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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很断肠。

2008年的一个下午,我在东三环飞奔,忽然有些悚然,觉得自己中了埋伏。因为马路像被洗过一样不堵了,沿途了无人烟,工地一片死寂……直到看到贴了福娃标志的警车呼啸而过,才想起为保奥运平安,车辆限行、人员清理、工地停工。天纯净人也纯净,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还有广州亚运前,主会场四周高楼的居民全都临时性搬迁,这是因为理论上存在吃了佛山大力丸的家伙,从楼上往会场扔手榴弹的可能。以及上海世博,菜刀水果刀以及陶瓷刀都实名制,我推理,这是因为上海滩曾是小刀会总舵,说不好哪个小瘪三冲动之下就成了逆匪。前几天,有记者采访我关于深圳为了举办大运会清理掉八万高危人群(含精神病)的事情。我就算了算军队编制:一个班8—12人,一个排30—40人,一个团1500—2400人,一个师就算8000人,一个军25000人,八万人就是三个军而且是整编军。人家办一流世界杯才严控三五百足球流氓入境,我们办一个末流的大运会就发现三个整编军的敌人潜伏城里,这样的敌情观,让南非组委会情何以堪。

一个国家每到开会,动辄就在一座城里发现三个整编军的敌人,这个景象是很独特的。你不开会就没敌人,一开会就出现这么多敌人,你到底是为发现敌人才开的会,还是为开会才发明的敌人?

当一个人的安全感来源于树立更多的敌人,而不是拥有更多的朋友,看外面全是反动蛮夷,看里面都是高危人群,每早起床满眼负隅顽敌,条条街道浮现散步人群,你睡不着又醒不来,两眼放光、内心恐惧、三焦不调。这种敌情观开始是心理的,后来甚至成为生理的,这状况多令人同情……听说深圳大运期间民工被严禁上访,城市上空不可以有风筝和孔明灯,居民也不可随便拨打110。我听到最好玩的事情是:为保大运平安,警方有权随时把‌‌“可疑人员‌‌”带回派出所,命其蹲下,双手上举,拍照、采集血样,直到向警方说清楚底细才可放行。怎样判断可疑人员?答:从外形和行为举止来判断。就是说,你长相猥琐一些,就很有可能被带回派出所盘查……

我认为,一个国家要靠文明的教育而不是假想敌教育,要靠人人互爱而不是同仇敌忾,要民众由衷拥戴,而不是威武、肃静、回避。可一个让人悲伤的消息:曾收养一百八十三个孩子的感动中国人物丛飞的遗孀邢丹遇难了,她被站在车外的歹徒用飞石砸毙。你刚宣布成功清理八万高危,却有妇人被砸毙。我很难不邪恶地想:你清理的是高危人群,留下的是黑社会。

就在同一天,有关部门宣布中国是世界上治安最好的国家之一。一方面是三个军的敌情观,一方面是世界上最好的治安。你到底要说自己治安好,还是不好?弄得我的大脑,一下子中了木马。

我后来想了很久才明白,国家这一次是用了反衬手法:我们必须宣布自己的治安好,才能证明别人治安不好。前段时间,华盛顿市长文森特.格雷因抗议奥巴马和议会政治交易,伙同了一些议员上街游行,被警察抓走。有一些同胞就异常兴奋:看,美国也不准游行,美国也没人权,也是假民主。可是华盛顿市长被抓,不是不准他游行,而是他没在法律规定地点游行,你没必要兴奋得尿频。真正的民主,是你可以上街大骂白宫的一切但不可用弹弓打玻璃,这很难理解吗?美国民主也有虚假的一面,理论上,这个地球上凡有政府的地方都很假。可是,你见过哪个中国市长抗议上级就上街散步?我们的市长只有上街庆祝,没有上街散步。

整理这本杂文时,正好碰上9 . 11十周年纪念。那个很普遍的说法又出来了:别看美国貌似强大,可树敌太多,暴露它的安全体系差……我从庸俗的角度认为,美国树敌即使多也是外敌多,为了让自家人过上好日子才造成的外敌多,总好过由于自家人过不好日子而导致的内敌多。至于安全体系差,我同意‌‌“一切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可你连刁民抱着自制炸药都防不住,连外地游客拎把西瓜刀都能上演非常6+1。你说谁的安全体系更差?

其实这个国家的人民很爱国,我们这些小弟也很好带,梦想十分庸俗,就是买房娶妻生子,别吃到染色的馒头和瘦肉精的包子,过马路时不会被普通交通事故,下夜班时别被连捅八刀。联系到最近的时事,如果还可对知识分子开恩附送多一个梦,就是:无需莫名其妙表扬某,无需莫须有带走某,如果你一定要带走某,不要还说有个私生子属于某。

总是觉得强敌环伺才有自信,总是觉得叛军涌动才够安全,这种心理映射到历史,就是大秦和晚清。映射到外国,就是朝鲜和古巴。我们热爱这个国家,我们相信它有伟大未来。但前提是,你得相信没有三个整编军在潜伏,只有十三亿良民在臣伏。这样,爱未来才有未来,有未来才能爱未来。

我写了《人人都是外地人》,还有《每个人都有一个回不去的家乡》,联系到这篇《敌情观》就是:我们做不成首都的人,我们寻不到故乡的魂,我们在路上飞奔,却随时可能成了潜伏的敌人。

这个国家太不放松了。一个国家是否伟大,在于执政者是否放松;一群国民是否文明,在于能否每分钟都感觉到安全。有些情况必须改变,让我们真正自豪地说:我是中国人。而不是生在祖国,却活出非法移民的感觉。

14/04/2011

 

我在 12345 负债上班

我的堂姐 2017 年大专毕业,2019 年,她成功考上当地政务中心劳务派遣,成了一名 12345 城市便民服务热线的接线员 —— 确切地说,不算是考上的,是前面好些人放弃后,录取名额滑到了她名下。尽管月工资只有 1500,每天得接上百通市民们各类奇葩来电、时不时忍受领导的 PUA,可这也已经算是她这个学历能找到稳定工作的天花板了。

工作几年,堂姐的日子像错印了 N 页的厚书,内容一样,到点翻页,日复一日。她也曾热血过,勤恳工作,渴望机遇被破格提拔,但生活冷酷,并无魔法;她也曾挣扎过,想努力考个编制从岸边爬进岸里,可惜能力不足,多次无果。离不开,也知道不会长远留下,她迷茫着,犹豫着,蹉跎中度过每一天。

以下是她的自述。

1

2017 年大专毕业之后,我换了好几份工作才在一家教培机构稳定下来。这是一家扎根本地二十多年的老牌培训机构,专做小初高的提分强化冲刺,在我们这小地方就有十多个校区。我选择这里的原因很简单 —— 不需要经验,离家近,大专学历以上即可。我们是欠发达的三线城市,工作机会很少,这份 “课程顾问” 工作底薪两千,做六休一,销售性质基本是标配。

在咨询部当了一个多月的 “课程顾问” 后,我意识到自己性格放不开,干不了每天孜孜不倦轰炸家长并且为了签单要各种打保证的活儿。而且这活儿很累,为了赚那两个点的提成,我基本上二十四小时待机,有时马上要睡觉了,来了电话也得立马换上标准话术拿出客服姿态。

我见教务口的老师们工作轻松,按课时算钱,挣得也不少,便求着课程部主任说,如果有空缺能否先考虑我。为此,我辛苦备考,成功拿下了教师资格证,只是到手还没多久,就吹风说 “双减” 政策要下来了,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就给干趴下了。

传闻中 “教培行业人均过万” 的大钱,我也只挣了三个月。

失业之后,我再次陷入了迷茫,不知道还能干点啥。当时有同事转行,进了公考培训机构,每天朋友圈各种广告打着,这个金饭碗那个银饭碗,看得人不免心痒痒 —— 可惜我学历不够,绝大部分公务员岗位连报名资格也没有,只有第三方的劳务派遣能接纳我。

在前同事的推荐下,我前后参加了两次劳务派遣考试,一次是邻区政务大厅企业口的窗口办事员,一次是我们区社保局生育保险的人工审核员。两次我都没通过。答题还好,我做了些准备;面试时两个问题,一个是基本的人情世故,我勉强应付,另一个专业点的问题,我都没答上来 —— 最终排名也自然在招录的前二三十名开外。

没有收入的那阵子,我开始对自己怀疑,别人都说 “上岸”,可我努力半天连 “岸边” 都靠近不了。家里人发了话,实在不行就先找对象吧,都说成家立业,趁现在结了婚生个孩子,到时候孩子大点再去工作也不晚。我知道,如果真的那样,我就彻底被社会淘汰了。我长得也一般,没谈过恋爱,喜欢的偶像是邓伦,找男朋友的标准也是他,可找对象哪是那么简单?

眼看着父母对待业的我越来越不满,心里的无力感也越来越强。这时,我突然接到了自称是区政务服务中心工作人员电话,他说现在便民服务那边还缺人,按规定补录,问我愿不愿意去。如溺水的人看到唯一的浮木,我想都没想就直接答应了,一直到去报到的前一天,我都不敢相信这等好事会降到我头上 —— 事业单位,稳定双休,给买保险,即便是 “岸边”,也比外面强太多了。我的人生仿佛一下子从悬崖边被拽去了大平原,前面还有条康庄大道。

只不过,一上班,我的幻想就彻底破灭了。

2

来了以后,我才知道自己是被分配到了 12345 便民信息中心,做座席业务的接线员,工资一千五,干一天歇一天。

听到工资时,我双眼瞪大,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相信给堂堂公家打工的报酬竟然低于本地最低工资标准(一千八百元)。我再三确认数字,主任却和我说,“庆幸吧”,你们这一批人,合同是和单位直签,工资也走区财政,对你们来说真是撞大运了,现在单位还有些老人 “自收自支” 呢。

主任所谓的 “自收自支”,就是字面意思,事业单位像企业一样营运,自己挣来的利润给自己发工资。比如我们融媒体中心的 XX 日报,发行量从鼎盛时期的三万,沦落到现在停刊,只发微信公众号,靠到处找广告、给企业写软文挣钱;隔壁县城的电视台,就靠开设 “小主持人班”、“电视台研学营” 来维持人员开销。

我是干了一段时间才知道,其他经济发达的区也有月薪三千多的话务员,而一千五则是我们区话务员的普遍收入水平。我们整个系统一共二十五个人,负责全区的线上综合政务处理,12345 热线只是其中最大的一项业务,话务员占了一大半;园林、市政、煤气和供热等业务有专人负责,有四五个人;此外就是人民网、数字城管、市长信箱、投诉回访等端口 —— 无一例外,干这个的全是女生,因为男人完全养不了家。我们这群女人里,最大的三十五,最小的刚满二十,而且除了两个主任外我们都没有编制。

上班第一天,我谁也不认识,工作时也没有人告诉我应该做什么,感觉孤立无援。中午吃饭,大家三三两两结伴去食堂,没有人叫我,唯一惊喜的就是饭菜很便宜,三块钱居然就能吃到两荤两素带酸奶带水果的自助餐,加上一块钱的早饭和两块钱的晚餐,每天只需要六块钱即可。上班另一项必要开销的是油钱 —— 我的车是家里给买的迈腾,行驶本写着我爸的名字,我开,往来单位十五公里,油费一个月两百,我掏,保养和保险偶尔家里赞助。这样算来,我每个月还能有一千的活钱,可惜耐不住休息时间多,人只要一休息就要花钱,所以,基本月月光。

不过这份低薪的工作,忙碌却超乎我的想象。来了三四天,我才被分配了任务 —— 做签单。

所谓 “签单”,就是市民致电 12345 后,工作人员会根据单子所属辖区进行工单下派,具体到每个业务口都有专人负责。全区十三个街道办,每天做了多少工单,完成情况如何,都要一一汇总,每隔二十四小时给市里上报一次,每个月全区大排名,考核的指标之一就是签单数量和好评量。

签单是项极其简单且重复的琐事,需要一个个从系统里抄下来市民名字、联系方式、内容,编好号,到点上传,比富士康焊接板还容易,有手就能干。抄了不到五十个名字,我就觉得无聊;抄到一百个,我觉得自己是个机器;抄了两百个后,我怀疑起自己的价值。

我问同事,为什么不做个系统直接生成数据?同事说,咱隔壁区就是电脑弄的,搭建个系统,至少需要三百万,现在区里哪有钱?只能人工操作了。我又问她,我还要干多久?她笑着说,等找到下一个新来的,你就解脱了。我这才明白,签单是领导给每个新人磨性子的下马威,能干住的才换到其他清闲点的岗位,不能干的,第一关也就淘汰了。

一开始签单,我还饶有兴趣地顺便浏览一下市民诉求,什么外地户口办异地医保啦,失业保险金领取啦,美甲充卡被骗啦之类…… 看多了,只想加快速度。临近过年,单子特别多,有时候一天需要处理三四百个,我每天双目无神,手指翻飞,一上班就化身为无情的抄单机器,只盼着吃午饭,只盼着下班。我告诉自己,熬过这一天,明天就能休息了,休息就可以好好睡一觉了,就这样,撑过了一个又一个八小时。

我以为新人来了我就升级了,结果后面连着进了几个新人,都是一来就被安排进了其他线,我想解脱,还遥遥无望。

大家私底下议论话务员中一个开着 “小奔” 的高调女孩,人家中专学历,有关系,不知何方神圣打了声招呼就直接进来了。可惜她业务太差,基本的电脑操作都弄不明白,把主任气个够呛,我们多次路过办公室时,都听到领导对她大骂。

深入了解 “小奔”,是由于一次业务联系,我们加了微信。她不喜欢打字,叫我 “姐们儿”,充满江湖气,总是发长长的语音,弄得我头疼不已。点进去看她朋友圈,也够张扬,今天晒酒局上自己夹着半支烟的精致美甲,明天出现在摇滚夜店的现场。

她很清醒,也带点二百五,一面经常转发一些女人要搞钱、独立自主、如何驾驭男人的文章,一面大张旗鼓把和某些打码 “大佬” 的对话截图晒出来,彰显自己人脉发达。这样大胆高调的风格,在处处谨小慎微的公家单位里绝对是大家的电子宠物 —— 连名字也不用提,一说 “人家”,大家就心照不宣知道女主角是她。

“小奔” 让我印象最深的有两条:一个是帮问 “圈儿里” 有没有人收煤矿,谈成了她能提一辆悍马,自己已经幻想怎么开了;另一个是感谢 “咱妈”,对方表示让她好好升个大专,将来调到派出所,“只要咱妈还在,自家兄弟肯定是要多照顾的”,还连发了多个祈福表情包。

我们纷纷猜测这个 “妈” 就是把她弄来这里的那位神秘介绍人,或许有人提醒她了,这条朋友圈很快就隐藏了。不过她这 “妈” 似乎关系也不够硬,没多久,她就替代了我的位置。

至此,关于 “小奔” 的传言也越来越泛滥:有人说,据她初中同学透露,她一向吹吹侃侃,一分的事能夸成十分,十分的事能吹成百分;有人说,她家其实条件一般,就在马路上盖了个小二楼做招待所,她对外一直宣称 “家里是做酒店的”;还有人说,她到处和本地夜场红人合影,出门就吹 “这是我好兄弟”…… 真真假假,让第一次照面的人无从辨别真伪。

庆幸的是,这些和我无关,我升级成了座席话务员,不用再抄本子了。

3

又干起接打电话老本行的第一天,我就接到了一通人命电话。

半夜十二点多,市局转过来一条紧急专线,是位声音嘶哑的女士。她情绪很激动,说丈夫外面找人了,不管她和儿子,现在孩子在上高三,学习又不用功,两人一个月也见不到一面,她一个人生活崩溃,想要打开煤气自杀,又说想跳楼。这女人连哭带说,断断续续,我第一次接触这种事情,一下子慌了神,愣了半天,才想起来先安慰她千万别想不开。电话还没挂,我就赶紧给她所在辖区的派出所报了警,然后又层层上报。一晚上没睡,浑身盗汗,担心人到底救了没有。

隔了一段时间,我才从同事大姐嘴里听说,这女的是个 “惯犯”,隔三岔五就打来电话说要自杀,还说她精神有点问题,早就和老公离婚了。她问我,没接她的话茬吧?“一接可就要开始给你扯了,直接说已经通知街道办准备救援就行了”。

就这样,我的好心被大姐轻易糟蹋了。不过自从转到接线口,能接触上人、和人沟通,总好过当个抄写工具。

我们市三百多万人口,每天 12345 的进线里,属于我们辖区的大概四百多个,分配到我这里也有百八十个,我不停地接电话,回电话,经常被无厘头的诉求搞得哭笑不得。

比如有一天,有位男士一本正经地进线,说他在家附近的生鲜超市买柚子,他问工作人员柚子甜不甜,工作人员说甜,结果他买回来觉得一点都不甜,超市骗他,要求退钱并且跟他道歉。我说给您反馈到市场(管理)局,他说不行,还必须把超市投诉至食药监局,“这简直是欺诈”。他嫌我给他写的转办工单语气还不够强烈,得按照他的口述一字一句抄下来,言语间愤怒不已。

还有一次,一个大哥进线,说他家楼下广场舞永远是用一首曲子,一天到晚放烦死了。我说那帮您转办到街办网格员提醒舞队队长注意时间,他说那倒不用,让她们歌单丰富一点就行了,还点名说喜欢刀郎的歌,说着说着就唱起来了。我在对面没忍,赶紧按了静音,趴在桌上笑够了才接话。

一点小事打来了的也有。有人一大早打电话,说要举报某某早餐店,理由是他喝了碗胡辣汤,墙上明明写着四块,结果收了五块。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当面问呢,一句话的事儿。他说这些事情应该由政府出面调查解决才行。我登记到市场局了,也解决调查清楚了 —— 人家涨价了,没来得及改。

后来,由于我在电话里反问市民,还被主任说了,“要是人家录音了拿这个说事儿放到网上,说不定给我们扣个不作为、懒政的帽子”。又说以前有个接线员没注意,备注里写了 “此人精神方面有点问题”,结果回访时被系统机器人给读出来了,惹了好一阵麻烦。

主任多次强调,我们是 “便民热线”,不是 “解决热线”,无论市民是什么问题,都要记录下来,帮 TA 转到经办人手里,不要擅自回答。有时候,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派单,百度一查,答案是:咨询 12345。

我心想我就是我真的不知道啊!

当然,有时候主任也会无语。有天我接了个电话,对方说他在西环路走着被绊了一跤,我以为他需要协助就医或通报城管补路,没想到他说,当时他的脑子里正在想一个三百多万的商业计划,现在一下被打断了,让政府赔他这笔钱。我苦思冥想半天,都不知道该记录到哪一类,只好说:帮您先登记,后反馈。

接电话久了,我不自觉地养成了职业习惯,有时自己的手机,拿起来第一句话也是:“喂,您好,有什么能帮到您?” 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雨天 —— 雨天出门人少,小摊贩们也无法占道经营,打进来的电话就少。我一直期盼下雨,但雨也不能太大,否则就有连夜的防汛或者救援电话来个不停。

夏天夜晚,我们都会增派人手接电话。有阵子,我们晚上接连接到几十个同一小区的来电,那个小区门口是烂路,一下雨,所有居民就得趟水,他们报过警、上过新闻,也投诉到过市里,又层层压下来交给基层处理,可惜基层没钱,路烂了多年也没修。所以愤怒的市民就打电话来 12345 泄愤,一接电话,说什么的都有。可我们又不能还嘴,不能不办,还不能说实话,否则全市 “积分大比拼” 影响区里的排名,只能是一轮又一轮地鬼打墙。

有一次我去劳动督察大队办事,看到地上躺着要工资的农民工,心结成了一团。他们以为我们出来进去很体面,实际上换了这份工作后,我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4

干了不到一年,我就认清了现实:在这种单位里,钱是挣不到了,那些回访出来的 “好评” 换来的,不过就是几十块钱,人反而被整天的负能量损伤得脾气暴躁。唯一庆幸的就是休息日多,每个月有一半时间得空,我顺理成章成了家里的跑腿专员,整个家族大事小情都是我在料理。

有一次,我妈做痔疮手术时,恰好我姥姥打来电话,说这两天眼睛特别糊,看不清了,想来市里检查,姥爷也说肚子拉血。我一个人顶三人用,安顿完老妈输液休养,赶紧拉姥姥去眼科医院挂号,找了个组里休假的同事帮忙看着姥姥的空当,我又带姥爷往中心医院消化科跑,中间还得惦记给每个人订饭。家里人都在上班,预约挂号检查问诊现在都是电子的,没有年轻人的帮助,老人们根本不知道怎么弄。

至于家里平常的水电煤气、社保反诈各种认证,直播间下单、拼多多退货…… 父母、周围亲戚,谁不懂都随时随地来问我 —— 他们知道我最闲。不知道我工资的,都庆幸我找到了好单位,说 “到底还是公家饭”。

我算好运,踏实本分得到了领导的认可,她见我说话和气,处理事情也算负责,便提拔我为小组长了。工资一毛钱没涨,但可以做组里的机动人员,还能经常去见些 “大人物”。

不过这也不是啥好事,我们区经济不行,各项排名垫底,领导们天天挨批,我得跟着主任隔三差五去给民政局局长、环保局局长、区委书记以及其他分管领导们汇报工作。主任说,这可是个美差,很多公务员都没得机会天天在领导们面前晃悠,你一个合同工,居然能捞到这种福利。

当然,她这话的背景是,在体制内,大家默认,如果能多认识一些人(尤其是领导),捞取政治资本,办事也多少方便些。

我的微信里加了我们区十三个街道办的负责人,还有好些社区网格员,全市 “大学习” 时还加了不少其他区的公务员。大家不太熟,网上沟通,从不明着打听你是否有编制,有时候别人以为我是公务员,打来电话,一句 “X 科”,就把我叫得飘忽所以。

不是没想过考个单位。和我同一年进来的,就有个研究生小小,我很惊讶她那么高学历怎么来这里苟且,没想到人家早有了规划:只要有编制就考,时间错不开,就和我们换班,一年之后,她成功上岸了,听说工资也涨到了四千,还不算年底的奖金,让我们这些老战友羡慕不已。

小小考试动力很大,为了爱情,也为了自己。她和男朋友从高中开始谈恋爱,七八年了一直没结婚。明眼人都知道,进行到这个份上了还走不进婚姻,多半是有问题。跟她熟了以后才了解,大学毕业后,她男朋友直接工作,找了个我们这儿不错的央企金融销售岗,一年能有小二十万,而她选择读研,计划研究生毕业就和男朋友结婚。但此一时彼一时,三年研究生读完,工作更不好找了,男方家多次暗示,她一定要有个正式工作才能推进两人的婚事。

于是,小小毕业后就没找工作,一直学习考公。男友也算有担当,主动负担了她的考公费用和备考期间的生活开销。可眼看着两年 “应届生” 的身份快用完了,自己还没有上岸的意思,小小就决定先试着到容易的 “岸边”,稳定住生活,再继续前进往上考。我们主任也知道小小的心思,工作不忙的时候还鼓励她多看看书,常拿她做例子来激励我们也要上进。

显然,主任是不怕有人考走的,人往高处走,走到体制内,还能给自己留个顺水人情。

5

同单位里的女人们多是三十岁以上才成家的,她们本地人居多,就图个工作清闲,方便上下班接送孩子,都没有什么事业心 —— 或许曾经有过,但也早已在时间流逝里逐渐磨灭了。

王姐就是混日子的典型,家里的一切杂事都可以拿到单位来干,以节省在家的自由时间。给孩子做的手工摆件,给婆婆过寿的相册 PS,甚至自己化妆,都是在吃完早饭后的工位上进行。她的办公桌上堆积满了个人的生活用品、养生用品,办公室俨然成了她的第二个家。

既然是家,怎么能工作?王姐的摸鱼本领很高,一个小时能办成的事能拖成一个礼拜,成了老油条。我和她聊过,她其实也是挺有想法的人,只不过是看透了,摆烂了,“人间不值得”。

2012 年前后王姐刚毕业时,外面很好找工作,她本来有机会去某大型地产公司做策划,当时知名大房企刚来我们市,赶上时代的洪流,说不定能大赚一笔。现在眼看着地产走向没落,她也想开了,“穷就穷吧,一切工作最后还不是为了生活?” 现在每天上班下班,家庭事业都能顾了,没什么不好,只是生活毫无波澜,有时也怀疑起自己的价值。她待人很真诚,悄悄和我说,“不是你的事千万别揽”,具体原因没说。

可惜当时我并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味。

我刚成了小组长时,斗志满满。

我家隔壁就是区里的大型塑钢型材厂,那天我休假看到厂里冒了烟,想起自己有消防部门领导的微信,就给他发了条消息,并拨通了救火电话。没想到,该企业属于国企,街道办不管上,消防车也因通道狭窄进不去,只好求助 12345。我说不用求助,那样太慢,又突然想起来街道办有环卫的洒水车,赶紧给街办的直接领导打电话,才顺利灭火。

我以为自己立了大功一件,便浮起了能 “破格录用” 的幻想。要知道,那个工厂里全是生产备料,易燃品,若是引着了,非得酿成大祸。

没隔多久,企业专门给消防队发了锦旗,写了感谢信,消防队领导和他们合影,说都是自己应尽的责任,而我从头到尾都是透明人,根本无人提及。我那最后一丝转正的侥幸被浇灭了。同事提点我,哪有什么英雄主义,全是领导指导有方。市民打了 12345,管用了,他也认为是最后那个环节办事的人管用,和我们话务员无关。

待久了,知晓了彼此的 “底细”,我们也就如午夜后的灰姑娘,现原形了。一现原形,有编制的就很少搭理你了,体制内就是这么现实。我知道了那些所谓的 “人脉” 多么脆弱不堪,我和同事起了点争执,我仗着自己认识领导,直接越过主任去告状,长长的小作文一摆,我以为关系很大的领导会给我做主,结果等了很久都没有回复。最后主任知道了,很委婉地说,“矛盾不要上交”。

这里的人讲话都很艺术,不会明着看不上你,可处处的限制,都在提醒你就是个临时工。正式工年底有精神文明考核、绩效考核、年终考核等,一下发年收入的一半,而我们没有;人家有取暖费、高温补贴,我干了一年都没听过;过年发福利,人家粮油米面、成箱的海鲜干果往家搬,我们也只有最低配的一份;连停车也是,人家能进了院子放进职工停车位,我们的车都是停在附近的马路边,要走几分钟才能进了单位。

身处鄙视链底端的种种,盘剥着我的自尊心,很多时刻我都觉得待不下去了。如果我尽早退场,或许还能寻得另一条出路,可我已经干了快两年,看了眼外面,疫情越来越严重,那么多人没了工作,我这一千五的 “塑料碗” 倒也显得摔不烂了。一千元的可支配收入不算多,我精打细算安排着每分钱的用途 —— 最近哪里新开了螺蛳粉火锅,我很想打卡;哪里又有一家网红餐厅,同事也问要不要一起去;再从淘宝上买几件衣服,工资很快就见底;有时还得父母贴补生活费…… 我有同事更甚,一直靠借着信用卡生活。

真正让我触动的,还是老同学给我的打击。

有一回我刚上线,就看到系统里接入了个熟悉的名字,一通电话,原来是咨询境外防疫政策的。她从电话里听出了我的口音,我也从她老家的小区名字里知道了她就是我的初中同学。多年没见,我们竟然以这种方式相遇了。我忍不住打探她的消息,可公共系统上只知道她长居英国,其他不便多问。

她电话里掩不住兴奋,问我怎么成话务员了。

我苦笑着说:是啊,成话务员了。

当年她学习成绩和我差不多,家境也一般。高中我们还保持联系了一年,她去的也是一所普通学校,怎么十年后归来,她成了海归华侨,我给干成话务员了?我怎么混成这样了?

和绝大多数人一样,我决定考公了。只有成了公务员,才能理直气壮地把 “在事业单位” 的自己介绍给别人,也不必担心和那个职高毕业的女生一样的结局 —— 她连签单也错误百出,领导忍无可忍,把她调老远打发了。

6

我的考公之旅几乎没有开始就结束了。成人本科的学历各个岗位几乎不认,而那些能要我的地界,几乎都在偏远贫困县的乡镇里,若是真去了那边上班,还不如现在干一天歇一天。我又想到可以考教师编制,一直准备着,等到了往年要出名额的时候,竟然没有出通知 —— 很偶然的一年不放编,居然让给我遇上了。不过,查阅了往年的 “上岸” 分数,其实就算是考,我也机会渺茫,而且现在报名条件越来越要求 “学教一致”,符合我的岗位也不多。

家里就两个女儿,姐姐远嫁,我妈死活不让我离开家。我爸在一家液化气厂上班,我妈在附近钢厂的图书馆做管理员,平常两人手紧,花不了多少,说起来,经济上我家负担倒是不重,外加我和我姐都没上过大学,我家在教育上支出并不多,所以我爸才能给我们姐俩一人一辆车开。可惜有车我也不能走远,我妈不介意我的岗位属性,在她们那代人眼里,只要进了政府大门,哪怕是看大门的,都牛气哄哄,她决不允许我辞职。

我自己和自己较劲,报学校,无法报更远的地方,就这么一蹉跎,一年又过去了。除了那个研究生,我们科只有进来的,没有再考出去的。招工形式也变了,考进来的合同工少之又少,即便是有了硬关系,来了第一件差事,也是签单。

我每天辛苦备考,下班就跟着上中公网课,从头学三四年级的数学题 “鸡兔同笼”,闲了刷抖音,浪费时间时刷的都是公务员知识点,白天开车路上听 “常识”“时政”,也算是争分夺秒。可试了一次事业单位、一次公务员、一次教师编,都一无所获。

2022 年冬天,防控非常严格,到处都在打电话咨询出行政策。我上厕所的工夫,手机登入系统还得处理几个回单,人被压缩至极限。大家都如此,说话口气很呛,整天过得很不开心。疫情三年,各行各业不好干,区里财政也十分紧张,一开始是压一个月工资,后来压两个月,到现在已经欠薪三四个月。不止我们,听说正式工也缩减了开支,没有收入的日子,大家仿佛活着也没了盼头,每天进出单位都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

这几个月以来,我一直是负债上班,花着自己的积蓄,来之前存的几万块都见了底,有时不得不用网贷来交车险、打九价(宫颈癌疫苗)。我后悔刚来上班时经常和人串班,凑够一个礼拜假就飞出去旅游,一趟少说也两三千;我和同事还经常去万达,吃顿海底捞、肉蟹煲;父母每年的保险、水电煤气费也是我交…… 现在想想,若是那些享受的钱攒下来,够用很久了。

其实我对钱的欲望很低,上大专时我姐挣上了钱,经常买件衣服就是五六百,我自己工作了住家里,挣多少花多少,没觉得特别需要钱。如今我消费降级严重,休息日哪里都不敢去,就躺家里看电视。我还有同事为了管住自己不花钱,竟然没事儿也来单位蹭水电。

不是没想过离开,可已经蹲在坑里了,再走我还能去哪里呢?我们这小城市,只有落后的第一产业,煤矿、钢厂,要的都是肯出力气的男人。坊间传言最近的煤矿招聘,下井生产岗要两千个人,报(名)了四万,有一大半是大学生,女生想进去,只有灯房有岗位,找人 “内推”,起步十万元。我要去市场上竞争,就是小白一个,话务员是什么工作经验吗?会有谁要我?我从组里岁数最大的大姐身上看到了我的将来 —— 她 87 年的人,已经三十七了,单身。她 2008 年就来上班,当时工资才八百,我都不知道她怎么能熬这么多年。问就是她对自己也怀疑了,“我的人生除了这样还能有选择吗?”

本来我也曾以为人近 “岸边”,“上岸” 容易,到头来,发现是温水里煮青蛙煮废了自己。

7

我决定改变,工作之外唯一能变的就是我的婚姻了。

然而,进入单位后,找对象更难了。在熟人社会里,你的言行举止纯靠口碑传播。如果口碑败了,基本没人给你介绍对象了。那个接我班的 “小奔”,我后来才知道,她以前是夜店里跳舞的,因为很会喝酒,一身江湖匪气,认识了本地不少所谓的 “二代” 兄弟。可惜关系再硬,她自身能力不强,什么也不会干,经常被不同科室撵来推去,已经成了单位的鬼见愁。

我们平常不敢乱说话,行为 “举步如猫”,更早没了朋友圈自由。找对象也是,一听就摇头的人绝对不会考虑。和我们同层办公的城管分局有个 “海王”,有同事见他车上拉过好几个女同事,最后结婚对象竟然是供热系统一个领导家的女儿,家里指(定)的。大家感慨,果然男人最精。我二十七岁进来单位,到二十九了还没有谈过恋爱,家里人着急不已,可这么市侩的品种,又如何看得上我?而没有那层身份,他又靠什么养家?

这也成了 “进了这个门,女的就单身” 的困局。

一直到我和朋友去相亲,见证了大龄危机,才想赶紧把自己 “出手”。朋友是邻市的,和我一起学过车,我们俩同岁,又同是从教培行业出来的,很聊得来。她去年考上编制了,终于舍得花钱给自己安排个对象,我陪她去了相亲机构,人家老板问多大,她说二十九。人家长叹了口气,“幸亏没上三十”。

这让我意识到了婚恋市场对三十岁以上女性的残酷。接下来,老板给她看了这里的男会员,个个年轻帅气,还是独生子,身高基本是一米八。其中一个,正好是我朋友的理想型,看得她心动不已,立马扫了八千的会员费。

过了一阵,我问朋友,有没有戏?她摇了摇头,说都是诱饵,一说让介绍,那老板就说对方想找二十六的,“可以给你约,但不知人家同不同意”。如此几次之后,找对象也没什么进展。她给我的最后忠告就是:年龄大了太危险,赶紧结婚。

我结婚,也不是因为她这句话 —— 当时正好有人介绍对象,人恰好我还认识,在企业上班,比较实在,没那么多滑头,正式相处不长时间后,我就利落把自己送进了婚姻。直到站在宴会台上,我都不敢相信曾幻想邓伦的自己就这么结婚了。初恋,相亲,三个月,果然岁月可以改变一切,邓伦都塌房了,还有什么能长久。

至于工作,依旧在单位里煮啊煮,什么时候能跳脱出来,依旧是个谜。老公说,先干着吧,实在没了工作我来养你。我笑着说,你现在就得养了,花呗这个月欠的快到期了。

工作好几年,给这个城市当客服,一分没存,还倒贴了一大笔。即便如此,你不想干,多的是排队的各路亲戚。

只是随着上面 “精兵简政” 的落地,不知道我们还能撑到几时。

一家古怪的驴肉蒸饺店

走过小区入口时,我偶尔会想起几年前,在此经营过的一家小餐馆,还有它的老板。

这家小店颇为古怪,主卖驴肉蒸饺,按说餐厅的菜品越多,覆盖的客户应该越广,但这家老板就偏执地只卖很少的菜品,墙上菜单写着大份驴肉蒸饺,小份驴肉蒸饺,驴肉汤,几样凉菜,没了,所以开业了一段时间,生意也冷冷清清。

有一次,我一整天没吃饭,又参加了集训,傍晚归家时,已是馋饿交加,喘气都带拐弯,打小区入口一过,正好闻到蒸饺的香味,尽管大脑命令身体继续往前,但两脚无论如何都不听令了,横跨一步就进了店门。

老板是个中年大哥,普通身高,四十来岁,圆头谢顶,半脸胡茬,小眼睛在肉褶子里藏着,身上穿着白色跨栏背心,说话时喜欢在胸前搓手,一边眯眼咧嘴笑一边高频点头,还不自觉地加上语气助词,如 “哎哎哎,您请进”,或者 “哎哎,您吃点什么?” 给人一种战战兢兢客气过分的感觉,那天,我第一次走进他的店,老板颇为欣喜,“哎哎,您快坐,想吃点什么?” 我看正经主食只有驴肉蒸饺,就点了一份大的,老板:“哎哎哎,大份的,好嘞,您稍等,您看会电视,很快”,说罢还把墙上的一面小电视打开,我也没心思看。

没一会,蒸饺上来了,老板:“哎哎,您小心,烫” 我点头,顿了顿筷子,夹起一只咬下,噗呲,鲜汁儿哗地涌出,淌满了小碟,人有时如果遇到和自己预期甚远的感受就会被吓一跳,比如,别人递给你一个杠铃片,你本以为很沉,用力去接,其实那是空心塑料做的,轻的很,你刚一接过来时就会被空一下子,吓一激灵,那天的驴肉蒸饺就吓我一激灵,洋葱甜辣,驴肉鲜润,这两样东西一入嘴,就在舌尖上奏起悠扬的圆舞曲,要在动画片里,我这一口咽下,恨不得要有支舞狮队破门而入,围在我身旁吹拉弹唱,再有个林志玲似的大美女穿着旗袍,倚坐在桌上,抛着媚眼拉开手里的横幅,上面写着 “好吃!” 两个金灿灿的大字,一个不起眼的小破店,弄出的饺子竟美味如斯,搞的人完全没有心理准备,老板似乎很欣赏客人被自己的手艺吓一激灵的样子,便搓着手问 “您还喜欢吗?” 我嘴里含着饺子:“再来三份,大的” 老板:“哎哎哎,好嘞~”

自那天后,我成了店里的常客,经常都是三大份起步,老板每次见面都搓手 “哎哎哎,您来啦”,我结完账,老板又搓手:“哎哎,您常来,常来”,这家小店哪都好,就是面积太小,老板在后厨用菜刀剁洋葱时,整个房间都是一股子辛辣气,我和老板两人都不由得眼泪汪汪,本来我想抱怨一番,但坐在桌前观察老板剁洋葱的背影实在有趣,老板系着围裙,两把菜刀叮叮咣咣地剁个没完,有时甚至会摇头晃脑地用菜刀剁出《We will rock you》的节奏,我寻思这可比看电视好玩多了,那时,店里除了洋葱的辛辣,还弥漫着老板的踌躇满志。

几个月过去了,小店生意仍无起色,大部分时间里,店里就我一个客人,老板剁洋葱的动作也消沉很多,没了节奏,就是一串沉闷稳定的砸响,有一次,我结账时说:“如今酒香也怕巷子深,您这么好的手艺,应该多宣传”,老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哎哎,您常来,常来。”

冬日的一天,我见地铁口有人发传单,接过来一看,驴肉蒸饺,我拉下口罩笑:“我就不用了吧”,老板见是我,也搓起棉帽沿,拉下口罩笑:“哎哎,您拿着也给家人看看”,回家的路上,我就看这海报,设计的完全不得要领,红底绿字,饱和度拉满,那配色直扎眼睛,一看就是老板亲自操刀,彩印店小哥出于职业尊严也不会搞出这种东西,估计老板是想省点设计费吧。

又两个月过去了,小店还是没起色,老板剁洋葱时,偶尔会停下双手,一个人呆呆地看着墙沉默,等回过神之后,又慢慢地剁起馅儿来,屋里的踌躇满志已然消散不见,剩下的只有仍旧催泪的辛辣。

又有一天,我去店里,点了三大份,老板抱歉说只有两份了,我说也好,坐下来吃,老板依旧红着眼眶含着泪,看我吃完了,老板给我让了根烟,我推辞说不会,结账时,老板笑说:“谢谢,您慢走。”

几日后,我出差回来,赫然发现小店已搬空,玻璃上贴着张纸,写着 “旺铺出租”,我低头捡起一张丑陋的传单,看着 “驴肉蒸饺,祖传手艺”,突然想起,我最后一次来小店时,见老板双眼含泪,可那天屋里并没有洋葱的辛辣气,老板也没有再对我说:“哎哎,您常来。”

人间走这一遭到底图个啥

昨天凌晨,岳父去逝了,享年 73 岁。不用再忍受病痛折磨,也算是种解脱。

岳父青年当兵,退伍后在国企做司务长,加上厨艺傍身,也算干的不错(听爱人说小时候家里没缺过好吃的,跟我的苦逼童年形成鲜明对比)。国企改制后又干了几年,以工人身份退休,搬到现在距离子女很近的地方生活。后来在我单位看过几年大门,老实本分,尽职尽责,颇受好评。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用人规定逐渐严格,各部门不再接受 65 岁以上的老人,他又试着去附近超市打杂,无奈已跟不上节奏,才算彻底回家养老。

去年七月说肚子不舒服,疼得厉害,送去医院检查确诊胃癌晚期已扩散,四处求医,先做了胃切除,后进行化疗,几个月时间把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折磨的双目失神、瘦骨嶙峋。(还记得我带他第一次住院时测量体重为 125 斤,最后一次住院时已经降至 70。)没有了胃消化吸收能力跟不上,转移到肝上的癌细胞也没有减少的迹象,化疗更是雪上加霜,医生说预后很差,最多半年,岳父硬撑着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痛苦,算是靠毅力多坚持了六七个月。

这是一个要强的老头。什么都要自己做,话不多,还有点倔强。其实他的病应该早就有了,一直忍着疼不说,直到坚持不下去。化疗期间回家还想把院子里的花盆搬到楼上,怕冻死,结果体力不支摔在地上致头部受伤。一直默默忍受伤痛,从未叫出声,直到上个月疼的爬不起来,才要求去医院买止疼药。听岳母说,前天还想着自己上厕所,不要人扶,结果瘫在地上,彼时已经两天未进食,腿脚浮肿,精神恍惚,临了还告诉岳母不要跟其他人讲,太丢人。

和他们那一辈的大多数人一样,岳父一生节俭到极致。平时家里的硬纸壳、废旧书刊、易拉罐瓶子都要收集起来,攒齐了卖个十几块钱,转头给了外孙女,一脸得意。剩饭剩菜更是从来不会浪费(私下怀疑病情和这个有关),洗菜的水用来冲马桶,任何时候房间没人灯肯定不会开着。阳台上的一个柜子里放着各种各样的工具,哪儿坏了能修的就自己修,从桌椅板凳,到门窗马桶水管甚至电器。有一次可能是雷击把冰箱线路破坏了,他自己搞不定了,岳母请了一个师傅来,人家三下两下就修好了,只收了 30 的上门费,他后面一直念叨说太贵了,早知道自己也能修。胃切手术刚结束的时候,保险起见请了个专业护工,他想方设法问出了价钱,自作主张给人辞退了,后面稍微恢复点了就不让我们再去陪护,说自己能行、谁都不用。前天我去的时候,见他意识已经模糊了,还坚持坐着不肯躺下,半闭着眼不说话,摆手让我们走。

岳父平时没啥兴趣爱好,养了几盆花,阳台和单元门口楼梯上都摆着,不是什么名贵花草,但生机盎然,收拾的利利索索,连花盆都擦的干干净净。他早些年还抽烟,后来家里都反对也算是戒了吧,偶尔偷着抽一棵,被岳母发现少不了一顿骂,挨骂也是乐呵呵听着,不辩解。他应该不缺烟,大女儿在本地烟草公司做个小领导,零零散散地给他也足够了。喝酒也喝不多,也就一杯白酒的量。很长时间以来,岳父家都是家庭聚会的中心场所,大小节日,七大姑八大姨来一大群人,桌子围满都坐不下,有时小朋友们还需要去书房单开一桌。这个时候岳父便是大厨师傅,他在厨房忙活,我们在客厅喝酒聊天,等菜上完,我们免不了要敬他一杯,他也不多说,谦让几句就开始喝,喝差不多了自己就离桌睡觉去了,很多时候直到亲朋好友回去也醒不来。

老实人也是有脾气的,有次爱人的小姨两口子吵架,小姨跑到了岳母家,小姨夫后面也跟了过来。我刚好在岳母家蹭晚饭,还没搞清楚状况,岳父就跟小姨夫干了起来,我费好大劲才把他们分开。后面听岳母说小姨夫气头上说了句咱家的哪里不好,点燃了静默多年的火药桶。

岳父一生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事迹,社会关系也非常简单,搬家后附近几乎没有朋友,印象里他战友来过家里一次,再就是退役军人事务部门送来过一个 “光荣之家” 的牌子。有次在医院候诊,他跟我讲对面不远处是他的老同事,我们走过去才发现认错了。后来岳母说他的那个同事几年前就得了癌症,现在还在不在都不确定了。

遵循他的一贯风格和岳母意见,丧事一切从简,昨天九点左右火化完毕,未留骨灰未置墓地。今天午前,办完了几乎所有相关手续,下午爱人和岳母一起去家里收拾丢掉了他的很多东西,包括用品衣物、他养的花草、攒的纸壳子甚至睡过的床,像是要抹掉一切过往痕迹,就如他根本没来过这个世界一样。有时也会想,人间走这一遭到底图个啥,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