠乐” 的生存游戏,下方的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撼动原本摇摇欲坠的结构,而个人的作用在此时显得微不足道。

张永利的危机是从 2020 年开始的。

中指研究院发布的《中国房地产 2020 年市场总结及 2021 年趋势展望报告》显示,2020 年一季度,在疫情冲击下,新建商品住宅市场交易量明显缩减。张永利分布在三个县里的项目,也多少受到影响。

售楼部大门紧闭,没人买房子,二手房也卖不出去。张永利公司此前 “拆东墙补西墙” 的融资模式被打破,三个已完成的主体项目很快停工,整体销售量也只有五分之一左右。停工,意味着失去了盘活资金的能力,只能被市场宰割。他想过靠手里其他项目去救地产,可担心风险太大,不敢拆借太多。

紧接着是催收。他收到的第一笔大额催收,来自某担保公司,本息加起来共 1.8 亿。张永利的第一反应是,用其他生意的钱来应急,但很快又想到,这笔钱付出去后,自己可能就身无分文了。他决定拖。

拖下去的后果,就是这家担保公司起诉了张永利。很快,信托、私募、银行也来催收了。张永利公司欠下的本金、利息、逾期利息等,加起来共有 12 亿左右。当律师函、催收函等纷至沓来的时候,他开始将硅石矿、加油站全部出手或易主。

下一拨来讨债的是建筑商、承包商和劳务方。此时,张永利开始变卖名下大部分不动产和车子。卖掉几乎所有家当后,他提出离婚。站在民政局门口,吴秀华冷静地说,“孩子跟我过,其他的,你自求多福吧。” 最终,张永利给妻子和孩子留下了一套 200 多平米的住宅。

“他太能折腾了。” 对于这段婚姻,吴秀华的解释是,张永利不管有钱还是没钱的时候,都很少回家,两人更是早已没了感情,“家对他来说,只是旅馆。离了反倒轻松。”

忍痛将最后两个金矿出手后,他勉强还清了债务。

实际上,相比债务,张永利更大的压力来自买房者。三个停工小区共涉及 1000 多户业主。他们出了钱又住不上房,积蓄已久的愤怒足以将张永利吞噬。业主们先是堵售楼部,后来又去堵政府大门。每到这时,张永利和合伙人就会被有关部门叫去拿解决方案。所谓方案,就是找钱复工。三个人面面相觑,谁也找不来钱,就随意给业主们承诺复工时间。

到了时间没复工,业主们再去堵门,如此循环往复。

“没办法,就拖着。” 张永利没有钱,也没有复工的能力。他甚至没有了从前的光鲜和傲气 —— 他摘下江诗丹顿手表,戴上 200 多元的小米手环;卖掉迈巴赫,换上二手哈弗 H6。他辞掉了月薪 3 万的刘普,又把那个豪华办公室卖出去筹钱。

没有房子住,他就去租房,也想着能躲躲那些业主。但业主们没放过张永利,他们偷偷在他的车上装定位,隔三差五往车上扔粪便。有几次,张永利打电话报警。警察每次出警都表示,一定会调查,但再没下文。

警察的态度倒是让张永利很受用,他们管他叫 “张总”。这个称呼,他过去天天听,自从成了 “无良开放商” 后,几乎没人这么称呼他了。从前时常 “泡” 在他办公室的领导们开始管他叫 “小张”“张”,业主们则叫他 “骗子”“张骗子”“张无良”。

到了 2022 年,张永利终于因为一些官方政策,得以让项目顺利复工。由于三个项目的主体早已完成,复工一年后,基本达到入住条件。

张永利心里最大的石头总算落了地。这时的他没有什么大的欠债,但也一无所有了。

“张师傅”

50 来岁的张永利没了 20 多岁时的心气。他想过东山再起,但把足疗店、采耳店考察一圈后,都放弃了。那些投资对此时的他来说都太大,他拿不出钱。

“张哥,要不你也开专车吧。跑得好的话,每个月能挣一万元。” 失去那份月薪 3 万元的工作后,刘普到省城当起了专车司机,他对张永利的称呼也从 “张总” 变成了 “张哥”。

这一万元,放在以前,对张永利来说就是一顿饭。可现在,意味着可以生活下去。

他决定接受这个建议。2023 年 10 月,张永利回到省城。

省城对他来说,既熟悉又陌生 —— 他的地产公司注册地在这里,交际圈子也在这里。但这一次,他成了最底层的打工者。他在开发区一个相对偏远的小区租了一室一厅,每月租金 1400 元,距离刘普租住的房子相隔几十米。

刘普告诉我,之所以帮张永利,是因为 “张总” 早年对他不错。更何况,他并没有像一些开发商那样,交不上房就直接跑路,“已经很有良心了”。

成为专车司机不难。先下载专用平台,按步骤操作后,留下自己的电话。很快,区域客服与张永利联系,通知他到一家合作的汽车租赁公司培训。培训内容以科目一为主,同时也涵盖了辖区内旅游景点分布等。

完成培训,再通过考试,张永利取得了开网约车资格。直到这时,他才被要求买车。

平台对专车要求是 B 级轿车(车身轴距在 2.7 米至 3.0 米之间),价格一般在 15 万元以上,且必须是新能源。张永利看中了一辆比亚迪,落地价 24 万多元 —— 此前,他极少开这么便宜的车。

张永利手里只有 3 万元现金。他鼓足勇气找到当时一个开矿的朋友,提出借 30 万。朋友问他做什么,他说去开网约车。朋友没再接话,直接让张永利发个定位给他。很快,朋友开车给他送了 30 万元现金过来,借条都没打。

“不怕我还不了?” 张永利开着玩笑。对方表示,“大家都是朋友,你帮了我很多。要真还不了,我就当丢了一块手表。这事你心里记得就可以。”

2023 年 11 月,张永利正式成了专车司机。他在朋友圈发了一张露着半截方向盘的照片,配文是 “为了生活,我也可以当司机”。坐在比亚迪里,他偶尔也会怀念迈巴赫,“一进迈巴赫,觉得自己是大佬。一进比亚迪,就觉得自己是司机师傅。”

这次再见面,我问起了他的 “许总腰带”,他大笑,“早不知道去哪了,晦气。”

开专车,公司要求穿正装,对衣服品牌和质量没要求,但领带得买公司的,15 元一条。张永利想省些钱,他从衣柜里翻出一身曾经定制的西装,上衣和裤子加起来 2 万多元。

刘普告诉他,如果想月入一万元,每天至少得跑 12 个小时。于是每天早上六点多,张永利就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出门 —— 以前做开发商的时候,这个时段他甚至还没有睡熟。

接第一单时,张永利有些紧张。他在家反复练习着那句,“您好,欢迎乘坐 XX 专车。” 快到目的地时,又下意识看看肩头有没有掉头皮屑和碎发,生怕给对方留下不好印象。

那之后,“张总” 变成了 “张师傅”。每次乘客上下车,他都会毕恭毕敬地站在车子右侧,给乘客开门。下雨时,自己先冒雨跑出来,给乘客打伞。按照公司要求,除了和行程有关的话之外,司机不能主动和乘客搭话。

他对钱重新有了概念。按照张永利的说法,专车因为价格高,单子没那么多,一天 12 个小时能接十几单,就很不错了。预约单的价格要高些,所以他会努力接一些预约的单子。一般情况下,平台对每单车费的提成是 20% 左右。虽说车费实时到账,但每周只有固定一天能提现,一个月能提四次现。

头两个月,因为经验不足,他每月收入六七千元。刘普给他传授经验,告诉他接单的黄金时间和地点后,张永利的收入总算稳定在了一万左右。实在没单子的时候,他和刘普就把车一前一后停下,站在路边抽烟 —— 担心会被乘客投诉有异味,他从来不在车里抽烟,甚至连葱蒜都不敢吃。一旦被投诉几次,司机就会从全时段接单,变成分时段接单,生意直接受到影响。

也会有房地产老板打到他的车。张永利恪守着不搭话的原则,有一次,他听到乘客对着电话那头说,“现在真没钱,你弄死我也没钱”,他踩着油门,心里偷笑。

一段时间过后,张永利觉得,这样的日子安静又简单,倒也还惬意。除了刘普,他又认识了几个司机,收车后,偶尔聚餐。没有人知道他过去是做什么的,大家聊的最多的话题,除了孩子,就是房子。

不久前,一些城市下调房产利率和首付,饭桌上,有人提起,“以前买房子真是亏大了,你说那些开发商,咋心那么黑?” 张永利没接话,只是大口嗦食着眼前那碗西红柿鸡蛋面。

他的内心仍然焦灼 —— 他在等着房价涨起来的那天,也还准备靠着那些没卖完的房子翻身。一时半会儿翻不了身,就意味着他得继续开车。按照平台规则,专车只能开 6 年。6 年后,要么换车,要么转为快车,“我今年 53 岁,再开 5 年,到时候 58 岁。” 张永利觉得,一个年近六旬的人即便还想开车,年龄和身体也不允许了。

他偶尔也担心遇到熟人。2024 年春节前,一个衣着考究的男人上了车。没几分钟,乘客突然开口,“你这大老板来体验生活了?”

张永利吃了一惊,打量对方半天,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乘客说,自己是做服装生意的。一眼看出张永利这套西装是定制的,价格不菲,以为他是来体验生活的大老板。那天晚上 7 点收了车,张永利跑到批发市场,花 400 元钱买了一套劣质西装。那套定制西装,被他挂到柜子最深处,至今没有拿出来。

(为保护采访对象隐私,文中所涉均为化名)

他说,住在车里有时是不可避免的,看到“臭车”的热搜,自己洗车更勤快了。

以下是他的自述。

三餐控制在30元,不能“北京赚钱北京花”

那天我给我的“食堂”拍了一张照片,我的评价是“完美”,因为我最爱(也可以说是网约车司机最爱)的三家店挨一起了。

我对一日三餐的开销有严格的要求,否则北京赚钱北京花,一个子儿都带不回家。我有两个儿子,一个刚上一年级,一个正在上大二,每个月我会给在老家的妻子打8000元,给大二的儿子2000元的生活费,所以我要保证一个月到手13000元到15000元。

自己的开销要限制额度,三餐不超过30元、日开销不超过100元,日收入也要设置下限,不开到800元的流水不收车。

每天上午六点我从亦庄出车,就近找一家南城香领一个小碗跟大爷大妈们挤着排队打粥,南城香的自助有五种粥和一种豆浆,我每回都能喝八碗。

一天里我的午餐吃得最好,每天的午餐我都在抖音和美团的团购券里挑选,我发现抖音的团购券更便宜,9.9元一顿午餐,杀疯了。

所有的连锁快餐中,田老师的狮子头饭是最划算的,但我吃过的连锁快餐里,吉野家的米饭是最香的,而且可以免费续,虽然团购价要17.8元,我偶尔还是会去吃。更便宜的是华莱士套餐,汉堡鸡肉卷加饮料才7.8元。

开车最怕的是拉肚子,我的肠胃本身容易受刺激,所以我不愿意吃街边菜,连锁快餐比无名的档口小店要干净一些。吃完午餐我会顺便买一杯常温的蜜雪冰城四季春茶,喝凉的容易拉肚子,买券3.6元。我觉得喝水太无味了,自己泡茶又烫又有茶沫,不方便喝还浪费时间。

每天我都错峰吃饭,中午一点之后人少了、单子也少了。吃饭要在15分钟内搞定,我们常去北京南站,把车停远一点,从地下穿过去对面就有个南城香。

在路边靠边停车,从停车开始算要超过15分钟才罚款,我会赶在罚款前赶紧吃完。在东三环国贸附近不好停车的地方,就把后备箱或者前机顶盖掀开,假装车有故障,上厕所时间也是一样,都要快。

晚餐一般不吃,保持饥饿感才不会犯困,开夜车的司机都不爱吃晚餐。如果饿了我就吃个小面包垫垫,我的必备。

实在饿得不行了,我就去便利蜂泡个面垫巴垫巴,这样也不容易长小肚子,不然吃饱了撑得肚子老疼了,还往车里一坐好几个小时,容易胃痉挛。

我在滴滴公司的食堂吃过早餐,滴滴公司底下的充电桩到了晚上免费停车两个小时,我临近早餐时间我就开进去充电,从地下上去可以直接去到他们的食堂,和员工一块儿吃。滴滴的早餐也不贵,一般10元不到能吃很多,我爱吃油条和馅饼,小米粥、棒碴粥也能喝几碗。

我没有吃过他们的午餐,因为白天充电贵。北京晚上11点之后的平均电费价格是6毛5到8毛一度,这是最划算的,我每次不到50元就可以充满电。

中午1点到5点的时候价格段会略微低于上午和夜间高峰期,高峰期1.6元一度电,中午1.3元一度电。我充过最便宜的一次电是在北京平谷区,一度电才两毛八,刚好碰上了去那儿的大单子。

前一天夜里充的电没办法撑到第二天的11点之后,试验了几次后我发现中午充半小时电是最划算的选择,所以我会在下午1点到5点之间我会选一个时间段眯一会儿,但一定不能超过半小时。眯半小时、同步充电半小时,能让我和车共同运转到凌晨2点。

“在后厂村、中关村、大钟寺、联想桥打游击似的转圈”

一天充电只花70元,能够为我换来800元以上的流水,减少空驶率是关键,而我能做的就是多个平台换着开。

每天我都在晚上睡前刷一下第二天一大早从亦庄进城的顺风车单子,提前接单,这样能够保证我7点之前到城里公司密集、打车量密集的热区。

如果没有顺风车的单子,我会先用阳光出行接单一公里价格更高,在APP上画圈,往朝阳、海淀的方向,进了热区再打开滴滴,高峰期平台的奖励是如果在指定的热区内后台自动接单,早上保底2小时能够拉到120元。

上午十点之后坚决不拉滴滴。高峰期它能保我4块钱一公里,但十点之后的平峰期折下来才1块钱一公里。阳光出行能达到2元一公里,甚至顺风车独享价能合到一公里也有1.5元,都比滴滴赚得多。

但滴滴是老大,我需要通过刷时长来“养”滴滴的号。滴滴最近更新了新的奖励玩法,以前是拉够十单、二十单给你一些现金奖励,现在是给司机配单子。熬够10个小时的时长滴滴会有大单子奖励,熬不够时长的话是300元左右,熬够了可以达到500块钱流水。

我一般用晚上的时间来补没跑满的时长,如果跑偏了跑到四环、五环外,都是滴滴的单子多。所以我要多个平台搭配,跑太偏了还得靠顺风车拉回城里。

晚上九点过后,去大厂门口肯定能接到单,他们加班到九点半之后打车可以报销。我在后厂村、中关村、大钟寺、联想桥打游击似的转圈,不能停着,趴窝的话后台不会派单子。

在多个大厂之间穿梭,九点半之后你会看到人群密集地出来了,站在路边东张西望,手里拿着工牌,黄的、蓝的、白的、红的。他们都会提早十几分钟打车,不然排队的人多,大公司打车能排1个小时,十一二点在字节跳动门口还有一堆人打车。

司机们都很默契地在九点过后集合到各个大厂附近,员工比车多,叫一辆走一辆。

晚上十一二点过后,在国贸、三里屯附近能接到很多刚玩完的,KTV和酒吧出来都醉醺醺的。这片在晚上特别堵,有个周五晚上在国贸附近拉了一单,三公里走了45分钟,乘客付了七十多块钱,我到账五十多块。

周末是最愁人的,人都到下午才出来,早上到处转悠都没活,下午两三点就开始堵车了。像北京这种交通情况,其实越堵车越不走电,我开电车比油车的优势大多了。我不路怒,慢慢开,堵车是最合适的。

“做好随时住在车里的准备”

我后备箱里一直拉着一个洗脸盆,牙刷牙膏洗头膏毛巾换洗衣物都在里面,还特地在闲鱼上找人帮我换了可以放平的车座椅,做好随时有可能要住在车里的准备。

司机住车里的不占少数,其实还是单子太少了。今年元宵节后我明显感觉网约车变多了,我经常跑相同的路、相同的区,同样的时间里近期单量少了特别多。平峰期会发现乘客呼叫量十多次,但闲置车辆有八十到上百台,常常是半个小时不进订单,只有早晚高峰大家用车量是最密集的。

所以一般情况下,到了凌晨一两点才能干够800元的流水,这个时长熬不出来真不行。我曾经连着五天睡在车里,因为跑偏了,单子接着接着就离家太远,如果晚上放空回去,睡三四个小时又要起床出车也不划算。不如留在“热区”里,第二天早上醒了直接开工。

车子边充电我边睡觉,有的充电区只能免费停车俩小时,我就定个两个小时的闹钟,开出去再开进来睡觉。充电桩附近如果有热水,早上起来我就在那洗头刷牙,连带着把身上的衣服也洗了,再拉回家晒。

住在外面才会发现,洗澡其实挺方便的。如果在五环外找大众澡堂洗澡一次才十几元,而且五环外地方偏僻停车乱停也没有人会罚款。

进了城就贵了,到了三四环内要20多元。昌平有一个地方洗澡28元一次,这个澡堂比较豪华,有个大厅可以休息,有天晚上我洗完就在他们的沙发上睡了一觉,比我回出租屋睡觉安逸。

这不是我第一次开网约车。

我在北京16年,有8年在北京郊区做农家乐,那儿有鱼池还能唱歌。当时老板让我去北京西四的电子一条街淘麦克风和话筒,特地买坏的,我拉回来把它们修好。

后来农家乐里的前台接待、设施维修都是我在处理。八年后农家乐拆迁,2015年我在过渡期间去应聘了神州专车的司机。

早些年神州专车是贝克汉姆做代言,这家公司的宣传很高大上,去了之后,交了三甲医院体检报告、老家无犯罪证明就能干。

当时开的都是新车,帕萨特、GL8,还有宝马五系和奔驰E300,公司还给司机一人发一张中国石化卡,一个礼拜可以加三次油。

当时系统没这么灵敏,有时送一单到怀柔空放着回来,或者从二环直接开到门头沟为了吃顿饭,如果跑累了就自己给自己叫一单,一直在接乘客的路上,不点到达,睡够了再干。开了7个月后公司要求北京人才能干,我就离开了。

后来滴滴就出现了,早期扩大规模的时候滴滴的奖励很大手笔,一单奖励60元,有人骑着电动车,用两三台手机自己给自己叫单混奖励,因为补贴力度过大冲击了出租车司机,有一年出租车司机把滴滴东北旺的总部给围攻了。当时滴滴的单子少,我就开着车在北京全城转着圈找单,跑了两个月赚完奖励我就撤了。

后来我做过安防监控,也跟着人做工程,结果碰上疫情光往里添钱,我坚持了三个月一分钱没拿着。后来才又开始开网约车。

有天我在车里睡觉做梦,梦到自己在毛巾厂打工那阵子。当时高中刚毕业,在老家边上的地级市做毛巾的手工印花,一个月450元,四个人一个宿舍攒了三个月的工资买了一个BB机,乐得屁颠屁颠的。

那个时候7点上班、5点下班,食堂一块钱一份菜,三毛钱一个馒头。打长途电话都有电话亭了,两毛五一分钟。

在梦里,周末放假了我自己骑70多公里的自行车回家,山路坑坑洼洼颠得我屁股疼,醒来摸着方向盘,恍惚间还在想自行车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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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秋冬的夜晚,空气凉飕飕的,徐磊在车内这张带斜坡的床上铺了一张床单,放上被子,躺下后再从车内拉上后备箱盖子,合衣睡下。自打当了网约车司机,睡在车里之后,33岁的徐磊就基本没有过换睡衣入睡的机会。他身高1.81米,体重200多斤,睡进车里只能屈着脚,一夜,身体蜷缩在车门一侧睡觉。

为了省电和规避睡眠中发生意外,他往往不会把车打上火,整晚车玻璃都紧紧闭着,只靠车身的各种小缝隙实现微弱的空气流通。

第二天早晨,6点多徐磊就会醒来,迅速收起被子、还原车辆座椅,加入早高峰开始接单拉活儿。在车里睡了一夜,车内难免残留一些“人体”的味道。

为了避免因车内异味被乘客投诉,徐磊做了多手准备。接乘客时,他都会把车窗打开。之后,他每隔三五天就会去澡堂洗一次澡。每个月他会花70多块钱住两次民宿,主要就是为了在民宿洗干净自己随身携带的被子和衣服。

令人不悦的气味很难完全消散,不过徐磊相信,大部分乘客不会就此投诉他。“我都是拉特惠单,单价比较便宜,一般乘客也不会对车内环境有要求。”徐磊说,开网约车10个月,虽有乘客反映车有臭味,但还没有正式接过有关异味的投诉单。

和徐磊同在一个司机群里的孙立,经常和徐磊一起在浦东机场等活。孙立透露,不久前徐磊私下说过,接过几次投诉,是因为“车里有味道”。他进去过徐磊的车,也闻到过里面有股臭味,有时徐磊为了遮挡车里的臭味,会在车里喷香水,一瓶十来块钱的那种。

“香水味和臭味混合在一起,那味道就更难闻了。”说完,孙立哈哈笑了几声。他的笑里,多少带了些感同身受。

今年45岁的孙立是安徽巢湖人,在上海开网约车一年多。徐磊住在车里,孙立不是。他花600元月租在闵行区下属的一个村里租了间小房子。由于每天送完最后一单的地点,网约车司机无法掌控,而且往往会离孙立的租住处很远。不愿开大老远空车回去,一旦截单时离家超过35公里,孙立就会睡在车里。

上海太大了,所以他每个月往往都有15天左右是这个情况。孙立认为,自己车里空气良好,没有味道,也没有接到关于异味的投诉。

孙立的被子等生活用品和后备箱里的备胎放在一个地方,需要掀开盖板才能看到。他租的这辆车较小,只能斜着在放平的座位上躺下,一夜夜就这么挨到天亮。他车内配有一个十来块钱一瓶的香薰,以净化车内空气,袜子两天洗一次,需要洗澡和洗衣服的话,就回出租屋去解决。但一个月在车里睡15天的情况,洗澡和洗衣服就很难顾得上了。

img在一线大城市深夜的街头,存在许多留宿车中的网约车司机。留宿车中,有人是为了节省房租,也有很多司机是为了奔忙节省时间。

42岁的朱贤是安徽宿州人,在北京开网约车8个月。整个4月,他有十多天没回位于马驹桥的出租房睡觉。因为专门的车载香薰会让他眩晕不适,为了驱逐车内的异味,他买了花露水洒在车里,必要时还可以用来提神:“一天开十几个小时的车,容易疲惫。花露水抹在太阳穴上,可以提神醒脑。”

朱贤个子瘦高,春季的北京在凉热间反复,他开车时穿着一件薄毛衣,袖子捋到胳膊肘处,快顶到方向盘的大肚子和他瘦高的身形相比略微突兀。

堵车时他的脚一直踩在刹车上,踩久了整条腿都在颤抖,再加上长时间久坐不动,他的大腿和后背一直发汗,“尤其是后背,一整天都是湿的。”正直春季,温度达不到开空调的地步,如果开空调很容易感冒。

经常睡在车里,他不像徐磊那样在车里把生活用品准备齐全,只随车带着一床被子,放在后排座位靠背后面的一个储藏箱里,乘客几乎无法发觉。他在车里睡觉从不脱衣服和鞋子,只把驾驶座放平,人躺好了,盖上被子即可。因为担心手机被人偷走,他睡觉时也会关闭车窗。

朱贤再热,也不会半裸着上身睡觉,觉得这样能保证车里不会沾染“人体”的味道。“脱衣服和鞋子睡觉,睡久了车里肯定会有味道,北京消费那么高,不可能天天洗车,所以我会避免。”

但还是有乘客反映过他车里有味道。今年3月的一天,北京室外气温达27度,他接到一个从十八里店到大红门的单子。乘客是一个年轻男人,路上男人和他说:“车里有味道,玻璃摇开一下。”朱贤告诉他,车里开着空调,开窗户外面的热气就进来了。直到把乘客送到目的地他都没开窗户。

去年冬天北京最低气温零下十七八度,有一天朱贤拉着一对年轻情侣,他们也觉得车里有味道,问朱贤能不能摇开窗户。朱贤以外面太冷拒绝开窗。第二天,他在平台收到这对情侣“车内有异味”的投诉。朱贤觉得这些人很没道理,“车里明明没有味道,有的乘客就是会恶意投诉。”

他反复强调,那是乘客对他的恶意投诉。

02 臭味的来源,发味儿的生活

为了省钱,徐磊到上海后没租过房。去年6月他从天津武清的农村到了上海打拼,因为一时找不到工作,他便租了这台SUV跑网约车,每天待在这台SUV车里的时间能有22到23个小时。白天SUV负责拉活儿,晚上就成了他移动的居所,在大上海的夜晚为他提供了一片遮蔽之所。

每天早晨从车内醒来,徐磊会到充电桩刷牙、洗脸,如果附近没有充电桩,他就要拿着牙刷、牙膏和毛巾,去公共厕所解决洗漱问题。上海很多公共厕所夜里会锁门,早晨7点才开门,所以,极少数时候,一些住在车里的网约车司机,正式洗漱前也会拉上一单。

时间就是金钱,对网约车司机来说更是如此。早饭,徐磊一般买了包子、饼和豆浆到车里利用等单子的时间吃。单子来了,就放下吃的开车去接。通常他一天只吃两顿饭,每顿饭时间不过3分钟。有时候,夜里他实在饿,也会花几块钱买桶方便面,在充电桩泡完端进车里吃。

方便面的香料气味在热气蒸腾下飘到车内各处,沾染到座椅上留下淡淡气味。乘客所说车内的气味,便是来自于这种住车族生活。它充满临时感,很多住车的网约车司机却要这样过上半年、一年、数年的时间。

气味是一方面。长时间住在车里的生活,也在徐磊的身上留下了痕迹。

由于久坐不动,开网约车这10个月,徐磊的体重从160多斤飙升到200多斤。他还患上痛风,脚部肿胀,不时疼痛。痛风无法根治,他车内常备布洛芬缓释胶囊,疼痛难忍的时候就吃一颗。

去年秋天的一个早晨,徐磊像以往一样在奉贤区从车内醒来,开始拉早高峰的活。还没拉几单,他突然感觉左脚如撕裂了一般疼痛。左脚不是踩刹车和油门的脚,但一旦因为痛风疼起来,全身都会丧失行动能力。他忍着疼痛把车开到附近的一个宾馆,花了一百多块钱住进去,把枕头垫在脚下躺了一天。

只有在这种特殊情况他才能睡到一张床上。

长时间被用作居住,气味在汽车里留下痕迹。

徐磊只有两双鞋,平时穿一双运动鞋开车,另一双是洗脚时穿的拖鞋。夜里,有时为了缓解脚部的疼痛,他会脱掉鞋子把双脚抬高放在方向盘上。踩了一天刹车和油门的脚已经汗气十足,放在方向盘上总会散发一些“味道”。

睡觉的时候徐磊会把车窗紧闭。因为疲劳了一天,他很快就能进入睡眠。呼噜声在车内响起,新陈代谢在身体里如常进行,呼吸作用不断把他肺腔和肠胃里的气体带进车厢。

气味还可能来自徐磊和他同事们意识不到的地方。不健康的生活导致肠胃和呼吸道疾病,也可能是一些网约车司机散发味道的原因之一。

中年男人常见的慢性疾病也是气味的来源之一。中年男性常见的慢性疾病是呼吸暂停综合征和支气管炎。呼吸暂停综合征常见于肥胖的男性,表现症状为打呼噜,睡眠过程会反复发生上气道塌陷、阻塞,支气管炎会引发咳嗽、喉咙痛、胸部不适、呼吸急促。而感染幽门螺杆菌,也会增加他们口臭的发生几率。

徐磊的车座椅材质用的是织物类,相比于皮质座椅,织物类座椅容易脏,不易清洁,散热性也较差。徐磊吃东西时掉落在上面的食物残渣很难清扫,而且这种座椅更易吸收汗渍和气味。徐磊长时间生活在车里,产生的汗味、饭味、药味、头油味、脚臭味等一切味道都会被座椅吸收,它们混合在一起变成一种难以描述的气味,充盈车厢,经常洗车才能清除大部分气味。‍

他一直生活在这个空间里,已经适应,自然闻不出什么味道。第一次进入车内的乘客,能立马嗅到车里的五味杂陈。他在某视频平台发布过自己睡在车里的场景,后备箱里的被子等生活用品一览无余,有网友评论说:“怪不得打网约车总是那么臭!原因在这里。”

近两年,不少人反映打到臭车的概率越来越大。这些网约车司机几乎都是男性。他们为了挣钱养家糊口,从老家来到大城市专职开网约车,几乎都有睡在车的情况,少则每月睡几天,多则长达半个月以上。

一位上海网友发帖称“上海10个网约车司机,9个睡在车里”。有一次他打车的时候和司机师傅聊了聊,师傅说:“干我们这行的,上海所有区都跑遍了,就算租房,都不一定有时间回去住。我是真把车当家了,没办法啊。”

对一些网约车司机来说,住在车里,还便于跑早高锋。专职网跑约车的司机都很看重早高峰,跑早高峰会获得平台一些奖励。孙立形容这就像是考试,不跑早高峰,这一天可能就没法及格,赚不到钱。“回去耽误时间,而且睡不了几个小时就要爬起来,不值当。”孙立说。

不少专职网约车司机称,他们每天至少要开十四五个小时的车,否则根本赚不到钱。这种情况下即便司机不睡在车里,长时间处在这个狭小空间也难免会产生一些味道。

03 生活下坠之后住在车里的网约车司机,很多人是在收纳现实的失意,给未来谋前程。不健康的生活习惯,和糟糕的身体状况,使得生活显现出某些破败之感,散发的臭味,是一种落寞而肩负压力的生活留下的烙印。

开网约车前,徐磊在老家天津武清做电瓶车生意。一度,他想把电瓶车卖到越南。去年上半年他去越南考察,发现尽管当地政府禁摩,大多数人还是喜欢骑摩托车,对电瓶车没什么兴趣。国内市场饱和,国外市场拓展失败,去年他一度负债200多万,生活滑入泥潭。

他和老婆都是二婚,两人各自带着一个孩子组成新家庭,婚后他们又生下一个儿子。为了还债他卖掉武清农村的房子,离开老婆和三个孩子,前往上海寻找挣钱的机会。

武清离北京不到100公里,他没选择去北京,是觉得上海挣钱的机会可能更多。刚到上海他在一家公司卖过注塑机,因为工资太低,没干几天就走了。在上海人生地不熟,他好几天都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成天刷短视频。到了第十天,他在某平台刷到一个网约车司机月入过万的视频,于是决定去开网约车。

原本他想过租房,去郊区看过月租几百块钱的房子,没法做饭和洗澡。稍微好点的房子月租就要一千元以上,在闵行区他看过一间1380元的房子,停车费每月200元。他觉得不值当,决定先睡在车里再说,不成想这一睡就是10个月。

跑到哪儿睡到哪儿,徐磊自嘲在上海哪个地方都睡过。最远的一次,他在崇明岛的路上过夜。那片没有路灯,夜深了漆黑一片。不是不知道在这种地方停留可能会遭遇危险,但那天他工作太久太疲惫了,顾不上这些。

他还在陆家嘴一家五星级大酒店的门口睡过,把车停在那里,他发一个短视频说:“今天我睡在大酒店了。”

睡在车里很大程度提高了他的行动效率。他是网约车司机中最拼的那一类人,每天两眼一睁就开始接单,一天跑十六七个小时。平台会强制司机每四个小时休息二十分钟,为了逃避这个规则,他卡在这个时间点接一个长途单,躲过系统制定的休息时间。

“每天跑车的前8个小时,只够覆盖掉成本,后面的8个小时才能真正赚钱。”他一个月流水能达到2万多,净剩大概有一万四五。这个收入在网约车司机中属于上游。

因为跑车太忙,他很少能有时间跟老婆和三个孩子打电话。两个大孩子都是12岁,一男一女,还在村里读书,教育上暂时还无须投入太多费用。徐磊说,过去有钱的时候他为两个孩子在天津欢乐谷办了张年卡,每星期带他们去玩一趟,玩完后再去万达吃顿饭,看场电影。“现在是负债前行,这些东西都没有了。”徐磊说。

小儿子刚刚一岁半。前几天他和家里通了一次视频电话,儿子在奶奶的指导下第一次叫出了“爸爸”,当时徐磊感觉鼻头一阵酸楚,眼泪险些流出。目前他还欠债几十万,他觉得至少得再跑一年网约车。

徐磊在跑车的几个月里认识不少同行,“有一半曾是小老板,因为公司或小店倒闭才开网约车。”开网约车很苦,赚钱没有捷径可走,每天必须坐在车里苦熬十几个小时。这也导致经常有人离开这行,徐磊去年加入一个有50人的司机群,过完年只回来了10个人。

朱贤到北京开网约车前,在福建漳州投资汉堡、奶茶、福鼎小吃等小吃店。2020年,因为疫情原因小吃店经常无法正常营业,一直在亏损,到了2022年,他不得不卖掉房子填补亏空。之后他带老婆和两个儿子离开漳州,回到安徽宿州的老家。

朱贤的哥哥一直在北京开网约车,哥哥建议他来北京考察一下,看有没有什么小吃生意可做。去年夏天北京门头沟发洪水期间,朱贤来到北京,在北京考察了一些烤鸭店和奶茶店,断了这个念想。“大环境不好到哪都不好,我对这个地方也不熟悉,自己还欠着债,想了想还是没敢投资。”朱贤说。

几天后朱贤到门头沟的一家工厂里找活干,人事看他长得还算年轻,一看身份证说:“你都快50岁了啊。”实际上他出生于1982年,才40岁出头。人事果断没要他。因为哥哥在这里开网约车,对这方面比较熟悉,朱贤决定先开网约车过渡一段时间。

一开始他租的是一辆油车,因为油费太高,跑网约车的头4个月不仅没赚到钱,还亏了1000元。换成电车后,车租一个月4700元,充电费用一个月两千左右,比油费便宜很多。他平均一天跑15个小时,利润最多的一个月赚到10000元。

他平时和哥哥住在马驹桥租的自建房里,房子很小,仅比汽车宽一点,好在房租只要400元。这让他能省掉一笔北漂的大头开支。他和哥哥白天都在外面跑车,夜里都经常不回去睡,平时,睡在车里和睡在那间房里区别并不是很大。

去年冬天,北京最低气温达到零下十七八度,比过往很多个冬天都要冷。那阵子不回出租房睡的时候,朱贤把车窗紧闭,裹紧被子和衣而睡。他车里没有其他生活用品,只有一床被子。为了解决洗漱问题,早上他会去连锁酒店领一次性牙刷和牙膏,酒店一般都出入自由,前台的人无法判断他是不是住客,也不会多问。

前阵子朱贤感觉不舒服,想去北京的医院查查,觉得太贵,又没有北京的医保。后来他坐上绿皮火车回安徽老家的医院去查,查出脂肪肝和尿酸偏高,好在问题都不算大。

4月23号早上,朱贤从车内醒来发觉落枕了,脖子无法动弹,一动就疼。他没有休息,还是开着车拉单子去,休息一天不仅赚不到钱,还要白掏一百多块钱的车租。那一整天,他开车的时候身体坐得笔直,脖子丝毫不敢扭动。“想想自己老婆和孩子没饭吃,只有这样缓解疼痛。”朱贤说。

4月21号晚上,王正华从双桥接了个年轻人往东坝去。上车后年轻人闻到一股脚臭味混杂着烟味,有好几次,他不得不把鼻子靠近窗口的位置。

一路上,年轻人打探着他的生活,两人聊得很起劲。

王正华44岁,老家是辽宁营口人,2018年就在北京开网约车。车是自己的,车牌是租的,费用一年一万多。他说现在开网约车越来越难挣到钱,2018年他每天跑400公里,流水能达到1100元,现在跑同样的公里数流水只能达到600多元。他一天跑14个小时,去掉油费、保养费和生活费,能剩下七八千,好的时候能剩万把块。

这些钱他全都寄给上大学的女儿,和老家的爸妈和媳妇。她女儿在北京一所艺术学院读书,每月光生活费就要4000元。

王正华说自己目前身体状况还好。他相信只要有压力就没空生病:“没压力的时候病就来了。”他从不睡车里,认为睡车里的司机都是为了赚钱不要命的,人迟早会废。他在通州的一个村里租了间房,房租600元,每天自己做饭带到车上吃,能省不少钱。最大的日常消费是吸烟,一个月要抽三条玉溪,平均一天一包。

车停在双桥红绿灯口,王正华掏出一包玉溪,自然而然地递给乘客一根。乘客接下烟,这似乎意味着他允许司机在车内抽烟。王正华果然把烟点燃,胳膊伸在外头,眼睛盯着前方的红灯。

车流中,满眼是红色的汽车尾灯,趴在高架上依次前行。在大城市的灯红里,多的是这些肩负生活的网约车司机。

***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信息有模糊

李明德想上前搭话。不过,他们吃饭的速度很快,李明德还在喝骨头汤,几个人就散了。

“内卷”,这个陌生词汇在已近六旬的李明德看来,是模糊的概念。

他自嘲自己是个老家伙,跟那些新世代的年轻人不一样。

可实际上,他常年带着三个智能手机,两个用来接单,一个和家人、朋友联系——因为开网约车,他跟那些年轻人一样,不得不成为互联网浪潮下的一员。

老家伙步履不停

李明德是一个60后,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很多。头发是染黑的,胡子刮得干净,白色的衬衫套在棕色毛衣里头,露出领子,深色的直筒牛仔裤,脚下踩着的是一双美津浓的旅游鞋。

他出生在苏州的县城,80年代高中毕业,考进职业技校学开车,一度成了家中骄子。在技校待了三年后,他先是去开县里的公交车,后来做教练,觉得太累,因缘际会进了县里的外贸公司。

没几年,体制改革来了,李明德成了私人老板的专职司机,跟着全国跑。

千禧年,李明德说自己瞅准了机会,借钱在上海和家人买房落户,做了出租车司机,一干就是15年。

到了2015年,50岁的李明德觉得,新的机会又来了。彼时,网约车企扛着“共享经济”的大旗进入国内市场。

那是一段好光景。Uber和滴滴两大平台忙着攻城掠池,客单价高,司机端还有几十至上百的补贴。那两年的上海高架桥上,满是比亚迪秦和荣威550,一到晚高峰,秦的连体尾灯成片地照亮高架路。

红色的尾灯照亮了李明德的致富梦。

那年暑假,李明德参加了Uber的司机培训。在上海虹桥的一家五星酒店里,有免费的自助餐,还有周到的服务。从酒店巨大的落地窗向外看去,李明德好像看到了未来的日子:高薪、自由。

于是,他转头开上了网约车。

李明德算是第一批“吃螃蟹”的人。在行业发端的前5年里,靠着补贴和勤奋跑车,一个月净赚上1.5万,让他感觉非常不错。那会,在他常去的菜饭骨头汤店里,同龄的司机们一边抱怨过去的工作,一边感慨“总算从办公室里的闲职、保安亭里解放了出来”。

这一段“最美的时光”让他提高了不少生活质量——2017年,他从老破小搬进了上海中环的电梯楼。

不过,他已经有点跑不动了。首先是腰,一久坐,腰肌劳损就得犯。妻子给他定了规矩,跟上班一样,一共跑8个小时,每3小时,就要歇一会儿;一周安排一天休息;就算是节假日,也只跑1-2天。

这条严明的纪律,李明德坚持了三年。

2020年,也就是李明德成为网约车司机的第5年,河南新乡的林春树被一纸招聘吸引到广州来跑车。

那会,林春树在大学附近开的餐馆,因市容整治被拆;儿子在东莞的厂里打工,还没结婚;父母年事已高,也需要用钱;而他自己,还得攒养老钱。

看着招聘上写着:“轻松月入过万、前200名享受半价购车。”他没犹豫,就签下年约,带着老伴来到广州。

那年,林春树47岁。为了赚钱,他和年轻的司机一样,在路上跑十几个小时。区别在于,林春树的车是用积蓄买下的,节约了不少成本。

四年下来,林春树虽然步履不停,但收入却在逐年下跌。也有涨的,是体重从原来的140斤到了170多斤——这是因为久坐,疏于锻炼带来的。他的身体也变得比以往差了不少,腰肌劳损、高血压都前后出现。

和他们一样坚守的还有在山东青岛的张清。他说自己不太适应退休的生活,孩子在北京工作,一年见面次数不多,房子里就他和妻子干瞪眼。

开网约车是个好办法。他说既能打捞自己的余热,还能赚点钱。

在2022年秋天,张清花了20万左右买了辆大众车用来跑专车:每位上车的乘客走近时,车身侧边的门把手会自动弹出;进了车里,还能在后座上看到两瓶全新的矿泉水。

他想的是,用更高的成本,换取更高的客单价,而不是用时间换流水——他每月还有退休金入账,做四休一,每天能跑个200多元的净收入,就满足了。

话虽如此,张清的身体还是表现出强烈的惯性。

清明假期的早上五点多,他的手机响了,那是一张从他家楼下到机场的特惠单。他蹭地就从床上弹起来,拿起车钥匙奔出家门三十多公里,他能挣八十多块钱。

减少的百元订单

八十块钱,算是现在司机收入的分水岭。

因为“卷”,越来越多的司机加入进来。超过80块钱的单子,在李明德跑车的上海,一周也不会超过2次。

网约车司机的订单结算页面 原本并非如此。几年前,跑车的司机们有不少每天都能抢到超过100元的订单。李明德记得,百元订单从2021年开始消失。

2021年6月,滴滴停止新用户注册、从应用商店下架。在此后的18个月里,高德、美团相继入局,并迅速整合了司机资源。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网约车的单价下调——平台烧钱补贴用户以此来争夺客源,与之对应的是,平台对司机端的抽成悄然提高。

入局的人也越来越多。在当时的环境之下,很多人把网约车当作兼职工作,亦或是工作的一种过渡。

换句话说,有限的百元订单,落到每个司机头上的机会,逐渐变少了。

林春树说,在广州这样的一线城市,只要熟悉路况,时间、地点踩得准,隔两天会有一单到手超过百元的。

到2023年,他发现,变少的不仅是百元订单,还有到手收入。他以机场单为例,同样是40公里路程订单,之前到手还能有110元左右,现在只有80元。

他仔细研究了账单发现,平台的抽成比例也变了,多了3%-6%。折算下来,每天会被抽掉一顿中饭钱。

也是这一年,特惠车、一口价进入市场,又将原本的司机的收益拉低。以半小时车程的价格来看,特惠、一口价的车差不多只需要18-20元,而普通网约车的价格则集中在25-32元。

林春树说自己不愿意跑特惠,可有时候又没办法。“大单现在是撞大运,只能先薄利多销。”他只好和年轻的司机一起投进漩涡。

平台的规则也悄然转变。比如,有些平台会要求早9点到晚12点,司机要连续跑满30单,且在线时间、乘客评分、成单率均在一定标准之上,才有可能保持等级,等级通常与派单的金额绑定。

网约车平台争斗的硝烟逐渐散去,司机被任性补贴的美好时光也在减少,有的人选择埋头苦干,有的人选择性价比。

李明德把更多驾驶时间放在夜间。他说,凌晨叫车的一般都往机场跑,运气好的情况下,一个单子就能有个六七十块。

司机们每天在群里贴出自己跑单的收入。李明德说自己在很多时候都是垫底的——每天200-300元的净收入,够日用开销。

林春树越来越灰心,他发现自己的生活渐渐被绑在这辆车上。他仔细一算:一天跑上十几个小时,除去油钱和损耗,到手也就6000块左右。

源源不断的入局

不过,市场就这么大,分蛋糕的人越来越多。

网约车监管信息交互系统显示,截至2023年12月31日,全国共有337家网约车平台,这一数字在2年前只有200家左右。

平台多了,司机的数量也激增。

格隆汇数据显示,2023年末网约车司机的数量为633.4万人,而2020年才只有289.1万人。但打车的乘客数量却没有增长,网约车的日均接单量从2020年末的23单暴跌至不到10单。

2023年5月,海南三亚发出网约车市场饱和预警,暂停受理发放网约车经营许可及运输证。同年7月,上海市道路运输局也发布类似的公告,将暂停受理网络预约出租汽车运输证相关业务。此后,多地网约车市场饱和预警,向司机发出了越来越难接单的信号。

李明德的感受特别明显:有时候绕来绕去一个小时,换来的只是一个不到5公里的订单——到手不到20元。他说,一个红灯路口,前前后后五六辆都是网约车。

“内卷”的现实摆在眼前,入局的人还是源源不断。

贵州的徐家力今年27岁,在广州跑车2年。他高中毕业,20岁不到就进了厂,他觉得,开车怎么样都比在厂里强。

也有年轻的司机说,自己是看到招聘启事上写着的“月薪过万”才租车入行的。没想到,不仅没有月薪过万,想要退车时押金拿不回来,还要付几万违约金。

东南大学交通法治与发展研究中心执行主任顾大松曾在2023年出席中国网约出行产业峰会上介绍说,在接受访谈调研的司机中,从业一年以下的新手司机占比达到35%。90%的司机日均在线时长超过12小时,63%的司机月均流水在8000元以下。

为了维持生计,有的司机把时长再拉长,比如把家安在车上,昼夜不停。

没有补贴的时候,跑车的生存法则是:跑得越多,挣得才不那么少。用张清的话来说,那是拿命换钱。

4月15日,网约车司机的群里在说着郑州三个司机猝死的消息。张清没来得及细看,只能匆匆和边上的乘客感慨一下,一打方向,重新汇入车流中。

犹豫进退

出行的生意就像是一面镜子,阅历丰富的大龄司机更能窥见当中的道道。

比如,过去网约车的定价相对便宜,颇受年轻的白领用户欢迎。李明德成日绕着南京路、人民广场、陆家嘴等写字楼云集的地方转悠,在那上车的乘客年轻、体面、有活力,他们聊着天南海北,目的地通常是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

现在,他发现用户的习惯变了:打车前会比价,找最便宜的平台;路程远的,找顺风车。他经常跑的CBD写字楼打车的人也少了,更多的单子出现在咖啡馆和酒吧聚集的老城区——那里的人对价格不敏感,也把生活的重心放在当下。

林春树也会有类似的感受。

今年的春节,他留在广州。原以为城里的打工人会向从前般回到家乡,却没想到很多人都留了下来,花市周边的路都会变得拥堵,恍惚间和平常工作日没区别。仔细一聊,有乘客告诉他,回家一趟少说要花掉一万多,想了下还是决定就地过年。

这些变化李明德都看在眼里,他和车子打了一辈子交道,是车也让他从一个县城的青年来到上海过上富足的生活。不过,他自己也说,现在时代不一样了。“那时候开一个月出租的收入,可以在上海买一平方的房子。”

可现在,“能够吃用开销就满足了。”

林春树有些惶恐。他担心无法适应新的规则,担心收入锐减,担心自己或是自己的车会内卷中被淘汰。他只能安慰自己说,比起那些刚入行的新人,好歹还是赚到了点钱。

去年底,在老家开厂的朋友想拉他回家帮忙开小货车,每月不低于五千的工资。他正在在考虑。

徐家力短时间内还是得绑在车上。跑车对他来说,是目前唯一的生计。他担子不轻,得负担租车钱、房租,还有生活开销。

李明德也犹豫过要不要离开。早先的同事劝他一起出来跑单帮,也就是“黑车”。

他的同事在2022年前后陆续从网约车退出,组成一个10多人的车队,专跑江浙沪。和李明德相熟的是车队队长,两年下来买了辆GL8的商务车。 他拒绝的原因听起来略显古板,网约车至少也是一份相对有“保障”的工作。可“黑车”一干,总感觉自己像个无业游民。

就在大龄司机们思考去留的间隙,青岛市运输事业发展中心公布了2024年一季度的网约车运营动态。其中显示,2024年1月至3月31日,青岛全市累计退出车辆16581辆,几乎占到了网约车总量的10%。

4月16日,济南暂停受理网约车车辆运输证核发业务,成为2024年首个摁下网约车“暂停键”的城市;同日,重庆市道路运输事务中心发出行业经营风险提示:中心城区网络预约出租车运力已远超实际需求,入行务必要谨慎。

手上的方向盘,李明德握得松了一点。

他觉得自己想得挺明白的,他不缺后路——还有不到半年就能拿到退休金,这比开车合算多了。现在的时光,就当是退休生活的过渡期。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李明德、林春树、徐家力、张清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