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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出了惯性

一条产线上并排坐着二十几个工人。一班12个小时,流水线不会停下来。每个小时里有40个苹果手机的背板从吉文婷眼前流过,她的任务是检查这些背板上是否有划痕、残留的金属黑点,或是生产错误。

进厂前,吉文婷特意在招聘时申请了检包线上的岗位,‌‌“因为这条产线的工人都是坐着工作的,其它岗位需要每天站12个小时,会更辛苦。‌‌”二十多岁,职高毕业——这是她做田野调查期间对外扮演的身份。她在产线上认识的两位师傅常常劝她:‌‌“年纪轻轻不要在这儿耗着,要有点远大志向。‌‌”

一天午饭后回到产线,距离下班还有8个小时,她忍不住和身边的师傅陈苹抱怨:‌‌“我才来这么几天,已经受不了了,你们是怎么在这儿干下去的?‌‌”40岁的陈苹告诉她,自己熬着就图一个社保。‌‌“她说,我难道去外面挣不了更多的钱吗?能挣,但是外面的小厂不稳定,给不了我退休金。‌‌”

吉文婷记得,是读高三那一年,富士康在她家乡Z市建成,几个姐姐也都换到这家大厂去上班,‌‌“挣的不算特别多,但她们说,只要在流水线上老老实实地待着,就有稳定的收入,大厂劳动体制健全,再也不愿意去小厂工作了。‌‌”

这次论文,吉文婷本是想看看富士康这样的劳动体制,除了已有学术所提到的‌‌“剥削、掠夺‌‌”之外,对这些女性工人有没有其他的影响。‌‌“熬社保‌‌”是一个意外的发现,成为她新的研究锚点。

2014年,富士康在Z市建成的第三年,随着国务院推行城乡居民社会养老保险制度一体化,《城乡养老保险制度衔接暂行办法》开始实施,这让农村户口的居民缴满15年城镇职工养老保险,可以申请从城乡居民养老保险转入城镇职工养老保险。后者在医疗、养老的基础上,还包含工伤、生育等保险构成,报销比例更高,可以获得每月上千元的退休金。

师傅陈苹就是受政策激励入厂的女工之一。那一年,她从地方街道办富士康招工的信息里得知,这里为正式工缴纳五险一金,不分产线、职级、岗位。如今,她已经在富士康干了8年。

吉文婷对Z市餐馆服务员、保安、超市收银员等职业的月薪做了了解,得知都跟富士康一样每月3000元,甚至更多。她意识到,‌‌“熬一份社保‌‌”或许是不少富士康女工在高强度的流水线上,拿着不高的收入也要熬下去的重要吸引力。

在富士康打工3个月,吉文婷写了份万字汇报记录,论述‌‌“熬社保‌‌”成为女性农民工偏好在地就业的一个重要原因。在她接触到的女性工人里,多数30-45岁左右,很早就进入富士康工作,为了‌‌“熬退休‌‌”‌‌“熬社保‌‌”,在产线上工作了将近10年。

我们也找到一位该厂35岁的女工郑菁菁,她在流水线上熬了11年。纪念进厂十周年那天,她和一起熬过来的工友加油打气:‌‌“带着信仰在干,我陪你一起熬,熬到退休,咱们线上吃饭庆祝!‌‌”

郑菁菁在机台测试车间工作,这些年里的每天,她和另外20多位作业员会共同完成3万台手机的开机测试。静坐检测,搬重物,弯腰布置物料,20分钟循环一次。前两年,线上一位工友查出腰椎间盘突出,请假回家休养了半年,又进厂上班,今年夏天还是熬不动,离职了。

工友的丈夫回厂递交医院诊断证明时,郑菁菁曾问他妻子身体恢复得怎么样。‌‌“还是不能坐,下地也不行,上厕所都要老公背着去,怎么都疼。‌‌”郑菁菁觉得可惜,‌‌“她跟我工龄一样。‌‌”

这之后,她也担心自己熬出什么病。年轻时什么都能熬,等到夜班轮岗吃饭,郑菁菁去柜子里拿点东西吃,看大龄的工友在桌子上补觉,食堂的板凳上、休息室里全是趴着睡觉的人。这几年每到晚上12点换班,郑菁菁也加入了她们,‌‌“宁愿饿着也要先睡会儿,不然后半夜头疼得受不了。‌‌”

即便是要孩子、做试管屡屡碰壁的那几年,郑菁菁也没断保,继续熬。她和丈夫结婚后,母亲就开始催生,但一直怀不上。后来又尝试了7年试管,才生下女儿。进周期检测卵泡时,每隔一天需要做一次检查,郑菁菁觉得实在不好意思跟领导请假,她下了夜班再跑去郑州做B超,在车上补觉。

线上不允许懒散,她到岗前喜欢跟同事在更衣室里聊会儿天,‌‌“熬‌‌”的惰性也留在了这里,每个女工都想多待几分钟。为了保证不会有灰尘落到制造手机的产线上,她们需要在这里换上纯白的静电衣,摘掉身上一切和违禁金属有关的物品,包括钢圈内衣,才可以通过安全检测门。

她们的话题单调、重复,时常彼此打听,‌‌“这个月介绍了多少新人来入职?奖金发了多少?‌‌”‌‌“最近的加班强度怎么样?‌‌”有的女工期盼高强度的工作,这意味着加班带来的高工资。

每天开工前,线长会给大家打鸡血,到了下班的时候,如果当天产量不达标——30人不够3万台,线长又给工人施加压力。被线长训斥的时候,郑菁菁想过辞职,但是熬出了惯性,‌‌“第二天上班,又坚持下来了,就不去想了。‌‌”

‌‌“飞来的大厂‌‌”

陈苹觉得自己当年是做过一番‌‌“理性的考量‌‌”才决定进厂,‌‌“在富士康我能不能长期做下去?这家工厂能不能在Z市待够15年?‌‌”

这座五线小城以重工业为支柱行业,农业经济收入不及当地GDP的5%。多数男性工人选择在重工业企业里打工,炼铅、炼钢、炼银。他们通常20多岁进厂,跟着老师傅学技术,操控机器。女性没有足够的体力,很难有这些机会,富士康建成前,她们一般在玻璃厂、陶瓷厂打零工,每天工作五六个小时,月薪在2000元上下,是重工业企业里男性工人的一半,同时也要承受无法避免的扬尘。

进富士康之前,陈苹是Z市一家玻璃厂的职工,那时只能挣到一份季节性收入,上下班也没有明确的时间,幸运的时候活干完可以提前回家,如果机器设备出了故障,工人就需要跟机器一起等活。在企业转型中,这家玻璃厂由国企转为私企,之前干部职工仍可以由公司为他们缴纳社保,陈苹等一线工人则不再签订劳动合同,转为临时工。

吉文婷发现,多数女工会将富士康与当地作坊式的中小企业进行比较。一名响应地方街道办招工动员、首批进厂的机台操作手说:‌‌“富士康那时是Z市为数不多给普通员工交齐五险一金的公司。‌‌”在2012年,Z市人将富士康称为‌‌“飞来的大厂‌‌”。从开工到投产用时179天,是实现了当年签约、当年建设、当年投产的‌‌“Z市速度‌‌”。

熬了11年的郑菁菁就在那一年进厂,算是最早一批老员工。当时,她刚回到Z市老家的村子里。她高中毕业后,跟随村里年轻人外出打工的浪潮去了珠海,漂了5年又在母亲的催婚之下回村相亲——母亲担心她和其他年轻人一样在南方城市怀孕,嫁到外地,过两年又很快离婚,‌‌“那样一辈子都耽误了。‌‌”

郑菁菁记得,2012年冬天,村里便流传着富士康在旺季每月固定发5000元工资的消息,吸引了大量村民进厂打工。同时,服务业的劳动力也因此大量流失,‌‌“去饭店吃个饭都没有服务员,全进富士康打工了。‌‌”

但工作并不像超市导购、饭店服务员、加油站服务员那样清闲,工资也和人际关系有所关联。郑菁菁性格内向,见到老板、科长不敢主动打招呼,从不请线长吃饭,熬了10年她仍然在富士康做基层的工作,没有晋升。如果不是旺季,不加班,一个月到手3000元,和服务业的工资水平差不多。

‌‌“但是退休金太重要了。‌‌”她身边最鲜活的例子就是自己的父亲,一个月领100多块钱的国家补助,今年70多岁,还在村里做保洁员,扫地,清倒每个小队的垃圾桶。除去在富士康缴五险一金,郑菁菁还买了一份商业保险,作为老了以后的双重保障。

吉文婷注意到,女工们‌‌“熬社保‌‌”会是出于类似这样的安全感,尤其是当她们失去了土地的时候。吉文婷的两位师傅都来自Z市市大峪镇,当地临近黄河中游最后一段峡谷的出口,东南方向与洛阳市孟津县隔黄河相望,成为小浪底水利枢纽工程的腹地。1991年,陈苹她们因此搬迁,来到Z市区住,不改变户口,但是生活方式一下从山里人变成了市民。

陈苹儿时很羡慕市民的生活,有更多挣钱的路子,还有更好的教育资源、医疗条件。没想到这么快,在自己这一代实现了身份上的转变,但‌‌“家里头没地,老了也不能回去种地了‌‌”,现在40岁的她开始考虑养老,更觉得必须熬个退休金才行。

35岁‌‌“枯荣线‌‌”

35岁前入厂,才可以赶在50岁法定退休年龄前,完成在富士康缴满15年社保的条件,以最优解的方式拿到退休金。这个年龄也成为女工们‌‌“熬社保‌‌”的‌‌“枯荣线‌‌”。

王安苓马上要50岁了,还是不想离开富士康。她6年前入职,社保年限差得太远。之前她在面粉厂做工,没有固定收入,富士康招首批员工时,她不敢入职,因为那段时间总看到一些负面新闻,觉得里头不安全。

第二次村里帮富士康招工,她已经40多岁了,发现自己超过了进富士康的年龄上限。直到2017年,年轻人都不愿意去富士康,招工年限逐年增长,涨到了45岁。王安苓赶紧报名,‌‌“我是那年8月进的厂,再过4个月我年龄就又超了。真是赶巧。‌‌”

她觉得自己年轻时思想太过简单,没考虑到社保的事。在同一家公司缴满10年社保的农村户口居民,离职后自行缴纳5年,才可以享受企业职工的养老保险待遇。王安苓说到,像她这样在富士康没做满10年的农村户口职工,退休后只能自己续缴灵活就业的社保,无法实现‌‌“城居保‌‌”迈向‌‌“职工保‌‌”的跃升。

富士康Z市厂区入口。讲述者供图

年轻一些的女工没走到这样的临界点,会缺少‌‌“熬‌‌”下来的动力。30岁出头的卫苗就曾离开过富士康,在疫情期间找不到别的工作,迫不得已才又回去,她想的是‌‌“再给养老康一次机会。‌‌”

卫苗不愿意框在流水线上,进厂几个月后又跟车间提出申请,去做‌‌“线外‌‌”的工作——需要学习使用精密仪器,灵活机动,随时帮产线上有瑕疵的手机产品进行修复,也是富士康里职业晋升的一环。产线上的年长女工瞧不起卫苗,觉得她是通过阿谀奉承、讨好线长成为‌‌“线外‌‌”,既投机又钻营。

吉文婷最初注意到卫苗时,是看到了她的美甲。‌‌“产线上很少看见她这样时髦的。‌‌”她夸赞卫苗的美甲和穿搭,很快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卫苗告诉她,比起富士康的工作,她更喜欢在超市做收银,但是疫情期间不招工了。

年轻时,卫苗在昆山的电子厂打工,2013年在当地结识了一个Z市老乡,两人回家结婚生子。孩子一岁之后,正好赶上富士康招工,她就去流水线上工作了不到一年,又觉得太过枯燥,辞职和丈夫一起去南方城市四处打散工。

她一直让儿子住在姥姥姥爷家,从而跟丈夫实现资源交换。‌‌“我父母现在帮忙带小孩,那我老了以后就有正当理由要求我老公帮我照顾父母。‌‌”儿子马上要中考,卫苗才再次回到Z市,图一个‌‌“离家近,好照顾孩子学习‌‌”。

卫苗觉得,自己可能还是会离开富士康,到35岁的时候,如果还没有找到一份能坚持做下去的稳定工作,或者是自己的事业,再考虑要不要回来熬着。

吉文婷发现,产线上40岁以上的女工很羡慕那些年轻的人,因为她们还有更灵活的选择。一个20岁出头的女孩在富士康从正式工转为小时工,不缴纳五险一金,但1小时可以拿到更高的工资,是正式工的两倍。吉文婷在线上的师傅说:‌‌“不是所有人都能这么自由,你们年轻,未来日子还长,可我40多岁,能进厂就不容易了,全家人还指望我熬个社保给自己养老。‌‌”

自我价值

一天下了晚班,吉文婷和产线上一个25岁的工友一起等清晨的班车回家。这位工友常常提到儿子,也聊起孩子的爸爸,她总叫对方‌‌“男朋友‌‌”,女工们听了都爱调侃她:‌‌“你们夫妻关系也太好了,现在都还在叫男朋友。‌‌”

这次,工友告诉吉文婷,自己跟孩子爸爸关系并不好,公婆让她全职照顾家庭,她不愿意,但丈夫支持公婆。他们已经离婚了。‌‌“我想等儿子长大了,也能跟城里的小朋友一样自信,说‌‌‘我妈妈在大厂工作’,也有五险一金。‌‌”

吉文婷意识到,被动‌‌“熬社保‌‌”的同时,女工也在主动实现个体尊严。12月即将退休的王安苓也说过,‌‌“儿子28岁还没结婚,我不用给他带孩子,我自己父母身体都好,我真的很想继续上班,但人家企业不允许。‌‌”她现在还没想好退休之后可以做些什么。

吉文婷在论文里写到,家庭影响了女性农民工‌‌“熬社保‌‌”劳动策略的形成,‌‌“她们战胜了富士康流水线上的单调猛兽和慢性剥削,为重构家庭话语权、拓展人际关系网络、定义自我价值提供了坚实底气。‌‌”

郑菁菁有时觉得工作没有成就感。这几年晋升线长的机会越来越少,她想过辞职不干了,或者再进一次厂,赌一把,分去一个更清闲的车间。‌‌“但是一想到还有比现在待的地方更脏更累的车间,就觉得自己还挺不错的。除了这个,没有其他的成就了,有工作总比做全职妈妈要好。‌‌”

进厂打工时,她偶尔也化妆打扮,‌‌“穿点抹点,女人不都喜欢这些。‌‌”老公说她败家,还总往娘家贴钱,‌‌“我就告诉他,我花自己的钱,有底气。‌‌”但在给女儿花钱的事情上,两人有时争执不下。女儿闹蛀牙,郑菁菁带去医院看,是瞒着老公花的七八百,‌‌“他说不用矫正,等大了乳牙会换掉,但现在牙已经坏了。‌‌”

吉文婷发现,只要一聊到孩子,总能很快打开女工们的话匣子。其中,‌‌“老了以后不和子女同住‌‌”已经是女工们的共识。

坐在吉文婷上游的田师傅希望女儿可以考上一个好高中,为了得到老师的更多关照,她准备给班主任送点礼物。她的大儿子当年没考上高中,读了中专,又花钱考了大专,毕业后在Z市一家钢厂打工。在教育上,她对女儿施加了更严格的要求和管理,因为‌‌“女孩出路少,学历必须要更好一点。‌‌”

和绝大多数女工一样,田师傅也觉得熬一份社保的意义是老了以后不成为子女的累赘,‌‌“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愿意和老人住在一起。‌‌”她还提到,在Z市的婚恋市场,年轻人的父母双方如果都有退休工资,会是相亲的加分项之一。

富士康没有双休,停电时除外。吉文婷也经历了一次,周五正准备去上班,她刚走入工厂大门,迎面看见一群大姐有说有笑地往外走。‌‌“工厂停电了,今天放假。‌‌”每个人都在开心地筹备,这一天该怎么度过。去逛超市?去公园里坐下来聊天?吉文婷有些恍惚。‌‌“那天她们看起来好快乐,像我们大学生,像身边的同龄人,是自由的。‌‌”

陈苹和田师傅喊她去逛公园,但吉文婷不想去。‌‌“我太累了,保命要紧,只想睡觉。‌‌”后来,她在当天的田野日记里写下:今日停电,好遗憾,回宿舍休息。现在她感到后悔,‌‌“我想我可能错失了一个很好的机会,去跟她们深入了解,我当时以为还有下一次,但三个月里没有下一次停电了。‌‌”

吉文婷进厂前,流水线上很安静,工友之间很少闲聊,每到定期换线的时候,人员会被重新打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难长时间留存下来。如果她可以回到那一天,她想自己会去公园,和女工们一起坐下来,然后在一天结束时问她们:‌‌“你觉得今天过得开心吗?‌‌”

(除吉文婷外,文中人物为化名。)

 

 

离职之后,我跑到大理玩了小半年,2021 年的5 月,我回到北京,重新租了房子。但生活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顺利回归。那个夏天,我有两位至亲相继离世,很长时间,我都没办法稳定情绪,状态最差的时候,每天都会焦虑症惊恐发作,所以,我一直没有上班。

10 月之后,我才偶尔写一些稿子,但赚到的钱远远没法平衡我的开支。我的房租每个月3000 块,五险一金2600,这是每个月的固定支出。为了让自己状态好一点,我每周都会去做心理咨询,还开始学摇摆舞,每周都要去好几场舞会。我没细算过每个月大概会花多少钱,消费也没有降级,当时我觉得,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了,还是想让自己开心点。

2022 年,也就是不上班的第二年,我的状态逐渐好转,心理咨询从一周一次改成两周一次。我也有过上班的念头,但那一年,受环境影响,好多媒体平台和杂志都倒闭了,经常合作的大厂和品牌也削减了预算,和同行朋友聊天,我发现,有工作的朋友,也过得并不开心。而我呢,虽然收入不稳定,情绪倒是很稳定,明明存款都花得差不多了,状态却是朋友当中最好的那个。

情绪逐渐稳定之后,交社保的日子,就是我每个月最焦虑的一天。

之前,我一直在使用医保找公立医院的医生做心理咨询,状态稳定之后,我就没再去了。医保政策变化之后,医保卡里的钱也没法取出来,所以每到交社保的时候我都会心疼那笔钱。

但我还是没有把社保断掉的决心,有一种不能认输的感觉。因为我妈妈时不时发微信给我,问我在北京怎么样,收入稳定吗?不上班可以吗?要不要找一份工作,实在找不到什么工作的话,就回东北,考公务员。

交社保就是我向妈妈展现我生存能力的证明,好像我只要还能交得起社保,日子就过得没那么落魄。

直到今年3 月,我看到6 月、7 月有两场国际摇摆舞的活动开启报名了,一个在韩国,一个在斯德哥尔摩。我特别想去,甚至想为了赚旅费找一份工作,至少可以省下每个月自己缴社保的钱。

但一想到之前上班时自己每天精神紧绷的状态,内心又有点恐惧。可现实就是这样,如果我想省下自己缴社保的钱,就得去上班。要么就断掉社保。我开始思考社保的意义,它真的那么重要么,我现在每个月掏出来这些钱,到时候真的能获得相应的回报吗?可是没有稳定收入的时候,它真的不是一笔随便就可以掏出去的钱。我特别好奇,那些旅居各地的数字游民,都交不交社保呢。

自打有了断社保的念头,每个月缴社保的日子就更令我纠结痛苦了。我找了几个自己缴过社保、后来又断缴的朋友,想知道他们对社保是什么态度。

一、社保,社会身份的象征

小曾哥是一名发型师,他就职过的美发机构都没有帮发型师缴纳五险一金。所以,小曾哥一直对社保没什么概念,直到临近30 岁那几年,他发现,社保不仅是一种保障,还是社会身份的象征之一,身边好些没有单位的朋友都在自己缴社保。于是他也开始缴。

大家平时都会比,有没有车有没有房,有没有社保。你作为一个有社保的人,跟没社保的人,区别岂不是很大吗?差别,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一个是正规军,一个是游击队,一个是有国家保障,一个是没人管。那区别可大了。比方说择偶,你的另一半选择有国家保障的,还是选择一个没人管的人?

当时我是为以后考虑,即使不在北京买车买房,也想要以后拿北京的退休工资。

一开始我是找了一个公司代缴,每个月手续费是200 块。朋友是开公司的,后来,我把钱转给他。上海一年多,北京两年多,交了三年多的社保,想要得到国家的保障嘛。

2019 年,小曾哥离开北京到上海工作生活,社保也转到了上海,为了省几百块钱,他只缴了五险,没有一金。2021 年,上海解封之后,他又离开上海回到了北京。疫情影响美发机构经营,小曾哥很长时间都没有收入,只好把社保断了。

当时确实也是没有钱了,我不可能停掉房租,所以我当时选择了一个最容易的开销,停掉社保。

我一个月基本开销一万二左右,也炒股,当时股市确实也不太好,整个人就崩掉了。一分钱收入没有,生活四面八方、东南西北都不太好。我就没办法,只能拿最容易的社保先开刀了。

我跟家里人讲过,家里人说,你想好就行。

小曾哥说,他买过商业保险。但在收入不稳定的情况下,未来的保障成了最先被抛弃的东西。他只能保证让当下的自己好好活着。

(商业保险)买过一年就退了,因为第二年就疫情了。太贵了,疫情以后必须要减少的一笔开销。我也不透露自己能赚多少,如果要付房租、吃饭,再交社保的话,那应该是不够的。

吃饭,一个月得算几千块钱,在北京。我工作在三里屯,住在三里屯附近,都是北京的天花板。以前觉得我第二天都会挣回来,现在整个消费降级,我也没办法保证像以前挣那么多。我没有办法保证我能一直交得起社保。

我还必须强调,社保不贵,但我是一名外来者,我需要在北京住房吃饭,所有的消费加在一起,让这些开销变得艰难起来。

之前我听一些报道说,现在的年轻人都不交社保了。其实我觉得不是年轻人不交社保了,是交不起,是他要租房,他要吃饭,这是必须开销。我得保证首先我活着,我才有力气去干活挣钱。我如果有富余的钱交社保了,当然更好。如果没有的话,拿什么缴?

二、一边缴社保,一边假装上班

对于社保,小曾哥的想法十分实际,所以断缴也很干脆。而我找到的第二个人,孙先生,就没这么果断了。孙先生30 岁,是一名设计从业者。2020年疫情爆发之前,他因不堪工作疲累主动离职,至今没有上班。离职之后,有没有中断的情况下,我自己连续交了2 年4 个月,包括房租什么的,我算了一下,差不多有16 万块钱。我这两年花掉的钱,在老家都能交首付了。

截止我断社保的时候,我刚好在北京缴满了6 年6 个月。因为断(离职)的时候就刚好4 年,想着再交一年就能摇号了。结果缴满一年,发现还要办居住证,办居住证的时候,发现还得先办理一个居住登记卡,居住登记卡满6 个月以上,才能换居住证。弄着弄着,我就不想交社保了。

每个月又要交房租,又要交社保,就是一大笔钱支出,非常痛苦。我的存款已经消耗2/3,已经有很紧迫的压力了。在北京,生存成本可以被控制得很低,但像社保房租这种硬性的,根本就没有可控的空间,每年都要大几万出去。

在北京交社保,无非就是买房买车。可我也没有在北京买房的需求,对买车也没有执念,所以这社保断就断吧。我觉得在财务上松了一口气,但可能别的地方会有隐藏的风险。我也不知道,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当时只是觉得自己不能过得太辛苦,这件事情比较重要。

刚离职第一年,我存款是比较富余的,只点外卖,不可能做饭的。点外卖,出去吃饭,跟离职之前一样,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出门远就打车。印象中我也没有兼职,觉得我都已经要休息了,为什么我还要干这种东西?

我买了私教的健身,晚上游泳,还报了一个教育提升,考驾照。当时我想着,花掉几万块钱,然后就找工作,结果遇上了疫情。我想,那我可以稍微再歇一歇,等疫情稍微放缓,结果他一直不放缓。

又过了一年,我觉得不太行了,但当时我自由的时限已经有了一年的时间了,不好找,市场环境也不好,就一直搁置到了现在。

我身边人都在工作。但我觉得工作也挺无聊的,就像交社保一样无聊。

为了不让家人担心,待业的日子,在家人那边,孙先生假装自己一直在上班。

我跟家里聊天本来就比较少,但他们会经常问你,‌‌“今年的工资涨了没有,或者跌了没有?市场环境这样了,对你的工资没有影响吗?‌‌”

我一直都说,市场很不好,我的工资没有涨也没有降。他们可能怀疑,但也没有问过我。

他们每次找我聊天,我就说在工作,不方便聊天。

我想过送外卖,但是不想送外卖。一旦给自己逼到这么退的退路之后,内心还是会很难过的。

待业无收入、自缴社保两年4个月,几乎花光了孙先生的存款,他的生活质量直线下滑,最基本的衣食住行都受到了挤压。

我现阶段说不上特别的落魄,但花钱,总于我而言得有点价值。花一笔钱,买不到太多的高兴,我就不会花这笔钱。

以前吃饭,完全不考虑什么,1000 的饭我也能陪你吃,组个2000 的局也能参加。但现在,‌‌“人均是多少?200 多,是不是有点贵?我们不需要吃这么好的东西?我们去吃点便宜的。‌‌”完全是这样一种生活状态了。

最开始点外卖,(红包)能抵3 块就抵掉了。现在是,怎么才第3 块?不行,我要去找到8 块的券,还可以再凑满减,一定要凑够满减。现在点外卖的时间光在计算上。

我吃都不能好好吃,出门也不能好好玩,其实挺心酸的。说后悔也谈不上,但是后期回顾,花那么大笔钱,现阶段又感受不到,就觉得,如果当年这笔钱不交,现在可能会稍微活得好一点。

孙先生的纠结,我很能感同身受,自己缴社保的时间越长,决定断不断的时候就越纠结,因为那是一笔很大的沉没成本。后来我找到了Keyu,她说,在断缴社保之前,她经过了精细的思考和计算。

三、花四十块,解决医保问题

我叫Keyu,27 岁,现在是一个短暂失业的,想要创业的,但还没有完全想清楚的年轻人。之前断过一次(社保),有自己交社保,可能就一两个月,这次是直接决定不交社保了。

我是做建筑设计的。去年是房地产行业的一个大下行时间。公司降薪裁员,我们随时活在若有若无的恐惧之中。公司已经没有更多的业务了,你没有事可做,也拿不到钱,就处于一种困境之中。

说实在的,金钱上的影响可能不太至于,因为我始终有存钱的习惯,但对心理上的影响是很大的,而且也不确定,该得的工资最后到底能不能拿得到。

虽然公司欠薪,也已经没有业务可做,Keyu 的同事却很少主动辞职,因为离职后也未必能找到一个更好的工作,很多人宁愿耗到领赔偿金。Keyu 的想法是,等拖欠的工资全部补发了就离职。以前她对社保毫无概念,停薪之后,没了收入,她惦记起了医保和公积金的余额。

当时我也不知道社保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公司的社保给我交了多少,我也完全不care,甚至第一份工作入职的时候,我都没有问五险一金这个问题。也就是最近,公司不发工资之后,就开始去算每个月的支出。我发现我在北京其实没有存下多少钱,然后我又去翻社保记录,看医保里面有多少钱,发现全部花光了。

这个时候才发现,我每年花在医疗上的费用还是挺多的。

Keyu 觉得,离职之后她大概率不会立马找到新的工作,空窗期未知,可能也不会自己缴社保。所以,她为离职做的准备,就是去各大医院挂号,在职期间,拿医保,把所有能看的病都看了。

到了真正离职、决定要不要自己缴社保的时候,Keyu 突然很犹豫。临到缴纳截止日的前一天,她开始计算断缴社保的风险和缴社保的好处。

当时咨询代缴社保的,他说最好22 号之前交了。20 号之前,我就不想这个事情,因为想起来就很烦。到20 号,我就开始查资料。

养老保险,其实是可以断缴三个月的,只要新公司愿意帮你续上,或者自己出这个钱。医疗保险是一个月都不能断的,只要有中断,连续年限就中断了,就要从你新交那个时候算起。还有住房公积金,跟买房有点关系,在北京要交满多少个月的住房公积金,才能去申请公积金贷款。但我不考虑这个问题。

那我交了社保,我到底能得到什么好处?我可以继续去医院,这好像是对我的唯一的好处。

至于养老,我实在懒得去算,断缴这么几个月,对我的65 岁之后的养老会有什么(风险),每个月会少多少钱。我就想我需不需要去医院,或者是这2000 多块钱,我就直接花在医药费上,会不会更划算?我每个月花不到2000 多啊。

除了纠结要不要缴纳社保,让Keyu 操心的事儿还有:辞职之后会空窗多久?职场能接受多长时间的空窗期?

一切都是未知数,Keyu 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自己真的不想每个月支出将近3000 块钱去缴社保。

(刚离职)那个月我有太多事情要去解决了。一方面我要解决父母的焦虑,就是我刚刚离职,也没有找到下一份工作,他们会觉得我有点不可理喻。

我也要解决我自己的焦虑。当时我只是觉得这个环境对我来说实在太压抑了,我必须挣脱出来,但是挣脱出来,具体要怎么走,我也没有想得特别清楚。但我的焦虑感没有当时那个月那么严重了,也是解决了一些事情,就是社保这个问题,反正,我现在彻底不考虑了。

我有个室友,她是北京人,但她也不交社保。她认为自己最后不会享受到社保带来的最终好处,连1000 多都不想缴,跟我一样买了每个月40 多块钱的商业保险。她做自由职业,更倾向于做数字游民,一年之内可能会在不同的地方住,所以就更不考虑社保这个问题了。

还有一个朋友,她在5 年之内换了十几份工作,而且中间有相当长的空白期,甚至去内蒙古放羊放了两三个月。我问她,当时社保怎么办?她说不知道,就断缴。她说当时压根就不知道社保断缴会有什么后果。很久之后,突然有人说起这个问题,她肠子都悔青了,但转念一想,如果在内蒙古放羊了两三个月,想起还有社保的这个事儿,肯定放羊都放得不安心。不知道,对当时的自己来说其实是个好事。

四、缴社保,需要一点对未来的想象力

虽然已经决绝地断了社保,Keyu 也会偶尔焦虑自己的未来,会不会因为当下的决定而增加风险。

而我比Keyu 更悲观。缴纳社保的抉择,不仅涉及到当下就医的报销,准备在哪里买房,未来在哪里养老这些实际的问题,还意味着一种对未来的抗风险意识。但这些的前提是,你得对未来有一点想象力。我发觉,在犹豫要不要继续缴社保的时候,我其实已经没那么信任对自己未来的想象了。

转眼又到了该缴社保的时候。那个月,我还办了去韩国和斯德哥尔摩的签证,机票、酒店也都订好了。这花了我不少钱。所以,我又一次陷入纠结。

身边同样做自由作者的朋友,大部分在离职的当月就断社保,当他们得知我自己缴了两年半的社保,非常地震惊,觉得我好牛啊。但这种反馈,让我有一种自己是冤大头的感觉。有一个朋友说了一句话,特别刺激我,她说,如果没办法下决心,就继续缴吧,就当给国家做贡献了。

当时听到这句话,我整个人感觉被锤了一下。首先有一种被冒犯的感觉,后来我想,那可能是恼羞成怒,她戳到了我的痛点。这两年半,看起来,我不上班,到处玩,好像挺chill 的,实际背地里偷偷缴社保。而且我很讨厌贡献这个词。

那天我跨出了断缴社保的第一步,给我妈发消息,说我不想在北京缴社保了,太贵,或许可以把档案移到老家。我妈的反应特别剧烈,发来一连串的消息,最后直接给我转了3000 块钱,强制我收下,把社保交上。

所以,那个月我还是没有断缴。然后,我就去了斯德哥尔摩。以当时的经济状况,其实我并不能毫无压力地去出国。但我实在太需要一场旅行了,我想,也许看看更大的世界,就没有那么容易被当下的困境给局限住。

我在斯德哥尔摩一个叫herrang 的小村子待了三周,很快忘了社保的事儿。但逃避是没有用的。一天上午,我刚睡醒就接到代缴公司的催缴电话,一下子把我从北欧做梦一样的生活拉回了现实。

我直接挂了电话。在床上躺了十分钟,我决定不缴社保了。在斯德哥尔摩,我租的房子离上舞蹈课的几个教室很近,躺在床上的时候,能清楚地听到教室里传来的爵士乐,还有人练习踢踏舞的声音。那个时候,我觉得,比起社保,它们更像是真实的。

 

 

▲通勤路上‌‌‌‌“与我无关的繁华‌‌‌‌”。图/受访者提供

陈怡原本没想过办理灵活就业。那是一家互联网医疗公司,她是待了七年的老员工。年初,领导曾经提醒她,今年会有裁员。‌‌‌‌“最后一天‌‌‌‌”来得很快,公司对所有处于哺乳期和休产假的员工进行了梳理,分别进行谈话协商。陈怡考虑,‌‌‌‌“过了哺乳期,保不准公司还会有下一波裁员,可能马上也轮到我。‌‌‌‌”她没有选择留下,拿了八九个月的赔偿,离开了公司。

早早拿赔偿走人,也是想抓住金三银四,迅速找到下家入职。尽管有心理准备,但找工作的难度仍然超出了陈怡想象,面试基本没有到过第二轮。还有一些刺痛她的对话会反复发生:

‌‌‌‌“孩子多大?‌‌‌‌”

‌‌“1岁,我们家三个老人带孩子,完全不用我操心孩子的问题。‌‌‌‌”

对方会追问:‌‌‌‌“这种情况下你能接受加班吗?‌‌‌‌”

陈怡明白,对方这么问,已经表明了公司可能工作量特别大。她只好降低找工作的标准,也开始投递前台等岗位,但连简历关都过不去,‌‌‌‌“对方觉得太资深了,超出条件‌‌‌‌”。

没办法,陈怡只能考虑转行。她去一家中介机构当起了兼职,每租售出一套房,就能获得提成。虽然目前只成交了一单。但这成为了她的新事业,兼职不需要坐班,她仍然每天准时出现在公司。

也有很多人主动选择灵活就业。在上海的自由职业者中,年轻群体越来越多。摄影师、撰稿人、画师,算是薪酬偏高的工种,没有中间商赚差价,工资并不一定比在公司少太多。但风险也很明显:接单量并不稳定。

金昊是模特,主要接一些淘宝商演、展会等活动。他明显感觉到,市场竞争越来越大了。以往,他每个月平均能拿到1万左右的工资,但现在错过一单,就可能一两个月没有收入。光景好的时候,他的日程表上,未来几个月都被提前预约了。到了今年,朝不保夕的不安感越来越强,开始出现空档现象。

工作机会缩减的同时,竞争对象也变多了。刚入行时,遇到活动招募模特,10个人里头选5个。到最近,变成了50个人中选5个。一些奢侈品活动,被选中的难度会更大。今年三月,宝格丽展会选模特,100个人中选出8个。候选人要经历三道关卡,先筛选个人资料,再线上面试选出20个,最后线下定最终的八个名额。金昊被卡在线上面试,错失了1000块钱一天,持续40天的大单。

除了订单量不稳定,灵活就业者还需要自己承担所有的经营风险。

艾影今年26岁,在决定成为一位自由摄影师前,她待过两家公司,最后实在不想上班,‌‌‌‌“坐在那里很占用自己的空间和时间,还有创造力‌‌‌‌”。因为喜欢摄影,理工科专业出身的她,转行到摄影。为了抵抗风险,她同时还在网上做家居博主,也接一些运营工作。她觉得自己属于幸运的那类,刚转行,就有朋友帮忙介绍客户,她也顺利得到了第一波客户的认可。

但一旦遇到变量,就可能意味着没有收入。去年初,她和男友在上海市区租了一间工作室,每个月房租一万五,押一付三,几乎搭进去了两人全部积蓄。结果遇到疫情,关门两个月,那期间没有任何收入,只能靠父母支持生活。

租下工作室后,两人注册了一个公司,社保虽然是以公司的形式交,但也是自己出,涨价后一个月5700块钱,还增加了许多开公司的隐形成本。

在不稳定的状态下,人本身都是随波逐流,交不交社保,也变成一件随缘的事情。

文|曹婷婷编辑|赵磊运营|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