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百态 下的文章

老刘的床铺。图 / 受访者供图入夜后的办公室,键盘声响消失了,工作上的讨论与争执也变得无影无踪,一百多平方米的房间变得如同喧嚣落幕后的戏台子,只剩下风扇发出低沉的呜咽。办公大楼的中央空调每晚下班时间准时关闭,北京今年格外闷热,老刘就指望着这台风扇能够带来阵阵凉风。

他知道在这个时间,同事一定不会再出现,于是干脆脱去了上衣,又脱掉了裤子,仰面对着天花板。不过就算如此,皮肤还是很快变得黏黏哒哒,最后他不得不起了身,拧开卫生间的笼头,毛巾沾上凉水,在周身上下一通擦拭,再次躺下,阖上眼,双手抱于胸前,努力入睡。

这是老刘住在公司的第五十天。他是一家传统行业公司里的销售,在过去的十一个月里,只要不出差,他就将办公室当成自己在北京的居所。

在他自己看来,这个举动很寻常。毕竟,在这座城市里,一千多万人正日日为了生计奔波,人们就像觅食的蚂蚁,白天聚作一团,等到夜幕降临后,四散到城市的角角落落。有房的人可以归家,而无家的人和无根的浮萍没什么两样,在哪里,都只是短暂地找个地方度过黑夜。

从这个角度来看,住在办公室和住在其他地方,其实没什么差别。老刘每天十点后入睡,早上七点,天一亮,便按时起床。当大多数人争分夺秒追上地铁,奋力在车厢里挤出一个能够站立的空间时,他忙着一边整理衣物,收拾床铺,一边打开窗户,让新鲜的空气灌满空间。

同事们几点工作,他也几点工作。同事们几点下班,他也几点下班。唯一的区别在于,他从来不会迟到,而且一直是公司里最早出现的员工。

他将自己住办公室的经验分享到社交媒体上后,引来了许多人的热议。大多数人好奇“办公室要怎么才能住人?”“怎么洗澡?”也有人对住在办公室的行为无法认同,直言“窒息”。

在加班晚归,或者早起通勤感到痛苦的时候,很多人可能吐槽过“还不如住办公室得了”。一些北漂刚来北京、收入捉襟见肘,能租到的房子也说不上能提供多少尊严,但真的选择住在办公室,还是件令人难以接受的事。

一来,办公楼属于商用大楼,原则上不允许住人,住在办公室“偷感”很重,被发现后还可能被同事“嫌弃”。另一方面,更多人认为,住在办公室完全混淆了工作和生活的边界,不可接受。还有人担忧,公司万一丢了东西,可说不清楚。

但真的住了,“也就是睡个觉而已,在哪儿还不是睡个觉”。从2017年到2019年,王森曾在办公室里连续住了两年。回首那段时光,他直言“想一想,也有点儿辛酸”,但另一方面,他也承认,一旦住习惯了,其实就跟租房没多少区别。

小六曾从2022年夏天开始陆陆续续住办公室,入冬后,更是直接“定居”了半年。夏天的烦恼是蚊子多,有一个晚上,一觉醒来,她赫然发现手臂上被咬了十几个包,密密麻麻的红点,她成了“自助餐”。冬天一入夜,她便把自己蜷缩在睡袋当中。虽然这样可以御寒,但也有新的苦恼,睡袋毕竟是一个口袋,束缚着身体,犹如被困在了一个茧里面,没法自由伸展和翻身,小六睡得很不踏实。

她始终不敢让同事知道自己住在办公室。每天一早六点,她就要早早起床,将瑜伽垫和睡袋小心翼翼卷好,藏在摄影器材旁边,然后一溜烟儿跑到食堂,一直磨蹭到单位有人出现。等到下班时,别人离开,她也离开,在楼内的休息区里藏到晚上九点之后再回办公室。

身为本地人,住在办公室,肯定是没有住在家里舒服的,可与此同时,每天不用花费大量时间往返于家和公司,能够节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这么一比较,舒不舒服这点事儿,好像也没那么重要。她更愿意将住在办公室看做一场“生存实验”,“等过了很多年,再想一想这段经历,一定会十分的有意思”。

“你可以住在公司啊”

在北京工作,住宿是一笔昂贵的开销。

安居客上的数据显示,虽然这两年房屋租金略有降低,但北京一居室的平均租金价格仍旧维持在3800元上下。而根据北京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发布的信息,2023年城镇单位就业人员平均工资为11761元,租到一个平均水平的一居室,需要花掉收入的三分之一。对于低于这个薪资的人群来说,房租更是一个沉重负担。

每一个住在办公室的人会反复提到一个词:时间。根据《2023北京通勤特征年度报告》,北京通勤的平均时长在51分钟,位列全国前茅。长时间的通勤,是对体力的考验,也是精神上的损耗。

人们选择住在办公室,最重要的目的,便是为了省下房租或时间。

2022年夏天,因为家中房屋准备装修后出租,小六举家搬到了六环外的昌平乡下。从住的地方到单位,需要先步行半个小时去公交站,再搭乘公交车来到城区,最后还要在地铁里耗费半个小时。一趟两个小时,每一次上班都如同逃命一样匆匆忙忙。

在公司附近租房当然可以省去许多烦恼,但房租实在昂贵,哪怕与人合租,一个月也要两千多块,而自己到手的工资才不到六千元。尤其她从事的行业,出差是常态,这意味着每个月一半时间里,出租屋都要空置。细细一算账,她马上便意识到:这不等于自己花了双倍的价格来租房吗?

她坚持在城区和郊区之间往返了一阵子,但很快便遇上了一个新问题——公司加班是常态,回去的末班车是晚上八点,哪怕紧赶慢赶,自己依然常常错过。赶不上车时,只能打车,车费就要一百多块,“简直就是在贷款上班”,她觉得十分荒唐。

渐渐地,在办公室凑合一宿的念头冒了出来。第一个晚上,小六全无准备,不知道要睡在哪里,只能坐在工位上,推开键盘和文件,朝着桌面一趴,跟鸵鸟一样,把头埋于双臂之间。这样的姿势很难让人睡得踏实,几次入睡,又几次醒来,一夜处在半梦半醒之间,脑袋昏昏沉沉。不过一想到自己省下的金钱,她又觉得心中格外欣喜。

后来,她开始时断时续以办公室为住所,这样的状态一直维持到十月底。入冬后,北京昼短夜长,下了公交车后,眼前的那段路上不光没有路灯,连人影也罕见。一个女孩子,孤身一人走在黑夜当中,这样的氛围让她十分不安,“就怕突然来个人,把我给噶了,扔河沟里面”。

小六下班的夜路。图 / 受访者供图于是她干脆就不回家了,买来了一个瑜伽垫和睡袋,开始在办公室常住。

王森也是被房租一步步逼到办公室的。2017年,因为在老家天津找不到合适工作,他来到北京,进入了一家国企。起初和单位里许多北漂一样,为了省钱养家,他和其他同事在公司附近租了一个房间,两个大男人同挤一张床,一同分担房租。每月一千多元的花费,对于彼时只有七千月薪的他来说,是承受的上限。

但这样的日子只维持了半年,同事辞职离开北京,他再难找到其他人一起合租,不得不搬到郊区顺义,上班一个半小时,下班一个半小时,挤在公交车和地铁上,像被抽干了空气的气球。

他不怕苦,“反正来北京就准备好了要吃苦”,可有些问题并不是吃苦就能解决的。有一次单位加班,直到十一点才结束,错过了最后一班地铁,他站在单位门口盯着荒凉的街头,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觉得自己成了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那一晚,他被迫在办公室里过夜。然而出乎意料,“住在办公室里的感觉还不错”,不用急着赶公交车,也不用怕上班迟到,一觉醒来,甚至可以有充足的时间在食堂里吃一顿早餐,更何况,不用花一分钱。

犹如发现了新大陆,一刹那,王森就冒出了搬到办公室里的念头。那时恰逢有人离职,留下了一张免费的折叠床,他干脆捡了回来,开始安营扎寨。

和前两位不同,在进入公司之前,老刘就已经做好了打算,自己就要住在公司。

这个决定源自于过往的一段失败经历。2019年,他和朋友一起创业,拿出全部积蓄,加上借贷,在老家那座三线城市投资两百多万,开办了一家教培中心。这个举动虽然冒险,但彼时教培行业十分火爆,也不失为一个前景明亮的投资。然而疫情骤然来临,老刘苦苦维持了两年时间,终于血本无归,借来的钱要偿还,学生的钱也要退回去,他不愿意做“老赖”,不得不走上了打工还债的道路,“自己挖了坑,跳进去了,就自己再想办法爬出来吧”。

还债就像是在完成一套复杂的拼图,一步一步,全离不开算计。2021年底,老刘先在深圳跑了一阵子快递,只因为“对方能够提供三个月宿舍”;接下来,他找了一份销售工作,月薪6000元,驻地北京,那间两室一厅的房子,既是办公室,也被员工当宿舍使用,用不着为了住宿额外花钱,“也还行”;2022年9月,为了多赚些钱,他又跳槽去了另一家公司,被派到了南京,虽然需要租房,但很快,他就寻觅到了一间房子,与四人合租,一个月租金只要800块;在南京做了三个月后,他开始负责起了华中地区的销售业务,日日出差,这回连800块的租金都省了。

然而,个人再如何努力算计,在大环境的碾压下,也是无能为力的。没做几个月,公司效益不好,团队面临裁撤,处于安稳生活中的人大可以选择顺势而为,老刘却不得不争分夺秒,为了接下来的生活好好筹谋。

他再次换了工作,来到北京。可不到三个月,公司高层变动,他莫名其妙遇上裁员,还被拖欠了两万元的报销款。如今提起这段经历,老刘依旧忿忿不满,“一些公司看似正规,其实处处在琢磨着怎么剥削员工”。

对亟需偿还巨债的人来说,赚钱不仅仅是维持生计的手段,也是重回正轨的希望。要回这笔报销款,花费了老刘两个月时间,也改变了他的许多观念,他觉得公司大小无所谓,重要的是“只要能拿到工资,能拿到绩效”。

另一方面,他对开销变得格外谨慎。他想起在南京租房时,一个同事对他说的话:“你可以住在公司啊。”放在当时,这只是一句调侃,但时过境迁,再一次想起来,老刘心中有了不同的念头。

9月份,他入职了新公司,需要经常出差,但也免不了要在北京逗留。入职那天晚上,他拿来了几张硬纸板,在地面上展开,拼出了一张“床”,悄悄度过了第一夜。

住办公室的智慧

办公室是公共场所,没有太多隐私可以容纳。选择住办公室,就必须选择一种极简的生活方式,私人物品没有太多空间放置,欲望也就被无限压缩。唯一重要的,只是如何睡得安稳。

睡过第一天后,老刘就发现了,只靠硬纸板没法长久。地面很凉,也很硬,早上醒来时腰酸背痛。于是第二天,他花了几十块,买来了一个充气床垫,如此将就了两个月,到了冬季,他从家里取来了一条毯子,放在身下,保暖又舒适。

老刘的床铺。图 / 受访者供图洗衣服是一个问题,洗澡也是一个问题,但很容易就找到了解决的办法:没有洗衣机,衣服就全靠手洗,夏天时挂在窗边一晚就能干;至于洗澡,则更加简单,干脆不洗,如果天气实在炎热,大不了在卫生间用凉水擦擦身体,也能消暑,反正过不了一两天,他又要出差。

一个月里,他曾经辗转于十六个省份。从4月底到8月初,更是三个多月里,七十几天在外奔波。其实,很难说是因为出差如此频繁,老刘才住在办公室,还是因为住在办公室里,老刘才出差如此频繁。他自己坦言:“如果和同事一样在北京有住所,说不定可以换一个安排方式。”

小六与老刘一样,能不洗澡就不洗澡,反正冬天也不怎么会出汗。衣服也用不着换得频繁,反正自己不怎么出门,也就不会太脏。到了周末,有时她回家,有时干脆就在附近找一间青旅,花钱住上一夜,睡得好坏无所谓,重要的是有洗衣机和淋浴。她也惊讶于自己年纪轻轻,居然能找到这些解决办法,“真的感觉就像在城市里探险一样,总有新的发现”。

但并不是谁都能像小六一样,在办公室足不出户,窝上一整个冬天。王森的公司虽然有暖气,可因为节能,温度并不高,他又实在不好意思再在办公室里放上一床棉被。出差是一个好办法,不过不能日日出差,一个月,最少也有半个月要在北京度过。不出差的日子里,他就像一个流浪的波西米亚人,四处搜寻过夜的地方。

好在北京这座城市,每天都有无数人离开,也留下了许多还未到期的出租屋。只要支付一点费用,就能短暂地在这些房屋内待上一段时日。正如有人拼车,有人拼团,王森“拼房”,他如同一只勤奋的蜜蜂,这里停留一下,那里停留一下。他住过通州,住过房山,最远的地方到了昌平农村,只花了六百块钱,就住了将近三个礼拜。他戏言:“不要说外地人了,就算很多本地人,也未必解锁过这么多的地方。”

相较而言,他还是喜欢夏天一些,只是夏天也有烦恼。他常常出汗,虽然换洗衣服可以等周末回到天津解决,但无法洗澡总归是个大问题。他不敢在公司的卫生间里大张旗鼓地洗浴,“公司那么多人,万一被加班的人看到,不合适”。但连续一个礼拜,仅靠毛巾简单擦拭,显然不能遮盖住身上的异味,“没办法,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臭,感觉同事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不敢停下脚步

王森的同事都知道他住在办公室,他也从未刻意隐瞒过。他想,反正大家收入都不高,谁不是想办法在北京生存下去呢。

办公室里一共四个人,全是北漂,各自有各自的辛苦——有人房产在燕郊,每天光上下班就要三四个小时;也有人在北京买了房,只有五十平方米,塞进了一家五口人,自己只能睡客厅;领导固然收入高一些,却同样负担不起租房的费用,只能在附近租一间地下室,四面无窗,不知日夜。用王森的话说,“大家就谁也别嫌弃谁了。”

小六则很怕被同事发现,她说办公室内斗严重,被发现了,“不知道会有什么严重后果。”

但饶是谨慎,也有被撞见的时候。有几次周末,她正在办公室里看剧,突然之间有同事跑来加班。她便也只好装出一副努力工作的样子,在工位上认真地面对着电脑,“感觉是在被迫营业”。

老刘住办公室的事,则更像一个“公开的秘密”。刚入职时,他谎称借住在朋友家里,也和小六一样,每天若无其事装作下班,等估摸着所有人已经离开,再独自悄悄溜回。

直到一天晚上出差归来,他正要入睡,突然遇上同事来公司加班,一时四目相视,场面极度尴尬。他只好编了个理由搪塞,无非时间太晚,不想去打扰朋友云云。听上去颇为合理,同事好似也并未质疑,只是后来,老刘发现,似乎连领导也对这件事心知肚明。

那次他和老板一起出差,本以为会在外地过夜,未曾想老板径直开车回到了北京。午夜时分,望着静默的街道,老刘心中不断盘算着要在哪里下车,才既可以回到办公室,又不被老板发现。谁知道还未说话,率先开口的却是老板,“一会儿我就先把你送回到公司吧?”

老刘觉得,老板应该是发现了的。不过从那以后,彼此之间,谁也没有去详细提及这个问题。老板不问,他自然也不会说,双方就这样保持着微妙的默契。

在同事之间,他在办公室过夜的事情渐渐也不再是秘密。同事偶尔会询问他在办公室里住得好不好,好心地提醒要注意身体。等入冬时,有人担心天气冷,特意告诉他单位有个“小太阳”,记得要打开。

住在办公室,省下通勤时间后,这些住办公室的人,也没有“闲着”,而是像这个城市的很多人一样,尽可能将多出的时间转化成“生产力”。

老刘开始尝试在小红书上做直播,聊一聊自己以办公室为家的生活。尽管还没有带来什么物质上的收益,但每天跟陌生人谈一谈天,暂时从债务的压力下抽离而出,不失为一种放松。

小六不愿意无所事事。她曾经在补习机构工作过一段时间,于是操起老本行,开始利用下班后的空闲,给学生做线上家教。楼道尽头凹进去一块小隔间,摆了一张闲置的办公桌,她安静地坐在那里,支起平板电脑,对着屏幕细细讲解立体几何和抛物线。被同事问起,便说自己堂弟正在准备高考。

一堂课两个小时,收费三百块,每个月可以获得将近两千元的收入,对只有几千元工资的她来说足够惊喜。她格外享受这种足不出户,就能搞定一切的生活状态,唯一让人有些忧心的是,因为懒得出门,体重直线飙升,“几个月里,足足长了几十斤”。

两年间,王森的精力全花在了学习上。同事一离开,四下安静无声,办公室就变成了一间天然的自习室。他坐在电脑前,日复一日地啃着书本,换来四本证书。因为公司政策,这些证书每个月可以给他带来额外一千多元的收入。而另一方面,也正是因为这些证书,让他后来找到了另一份工作。

新工作还是在北京,月薪一万多块,重要的是提供宿舍。居住不再是难题,他把折叠床送给了别人,从此结束了办公室的寄居生涯。对于人生,这称得上一次巨大飞跃,但偶尔他也会怀念在办公室里居住的经历。他感恩同事的包容,也庆幸正是那些拮据的日子,让自己没有办法蹉跎岁月,“在那种条件下,不敢停下脚步”。

在办公室住了四个月后,因为父亲生病,小六不得不辞职去照顾家人。等2024年再次回归工作时,城中的家早已装修完毕,她也像许多本地人一样,开始了家与单位两点一线的日子。回首住在办公室里的那些天,她的心态十分矛盾,一方面感叹当时自己真能吃苦,“天天睡眠不足,感觉人都变傻了”;另一方面,她又觉得在这座昂贵的城市里,自己的做法很理智,那点儿苦也没什么,“就像走夜路,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幽暗得让人害怕。可当你一直向前走,走到灯下,就发现幽暗的地方也很寻常”。

她至今无法理解,当时一个同事在单位附近与人同租,“一个月里半个月在出差,却要花一半的工资来租房。工作是为了赚钱,却为了工作花钱,这不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情么?”

结束办公室居住的人,都打开了新的生活篇章。而还在住办公室的人,还要继续为了下一步的生活而奋斗。老刘还不知道要住到什么时候,总之,“先做着”。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依旧是还清债务,每个月一万二的工资一到手,便被他悉数转走,去填充创业留下的黑洞,手上只剩下一些周转资金,用来应付出差和日常开支。

对于现在的生活状态,他十分“知足”。在北京安家或许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但享受当下,有时候并不需要一个实际意义上的“家”。他喜欢逛博物馆,也喜欢看演出,就算拮据,也会省出一两百块钱来,去看一场不知名的话剧表演。

但当人们有更多选择时,谁又愿意住在办公室?宋晨是陕西人,因为工作关系,被借调到北京四个月。他原本打算住在远郊区的亲戚家,“可北京实在太大了”,每天五个小时的路途“堪比成吉思汗西征”。在坚持两个多月后,他无奈地搬进了办公室。

这也改变了他原本希望可以留在北京的初衷,“没有房子,幸福感太低,就算收入高,这么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在办公室断断续续住了两个月后,他已经决定回老家了。北漂,已经不是他的选项了。

(讲述者均为化名)

司法亲子鉴定的采血过程,全程需要录像 | 图源受访者

不过,业务量更大的还是隐私亲子鉴定。我曾接到过的最奇葩的需求,是客户问我做不做私家侦探,给了我孩子的照片和信息,想让我不经意地拔孩子一根头发,验证是否有亲子关系,搞得我哭笑不得。

真实生活中的亲子鉴定没有电视剧里那么戏剧化,其实过程很简单,委托人无需到场,将检测样本邮寄到我们鉴定中心即可,常规样本是血迹、口腔拭子、毛囊发等,如果采集不到这类样本,也可以拿牙刷、指甲、男性精斑、流产物、经血等特殊样本代替。

亲子鉴定的原理其实就是通过对比亲代和子代 DNA 样本的相似性,来确定亲子关系。整个过程主要分为这几个步骤:处理样本、提取 DNA、进行 PCR 扩增和基因测序、出具报告,一般需要一周时间,正常价格是 800 元,加急会更贵一些,之前有客户为了隔天就拿到结果,付了 3000 元。

用于亲子鉴定的血迹样本 | 图源受访者

小地方想要打开市场,主要靠口口相传,前几年我还经常发朋友圈宣传,现在基本不怎么发,也有人通过朋友介绍找上门来。前几天和上海某同行聊天,我发现对方有很多女性客户,而我的客户以男性为主,大多是 80 后、90 后。

要说这群客户有什么明显特点,那就是有相当一部分人来自矿工家庭。我们这儿属于产煤带,矿工下井时间固定,且打连班(指连续班次的工作)的多,很多人长期不在家,时间久了,另一半就容易发展婚外情。发展婚外情的不止是女方,男方也不少 —— 长期在生死一线混饭吃,或许早就看透了活着的本质,一上地面就想尽情享受,找女人、花钱挥霍。

小地方都是熟人社会,等到孩子长大了,无论长得像不像父母,别人都会在背后议论。尤其是我们这里有给孩子过满月、过周岁、过三岁生日的习俗,大聚会上,难免有人对孩子的外貌评评点点。若是找不到一点像爸爸的证据,便会有人开口安慰,“还是和妈妈亲,长得像妈妈”。一两个人这么说倒还好,说的人多了,当父亲的慢慢就能听出其中意味,心态也就渐渐崩了,一心只想来我们这里求个答案。

正如网上说 “没有人能笑着从男朋友的手机里走出来”,我这里也很少有男人能笑着走出去,知道结果后,他们面临着严重的婚姻危机,直接离婚的占多数,因此也有人把这一行称为 “婚姻粉碎机”。

婚姻粉碎机

从业这些年,我见识了太多狗血的故事。每一个推开这扇门走进来的客人,都有不同的故事。在亲子鉴定报告面前,人性的复杂体现得淋漓尽致。

我曾接待过这样一个客户,对方几乎称得上是 “十好男人”—— 结婚时给了女方十几万彩礼,房子写着妻子的名,事事顺着妻子的心;老丈人和丈母娘都是农村的,没有退休金,老丈人的腿还残疾了,全靠这个女婿照顾,带去省城看病。两口子感情很好,上奉父母,下慈子女,家庭和睦。

这个客户告诉我,他从来不看妻子的手机,直到有一天妻子洗澡时,手机落在茶几上,上面跳出了一条陌生男士的消息,“回去了没有?” 妻子洗完澡出来,他随口问了句对方是谁,妻子谎称是同事,他也没有多想。过了几天,他半夜失眠,看到妻子的手机又亮了,那边问她,“你还生我气呢?” 他突然意识到,两人的关系不一般,他立即把妻子叫醒,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妻子这才交待,前男友回来了,这几天出去见了面。

妻子声泪俱下地认错,保证不会再联系了。但是丈夫心中却埋下了疑团:孩子明明是怀孕 8 个月出生的,为什么他去问医生早产儿要不要住保温箱时,医生却说不用,孩子是足月?仔细回想结婚后的种种异样,他决定来我这里做亲子鉴定。得知孩子确实不是自己的,他整个人脸色煞白,在座位上愣了好久,才喃喃说起自己对妻子有多么好。

当时他向我求助,说 “你这种情况见得多,我应该怎么办?” 我说得看你自己的考虑,孩子是无辜的,且一天比一天大,一口一个 “爸”,叫得你冰山也该融化了,做决定得慎重。没几天,他问我有没有离婚律师的微信。显然,他还是过不了自己内心这一关 —— 再好的男人也难以接受枕边人的背叛。

也有客户死活不愿意相信鉴定结果,问我是不是弄错了,基因变异了?我掰开了揉碎了给他科普,说绝对不可能错,他痛苦了很久,最后还是选择了离婚。

还有一个客户也让我印象很深,他可能是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带着孩子来找我们做亲子鉴定。他有两个孩子,一开始本来只给老大做,刚采完样出门没五分钟,又立马折了回来,说给老二也做一个吧,又交了一份钱。

一个礼拜后,我拿到结果时都震惊了,两个孩子,一个 10 来岁,一个七八岁,都不是他的!我都不知道这通电话该怎么打,一通电话结束,这个家庭就被毁了。我很忐忑地按出号码,问客户方不方便说话。对方一听这语气,知道大概率是出事了,足足沉默了十来秒才说,“等会儿给你打过去”。隔着电话线,我看不到对方的表情,想来也定是心如刀绞,面色如土。没几天,他也向我咨询了和离婚相关的事宜。

我经历的这么多案例中,知道孩子并非亲生后,几乎没有男人愿意做 “接盘侠”。见得多了,我也大概知道了这种情况下的离婚流程,除非女方能举证,怀孕期间告知过男方孩子不是他的,否则男方有权追回以结婚为目的的彩礼赠与、婚礼花销以及怀孕生子等抚养费。不过大多数情况下,男方只是要回彩礼,抚养费就不提了。

我也接待过女性客户,但属于极少数的案例,多是风月场所的从业者。我记得有一个 20 岁出头的女孩来做胚胎亲子鉴定,打扮得浓妆艳抹,非常成熟,来我办公室坐了不到十分钟,整个房间已经充斥着她的香水味。她属于孕早期,要抽静脉血给孩子找爹,估计是要打胎钱。

做产前亲子鉴定需要签订协议 | 图源受访者

第一天,她带了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来留样,结果不是。隔了几天,她又带了一个年轻男孩来留样,那男孩一看就是个毛头小子,估计也才 20 岁出头,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结果依然不是。

第三次,她带了一个中年男人,那男人高大魁梧,面容黢黑,戴着帽子、墨镜和口罩,生怕别人认出他来,明显有家室。我给他取血时,他的手掌上全是厚厚的老茧,针很难扎进去,一看就是常年在工地干活的包工头。他在我这里等了半个多小时,双唇紧闭,全程就说了两句话 “好了没”“能走了吧”。测试结果出来,孩子就是他的,女孩终于松了口气,理直气壮地找男人要钱。

见多了这种事情,很难说男人和女人谁会在道德上更胜一筹。你若问我还相不相信人性和爱情,我也说不好。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经验解释世界。我想我的感悟就是那句话:看过了残酷,才能意识到真情的可贵。

亲子鉴定的现实意义

当然,亲子鉴定的意义绝不局限于分辨渣男渣女,还有许多现实作用,比如处理遗产纠纷、办理移民签证、寻亲打拐、解决抚养权纠纷等等。

我曾接到过本地公安局的电话,让我给一个 20 多岁的孩子做亲子鉴定。这孩子十几年前被拐卖到西南山区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一直没找到买家,后来在孤儿院长大。贵州警方查到,这孩子出生时留的基因样本在我们当地,希望让我们帮忙,看看能否在基因库找到他的家人,让失散多年的一家人团聚。

也有人是为了经济原因,来找我们做亲子鉴定。有一个客户移民国外多年,孩子是中意混血,拿着外籍护照。孩子放暑假时,这个客户专门带孩子回来,做他和他儿子以及他父亲的三代人检测,因为客户的老父亲住在农村,户口本只剩下老父亲一人,若是老父亲去世,名下的宅基地和耕地都要被收归集体。为了继承家业,客户决定让自己的儿子落户回老家,和我说 “想让娃娃认祖归宗当中国人”。

由于亲子鉴定报告的用途很广,这几年,一些行业乱象我也有所耳闻。比如网上有新闻曝出,有人会钻空子,利用亲子鉴定报告给非法代孕的孩子上户口;甚至还有司法鉴定机构伙同医院伪造鉴定结果,公然买卖婴幼儿。对于这种行为,我深恶痛绝,但凡有点良知的人都绝对不会这么做。

做亲子鉴定也需要坚守职业原则 | 图源受访者

很多人对我们这行有偏见,认为亲子鉴定的存在破坏了许多家庭的和谐。但我不赞同,人的道德难道是有了亲子鉴定技术后才崩坏的吗?

在我们村,若想评价一个人不好,有一句流传了几十年的老话,叫做 “也不知道是谁大(爹)养下的”,本意是想追溯子不教,父之过,另一方面却也反映了当年村里男女关系的混乱 —— 我们村的麻将馆有个老手叫二班,50 来岁,明面上看着是和我八竿子打不着的同村陌生人,我姑私下开玩笑却让我叫他 “叔”,因为他长得和我已故的大爷爷(爷爷的哥哥)一模一样,肯定是我大爷爷的孩子。

活到了这个岁数,已经看透了人性,不需要任何鉴定,真相究竟如何,人人心里都有一面明镜。

不知道是记性越来越差,还是事情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事情记不住。很多事情,从未发生过一样,遗忘得很彻底,彻底得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忘记了什么。真正的忘记,当然是根本就不记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这样的时代,健忘是一件坏事,也是一件好事。忘了,记不住痛,犯过的错还是再犯;忘了,不在心里留下痕迹,少了很多烦恼和痛苦。这样自我安慰,是因为无力,很多想做的事情无力去做,很多想说话的话无处可说,只能忘却一些。

无力感,怕是很多内心尚有几分坚守的人都有的吧。书写过的悲剧还在不断出现,揭露过的不堪还在重新上演,当然会觉得无力。

忘却了部分,总有忘却不了的。夜深人静,偶尔难免要面对真实的自己问自己一句:活在当下,作为一个弱小的个体,作为一个小人物,如何自处?

这一年,这么问自己的时刻似乎比往年多了一些。一直没有答案,一直在找答案。

某一日,与几个朋友小聚。有朋友拿着我的书希望我在扉页上写点什么,不知道受了什么触动,写下了一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熬走所有的前辈,自己做前辈。

这话,绝非我的原创,在那一刻却被我从内心剔除了其中所有世俗油滑的涵义,吻合了我心头所念。那时刻的念头是,在这纷乱的大时代,小人物如何自处,恐怕唯有坚韧了。

这念头,喷薄而出,一发不可收拾,但应是早就在心里酝酿着了,早就默默地在脑子里植下根了,只是轻轻的、柔柔的,自己不曾过早察觉。

在某一日的文章里,其实已有痕迹。那日我说,刚强固然可贵,坚韧也十分难得。

这念头,部分来自自己。

这些年,写了很多重复的文字,像一个男版的祥林嫂一样,反复念叨着一些事、一些话,经常为了一件事半年时间里反复作文数篇甚至十数篇,很多人恐怕看腻了,或许还有人因为这种高频率的重复拉黑了我,但都并不影响我坚持重复。看客们看腻了,对阵的人却不免要经常隐隐作痛。看客们的反应毫无意义,让对阵的人觉得痛才是重复书写的价值所在。

重复,如今只怕是我们这些小人物唯一可凭借的了。一次次地喊,一次次地强调,不论新旧不论远近,重复重复再重复,绝不轻易放弃。轻易放弃,只会让日子继续沉沦。

那念头,也有部分来自旁人。

从2020年春天开始,从李文亮到艾芬,都是小人物,但他们有着一种无法让人忽视的内质惊天动地,那就是坚韧。从在同学群里预警在媒体上公开说“早知道如此劳资到处说”,无不是小人物接力坚韧的光芒在温暖人心。

2020年年底,还有一件事让那念头更强烈:一个北京律师,替另一个被捉进去的律师辩冤,义务的,没收一分钱,为了救本来素不相识的同行,他在微博上公布了办案警员刑讯逼供的证据,结果遭到警方投诉,司法局拟给予他停止执业一年的处罚。为了救别人,让自己深陷险境,这位律师一方面准备申诉维权一方面安慰自己:休息一年,未必是坏事。

这几年,律师们接力代理了不少“冤案”,救了不少人。冤案发生,多数都是因为刑讯逼供,但这些律师们从来不觉得这是重复的事情,有些律师一个个冤案接着辩,有些案子一代代律师接着辩,这是重复,是一种救人于水火的坚韧。

每个冤案的案由不同,每一个冤者的人生彻底被改写,有的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有的深陷囹圄、失去自由。这些人的遭遇,对一个刑事辩护律师来说或许大同小异,但对每一个具体当事人来说都是血淋淋的苦痛与真真切切的折磨。这样的事情,替人辩冤者多辩几个,就是多救几个人多救几个家庭。重复的意义,何其重大。

大时代下,小人物最容易被碾轧;权力滚滚而来,常常让寻常人无法自保,书写和言说有时候无法面世,即便面世也不能久活,坚持和坚韧必将成为一种美德。

不怕无力感,不怕惹来灾祸,一个人重复,一群人重复,一个人重复同一件事,一群人重复同一件事,念念不忘,总会有回响的。

2020年12月31日初稿、2024年8月24日修订

image

前几天,青岛出了这么一件事:一位大学生在五四广场附近摆地摊,一名景区安保大爷上前驱逐。在视频里,戴着红袖标的大爷一副小人得志的面孔,尤其是最后阴笑着得意洋洋重复那句“卖不了”,老红小兵式的嘴脸(根据他的年纪推断)实在太过丑陋,“相由心生”这句话真的没错。之后官方发布通报,称已经将此人辞退。

很多喜欢把“正能量”挂在嘴边的人,见到这类事件总会来一句“这都是偶然事件”“大多数人还是好的”,但若真的对这个社会有所了解,就会知道这种和稀泥式的正能量纯属扯淡。视频里的红袖标大爷实在太典型了,如果是一个小小科长过来检查工作,甚至哪怕是一个村长或者街道办的事业编制人员过来,红袖标大爷都会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绝对不会这样阴笑。他只会欺负那些自己敢欺负的人,绝不会得罪任何掌握权力的人,他会像变色龙一样切换自己的笑容。

假设有一天,这个摆摊的大学生考公上岸,成为公务员,与红袖标大爷在另一场合相遇,后者未必会记得这是一张曾被自己欺负过的脸,只会无比“敬重”对方的身份。

不客气说一句,这个社会的许多人都是这样的,无非有些人掩饰比较好,有些人嘴脸暴露比较彻底而已。

也有人在评论区里说,摆摊大学生太老实了,一点狼性都没有,任由红袖标大爷推搡,。可是,读书不就是为了教化和文明吗?难道要跟一个从小没读过书的老红卫兵或者老红小兵当街互骂打架才算是有“狼性”?

昨天又看到一个视频,据说是中元节的施孤活动。所谓施孤,本是以食用物品施给无主孤魂,使其尽早投胎转生的仪式。视频里的模式不知来自何地,有人站在高处,将各种物品扔下去,下面聚集的人群则在泥泞地面上争抢,宛若乞丐争食。我个人很反感这种野兽一般的原始场景,它绝非真正民俗,而是对民俗的粗鄙歪曲,我的朋友点评非常到位,认为这是“大锅饭后遗症”。

一个女孩总是被人挤开抢不到,有一次几乎抢到了,却被另一个人一脚将东西踩住,然后据为己有,有些人甚至抢了一麻袋还在继续抢。后来高台上有人看不下去,专门招呼女孩过去,手递手给了她一份。因为这小小善意,女孩露出了灿烂笑容。

文明人抢不过野蛮人,原本就是正常的。不过也有人在评论区里说,那个女孩不应该太乖太文明,应该跟这群大人一起抢,毕竟她长大后也要面对这种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丛林。这条评论后面的跟评里,我认为最到位的一句是“你被狗咬了,一定要咬回去吗?”

我在朋友圈转发这个视频时写了两句:“孩子,好好学习吧,远离这个地方,千万别相信中国式的‘适应社会’,人要适应好的东西,不能把自己留在粪坑里。”

在这个社会,无数老人和中年人都喜欢自鸣得意式地讲述“过来人”的经验,可是那些经验和技能压根不值得炫耀,它们只是糟糕人生的见证。

我读小学时,正是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在那个物质仍然相对匮乏的年代,有个俄罗斯方块的掌机都能炫耀好一阵子。所以,大家显摆的东西都特别有趣,甚至无厘头,其中一项居然是父母的抢座能力。

只有生活在八十年代的大城市,才会明白“抢座”的意思。其实就是上下班高峰期,公交车一来,大家都不排队,拼了命往上挤,窄窄的车门口塞满了人,许多人甚至被挤到双脚凌空,至于上了车会不会有座位,天知道。

当然,这种局面一般只会在始发站出现,因为以当时大城市的人口、公共交通需求和公交车明显不足的班次,通常第一站就会塞满了人。

我至今还记得,几个同学凑在一起炫耀自己父母抢座能力的场面。有个同学吹得最神,说他爸爸一伸手就能推开七八个,哪怕一开始在后面,只要看到车往这边开,就“两膀一晃千斤之力”(这是评书里的常用语),分水一般劈开人潮。车子一到,人也到了车门口,保证能够孩子占上座位。

这个说法当然是吹牛,因为不管你膀大腰圆到什么程度,在那一刻都是无力的,只能跟着人潮往上挤。个人力量当然有助于卡位,但顶多只能让你前移几个位次。

面对这种几百人往一辆公交车上挤的震撼场面,“为什么不排队”这种问题显得很白痴。虽然每一个文明人都知道,排队才是效率最高的做法,抢座只会让大家都挤在车门口,甚至谁也上不了车。但在当年,你不抢可能就永远上不了车。特别是那种一两个小时才一班的车,你错过了就回不了家。

很显然,当时的公交车站并不欢迎文明人。更可悲的是,我们这代人在宝贵美好的年少时光里,非但没有得到多少美的熏陶、文明的熏陶,反倒拿“抢座”这类事情来炫耀。而且,“抢座”不是孤例,无论身处城市还是农村,大城市还是小城市,总有一些事情就像“抢座”一样,让人无法按照文明人的规则行事。

所以,中国家长教育孩子,“长眼神”和“有狼性”的出现频率都非常高。“长眼神”就是钻空子,有一次我在某景区门口排队,一对家长显然打算偷偷让孩子加塞,然后借找孩子之类的理由名正言顺塞进来。他们在一旁不停向孩子做手势,希望他能够若无其事般塞进队伍中,可是那个七八岁的孩子显然没有这样的“经验”,他显得很笨拙,也很不情愿,始终在队伍一旁犹疑,不但没能插队,还“暴露”了父母。

最后这对父母火了,母亲把孩子揪过来,说“你太笨了,一点都不灵活,一点心眼没有”,父亲则在一旁说:“就是没社会经验,你这样以后走上社会,肯定会完蛋!”

这种教育子女的话,在许多家庭都会出现,但它出现的场合与语境,即使不像这对父母这么丢人,可能也好不到哪里去。孩子善良温文、缺少“狼性”,在学校或者单位没有钻空子,或者太“老实”,都有可能遭遇父母和老人的类似评价,认为他们“走上社会肯定要吃亏”。至于“单纯”,大多数时候都等于傻。

很多人嘲笑单纯的人时,最喜欢说“他这是没被社会毒打过”,可是,这难道不是好事吗?一个人如果能以“傻白甜”的方式安安稳稳过完一辈子,说明他身处的社会能够包容他的单纯,能够给他提供足够安全的空间,这难道不值得羡慕吗?相反,如果一个人总是要靠钻空子的行为处理事情,社会也变相“鼓励”他这样做,那只能说明个体处在极度危险的环境中,因为权利随时会遭遇其他钻空子的人侵犯,又怎么值得炫耀呢?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会见到许多类似的炫耀,小到排队加塞,大到走后门托熟人办事,各种所谓的“社会经验”都能成为自己“够灵活”“懂变通”“有办法”的证明,可是,它们又真的值得炫耀吗?无非是身在粪坑不知其臭,反而甘之如饴而已。

面对蛮荒状态,最应该做的不是适应,而是选择更好的地方。

我有一个朋友,陕西某小城人,大学毕业后考了家乡的公务员,后来放弃稳定生活,辞职去了北京。她回忆自己这次人生选择时,说这当然是一个长期积蓄直至爆发的过程,但最直接的导火索是邻居装修。周末不停工,星期天一大早就开工,晚上也不停工,动不动折腾到晚上十点。被搞到神经衰弱的她跟物业投诉过,邻居不予理睬,也报了警,警察和稀泥,而且对她一脸嫌弃,最后还撂下一句“这么小的事情,用得着找我们吗?”

当时她就觉得,自己不能再在这个小城呆下去了,于是毅然辞职去了北京。过了几年,她因为不喜欢圈子,又辞职去了广州。她非常喜欢广州的市井气息,也喜欢人与人之间合适的距离感,但总觉得还缺了些东西,于是又在筹划下一次迁徙。

我很能理解这种迁徙,许多人对生活的理解就是“能填饱肚子能活下去”,其他都是“矫情”,完全无视个体的心理需求。这个世界上确实没有完美的地方,但确实有高下之分,每个人也有自己的需求和更适合自己的地方。

真正的适应,是适应世界的发展和不同的环境,适应文明与法治。但中国家庭教育里提到“适应社会”,往往只将之极端化和片面化,或者说是“只适应低标准”,最常见的说法是“不管环境有多恶劣,你都应该学着适应”“这个社会就算有再多问题,你也要学着适应”“哪里都有好有不好,你要适应,要学着忍受”……有几个家长会跟你说“尊重自由、尊重个人权利是世界文明的主流,你要学会适应”?

正是因为将“适应”异化为对社会丑恶的妥协和“融入”,所以许多中国家庭对孩子的品质和个性要求往往与主流文明价值观相背离。如果五六岁还天真纯良,家里人就会担心这孩子是不是傻。相比之下,老成世故的“小大人”更令人满意。孩子太温文有礼也会被欺负,所以要适应丛林法则,要把自己的獠牙露出来去争去抢。

他们理解的狼性基本集中于物欲方面,也就是面对名利尽全力去争,淡泊随性是傻子,理想不是升官发财也是傻子。换言之,他们更注重狼性贪婪的一面。如果真的面对邪恶,那可千万别有什么“血性”,从小就教育孩子在公交车上见到扒手千万别声张。

这个处处自相矛盾的思维方式,除了制造“两面派”之外,基本不会有其他效果。更重要的是,为什么非狼即狗,你让自己孩子好好做个人不行吗?

前些年“狼图腾”流行时,我说过一句话:以兽类为图腾,是因为原始人类对世界的无知和恐惧,因此期望寻找庇护自身的力量。但是到了现代社会,文明一日千里,还在扯什么“狼性”,只能说明自己还没进化为人类。

对于个体来说,如果将狼性建立在“遵从丛林法则”的基础上,那就不可能不扭曲。因为丛林法则的最终目标就是“争”,而且是无视对错的“争”。

鼓吹狼性的社会肯定不值得留恋,因为在这样的社会里,好好做个人都会被视为错误和“无能”,可是,做个人不好吗?

凭什么普通人也过这么好

时间线上一半在哭:果然是巴黎。另一半在惊叹:法国这个国家也没有那么 “脏乱差” 嘛,误会了。

其实挺有意思的。我从未有一秒怀疑过法国会端出一个举重若轻、简单从容里透着高级的 show.

奥运开幕式就是一个国家的文化炫富。2012 年的伦敦奥运开幕式,英国当然炫耀了工业革命和莎士比亚,但最展现文化底色的,其实是把很多 “不和谐” 的英伦摇滚都摆上台面,性手枪的《上帝拯救女王》,把王室讽刺得都有些过分了,搬到奥运开幕上,这一手 show 得,高级。这是观念问题。

像奥运开幕这样的嘉年华场合,很难避免宏大叙事,“我有一个梦想”,I m a dreamer,那怎么把调子降下来一点呢?谁都想尽可能展现普通人,一个社会的普通人可以活成怎样的状态?是让普通人挂上锦旗彩带站满舞台,还是让 ta 们自然地奔跑、跳舞、喝酒和亲吻?这是审美问题…… 本质上还是观念问题。

今晚的塞纳河很特别。但如果你到访过夏日的巴黎,会明白平时的塞纳河两岸…… 差不多也这样的景象。最普通市民的乐子。在岸边坐着聊着、跑步、冥想、聊天、派对、蹦迪。今晚只有买票的才能进,开幕式前几天一直在封控,扫码才能靠近塞纳河,很多法国人都在骂奥运。

这就是法国秀出的审美和家底了。的确没花多少钱,你说寒酸就寒酸吧,就是给你看看夏日塞纳河边,巴黎的日常生活 —— 没太用力。那些运动员坐的船,平日里都是给游客坐的,在塞纳河上穿梭,当地人就坐岸边乐呵着生活。

正是这个国家,前两周刚刚经历了一次历史级撕裂的大选,眼看着要崩溃和内乱了。两周后,日子照过,说好的奥运照办。说真的,有些人可能认为这是个笑话,但在我看来这是法国在 “炫耀” 自己社会的质感和韧性。

至于那些不靠谱的细节,没空调的房间、缺肉的食堂和永远也弄不干净的塞纳河水,也会一直存在,或许也没能力解决。自己暴露、自己嘲讽、自己在电视上吵架。据说真正的巴黎人早就出城 “躲奥运” 了,一点都不感到骄傲。这也是奥运的一部分啊。

我想中文语境里对欧洲国家的 “低预期” 和瞧不上,不仅来自于长期优质信息的缺乏,更源于根本上的陌生 —— 相比美国,欧洲国家是更难以理解的存在,也很难用作镜像参照。当我们说到 “西方社会”,就默认是在说美国,好像欧洲国家都是小国,问题挺多,水深火热。

这个误解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我记得跟一个在美国住了十年的朋友吃饭,他说搬到欧洲后很震惊,同等购买力之下,生活质量高出好几倍,他甚至用了 “人类发展指数” 这个表述。欧洲社会是典型的平民社会,普通人过得更好,但上限不够,所以看上去不 “耀眼”。刚才跟 @Alain 王勤伯 在山上乘凉吃饭时还在说,意大利全民低保八九百欧,坦白讲,咖啡葡萄酒晒太阳,体面活下去没问题。法国年轻艺术家拿个政府赞助每月 1000 欧出头,做不到精致从容,但夏天在塞纳河边喝个小酒是没问题的。这些细节其实离美国非常遥远,对中文语境来说也比较陌生。这是不是 “失败社会” 呢?看你在塞纳河的什么位置了,是坐在岸边吹着夏夜晚风喝酒的普通人,还是租了艘游艇在河面穿行而过的度假客。

而我,在欧洲四个国家生活过之后,只是觉得深深的不公:凭什么?凭什么普通人也过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