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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馆门前

上午的嘉桐街是寂寥的,冬季日光和街道两旁矮楼的阴影拼合在一起,把嘉桐街的水泥路切割成两面,鲜有人叨扰。

一个戴帽子女人缓步走过,脖颈向上延伸,帽子下头皮光滑,没有毛发。

她手上提着塑料袋,装着医用尿袋,导管连接到身体里。在嘉桐街上,这样的袋子很常见,尿袋里通常澄黄,偶尔黄色掺杂红色血液。

午时的嘉桐街喧闹起来,一些人陆续从旅馆里或者墙那边走出来,聚集到菜摊和街边的灶台旁。男人和女人们麻利地在摊上拣选形状饱满的青椒,洋葱,莴苣头,找老板要两斤新鲜的排骨,捞一盆泥鳅,有的会现宰一只鸡,在店里用清水洗净食材,端去摊子对面。

这里有两架帐篷伞,伞下摆放着几台燃气灶和处理食材的简易木桌,菜刀把和砧板泛着油光。戴眼镜老板面无表情地烹好一锅热油,把泥鳅倒进锅里,加入辅料翻炒,烟火把墙壁燎得黢黑。

王阳走出李涓家旅馆去菜市场,他个头不高。他的父亲是建筑工人,得了鼻咽癌,‌‌“我家有5兄妹,我是老大,我下面3个妹妹,1个弟弟,都还很小。‌‌”

王阳从广东赶回长沙,陪护父亲,这是作为长子的责任。

他是菜摊的常客之一,把制作好的菜肴盛进提前准备好的餐盒里,找菜摊老板要两份白米饭,和其他在这里加工饭菜的人们一样,他提着热腾的饭菜穿过嘉桐街中间的小门,走到墙那边去,在肿瘤医院的病房里,与亲人共进午餐。

但王阳把饭菜送进病房后,端着自己的餐盒走到病房外吃饭。

病房里的其他病人和父亲一样,都是鼻咽癌患者,喉咙或鼻腔里发出奇怪的声音,那样的环境下王阳吃不进饭,他皱着眉头模仿这种声响,撇了撇嘴。

父亲看不下去,他告诉王阳,等自己病情稳定一些,也会搬出去住,‌‌“你在这里吃饭受不了,你以为我受得了吗?‌‌”

麻将桌上的赢家

午饭后,王阳回到嘉桐街,李涓家旅馆一楼的麻将碰撞声,已经响动起来,并将一直延续到深夜十点,王阳喜欢用棋牌打发时间,这让他感到踏实。

坐在王阳对面的女人已经在这张麻将桌旁度过了五天,赢了将近一千块钱。

她叫谭依莲,今年52岁,站在她身旁看牌的是姐姐谭元,比谭依莲大三岁,她们来自湖南省的小县城祁阳。

谭元的身形瘦弱,眼尾的褶皱也更深一些,她习惯站在一旁看牌,但极少参与,她害怕输钱。谭元知道妹妹爱赌,但她不曾干涉,‌‌“我妹妹不输的,她运气很好。‌‌”

在小小的棋牌空间里,留心一下就能发现谁是癌症病人,比如手背上的留置针,或者是谭依莲手上的手腕带。

谭依莲从没想过自己会得癌症,她会在工作的车间和同事通宵打牌,第二天还能接着上班,‌‌“我身体一直很好,没感冒过,从来没打过针吃过药,一下子就发病。‌‌”

最开始发现自己白带异常的时候,谭依莲没太放在心上,她在广东黄江打工,没有抽时间去做身体检查,这种异常情况维持了三个月,直到国庆放假,儿子才陪她去了医院。

看了第一家医院出示的检查结果,谭依莲和儿子都不信,又换到一家大医院,第二次拿到检查报告单的时候,儿子先看了一遍,他跟谭依莲说:‌‌“是癌。‌‌”

宫颈癌晚期。

与谭依莲一样拥有类似经历的人并不在少数,我国每一天都会有超过1万人被确诊为癌症,而每一分钟,都会有超过5人因此死去。

谭依莲有点恍神,她感觉自己的情况不痛不痒,不想治,扭头跟儿子说‌‌“我要回去上班了,‌‌”儿子很生气,骂了母亲一顿,当晚就把谭依莲送回了长沙,准备开始治疗。

两个儿子必须继续赚钱。2004年,谭依莲的丈夫患白血病去世,那一年谭依莲38岁,小儿子刚上初中,她从广东坐车回祁阳县城,哭了一路。

来陪护的姐姐谭元不识字,不会讲普通话,这是她第一次来到省城长沙。这个来自祁阳县的农村女人对长沙的感受是十分具象的,有肿瘤医院的医技大楼,有国平家庭旅馆的房间,和旅馆门口的一小块空地。

住到嘉桐街上的五天里,谭元连这条750米的街道都没有走完过,也不敢独自走到其他地方去吃饭,她笑起来,说自己‌‌“怕丢了‌‌”。

幸好医生打来电话通知,谭依莲可以住进病房了。

>你把癌细胞刮干净

她们离开旅馆,提着行李袋和塑料桶穿过嘉桐街中间的那道小门,挤进了住院大楼的电梯,电梯门合上之后,人就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样塞在一起,有个女人抱怨被塑料桶硌到了屁股,一个男人说:‌‌“隔壁湘雅医院一天的收入是我们县里医院一年的收入。‌‌”所有人都笑起来。

全国知名的湘雅医院紧邻湖南省肿瘤医院,谭依莲的大儿子本来想送她到湘雅医院治病,但他们没有提前预约,压根排不上号,谭依莲知道自己等不起,‌‌“据说有一个人生病,在湘雅预约,等了一个月,还没等到,人就不行了。‌‌”

8楼到了,这是妇瘤病区,病房里住着更多脑袋光溜溜的女人。

谭依莲隔壁床的女人今年45岁,做了两次化疗之后,头发掉完了,女儿买了一顶绸布的帽子给她戴上,她的皮肤裹着骨头,瘦得轮廓分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她站在医院门口不敢走进来,她说‌‌“我好怕‌‌”,是女儿把她拉了进来。

谭依莲的手术时间被安排在11月28号,手术的前一天晚上,她梦见自己的婆婆和过世的老公,‌‌“梦见他们像活着一样,我和他们在一起。‌‌”

从手术室出来后,谭依莲被伤口的疼痛折磨得整夜合不上眼。输液用的药水袋上面用加粗的字体标记着‌‌“高危‌‌”,这种药水会让病人感受到剧烈的疼痛,她把护士叫来许多次,请求她们帮她拔掉输液管。

用药之后,她无法进食,只喝一点汤都会引起反胃。她平躺在床上不断地干呕,姐姐谭元帮她把病床摇得稍微高些,她斜倚在床上,粘稠的药水从胃里倒灌出来,吐得到处都是。正值周末,床单被套无法及时供应,医生拿来一沓蓝色的防水卫生垫,铺在谭依莲的呕吐物上,让她能躺得稍微舒服些。

衣服上也沾满了粘稠的液体,但手背上插着针管,她脱掉半边衣服,另一半只能挂在插着针管的手臂上,褪不下来。难受到极致的时候,她说:‌‌“我不想治了。‌‌”

在没有真正与‌‌“癌症‌‌”迎面相抗之前,直到手术结束后的第二天,谭依莲都认为自己可以很坚强。她回忆起自己在手术台上拜托医生的话,她的声音微弱得像蚊蝇:

‌‌“我说我不怕,你好好治我,把癌细胞刮干净,我三十多岁就没了老公,我不想治,我两个儿子要我治,治病的钱都是借来的,你好好治我,我就不怕。‌‌”

她躺在病床上,头微微偏到右边,眼泪缓慢地浸出来。她把手背搁在额头上,挡住眼睛。她设想着:以后不再回广东打工赚钱了,大孙子已经6个月大了,小媳妇也已经怀孕3个月,‌‌“治好了以后,就带孙子。‌‌”

老板娘的租客们

有个客人在十月末入住,一直吃不下东西,到医院之后,看着情况不妙,他便提前回家为儿子收媳妇,这件事原本订在明年正月,提前收了媳妇后不久,他就去世了。

患上黑色素瘤的客人,来医院的时候已经晚了,李涓眼见着他从长一颗‌‌“痣‌‌”开始发病,‌‌“一天可以长一尺,一个人全身几尺?一个星期都没有,就死了,就那么快。‌‌”

四十岁出头的益阳女人得了宫颈癌,做化疗没有效果,只能自己在家吃靶向药,那个女人只要回到房间,就会独自哭泣,但当她面对其他人的时候,她看起来总是开朗的,会招呼同住在国平家庭旅馆里的朋友:‌‌“帅哥,过来打麻将。‌‌”

‌‌“那些哭哭啼啼的,成天窝在家里不出去的,那才是真的得了病了,什么事都要面对现实。‌‌”李涓把马尾梳得高高的,暗红色的皮衣整理得油亮,她眯着眼睛笑,招揽进出旅馆的病人和家属一起打麻将。王阳喜欢住在李涓的旅馆里,他觉得这里的客人就像邻居。

晚饭后的旅馆一楼,人们围坐在两张麻将机前,桌子下方的烤炉暖烘烘,麻将碰撞的声音连绵不绝,李涓在面朝大门的屋子里一边原地踏步,一边看电视剧,保持运动的习惯,是她来到嘉桐街之后才养成的。

人群散去后,灯光逐渐熄灭,整条街又重新浸入黑暗,李涓的手机放在床头,今夜,她希望手机不再响起。

(*文中李涓、谭依莲、谭元、王阳均为化名)文|赵佳佳戴雅婷 图|赵佳佳 编辑|陈显玲 

 

从去年开始,构思一个新剧本,关于一个人得了癌症的故事。试写了几场戏,都不满意。由于我还没有徘徊在死亡线上的经验,写出的文字难免肤浅,甚至轻佻。我知道,国外有一类“临终写作”,就是患了绝症的人在生命最后时刻写出的自传体文字。它们不但真实可信,而且在细细回忆中,充满对美丽人生的留恋,对无情命运的蔑视,以及摆脱绝望后发自心底的笑声,《潜水钟与蝴蝶》、《最后一次演讲》等。

交稿期临近,我大脑一片空白,只好在网上瞎转。无意间在苹果的iBooks在线书店里,看到一本《纽约时报》上榜图书《The Priority List》(直译为“优先表”,可意译为“生命的当务之急”)。光看简介,就把我深深吸引。这是一本自传体的纪实作品,作者David Menasche是迈阿密的一名高中语文老师,他在六年前被诊断出脑瘤,随着病情的恶化,他左半身开始不遂,视力也近乎半盲。就在生命接近终点的时候,他决定放弃治疗,好好活一回:单独上路,穿越美国去看望他的学生们……

今天杭州下起了大雪,在一家咖啡馆里,我捧着KindlePaperwhite读完了这本书,几次热泪潸然。

David Mennasche忽然感觉左耳耳鸣,他没有在意。几个月后,耳鸣变成了左半身的痉挛,他知道可怕的事情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在医院做了核磁共振之后,医生宣布他的左脑中有一颗高尔夫球大小的肿瘤。

“会不会是良性的?”他怀着最后的希望问。

“脑瘤没有良性的。”医生说。

“那我等到暑假再治好不好?”他问。

“恐怕等不了那么久。”医生终于实话实说。

David此时才知道,如果不治疗,他这个病的患者的剩余寿命是一年半。他感到他的世界要崩塌了。作为一个东欧来的二代移民,他能接受良好的教育并且在全国闻名的高中谋得一个教职可真不容易。他还成了家,在机场旁买了一座房子,虽然随着飞机起降而摇晃,但毕竟是自己在这世上的第一处不动产。他在高中教英语,他的课堂,既是语文课,又是心理课。受《奥赛罗》启发,他经常让学生们在课堂上做一个给人生重要事项排序的游戏:爱,隐私,家庭,灵修,事业,友谊………他们都已经毕业,分散在美国各地,只是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的。

但是,David很快适应了自己的新境况。他坦然告诉亲人和学生自己的病情,一面接受了开颅手术,一面继续教书。英语文学滋养了他的身心,也带给他蔑视无情命运的勇气。他是一个天生充满热情和同情心的人,当发现抗抽搐类精神药物会让他情感麻木之后,他果断停药。对他来说,让自己变得麻木冷漠,比死还可怕。

David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来培养学生们的金钱观。他先问学生们,给你足够多的钱,你会做什么。各种各样的回答都有,但基本都是两类:一是买东西,各种梦寐以求的商品,给自己买,也给自己所爱的人买。二是周游世界,跟自己爱的人一起去目睹全世界的美。他继续问,如果这些都满足了,你还有大把的钱,你准备怎么打发时间。这时候回答就有意思了,有人说希望去免费教孩子跳舞,有人说希望能做探索外太空的宇航员。看到时机已到,他就启发孩子们说:“既然你们愿意义务去做这些事,如果有人愿意付钱请你做同样事岂不是更好吗?”通过这个课堂互动,他希望让学生们明白,尽管金钱很重要,但是没必要让自己的梦想建筑到赚钱上。他鼓励学生们找到专属于自己的、既能带来收入又能满足灵魂需求的职业。

他是文学史上那些璀璨心灵的同行者,也是自己所传之道的实践者。在奇迹般活了六年之后,他脑中的肿瘤长大了,从一个高尔夫球变成了网球。若不是及时抢救,他早就不在人士。在经过了第二次开颅手术和一系列化疗和放疗之后,他的健康每况愈下。渐渐地,他的左半边身体逐渐半身不遂,他的视力范围在收窄,只能看到一道窄窄的扇面,照镜子只看到半张脸,几乎半瞎。他与妻子的心也开始相互远离。他甚至不能再去上课,生命马上失去存在的意义。

忽然,他明白了。癌症夺走了他的过去,也会夺走他的未来,但夺不走他的现在。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采取行动,真正地活一会。想到这里,他觉得一切重担都放下了。他对医生和护士说,他放弃治疗。大家都很吃惊,不免给他劝诫和警告,但他毅然走了。他找到了对抗癌症的办法:健康、快乐、有目标地活着。他决定事先40年来最大的愿望,周游美国,去拜访自己全国各地的学生们。

他的内心回荡着迪兰·托马斯的一句诗:“不要柔顺地走进黑夜,要对正在死去的光线暴怒、暴怒啊!”

他在Facebook上发了一条消息:“所有Coral Reef高中大家庭的成员:首先,我要谢谢大家的相伴。你们把自豪、意义和喜悦注入我的生命。曾经成为你们生活中的一个匆匆过客,这是我最大的荣耀。在大家为我擦眼抹泪之前,请允许我说说我的计划。我要上路了。我计划用坐大巴、乘火车、搭便车、拄手杖等方式横跨这片国土,到达太平洋沿岸。所以,请告诉我你们都在哪个城市,并且让我知道能不能为我提供一张过夜的沙发。”

在48小时之内,他得到各地50多名学子的响应,大家纷纷表示,我的家里有一张沙发属于你。

就这样,他拖着一条瘸腿、拿着盲人用的手杖,踏上了旅程。乘坐汽车和火车,他一共周游了101天,拜访了31个城市,行程18000英里,见了上百学生。每到一处,学生们远接近迎,跟他一起回忆中学时光,分享自己成长的故事。他与学生们泡酒吧、玩赌场、交流纹身经验,用残缺的肉体享受物质带来的小小与短暂快乐。

在旅途中,他得到一个坏消息。他的妻子提出离婚,她甚至不愿意等到他入土为安。还有一个更坏的消息,妻子让他回来后马上搬出这所房子。这意味着他将在生命最后的阶段,从头再来。《The Priority List》是一本用生命写成的书,它能让我们的心灵苏醒,重新审视当下的生活,找出自己生命中的当务之急。

请对下面的关键词按照它们在你生活中的优先顺序排序:

A、被接纳

B、冒险

C、艺术表达

D、职业

E、教育

F、家庭

G、友情

H、乐趣

I、健康

J、荣誉

K、独立

L、爱

M、婚姻

N、拥有的物质

O、权能

P、隐私

Q、受尊敬

R、安全感

S、性

T、庇护所

U、灵魂的需求

V、时尚

W、科技

X、旅行

Y、胜利

Z、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