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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喜欢的《红楼梦》人物是鸳鸯。她是贾母的大丫鬟,在贾府的婢女里地位最高。

琏二爷尊称她为“鸳鸯姐姐”,自称“兄弟”,还说出“今儿贵步幸临贱地”这样的话语。初读红楼的我觉得好笑。为了借当,堂堂琏二爷如此低声下气,讨好一个下人;鸳鸯的架子也不小,居然泰然自若坐着谈笑等上茶。

虽然地位高,但鸳鸯真心对待朋友,对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们有情有义。她和平儿说:“我只想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去了的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什么事儿不做?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我心里却仍是照旧:有话有事,并不瞒你们。”

这十几个小丫头长大后,有的当了通房的丫头,有的死了,有的离开了贾府。但鸳鸯依旧念着当年的情分,不因为自己的发展好而变脸。

她可不是嘴上说说而已。司棋跟了个懦弱无能的主子,甚至被厨房的差役怠慢,鸳鸯从小儿与她耳鬓厮磨,大了两人际遇不同,但依然“素日亲厚”。撞见司棋与表哥偷情,鸳鸯反而过意不去主动向对方保证:“正是这话。我又不是管事的人,何苦我坏你的声名,我白去献勤。况且这事我自己也不便开口向人说。你只放心。从此养好了,可要安分守己,再不许胡行乱作了。”

——替司棋遮掩但不纵容她一错再错,劝告她不可再犯,可见鸳鸯为人光明磊落又极有原则。这番话符合鸳鸯的性格,偶然遇鸳鸯一段,作者花颇多笔墨描写她的羞态:……自己反羞的心跳耳热,又怕起来。固定了一会,……鸳鸯啐了一口,却羞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鸳鸯忙要回身,……

早前与平儿讨论凤姐的妇科病,也是:不禁红了脸,又悄笑道。

可见,在男女风化问题上,她完全是个纯情女儿,并不像某些人那样宽以待己、严以律人(是的,我说的就是袭人)。

鸳鸯初出场,就是宝玉向她讨胭脂吃。鸳鸯的做法是让袭人处理:“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他,还是这么著!”

义正言辞,不忸怩作态,也给足袭人面子。作风坦荡荡,无愧凤姐的评语:“鸳鸯正经女儿。”

虽如此,鸳鸯对男女婚配关系,却看得十分透彻。邢夫人为大老爷当说客,鸳鸯十分害羞,但态度坚决。尔后,出动哥嫂说尽好话,鸳鸯还是不为所动,也不以家生女儿的身份为自己找借口。那句:“我不愿意,难道杀我的老子娘不成!”

和贾母质问邢夫人的有异曲同工之妙:“他逼着你杀人,你也杀去?”

凤姐说,探春和待书有其主必有其仆,这句话也适用于贾母和鸳鸯。她不想嫁人,无论是大老爷宝二爷或往外聘作正头夫妻都不想——“横竖不嫁人就完了!”

之后就未和宝玉说话了,也不盛妆浓饰,言出必行。

以前我不明白贾赦这句话的含义:“凭他嫁到了谁家,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他!”

——为什么嫁了人逃不出手心,不嫁反而可以自保呢?没有丈夫的保护,单身女子不是更容易受欺负吗?后来才知道,那个时代女子是丈夫的所有物,可以当礼物奉上给主子(《金瓶梅》中韩道国王六儿就是一例)。

鸳鸯看多了这类悲剧,宁愿不找归宿不求托付,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主——有点像现代奉行不婚主义的事业女性。

鸳鸯的事业自然十分成功,深得贾母信赖,对她的评语包括:“……那孩子还心细些,……我凡百的脾气性格儿他还知道些。二则他还投主子们的缘法,也并不指着我和这位太太要衣裳去,又和那位奶奶要银子去。所以这几年一应事情,他说什么,从你小婶和你媳妇起,以至家下大大小小,没有不信的。……”

鸳鸯不但细心照顾贾母,脾气性格投缘,而且没有利用职位的便利以权谋私,也不仗势欺人。

在大观园里,问起婆子装上吃酒的攒盒,客气提醒下属催著些儿,没有摆架子,也没有呼呼喝喝捉别人的不是(是的,我说的就是秋纹)。

她为了哄贾母开心,拿刘姥姥取笑,以当时的情况无可厚非。何况,她之后很快亲自向刘姥姥赔不是。

贾琏故意问起腊油冻佛手的下落,这等琐碎小事鸳鸯也能立刻给出答案,连日子和送还的人都记得,记忆力惊人。

贾母的心腹不易为,抗婚那里刚刚才哭诉剪发,转头就要陪着贾母打牌玩笑,不掺杂一点私人情绪,真是一等一的职业素养。

本来我以为鸳鸯唯一做得不够好的地方同意借当,辜负了主子的信任。后来才知道程高本删了这么一大段凤姐平儿的对话,鸳鸯是回过贾母才借出的:

平儿笑道:“这也无妨。鸳鸯借东西看的是奶奶,并不为的是二爷。一则鸳鸯虽应名是他私情,其实他是回过老太太的。老太太因怕孙男弟女多,这个也借,那个也要,到跟前撒个娇儿,和谁要去,因此只装不知道。纵闹了出来,究竟那也无碍。”

两个版本一对比,很奇怪程高本删改了很多有关鸳鸯的篇章。

第二十四回出场一幕,程本多出绣鞋,鸳鸯是家生女儿应该不裹脚,张爱玲说续书人有金莲癖,此处可见端倪。

衣着算是小事,但四十六回凤姐对鸳鸯的评价,却从“鸳鸯素习是个可恶的”改为“鸳鸯素昔是个极有心胸气性的丫头”。也许续书人认为“可恶”有贬义,所以改成褒义的“极有心胸气性”。抗婚那里鸳鸯说:

“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从命!”——连贾母也不能令她服从,从主子的角度看来奴性不足;后来大老爷送菜孝敬贾母,鸳鸯公然说:

“这两样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来……”

贾母固然不喜贾赦,鸳鸯身为下人如此不加掩饰对大老爷的厌恶,称得上“可恶”。

贾母说:“你们就弄他那么一个真珠的人来,不会说话也无用。”

鸳鸯的确很会说话,形容她的嫂子是“九国贩骆驼的”——形象跃然纸上,接下来骂人的话也分外生动有趣:“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状元痘儿灌的浆儿”——可惜这几句话都被程高本删掉了。

人品好、有性格有风骨、业务能力强、会说话会做事、言行一致、忠于老板但有自己的原则、珍惜朋友且真心为她们好……和贾母一样,我十分喜欢鸳鸯。

邢岫烟出生时拿的是一手烂牌。她家道贫寒,父母是“酒糟透之人”,姑母邢夫人对她的态度是冷落和敷衍。

邢岫烟能够逆风翻盘,得一个还算不错的结局,是完全靠自己不停走、不停修。不论是做人还是作文,她都有着无师自通的悟性。

有人说,邢岫烟能在不堪的家庭环境中生长出兰花般的品格,主要归功于妙玉。笔者对这个观点不太赞同。能入妙玉之眼的人太少了。岫烟若不是自身积蓄起稳稳的心理力量,妙玉从一开始就不会教她读书;她拥有天然的慧根,这才使妙玉愿意与其产生交集。

邢岫烟的自尊水平发展得良好,在她身上看不到一丝自卑。贾府内拜高踩低之人,大多自尊度低,内心没有独立完整的自尊体系,要不费心证明自己,要不违心取悦别人。

邢岫烟则是穷命不穷相,宁愿典当衣服以维持自己的开支,省下月钱来补贴自己的父母,也从不向任何人倾诉抱怨,不乞不求,清中见淡。

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中,贾府内的富贵小姐们都是锦衣玉食、珠围翠绕,穷小姐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裳,并无有遮雪之衣。

按理说,身处富贵圈的贫家女,在这样的“尴尬”处境下,心底难免会泛起种种酸楚或怨气,或是感到颜面扫地,退出原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可邢岫烟并不自卑,也无清高自傲的姿态,而是照样与众人说说笑笑、观景作诗。

她不会模仿师父妙玉的做法,拘囿于自己的小屋子内,等着他人主动拜访;高冷实则为防御,友善才是进攻。其实,岫烟的内心远远比妙玉清明、健康。

岫烟家境微寒,随父母来京投奔姑母邢夫人。邢夫人身份尴尬,加之自身愚昧糊涂,并不受人敬重。同样是贾家的客人,薛宝琴被人前簇后拥,岫烟则像个透明的玻璃人。

王熙凤心有算计地把岫烟安排到紫菱洲同迎春居住。迎春素来软弱,房里的婆子丫头们个个都蛮横无理、奴大欺主。迎春连自己都顾不好,对邢岫烟更是无暇顾及。

最初,邢岫烟受人冷待,甚至被人疑心为贼;这让笔者想起了《金粉世家》里,冷清秋因急事回娘家,被金家人误认为她是回去与娘家人商量如何分财产;平儿的虾须镯丢了,众人也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出身低微的邢岫烟。

穷是原罪,势利是人性的一种本能。都说众生平等,真正做到的又有几人?

坏事一出,偏见就起;“先敬罗衣后敬人”,穷人时常被人看轻。贫困带给人的自卑,也许会伴随其一生。要做到不卑不亢,必须具备多数人并不拥有的内在力量和独立性。

邢岫烟的确担得起“书中第一流人物”的评价,她本自具足,在富贵世界里守清贫,活出全然丰盛和绽放的自己。

凤姐嘴毒眼毒,经过一番观察才知:邢岫烟为人,竟不像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样,却是温厚可疼的人。

探春送给岫烟碧玉佩,她没说什么就戴上了。薛宝钗训诫她不可富丽闲妆。岫烟不气恼、不争辩,反而笑道:

“姐姐既这样说,我回去摘了就是了。”

活得不纠结、心底有力量的人,外在是不会显露出伸展不开的那种相。她心中是一片清澈,探春好心赠她玉佩,她不会扭扭捏捏地拒绝,戴着就是了;宝钗告诫她须谨慎,那摘下来也行。

小家碧玉的她穷而不酸、处事磊落。日子久了,宝玉、黛玉,甚至不怎么善良的凤姐,都对其青眼有加。

清人涂瀛在《红楼梦论赞·邢岫烟赞》里称她“学养兼到”,她写的“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更是别致出彩。

尚未觉醒的人拼力抓取外物,想通过外物来证明自己。而外求永远不可能获得真正的圆满,只有内在能量才能促进个体的日臻完善。

岫烟精神富有、觉醒早慧。家贫却有底气的她,不会像许多寒门子弟那般,因脆弱的自尊心而桎梏了自己。

她在非富即贵的公子小姐面前,不会愤懑不平地嫉妒谁,也不会显出手足无措、畏畏缩缩的窘态,更不会羞愧自轻地隔绝外界;她行止得当,从不避讳自己的出身。众人接触岫烟后,都看出这是一位温柔超脱、高雅恬淡的布衣女孩。

薛姨妈欣赏岫烟,最终把她指给薛蝌。人生如梦,红楼似血。大观园群芳流散,邢岫烟成了数来算去归宿最好的女子。烂牌打成好牌,全靠她以轻盈的心境去面对生命中的不平和动荡。

真正乐观的人,才是真正深刻的人;外境都是心的显化啊。

作为一本生活流的小说,《红楼梦》最擅长的事,就是运用侯孝贤式的长镜头,画出有钱人空虚无聊的日常。比如有个极美的画面,发生在菊花诗社的螃蟹宴后:

  • 黛玉不大吃酒,又不吃螃蟹,自命人掇了一个绣墩,倚栏坐着,拿着钓杆钓鱼。宝钗手里拿着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槛上,掐了桂蕊,扔在水面,引的那游鱼洑上来唼喋。湘云出一回神,又让一回袭人等,又招呼山坡下的众人只管放量吃。探春和李纨、惜春正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迎春却独在花阴下,拿着个针儿穿茉莉花。

宝玉又看了一回黛玉钓鱼,一回又俯在宝钗傍边说笑两句,一回又看袭人等吃螃蟹,自己也陪他喝两口酒,袭人又剥一壳肉给他吃。黛玉放下钓杆,走至座间,拿起那乌梅银花自斟壶来,拣了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丫头看见,知他要饮酒,忙着走上来斟。黛玉道:你们只管吃去,让我自己斟才有趣儿。

是不是很想成为这幅画中的一员?天真了。普通的打工人在这里:

  • 山坡桂树底下铺下两条花毯,命支应的婆子并小丫头等也都坐了,只管随意吃喝,等使唤再来。

大观园是少爷小姐们的诗意栖居,也是底层打工人们的摸鱼圣地。

我见过最牛的摸鱼理由,来自怡红院的大丫鬟,公认优秀员工的麝月姑娘。

袭人请假回家看望母亲,宝玉晚间近身使唤的丫头变成了晴雯和麝月。三更时分,宝玉睡迷糊中想喝水,忘了换班这事,还叫袭人的名字。晴雯听到叫声,发现麝月没搭理,吐槽说:连我都醒了,他守在旁边还不知道,真是挺死尸呢!

麝月翻身打个哈欠:他叫袭人,与我什么相干?

今天的外卖小哥是困在系统里的,昔年的摸鱼达人是混在系统里的。

摸鱼技巧:慢递,翘班,空城计

某天清晓,宝钗与湘云春困醒来,满院轻寒微雨。湘云犯了桃花癣,问宝钗要些蔷薇硝擦,偏巧宝钗的硝都给了宝琴,倒记得林黛玉配了不少,便让贴身丫鬟莺儿去取些来。这时,小丫头蕊官跳出来对莺儿说:我和你一起去,顺便瞧瞧我闺密藕官。

取一样小玩意,就出两个人力,蘅芜院的工作量不饱和得很。

在取东西的路上,莺儿蕊官两个小姑娘在路上说说笑笑玩赏风景,见柳树抽了新条,莺儿便起兴要编个花篮送给林姑娘,蕊官连声我我也要我也要,莺儿看上去很惯着这个小妹妹,答应在回家路上再编一个送她。

到了潇湘馆,送了礼拿了硝,黛玉便让莺儿告诉宝钗,自己回头去一起吃饭,莺儿应了,叫蕊官一起回时,见蕊官和藕官聊得难舍难分,便提议藕官一道去。黛玉的大丫鬟紫鹃(藕官的直接上司)也会做顺手人情,将黛玉的匙箸用了一块洋巾包了交给藕官说:你先带了这个去,也算一趟差了。

派一个人专业送餐具,潇湘馆的工作量也不饱和得很。

至于怡红院里的小丫鬟工作量,从这段故事里也可见一斑:

  • 晴雯一见小红,便说道:你只是疯罢!院子里花儿也不浇,雀儿也不喂,茶炉子也不弄,就在外头逛!小红道:昨儿二爷说了,今儿不用浇花儿,过一日浇一回。我喂雀儿的时候儿,你还睡觉呢。碧痕道:茶炉子呢?小红道:今儿不该我的班儿,有茶没茶,别问我。

小红不配做在屋子里倒茶的事儿,管茶炉子的小丫头还能排班,最多管管浇花喂鸟,便可以心安理得地翘班,到处闲逛,晴雯都挑不出错。

只不过,在明面的工作量以外,类似帮绮大姐姐描花样子,帮花大姐姐拿箱子,给林姑娘送茶叶之类的杂活,可能还有不少,但没关系,这些活都可以逃掉,只要你跑得够快,事儿就是别人的。

还记得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的画风?吃饱喝足的刘姥姥跟着丫鬟们逛园子,突然内急,一个婆子给她指了地方,便乐得走开去歇息。刘姥姥蹲坑出来,毫不意外地迷了路,寻寻觅觅闯进了怡红院,进了门,又是撞到板壁,又是对着镜子笑认亲家母,又误打误撞开了机关进了卧房,扎手舞脚倒在床上,沉沉睡去,鼾声雷动,酒屁臭气满屋。

动静很大,毫无后果。

怡红院的小丫头们全偷跑出去玩了,唯一的目击者袭人,是个厚道不多事的,安安稳稳把老人家叫醒请出,自己默默收拾了屋子。若是被其他人发现,虽说不至于向王家亲戚问罪,但难保不悄悄八卦出去,滋生什么话柄。

大观园的自由,只是个例外

一个雨夜,蘅芜院两个婆子打着伞提着灯,到潇湘馆送了一大包燕窝,还有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都是宝钗给黛玉补身体的私意。

黛玉很开心,道谢、叙寒温、让茶一键三连。婆子也开心,说不吃茶了,还有事呢。黛玉秒懂啥意思,笑道: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赌两场了。

一个婆子笑道:不瞒姑娘说,今年我沾了光了。横竖每夜有几个上夜的人,误了更又不好,不如会个夜局,又坐了更,又解了闷。今儿又是我的头家,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儿了。

在这一段故事旁边,曾有一段经典的脂评:

  • 几句闲话,将潭潭大宅夜间所有之事描写一尽。虽偌大一园,且值秋冬之夜,岂不寥落哉?今用老妪数语,更写得每夜深人定之后,各处灯光灿烂,人烟簇集,柳陌之中,或提灯同酒,或寒月烹茶者,间仍有络绎人迹不绝,不但不见寥落,且觉更胜于日间繁华矣。此是大宅妙景,不可不写出。又伏下后文,且又衬出后文之冷落。

很明显,大观园夜半的赌局,是一群上小夜班大夜班的人打发时间的方法。从人性的角度看,似乎无可厚非,就像那些摸鱼的小丫鬟一样,老婆子们也需要一点生活乐趣。但从管理的角度看,这又是纯纯的不安定因素,就像老太太说的:

  • 你以为赌钱常事,不过怕起争端;不知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未免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其中夜静人稀,趁便藏贼引盗,什么事做不出来?

贾母大发脾气的原因,不只是因为贾宝玉受了‌‌“莫须有‌‌”的惊吓,而是她突然发现,大观园成为法外之地,管理的颗粒度不够细了。

我们常常因为贾母在晚辈们面前的画风,或者电视剧版的慈爱老太太形象,而忘记了她一直都是个严格的规则维护者,在她的治下,贾府本来是个纲纪严明、尊卑有序的画风。

这种画风,作者早就透过初入府的黛玉之眼,给大家展示得明明白白。黛玉正是因为注意到贾母屋里的人‌‌“一个个敛声屏气‌‌”,才觉得说说笑笑走进门的王熙凤‌‌“如此放诞无礼‌‌”;在贾母的饭桌上,规矩也一丝不乱,黛玉上了饭桌,就观察到旁边有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而李纨凤姐作为孙媳妇,完全没有座位,只能立于案边布让;而外间伺候的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

吃完饭,丫鬟捧上漱口茶,黛玉接了茶,另一个人又捧过漱盂——正是这个信号提醒了机智的黛玉,刚捧上的茶千万不能吃,是漱口的。

可是,换个角度想,正是一种‌‌“一个人只负责一件事‌‌”的细密分工,给所有人提供了摸鱼儿的空间。晴雯为什么会因为宝钗大晚上跑到怡红院聊天发脾气?突然被安排加夜班的感觉你懂的。

闲暇时间,是这个世界上最稀缺的资源。什么是奢侈?不是花半年的工资买一只香奈儿包包去挤地铁上班,而是愿意放弃一年的潜在收入去Gap,把时间安排的权力掌握在自己手里。或者牺牲更小一点,放弃高薪机会,换一个准点上下班还能摸鱼的低薪岗位。

日常生活的价值

在现代职场,摸鱼往往被认为是有违职业道德。但是,从生命科学的角度看,适当的摸鱼是一种自我调节,因为大多数人的专注力只能维持30到90分钟,到了极限以后,大脑会堆积废料,注意力会丧失,必须清除缓存。从社会科学的角度看,人不能总是困在系统里。

社会学家项飙在一次演讲中,就曾经把上班摸鱼现象解释为:在系统里的一种算计。

这里的系统,可不是网文世界里的宿主外挂。它的定义来头很大:社会学泰斗哈贝马斯。

哈老师把我们生存的社会划分为两个类别:生活世界(life world)和系统(system)。生活世界容易理解,就是我们通过自然语言沟通交流形成的场子,比如家庭、同学朋友圈、兴趣社团之类。系统,则是制度化的产物,包括工作、商业、市场力量、行政体系等。

在这两个定义的基础上,哈老师创造了一个让人热泪盈眶的概念:生活世界的殖民化(colonization of the life world)——社会的发展,让系统一点点侵蚀生活世界,打碎了原有的关系网络,把人异化为系统里的工具人。人们在生活世界里的自然交往,也异化为系统里的步步算计。到了算法时代,项飙总结说,算计已经不够用了,人需要在系统里计算——就像外卖骑手拼命来换取积分。

曾几何时,‌‌“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的新闻曾让全网惊诧。但是,谁又不是困在某个系统里不能自拔呢?在大公司里揣摩如何对齐OKR颗粒度的王大锤,在双十一拼命计算满减的剁手党,天天算步数与卡路里的健身达人,买学区房追名校疯狂报班的鸡娃家长,甚至看似时间自由实则天天为选题和流量薅头发的自媒体人……

今天的打工人,恐怕要羡慕一下封建社会的小丫鬟。比起困在系统里的快递员,大观园里的‌‌“慢递‌‌”小姑娘们毫无压力。哪怕知道史湘云急着用蔷薇硝,莺儿蕊官们也不必急匆匆走路。她们能享受路上的嫩柳繁花,心里想着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她们可以翘班,可以偷懒摸鱼,可以呼朋唤友斗草玩花搞事情。她们没有人身自由,生活半径也被极度压缩,但她们也可以拥有让个性绽放的生活世界。

AI时代的新悬念,可能就是:你能借助神秘力量找回自然状态的生活世界,还是被神秘力量连最后的计算能力都剥夺掉。想想就刺激。

 

 

作为吃货读红楼,眼里最迷人的就是各种美食了。红楼梦里美食出现的频率有多高呢?

整本书里,曹雪芹用了将近三分之一左右的篇幅描述饮食文化活动。

有红楼学者做过统计,120回的《红楼梦》描写到的食品多达186种。包含9个大类,其中主点心17种,食品38种,饮料23种等等,名目繁多,精妙绝伦。

更重要的是,曹公在写这些的时候,还能结合原料产地、烹饪技术、生活习惯、民俗风情、礼仪制度、历史掌故来说……信息量之大,钻研之精深,轻松吊打市面上一众美食KOL。

古代富贵人家吃什么,一直是件惹人好奇的事。

贾府三代富贵,白玉为堂金作马。联姻的史、王、薛家,也都是盛极一时的名门望族。这也让许多人误会,那个年代最奢侈的一群人,日常肯定离不开山珍海味、金银碗筷。

但真正的大户人家大抵不会粗俗如暴发户,《红楼梦》中信奉的饮食哲学是:最值得吃的食物并不是最贵的食材,更多的时间和心思,要花在家常食材上。

小姐丫鬟们日常里吃的很少是奢华的大菜,倒是他们的日常食物,看着都不怎么经意,实际上十分讲究。

譬如早上吃清茶泡饭,宴席上的有茄鲞;喝酒有苏州的惠泉酒,下酒菜有糟鹅掌、糟鸭舌;

点心盒子里有螃蟹小饺儿、牡丹花样的精致小面果、松子鹅油小花卷……

就连下饭的酱菜,在曹公笔下也大有讲头:

复杂一些的是野鸡瓜齑,只取野鸡腿上的肉,和江南的小酱瓜炒过,放冷了早上泡饭吃;最简单的也是酱萝卜炸儿,要用脆甜多汁的小萝卜,‌‌“炸儿‌‌”是形容其脆。

贾府的食不厌精,也不是一般人想象中的大鱼大肉,而是讲究‌‌“时鲜‌‌”二字。不到时令不吃,而到了时令,就挑产地最好、质量最佳的吃。

春天的时候,厨房供应南京时兴吃的芦蒿和枸杞芽儿;、

夏天要吃糟鹅掌鸭信、枣泥山药糕;

秋天有螃蟹、水红菱、桂花糕和鸡头米;

冬天有鹿肉和羊羔肉……

史湘云没搬来贾府长住前,袭人按宝玉吩咐给湘云送盒吃的,不过简单两个小食盒:新鲜的红菱和鸡头,桂花糖蒸新栗粉糕。

红菱,也叫水红菱,是太湖特产,产自苏州东郊的尤其出名,唐代时就遍植红菱,有‌‌“苏州红‌‌”的美名。红菱个头小,每年立秋采收,外皮红色,壳软薄而水分多,肉质细嫩,味道甜美,适合生食。

鸡头,其实是鸡头米,苏州‌‌“水八仙‌‌”之一,以葑门外南塘产的最讲究,有‌‌“南塘鸡头大塘藕‌‌”之说。学名芡实,为了和北芡区分,国内称苏芡或南芡。

从湖塘里捞起的果实又圆又大,带个尖角,像鸡头。剥开来,里面是一粒粒带皮的芡实,再去皮,才得到鸡头米,品相完整大粒的叫‌‌“大丹‌‌”。

鸡头米长相如莲子,新鲜剥着吃起来嫩嫩的,有弹性,带着一种特殊的香气。

苏州人把它当作应季鲜果吃,也可以拿来在沸水里焯,捞出放进小碗,加冰糖水,洒干桂花,就是很新鲜可口的小食。

一个小食盒,只淡淡说一句红菱和鸡头,不过几个字,背后就带了特定的产地、时令、历史传承和食用方式。

中国的语言表达始终讲究含蓄和留白,不懂的人听了并不在意,但懂的人自然赞叹,知道这是‌‌“早秋苏州四角水红菱直送北京‌‌”,所以名贵。

说起来,‌‌“时鲜‌‌”二字,不过是吃点儿蔬菜、水果和用当季果实制作而成的小糕点。‌‌“时鲜‌‌”背后代表的富贵之极,也许物产丰富的江南人民不一定能理解。

但对于当时的北方来说,却是奢侈已极。连晋人曹摅写天下巨富石崇,也不过一句‌‌“肴则时鲜‌‌”。

《红楼梦》不仅是一部‌‌“饮食百科全书‌‌”,亦是一本顶尖的绝版食谱。曹雪芹把食物写得特别精彩之外,有时候还会把菜的做法写得特别详细。

茄鲞,应该是整部《红楼梦》里知名度最高的菜了。

‌‌“鲞‌‌”,读音同‌‌“想‌‌”,是指剖开晒干的鱼。在中国漫长的海岸线上,山东、江浙、广东乃至广西的渔民,都会把打捞上来的鱼在海边日晒成鱼干。各地都会有自己的特产,例如黄鱼鲞、鳗鲞、丁香鱼鲞或者鲩鱼鲞。

‌‌“凤姐奉贾母之命,挟了些茄鲞给刘姥姥吃,刘姥姥吃了说:‌‌”别哄我,茄子跑出这味儿来,我们也不用种粮食,只种茄子了。‌‌“——《红楼梦》四十一回

众人跟她保证‌‌”真是茄子,我们再不哄你‌‌“,刘姥姥这才开始诧异起来,向凤姐儿探问:‌‌”是个什么法子弄的?我也弄着吃去!‌‌“

凤姐儿笑道:‌‌”这也不难。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钉子,用鸡汤煨了,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

另外,有一味有趣的调料叫糟油,原文提到过,出锅后要‌‌”用糟油一拌‌‌“。糟油就是糟卤,可以自己做,也可以买成品瓶装槽卤,在成品出锅后加半瓷勺。

豆腐皮包子

宝玉……问晴雯道:‌‌”今儿我在那府里吃早饭,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着你爱吃,和珍大奶奶说了,只说我留着晚上吃,叫人送过来的,你可吃了?‌‌“晴雯道:‌‌”快别提。一送了来,我知道是(给)我的,偏我才吃了饭,就放在那里。后来李奶奶(宝玉乳母)来了看见,说:‌‌‘宝玉未必吃了,拿了给我孙子吃去罢。’他就叫人拿了家去了。‌‌“——《红楼梦》第八回

南方人称为‌‌”豆腐衣‌‌“,北方人称为‌‌”油豆皮‌‌“。

全国各地的人们都拿它做很好吃的菜。宁波菜里有腐皮包黄鱼,川菜里有腐皮虾仁,杭州名菜‌‌”干炸响铃‌”是用

豆腐皮做的,潮汕地区会用卤水去卤腐皮……

至于《红楼梦》里的豆腐皮包子,是一种新手也能做成功的包子。

明清时代只有贾府这样的贵族世家能吃上的食物,我们现在很容易吃到。慢下来,花些心思,自己动手,发现那些闪闪发光的生活细节,在快节奏的现代生活中,倒算得上真的奢侈了。

 

 

曹雪芹用10 年光阴,洋洋洒洒写了61 万字,书中集结人物975 位,食品186 种。由此推断,曹公当年的确亲历过一段钟鸣鼎食的繁华日子,而他本身更是位不折不扣的老饕。

初时,这部后世巨作还被叫作《风月宝鉴》,写来也只是在亲朋好友间辗转传阅。码字如此之慢,看客自然迫不及待,据好友裕端描述,遭遇催稿的曹雪芹曾戏称:‌‌‌‌“若有人欲快睹我书不难,唯以南酒烧鸭享我,我即为之作书云。‌‌‌‌”足见曹公好味。

酸笋鸭皮汤、糟鹅掌鸭信、糖蒸酥酪、桂花糖蒸新栗粉糕、鸡油卷儿、鸽子蛋、碧粳粥……《红楼梦》里实在藏了太多珍馐。不过这其中令我印象尤为深刻的一道菜是第八回出现的一碟豆腐皮包子。

曹雪芹并没有像写茄鲞那样借书中角色之口将这道早点的制法详细地记述下来,它原本也只是宁国府早餐桌上一道寻常配菜,但正是这碟并不算起眼的豆腐皮包子,见证了晴雯短暂一生中最快乐和最被人疼惜的时光。

晴雯何许人?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之首,贾宝玉房里的四个大丫鬟之一,虽是丫鬟,但在宝玉的照拂下,吃穿用度实际与千金小姐无异。

彼时,晴雯11 岁,十月的某一天,贾宝玉照例去宁国府用早饭,看到有一味豆腐皮包子,想起晴雯爱吃,特意向珍大奶奶要了来,遣人送回自己的绛芸轩,表面上假称是留着自己晚上吃,实则晴雯一见到这碟豆腐皮包子,就明白了它是宝玉对她的荣宠。不过这碟点心终究没能入晴雯之口,而是被宝玉的奶妈李嬷嬷以‌‌‌‌“宝玉未必吃了‌‌‌‌”为由,径自拿去送给自己的孙子吃去了。晴雯既告了状,引得宝玉乘醉摔杯,怒称要将李嬷嬷‌‌‌‌“撵出去大家干净‌‌‌‌”,与李嬷嬷的梁子就此结下。

晴雯15 岁,正月十六,宝玉不在家,李嬷嬷看见摆在桌子上的糖蒸酥酪便要拿来吃,晴雯出言喝止,说这酥酪是特意留给袭人的,结果李嬷嬷大闹绛芸轩,直到凤姐凭‌‌‌‌“烧得滚热的野鸡‌‌‌‌”解围,拉着李嬷嬷回屋吃酒才算作罢。

到晴雯17 岁那年,八月十二日,事态急转直下,王夫人抄检大观园,提审晴雯,晴雯绝食明志;十六日,王夫人带着李嬷嬷进大观园清人,恹恹弱息的晴雯被架起来撵出贾府,次日未正二刻,晴雯夭亡。

晴雯之死,死于家族派系的斗争,死于心比天高的性格。她不可避免的悲剧命运,曹雪芹早已昭示在那碟本不属于她,最终也未能属于她的点心里。

说回这道豆腐皮包子,在清代以豆腐皮作包子,有两种做法。一种是以浸软的豆腐皮包裹馅料,蒸熟成型;另一种是将豆腐皮切碎,拌制为馅,包面以蒸熟。前面提到,《红楼梦》中并没有关于这道菜的详细描述,究竟曹雪芹笔下的豆腐皮包子是哪种做法?后代要如何复刻?我们可以从清宫御膳中做相对准确的推断。荣宁二府作为阀阅世家,早饭菜品沿用御菜的做法是比较合理的,而根据清宫御膳档案的记载,第一种做法的可能性更大。

豆腐皮,北方叫‌‌‌‌“油豆皮‌‌‌‌”或‌‌‌‌“油皮‌‌‌‌”,江浙一带叫‌‌‌‌“浆皮‌‌‌‌”或‌‌‌‌“皮子‌‌‌‌”。豆浆煮沸再冷却后表面会凝结出薄薄一层固态物,撩起晾干,状似黄油纸,即成。次一等的做法,则是在煮好的豆浆里加凝固剂,然后用特制工具层层压成薄皮,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千张‌‌‌‌”或‌‌‌‌“百叶‌‌‌‌”。

袁枚在《随园食单》素菜单一章中列举了数道以豆腐皮为主料的菜肴:泡软加秋油、醋、虾米凉拌;加紫菜、虾肉作汤;用蘑菇、笋煨清汤;卷筒切段,油中微炙,再加蘑菇煨烂。在这一章节的卷首,袁枚说了这么一句:‌‌‌‌“菜有荤素,犹衣有表里也。富贵之人,嗜素甚于嗜荤。‌‌‌‌”喜欢吃豆腐皮包子的晴雯,倒也应了她的判词: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红楼梦》第五回,可以说是整本小说最具提纲挈领意义的一个章回。正是这一章回中写到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而‌‌‌‌“金陵十二钗‌‌‌‌”的因缘以及昭示各人最终命运的判词,也悉数被曹雪芹安排在这场迷梦中。

神游太虚境的贾宝玉肉身何在,是有说法的。当日众人在宁国府花园赏梅,先茶后酒,宝玉大概有了几分醉意,又觉得无聊,便想去睡中觉,恰在此时,宁国府蓉大奶奶秦可卿粉墨登场。贾宝玉不喜秦氏预先为她这位宝二叔备好的装潢板正的上房,就做了件‌‌‌‌“往侄儿媳妇房里睡觉‌‌‌‌”的荒唐事,待由秦可卿亲自展开西施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宝玉这才在众奶姆的伏侍下卧好入眠。

秦可卿在第五回初登场后,接下来关于她的笔墨寥寥无几,基本都是借助旁人的赞誉,让看客对这位蓉大奶奶处事妥帖、温柔平和的特征有个大致轮廓。可是,就是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人物,在出场没多久后,已经显出油尽灯枯的病征。

书写到第十一回,正月初二,凤姐过宁国府探望秦可卿,此时的秦氏已经是‌‌‌‌“脸上身上的肉都瘦干了‌‌‌‌”的憔悴形容。二人坐下叙话,秦氏道:‌‌‌‌“昨日老太太赏的那枣泥馅的山药糕,我吃了两块,倒象克化的动的似的。‌‌‌‌”凤姐连忙应承说:‌‌‌‌“明日再给你送来。‌‌‌‌”第二天到底送与没送,我们不得而知,确凿的是,不久之后秦可卿病故,单单托梦给凤姐,提点她‌‌‌‌“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贾府的这场盛筵必散,足见二人的情谊是真,那么想来这山药糕定然是送了的。

说起来,我是在上初中时的某一节自习课上读到的这段,如果记忆没有出错,当时的我还为这枚枣泥山药糕默默吞咽过口水——你想啊,一个食不下咽的病重之人,却张口提了这一样吃食,它得有多好吃啊。

当年印在纸页上的枣泥山药糕,还仅仅停留在一个‌‌‌‌“好吃鬼‌‌‌‌”的模糊意淫中,仿佛仅凭这么个菜名,就能嗅到一股细细的甜香,叫人如宝玉般‌‌‌‌“眼饧骨软‌‌‌‌”。长大后,查阅典籍,枣泥山药糕到底是什么滋味,才终于有了些明晰的眉目。

明代《宋氏养生部》记载了山药糕的制法:‌‌‌‌“山药蒸熟去皮,切片暴燥,磨细,计六升;白糯米新起浙,碓粉,计四升,白砂糖二斤,蜜水溲之,复碓,筛甑中,随界之,蒸粉熟为度。‌‌‌‌”枣泥的制法则可见于清代《调鼎集》:‌‌‌‌“红枣煮熟,去皮核,入洋糖檫烂‌‌‌‌”。以枣泥为馅,山药泥为皮,犹如包汤圆那样填好,搓圆摁扁,入模磕出,这道糕点也就做成了。

细究起来,被后人打上秦可卿标签的枣泥山药糕,其实是贾府那位老封君自己日常素喜享用的一例糕点。后文讲到薛宝钗过生日,贾母让她点些爱吃的菜,乖巧玲珑如宝钗,点出来的几样自然是依照贾母喜好甜烂之物的口味来,枣泥山药糕应当也在列。不过因为贾母的餐桌素来丰盛,才叫人忽略了这例不算稀罕的枣泥山药糕原本的出处,只当它是秦可卿病中唯一挂念的吃食。

《红楼梦》作为一部人情之书,其中类似的具备人情往来性质的食物还有很多,比如宝玉为湘云送的红菱和鸡头米,李纨给袭人送的蒸芋头和朱桔、黄橙、橄榄,凤姐给园中奶奶姑娘们送的菱粉糕和鸡油卷儿。

作为曹雪芹笔下着墨不多,却位列‌‌‌‌“金陵十二钗正册‌‌‌‌”的秦可卿,她既是贾蓉之妻秦氏,也是太虚幻境中警幻仙子之妹可卿,是联结书中所描绘的两个世界的纽带,是贾府这场大戏中象征意义大于现实意义的‌‌‌‌“特别出演‌‌‌‌”。而这道温软甜蜜的枣泥山药糕,既见证了她与王熙凤的姊妹情谊,也成全了她作为贾母口中‌‌‌‌“重孙媳中第一得意之人‌‌‌‌”的美好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