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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底,在香港故宫博物馆看到个描金瓷花卉纹胆式瓶。好釉色,好工艺,好看。只是题的诗,仿佛香菱刚跟林黛玉起步学诗时的架势,几乎能想象出人菜瘾大的作者凑韵脚时的表情。

诗曰:

‌‌“户外春光到几分,嫩红新绿间缤纷。清浮玉露琼葩润,芳透珠帘沉水焚。散彩偏承晴旭照,飘香多为惠风薰。锦丛绣径经行处,蛱蝶惊飞已半醺。‌‌”

没读完就想,这韵脚尴尬、用字浮华,多半乾隆自己写的吧,只能这么解释了——果然。

真是:后生有幸观妙瓷,古瓶无辜录破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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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写诗,众所周知的多而差。

周作人和稻叶君山曾吐槽,说乾隆的诗,妖异在这里:编不出字来,就用虚词垫字;编不出典故来,就自己捏个典故凑。

比如乾隆南巡至海宁,有诗云:

‌‌“安澜易旧名,重驻跸之清。石径虽诘曲,步来哪用寻?无花不具野,有竹与之深。‌‌”——‌‌“重驻跸之清‌‌”是什么鬼?‌‌“步来哪用寻‌‌”,确定不是打油诗?

‌‌“伍胥文种诚司是,之二人前更属谁?‌‌”——第二句这个‌‌“之‌‌”字,是编不出来,硬凑一个字平衡字数吧?

所以他也写:‌‌“南坍与北涨,幻若谷和陵。江尚岸之近,楼如舫以乘。‌‌”

与、和、之、以这四个字,全是虚字废话。如果把这四字去掉,本诗变成:‌‌“南坍北涨,幻若谷陵。江尚岸近,楼如舫乘。‌‌”

好像根本不影响嘛,还更古雅点……

乾隆还喜欢把本来的大白话乱改成诗。比如:

‌‌“当前也觉有奇讶,闹后本来无事仍。‌‌”大概他觉得‌‌“闹后本来仍无事‌‌”,字不合辙,所以就任性了,‌‌“无事仍‌‌”。

所以也有这样的诗:

‌‌“诗书亦有腴,道德亦有腴。一二二而一,相资互见诸。‌‌”——其实您直接说白话文就好,不一定非要凑成诗的嘛……

‌‌“树植轩之前,轩搆树之后。‌‌”——树植在轩前面,轩在树后面。这样车轱辘话,他也要绕两遍。

当然咯,写诗写成大白话,并不都是不好的。

像白居易的诗老妪能解,众所周知。

这说法出处,是宋朝僧人惠洪的某段话,最初也不是好话,那是想吐槽唐末诗风太通俗,近于鄙俚:

‌‌“白乐天每作诗,令一老妪解之,问曰:‌‌”解否?‌‌“妪曰解,则录之;不降,则易之。故唐末之诗近于鄙俚也。‌‌”

同是宋朝,苏轼一度也觉得元轻白俗,但苏轼到底是苏轼,品得出白居易的味道,觉得真香:

‌‌“东坡云:‌‌‘白公晚年诗极高妙。’余请其妙处,坡云:‌‌‘如‌‌”风生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此少时不到也。’‌‌”

白居易哪怕浅白通俗,也是返璞归真的好。苏轼这种大才,都需要点时间来品味的。

当然,白居易的妙处,不只是平易近人。实际上连他的平易近人,都是自己着力追求的。

元稹了解白居易,他夸白居易,那是样样都行:

‌‌“大凡人之文各有所长,乐天之长,可以为多矣。夫讽谕之诗长于激,闲适之诗长于遣,感伤之诗长于切,五字律诗百言而上长于赡,五字、七字百言而下长于情,赋、赞、箴、戒之类长于当,碑、记、叙、事、制诰长于实,启、奏、表,状长于直,书、檄、词、策、剖判长于尽。总而言之,不亦多乎哉。‌‌”

白居易知道怎么写能让人喜欢,知道怎么写能让人叹好,但他对诗的眼光极高极宽,不想那么狭隘。

他的平易近人,是故意的。

他的《与元九书》里,倾诉过自己的理想:

以前的诗很宽宏,到周衰秦兴,诗歌不能用来补察时政描述人情了,就变成伤别怨思了,后来也不过沉溺山水风花雪月罢了:太小众了。

所以我不能这么肤浅啊,我搞新乐府讽喻诗,我搞闲适诗,我搞感伤诗,我搞杂律诗。讽喻诗要兼济天下,闲适诗要独善其身。

我也知道喜欢我诗的,许多也就是喜欢杂律和《长恨歌》。可是大家喜欢的,反而是我不喜欢的。

我也知道我的讽喻诗太质朴太直白,闲适诗太迂阔,这些也就你(指元稹)喜欢了,不知道以后人喜欢不喜欢,也就你知我的心了。

大概,以白居易的大才,要写出让学者诗人们赞叹的玩意,简直随心所欲。但在他眼里,诗不该只是风花雪月山水怨思,不该是一部分人的玩物,也可以是人民的艺术。

所以他是以大才子的身份,尽量写点大家都能读懂的玩意,以便扩大诗的影响力。是所谓诗歌界的人民艺术家。他的通俗易懂是有意为之,而且如苏轼们所欣赏的,其实并不影响他的高妙。

妙在白居易是当时钦定的诗仙——李白生前被称为谪仙人,被称为诗仙,是后来的事了。唐宣宗如此说白居易:

‌‌“缀玉联珠六十年,谁教冥路作诗仙。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无为字乐天。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

所以咯,平易近人,也分不同。

像白居易不是只能写大白话,他能写各种体例风格,只是他希望将诗歌拓宽,于是刻意为之,是所谓诗歌界的人民艺术家,仙人下凡尘。需要的时候,《长恨歌》、《琵琶行》、《游悟真寺诗》这样的大长篇,也是张嘴就来。

而乾隆的平易近人,是他只能写大白话,乱七八糟凑几句假装韵脚,就好像是诗了。

更进一步:白居易是可以‌‌“扪萝蹋樛木,下逐饮涧猿。雪迸起白鹭,锦跳惊红鳣。‌‌”可以‌‌“汉使却回凭寄语,黄金何日赎蛾眉?群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也可以一口气一百二十句《长恨歌》。

但他还是写得出‌‌“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这样一目了然的诗,为普通百姓发声。

乾隆是需要虚字垫字才凑得出来诗,好吹自己的功绩。至于指望他写诗为卖炭翁这样,被宫使欺压的百姓发声……嘿嘿。

 

 

我叫白居易,字乐天,是一个‌‌“京漂‌‌”(在京都长安漂泊)。

我租了整整20年房子,才在50岁时买到人生第一套房。

而我的偶像,杜甫,居无定所,一刮风下雨,茅屋顶就嗖一声被吹走,他天天哭道:‌‌“上帝啊,怎样才能买到千万间大房子,来庇护我们这些可怜贫穷的读书人啊?‌‌”

我朋友,刘禹锡,直男一个,经常被人穿小鞋,逼得半年搬三次,最后搬到老破小里。但这哥们心态好,乐呵呵说道:‌‌“因为我思想品德好,让这房子看起来一点也不简陋。‌‌”

我粉丝,苏东坡,就他这性格,有钱拿来搞公益,攒不了钱。后来一贬再贬,工资一降再降,想买时都晚了,儿子结婚时,还是借别人的房子当婚房。

从古到今,房价饶过谁,它像风筝的线,拉扯着‌‌“京漂‌‌”们进进出出。

长安从不缺故事,也不缺人。

但如果不知道自己想做个什么样的人,终会随波逐流,变成万千劳碌生命中的一个,在繁华与庸俗中耗尽一生。

所以这次,我们不聊唐诗,只聊我起起落落的京漂路。

【前京漂时代】

男人可以没钱,但不能没才华

762年,李白离开了。

770年,杜甫离开了,

唐诗的屋宇,少了顶梁柱,

这时,我知道,我该来了。

那时,安史之乱已过去9年,盛唐不再。我知道,我要挽救大唐的颓势,写尽这世间的真相。

16岁时,我拿着几首诗,来到了长安,拜访文坛大佬顾况。他当时名气大,一般后辈见不到。最初他见到我,一脸不屑,调侃我的名字‌‌“居易‌‌”。

‌‌“小老弟,帝都物价贵得很唷,想居住下来不太容易啊。‌‌”‌‌“是是是,您说的是。‌‌”

我表面毕恭毕敬,心里却碎碎念:‌‌“长安你家开的啊?我来漂吃你家大米了?‌‌”

顾况一边说一边随意翻着我写的诗,直到他翻到那首《赋得古草原送别》。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他惊为天人,说道:‌‌“兄弟,大才呀,你买一环内的房子都不成问题。‌‌”

现实把脸打得啪啪响,他只猜中了开头,没猜中结尾。我是有大才,但没买到一环的房子。

顾况是大V,经过他点赞后,我的诗在长安也小有名气,不是我吹,我的诗可以当钱花。

因为在唐朝,没有什么事是一首诗解决不了的,如果不行,就两首。

有一年夏天,长安城酷热难当。我肩挑箩筐,出门买冰,走到冰窖坊前,喊道:‌‌“老板给我来块冰。‌‌”

老板头都不抬:‌‌“所有的冰都被大人物高价预定了,没了。‌‌”

我叹口气,转身欲走,突然听到,‌‌“哎哟,原来是写离离原上草的白居易呀。白公子,有冰,有冰,用完了再来取哟,不要钱的。‌‌”

不一会,我的箩筐里就装满了冰块。

那是我第一次来长安,孑然一身,凭借诗才与梦想,斗胆闯入这繁复的世间。

【京漂高光时刻】

住着租的房子,做着天大的梦

29岁时,我再一次来到长安担任校书郎,一个体制内的小编辑。

作为一名‌‌“京漂‌‌”,我开始了漫长的租房生涯。

第一个租房在三环东城角的常乐坊小区。虽然租金很贵,但离上班地点近,不会迟到。在唐朝,上班迟到扣工资不说,还要挨板子,严重的甚至要坐牢。

作为职场小白,我兢兢业业,加班加点。那时,官场还没对我露出它残忍的一面。

三年后,因为做的不错,我可以通过考试升职。我搬到永崇坊华阳观,那里安静,适合复习。

房子是租来的,生活也很苦,但不能忘记梦想:我是要拯救唐诗的男人。

有时,我爱到处旅游闲逛,想不到,一逛就逛出了我人生最引以为傲的诗:《长恨歌》

有一回,我与王质夫去仙游寺玩耍,听人说,50年前唐明皇与杨贵妃逃亡时经过此处。

王质夫说:‌‌“老白,这样的爱情故事,要是消失就真是太可惜了,得找个天才来写,你白居易,多情有才会撩妹,要不,试试?‌‌”

李白有句‌‌“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好诗,我是大写的服气。但,我想超越李白!

动笔后,我先嘲讽皇帝好色,荒废工作,‌‌“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但慢慢地,我的心突然被击中了。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写完此句,《长恨歌》已不单是写他们的故事。

写的是人世间的真情,是每个人心中那个不可磨灭的回忆。

可真情并没眷顾我这个大龄单身狗,37岁那年,母上苦苦相逼,我被相亲了,被结婚了,媳妇儿是同事的妹妹。

常言道:京漂的人,奢谈爱情。漂泊路上,我一直做自己,唯独相亲这事身不由己。

我因《长恨歌》名声大震,终于住进了市中心的昭国坊。

不久,又升上左拾遗(杜甫也当过),一个可以光明正大挑老板毛病的职位,我信心满满,发誓要用一张嘴,一支笔改变世界。

从此,我迎来京漂生涯的高光时刻,官场,就在这时撕开了它和蔼的面具。

【京漂惊险时刻】

要么孤独,要么庸俗

大唐宦官乱政很严重,连老板都怕他们。搞得人人自危,个个巴结奉承,没人敢讲真话。

有一回打战,老板放着名将不用,让宦官带兵。我多次打报告,他都不听,还暗地里跟人说:‌‌“白居易这小子,是我给他发粮的,他居然这样怼我,不给我面子!‌‌”

最后宦官搞得军队人心离散,打了十个月,败了十个月。

敢言是有代价的,终于,在我44岁时,我付出了代价。

815年6月3日凌晨,我早早去上班,发现马路牙子上,有个人尸首分离,走近一看,居然是铁血宰相武元衡。

我颤颤来到朝廷,偌大的宫殿,寂静无声。谁都知幕后主使是李师道,因为武元衡削藩碰了他的利益,众人自保,无人发声。

那时,我已不是左拾遗,不能上谏了。

但我宁愿葬身鱼腹,与鸟兽同群,也不愿意与这些畏缩之辈共事。

我第一个站了出来,呈上报告《震惊!长安一男子横死街头,竟是帝国二把手》,义愤填膺地说:‌‌“皇上,宰相街头遇害是国耻,我请求您马上严查凶手,讨回公道。‌‌”

大厅好似炸开了锅,大家七嘴八舌说,‌‌“这白居易越职了‌‌”,‌‌“多管闲事‌‌”,‌‌“就一小官还在这嘚瑟‌‌”。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被人用些稀里糊涂的罪名摆了一道,贬到了九江当司马,一个空职。

后来,鲁迅他人家说:‌‌“在人人说假话的年代讲真话;在人人麻木的年代拥有充实的心灵。‌‌”

真知己也,要么孤独,要么庸俗。毕竟合群是不可能合群的啦,这辈子都不可能合群的。

我的京漂路上,从做自己开始,也因做自己而结束。

【京漂温暖时刻】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从一线回到三线,一下子就放飞自我,夜夜笙歌。

有天晚上,我来到江口送朋友,听到有人弹琵琶,琴声悲凉。打听后,原来是长安来的歌女,交谈后,她说起了少年盛名时,富二代争先恐后地追求,如今红颜老去,漂泊沉沦。

本来听琴声就够悲了,如今这遭遇更让我心中动容。

被贬后,我安于平庸,后知后觉,此刻才突然有种理想破灭的感觉。

我说:‌‌“姑娘,不如你再弹一曲吧,我给你写首《琵琶行》。‌‌”

白大诗人为她写诗,她感动地又弹了一次,琴声有了点欢快。

可即便如此,在座所有人还是哭了,如果说谁哭得最厉害,可能就是我江州司马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们本不相识,有共同的生命默契就够了,同样是漂泊的人,又何必相识呢?

在人生这条路上,没有人能孤独走下去。

某天,我边听歌妓唱《琵琶行》,边优哉游哉地喝着酒,众朋友调侃我:

‌‌“老白,你这前半生,真是用实力证明了什么叫居易呀;但现在这花天酒地的,非常乐天啊。‌‌”‌‌“对对对,前半生居易,后半生乐天。‌‌”‌‌“这话说的,人家老白这叫,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哥几个够了啊,老子我可一点儿也不穷,来来来,干一杯。‌‌”

看来,‌‌“居易‌‌‌‌“乐天‌‌是很多人拼尽全力才能过上的生活。

毕竟人生除了变胖容易,没有哪件事是容易的。

谁不是顶着生活的压力,日日夜夜负重前行。

但只要还有英雄梦想,还在坚持做自己。

就绝不会像被驯服的野兽那样,顺从而麻木。

 

 

解读故人心

中秋读诗,不是兄弟胜是兄弟,白居易和元稹的感情,让人感慨!

我们知道在唐朝中秋节还没有成为民间普遍表达亲情的节日,比如宋朝含宋朝之后的人,过中秋节,第一想到的就是家庭和亲人。但是在唐朝,见月怀人并没有特别世俗的力量推动,完全发自本心和愿望,所以白居易和元稹的兄弟情就变得分外可贵,这是在知己基础上自然升华成的思念,甚至是带着亲情的感情。

白居易和元稹的认识是在白居易30岁的时候,他们本来没有太多交集,因为白居易比元稹大七岁,而且他们进入官僚体系是通过不同的途径,比如白居易在28岁时是科举进入的官僚体系,而元稹聪明走的是捷径,他十五岁就以明经及第,其难度虽然没有科举进士高,能在十五岁就有如此骄人成绩,实在神童一枚。

他们之间并无交集。直到30岁那年,白居易和元稹共同参加了一个授官考试,两个人同时选中并分配到同一个部门,做同样的工作。此时元稹23岁。两个人都是出生中小地主或者官僚家庭,两个人都丧父,两个人都有感情和生活的磨难,白居易一肩要挑起母亲和弟妹在长安的生活,元稹十五岁之后,就没有找到稳定的工作。两个人都混了相当长的基层,都有一段无疾而终的恋爱史,都没有结婚,两个人都想以工作作为起点,两个人在长安都没有背景。

这两个办公室穿着绿色制服的年轻人,很快熟悉,并互相欣赏。而且给他们居然是漫长的四年的同事生涯,这无疑给了他们抱团取暖的机会。这四年,他们没有成为竞争对手,相反同志知己加兄弟,熟悉亲密到什么程度呢?一起做诗,一起在长安游历,一起解决对方的家庭困难,一起倾述情感的失落,培养了不是兄弟比兄弟还要亲的感情。但后来无论他们身在何处,能见面就一定要见面,能够写信就绝对不吝啬邮费,缔结了终生的友谊。

白居易在35岁的时候做翰林,此时28岁的元稹却因为年轻气盛,从一个朝廷的监察御史被贬到荆州江陵府做士曹参军,结果这一去就接近十年。在朝廷里做翰林的白居易也不好受,相处四年的知己兄弟是以这样的方式外放做官,他有如兄长一样操心。

这年八月十五,他在翰林院值班,写下了对元稹的思念和担心。

‌‌“银台金阙夕沉沉,独宿相思在翰林。

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里外故人心。

渚宫东面烟波冷,浴殿西头钟漏深。

犹恐清光不同见,江陵卑湿足秋阴。‌”白居易《八月十五日夜禁中独直,对月忆元九》

比起元稹来,白居易相对沉稳,毕竟他大七岁。但是对朝廷上某些事情看不惯,两个人都是有共鸣的。可以说元稹的某些做法其实也是白居易想做的,所以他在道义和情感上肯定是为元稹报不平。所以元稹的贬谪其实也戳痛着白居易,作为没有背景的他们一方面是真正想为唐朝做点实在利国利民的事,但是唐朝的官僚体系是以贵族,军阀为主力的,像元稹,没有背景,直心为国,却遭到如此待遇。他懂得元稹的委屈,也深感自己的孤独。

他现在是在皇城中或者附近,不久之前,元稹也和他一样,是在帝都里过着春天秋冬,如果元稹在,这个中秋节前后总能整出时间来,两个人到曲江头看水,看月,但那样的快活,已经不再。知心人一去,坐觉长安空。

依旧是长安金台银阙,中秋节,长安是热闹的,人人出游赏月,但是白居易今夜值班,坐在翰林院里,看见是城阙一角,这里隔绝了市声,在他看来,是别于往年的凄凉。

当十五的月亮升起来时,他直觉元稹和他一样,此时是在荆州看月亮。他知道元稹想念他,这是四年的朝夕相处,有着情感和知己的必然。又或者是曾经预定了这个中秋节两人一起去看月亮的。所以当月亮升起来时,他和他必然知道,此夜与往日不同,已经相隔两千里,只有心意还在,也分外有命运的无奈。

他眼前的月色依然冷,渚宫东面,浴殿西头,这样的地名绝对不为对仗工整,而是元稹和他熟悉的地方。他告诉元稹长安今夜有月,但是没有你,有着凄冷。

但是我担心你看不到同样的月色,因为荆州那边据说地气湿润,秋天阴雨多。

白居易用了一个巧比,会说话的人永远会引申出话题。白居易是担心元稹心情不好不回信,他也就无从得知元稹真实的状态,他用这种方式,故意说,你那边多雨,也许看不到月亮,是不动声色勾起元稹的写作欲望,尽快回信。

所以我说白居易操的不是一般朋友的心,自己心焦如焚,却要顾及元稹的状态,又不愿太打搅他,只有亲人,只有爱着弟弟的哥哥才能变着花样的表达这种关心和思念。他简直怀疑元稹在那边病了,至少心病是必然的,这状态谁不抑郁啊!

好在元稹收到信后,回了信。这元稹,果不其然,从内心到外头都散发落魄之气,写得真诚,甚至还有心理防御的酸涩,像个受了委屈的弟弟。

‌‌“一年秋半月偏深,况就烟霄极赏心。

金凤台前波漾漾,玉钩帘下影沉沉。

宴移明处清兰路,歌待新词促翰林。

何意枚皋正承诏,瞥然尘念到江阴。‌‌”元稹《酬乐天八月十五夜禁中独直玩月见寄》

这么好的月亮,最是中秋的圆月,更是你在长安城中欣赏,你那边金凤台,玉钩帘,皇帝必会在这天赐宴,也必会让翰林你做诗。如何这样青云美妙的夜晚,你却不顾你的身份,将一点相思尘念,寄托到两千里外我这里?

这传达了什么信息呢?今年俺没心情赏月。如今你和我两条路,你青云之上,我落魄到底。我就是想你也觉得高攀,你那边正秋风得意吧,你也是,好好做官,干嘛想你这个落魄朋友,不嫌晦气?

其实骨子里元稹是把白居易当哥哥的,否则也不会如此酸话连篇。他也必定知道白居易不会和他计较。因为像这种类型的诗词送给别人,人家会认为你这是讽刺。

元稹的确也是真性情,一脸的不开心都在纸上。白居易接到这样的信,绝对不会反感,他一定在琢磨这家伙是不是扛不住,病倒了,那里虽然天高皇帝远,但一整个如同流放啊!

白居易也并不好过,他手上没钱也没权,对这个兄弟日夜放在心上。第二年,白居易母亲陈氏死了,他离职丁忧,回到家乡。元稹虽然在诗里酸话连篇,却也记挂白居易。白居易在家乡三年没有收入,仅靠一点俸禄,又值逢家乡有灾难,简直要穷困饿死,远在荆州的元稹,想办法托人送来了粮食和不知道怎么弄来的银子,拯救了白居易。

这就是这对难兄难弟,不是兄弟胜是兄弟,让人感慨。回过头来慢慢的琢磨这两首类似通信的诗信,白居易哥哥一样的宽厚,元稹兄弟一样的率真,真是让人感慨良多。

去他的《长恨歌》

白居易的母亲是个疯子。时人说是‌‌“心疾‌‌”,大约是现在说的‌‌“精神分裂‌‌”。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有人说是因为‌‌“悍妒‌‌”。后来人提到白居易,多少要说一句,他母亲是个疯子。还要补一句,白居易的父亲是他母亲的亲舅舅,这是门近亲乱伦的婚姻,好像要为她的疾病在不合礼法的婚姻里找到根源。但白居易自己是不提的。相反,他牢牢记得、反复回忆母亲多多少少曾经展现过的慈爱,其他的那些,就不说了。

但贫穷和疾病是世上最掩藏不住的两样东西。白居易二十三岁的时候,父亲在襄州别驾任上去世,跟着父亲留在襄阳的一家人立刻失去了经济来源。白居易带着一家老小又搬回渭南下邽依靠太祖父的族人。

寄人篱下。

母亲有病,但也有清醒的时候,清醒过来便担忧几个孩子的衣食,病却更重了。白居易只好专门去浮梁,向已经做了浮梁主簿的长兄要钱,跑了两千五百里,讨到的钱却不多,很快,长兄就打发他带着匀来的一点米回家。从浮梁到洛阳走水路,换船补给的时候,借住在江边山下的小旅店。山里长夜绵绵,熄了灯,雷霆风雨就格外清晰,白居易一个人坐在黑暗里,担心母亲,担心弟弟,担心一家人的生计。他写了一篇《伤远行赋》,讲到贫病交加的家里,斟酌反复,只说,我出门这么久了,母亲一定日夜担心我吧。

在白居易以后的人生里,‌‌“贫穷感‌‌”一直如影随形。他是十六岁就写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天才少年,自然要尽力营造一个文人萧散自在、淡泊名利的自我形象,但另一方面,每一天,他都在焦虑‌‌“养家糊口‌‌”。

人生有累,哪怕吃着肉,也常常觉得饥饿。他后来做官,第一份工是校书郎。刚上班,他就夜里失眠——‌‌“薄俸未及亲,别家已经时‌‌”忧虑自己在京城瞎忙,既赚不到多少钱,也不能在母亲身边晨昏供奉,工资涨幅跟不上母亲的衰老。他写信给弟弟,担忧两个未嫁的妹妹没有嫁妆怎么办?

他后来做天子近官‌‌“拾遗‌‌”的时候,唐宪宗问他接下来想做什么官——一个‌‌“要什么有什么‌‌”的机会。但是他眼盯着那点工资,老实浪费掉了。他说,我家里穷,工资少,还有老母亲要奉养。我看‌‌“京兆府判司‌‌”很好,钱多离家近。皇帝于是给他做了户曹掾。他激动地专门写了一首诗,说新工作一年工资四五万,又可以早晚照顾母亲,人生啊,除了衣食无忧,不饥不寒,还有什么好奢求的?

他自己辛苦计较量入为出,但别人家‌‌“行马护朱栏‌‌”‌‌“筠粉扑琅玕‌‌”的高门大户,就坐在城里最显赫的地段,每天嘲笑着他的疲于奔命。他忍不住眼热,吞着口水酸溜溜地写,这大多是将相高官的别院,这些人豪宅太多,房子建起来,恐怕只看过图纸,来也没来过。

但贞元十五年,客居洛阳的二十八岁‌‌“大龄无业青年‌‌”白居易甚至还没资格担心他的工资和房子。他需要先考上一个官,到长安去。但做官,是一条千军万马争过而常有伟大诗人掉下去的独木桥。

2.

传说里白居易第一次来长安,向著作郎顾况投稿。顾况听说面前的少年叫‌‌“居易‌‌”,笑了笑说道,居易呀,长安米贵,长安居,大不易呢!

唐代考试分为‌‌“常科‌‌”与‌‌“制科‌‌”。‌‌“常科‌‌”年年有,考的人最多,其中又分为‌‌“进士‌‌”与‌‌“明经‌‌”两科。‌‌“明经‌‌”只考经典背诵记忆,但当时人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这一科的考生常作为‌‌“庸碌无能之人‌‌”,被人鄙视。‌‌“进士科‌‌”常常两三千人应考只取二十人左右。进士科考卷不糊名,考试前考生还可以带着自己的诗卷去考官和考官的朋友们家里自我推销。在这二十人里还得去掉这些‌‌“声名显赫‌‌”的‌‌“红人‌‌”,更不剩几个名额。

后世最显赫的唐代诗人中有许多屡屡考不上的‌‌“学渣‌‌”:传说李商隐不屈不挠考了十年,考到后来,不能中选的怨恨让他咬牙切齿写诗骂考官——‌‌“鸾皇期一举,燕雀不相饶‌‌”,最后,还是他的好朋友令狐綯替他在主考官那儿说了好话,才考中。富家子陈子昂刚到京城默默无名,便花百万钱买了当世最贵的胡琴在众人面前砸烂了,再散发诗稿,人人便都知道有个‌‌“砸琴营销‌‌”的陈子昂。

白居易的家世背景不能为他铺路,又没有飞黄腾达的朋友,为了考中,只能拼命。他白天研读赋,晚上研读儒家经书,以研读诗歌作为休息,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看东西眼睛里点点都是飞蝇。二十七岁的白居易无意间照照镜子,看见的是满头白发和脸上的皱纹。

仅仅进士及第,并不能得到一份工作。还需要守选三年,才有资格参加吏部的常调铨选,有做官的可能。哪怕运气好,被吏部选上了,也都是州府参军或偏远州县的县尉。家里兄弟四人,长兄远在浮梁,生病的母亲,一个快要应考的弟弟,另有两个待嫁的妹妹都要靠他来抚养。为了靠近长安,替母亲治病,给弟弟铺路,他需要一个留在京城的位置。

只能去参加更多的考试。

作为已经考上,还在守选期间的‌‌“前进士‌‌”白居易,得到一个参加吏部主持的‌‌“科目选‌‌”——‌‌“书判拔萃‌‌”的机会。‌‌“书判拔萃‌‌”与‌‌“博学宏词‌‌”一样,是当时最受欢迎的两项得官捷径:先中了进士,再去参加‌‌“书判拔萃‌‌”考试,考上就会被授予校书郎、正字,或者是邻近首都的县尉。

比起操心家计,白居易大概更喜欢考试。‌‌“书判拔萃‌‌”考解决纠纷的判词。白居易为自己准备了百来道模拟题,比如说:

乙女许配给了丁男,彩礼已经接了,但是乙后悔,丁愤而告官,乙辩称,可是都没有立婚书呢!

甲的老婆在婆婆面前骂狗,甲很生气,把老婆休了。老婆也很生气,认为没犯‌‌“七出‌‌”,怎能单方面离婚?甲辩称,这是不敬!

……

这些后来成了在考生中广泛传播的‌‌“百道判‌‌”。

在三十二岁这年,白居易终于如愿做了秘书省校书郎。

四年之后,校书郎任满,白居易不愿意赋闲等待吏部再次考核,挤进了‌‌“才识兼茂,明于体用‌‌”考试。考上了,便能立刻授官。

为了省钱,赋闲时的白居易连房租也不想付。他与同样校书郎任满,也要参加制科考试的元稹一拍即合,都搬进了华阳观,结伴温书。这下,连笔墨纸砚的文具钱都有人分摊了。制科考‌‌“策论‌‌”。白居易再次展示了他在考试方面的天赋,整理出了一套《策林》,分析‌‌“策对‌‌”的每一个部分,还有‌‌“参考答案‌‌”,在考生中畅销一时。甚至后来皇帝下制诏,也用了白居易的‌‌“参考答案‌‌”。

如果白居易一辈子只需要考试,他一定过得很开心。但考试只是一道帷幕,他以勤奋和才智用力把大幕拉开,满以为会被鲜花掌声淹没,没想到人生最真实的崎岖黑暗才开始一点点展现在他眼前。

3.

辉煌的唐代长安城在清晨五点依然保持着她一贯壮丽的面貌。

一条横贯南北的朱雀大街把城市分为东西两个部分。属于皇族的宫殿与官衙,以及围绕着他们的高官显贵占据着城市的中心与东北部高档社区。

城中心的鼓楼掌握着城市的生息。每到日落鼓响八百声,在鼓声停止前,城里被分割成方块的一百多个居住区关门歇业,行人回家,再不许有人在街上行走。直到第二天五更天刚破晓的时候,宫内的‌‌“晓鼓‌‌”响起,坊门才能开启。

在年轻的下级官员白居易眼里,隐没在暗昧夜色中那些象征帝国气派的宽阔道路,面目并不亲切。白居易总是在整个城市熟睡的黑暗里,穿戴整齐,悄悄打开坊门,骑着马向北边宫城出发。他要在宫内‌‌“晓鼓‌‌”声响前,到达城市北边的宫城,等着黎明时皇宫城门打开,朝拜君主。

长安城北高南低,从白居易家里进宫,十里北行。在冬天,北风呼啸,上坡路滑,照路的蜡烛半路就被狂风吹灭,耳朵被呲出冻疮。哪怕到了宫城门外,宰相们可以去太仆寺车坊暖和暖和,白居易却还需要在毫无遮挡的风雪中等着开门,一边盘算着向君主‌‌“贺雪‌‌”的句子。等到宫门打开时,等着赞美这场雪的白居易却已经是‌‌“须鬓冻生冰,衣裳冷如水‌‌”。

白居易在长安住了十多年,搬了五六次家。从长乐里,宣平里,到昭国里,新昌里,却越般越往南,做校书郎时租的第一套房在长乐里,反而是他住过离上班最近的一个地方。

但白居易对未来有一种火热的信心。

白居易考上‌‌“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的这一年,也是唐宪宗李纯登基的第一年。这一年,王叔文、刘禹锡‌‌“永贞革新‌‌”失败,朝廷里当权的高官大多在这次与宦官的权力斗争中失败,被赶了出去。宪宗需要一些年轻新鲜,对他忠诚不二的面孔。

他看见了白居易的诗。一个光明的未来就这样掉到了白居易头上:他先去做了京畿周至县的县尉,没过几个月就被借调入朝中做了集贤校理。元和二年,白居易以县尉成为翰林学士,为皇帝起草诏令,做机要秘书。

隔三差五,皇帝就邀请他参加宴会,他以‌‌“内相‌‌”的亲密姿态坐在皇帝身边,百官之上。至于宫里送他茶果梨脯,绢帛,甚至家具、御用车马更是平常的事情。白居易在日后为自己编订《白氏长庆集》时,特别收录了所有他为皇帝写的任命诏书,成《中书制诰》与《翰林制诰》两编,以为无上光荣。

转过年去,白居易被再次提拔,做了左拾遗。虽然官品只有从八品上,却是不经吏部由皇帝亲自考核的近臣。工资自然是涨了不少,他甚至有钱买了两个健壮的婢女,照顾母亲,防止她神志不清时自伤自毁。

家庭的负担一时松动,事业一片光明。在无亲无靠的京城里,忽然靠上了那个最大的靠山,心情激动的白居易给皇帝写了一封信,表达了他受宠若惊,宁愿肝脑涂地的心情:

拾遗虽然是小官,但供奉讽谏,天下发生任何不恰当的事情,都该由拾遗提出来,或是上书,或是廷诤。高官们顾虑身份地位不敢说的话,只好由拾遗这样的小官来说。但这正是我愿意去做的事情。您对我这样好,让我食不知味,寝不遑安,只能粉身碎骨来报答您。可惜我现在还没有得到一个粉身碎骨的机会!您放心,但凡天下的官员做事有一点不合规矩的,您下的诏令,有任何不妥的,我一定竭尽愚诚,向您密陈!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他写了《新乐府》五十篇,‌‌“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他拿着放大镜努力找到了国朝每一个地方的问题:《卖炭翁》写官市欺压小民,《阴山道》写贪官,《杏为梁》写居住的奢侈,《紫毫笔》写失职,《官牛》写自私的丞相……但同时,他在开篇便写了《七德舞》,《法曲》,又写了《牡丹芳》——也没有忘记歌颂圣人与皇帝——万方有罪,都是地痞恶霸朝臣的错。

作为谏官,他唯恐自己须臾闲置了手上的谏纸。中唐以后,要想在朝廷上出人头地,不是投靠宦官,就是投靠节度使。但白居易,把两边都得罪了。

淮南节度使王锷很有钱,到处送礼,给皇帝送,给皇帝身边的宦官送,想做宰相。白居易跳出来对皇帝说,做宰相的人首先要有贤德。这人在节度使任上搜刮您的子民,把搜刮来的财富再送给您,以后人人想当宰相就跟他学,这天下还会好吗?

平卢节度使李师道拉拢魏征的玄孙魏稠,想替他把当年唐太宗赐给他太爷爷魏征的房子赎还。皇帝同意了,让白居易草拟一个诏书。白居易却又不同意,说这种激励劝勉前代功臣后代的好事,当然要公家来做,李师道是什么东西,能以他自己的名义来做这样的事情?还是您出钱比较好。

成德节度使王士真死了之后,他的儿子王承宗按着惯例自己继位为节度使,向朝廷先斩后奏。宪宗生气节度使不经过朝廷同意,私自搞父子世袭,要打他。朝臣却没几个同意。宦官吐突承璀为了表功,自请领兵。带着二十万军队去打王承宗,屡战屡败。白居易又上书:本来就不该打,现在又打输了,还不停战,等什么呢?

唐代朝官,四年一任,每年考核政绩口碑。拾遗是皇帝亲自选拔的官员,不参加吏部考核。但被白居易点名批评的官员可是要被考察的。白居易像他在书里读到的那样,为了皇权,做直臣。白居易浑然不知的黑暗里,一双双仇视的眼睛在窥探一个机会,把他掀翻在地,永远不要回来。

4.

传说白居易母亲的死,成了元和六年长安的一桩大丑闻。京兆府申堂状到了裴度面前,报的是白居易母亲掉落坎井,死了。但哪有正常人会莫名掉进井里去?据说,白居易曾经有一个叫湘灵的恋人,他母亲却反对他们的婚姻,白居易到三十多岁都还没有结婚。有司便怀疑这是一桩谋杀。

皇帝近官谋杀母亲的案子报上来,四座皆惊。

白居易百口莫辩。母亲有时发狂自戮,甚至会抓着菜刀在家里狂奔。白居易专门请了两个健壮的仆婢,厚给衣食,就是为了照管好母亲。但这一次,一个没看住,母亲便跳进了井里。他又不愿把母亲的疾病说出来。幸好这时薛存成说,我住白居易隔壁,邻里左右都常常听到他母亲大喊大叫,听说是心疾,已经很久了。

案子结了,但白居易的秘密终于众人皆知:白居易原来有一个疯狂的母亲,常常在家大喊大叫,最终死于坠井。

白居易母亲的死从此成为了一个把柄。

元和九年,白居易守丧结束,做了赞善大夫。转过年去,宰相武元衡,御史中丞裴度就在首都长安的大街上被刺客刺杀。武元衡当场死了,裴度因为戴了厚毡帽掉在阴沟里逃过一劫。凶手还嚣张地在金吾卫办公室留书:别想逮我,我先杀你!

当天中午,这宗谋杀案就在长安城里传遍了,却没有任何人上书向皇帝建议处置凶手。武元衡裴度,都是主张向不听话的节度使开战的主战派,自然人人都怀疑刺客来自李师道王承宗,却都不敢说。只有白居易当天就第一个上书,态度强硬急迫,敦促朝廷赶紧逮捕刺客捉拿真凶。

正各执己见没有头绪的朝臣此时却统一了目标:攻击白居易——他此时已经不是拾遗。不是谏官,这就不是他该先插嘴的事情。很快就有人说了,白居易别人的事情管得宽,自己却毫无私德。他的母亲是看花坠井死的,他却在守丧期间写了《看花》和《新井》。这样毫无孝道的人,该赶出朝廷去。

朝廷上人人都很喜欢这个借口,提出要把白居易赶出去做江表刺史。中书舍人王涯又补充说,白居易做了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情,根本就不能作为一郡长官。还是做江州司马吧。

在关键时候,唯一能够救他的宪宗皇帝没有做出任何保护白居易的努力。实际上宪宗也早就对白居易不耐烦了,他曾经私下不满地说,白居易这家伙,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现在却屡屡说我这个不对那个不对,真是让人无奈得很!

官场有一些大家心知肚明的规矩:政见不合,便被找各种理由排挤。礼法是一套隐形的‌‌“刑具‌‌”,专门伺候异见。它的内容——‌‌“孝亲‌‌”被规定出整齐的面目,哪怕心里最恨父母,表现出规定的形式就是孝顺的,相反,稍微不合‌‌“规矩‌‌”,不论事实如何,便要被扣上不孝的帽子,踩上一百只脚。

这一次,他们找上白居易的时候,玩弄的是他母亲的死。他在浮梁夜雨里,反复说服自己,虽然她不讲,但母亲一定也在思念他;他为父母写作墓志铭,也只愿意回忆父亲去世之后,年幼的自己与弟弟妹妹围绕着母亲的身边听她亲讲诗书,循循教导。

他在所有的回忆里裁剪掉母亲疯狂的那一面,坚定相信,哪怕她深陷在不能自控的疾病里,她心里也是爱着他的。温柔慈祥,就是她本来的样子。为了给她一个安详的晚年,他掏心掏肺地为朝廷做事,拼命往上爬。

但现在,因为政敌充满恶意的杜撰,人人都知道了他有一个疯狂的母亲,死于看花掉进了井里。而他对此十分快乐,还高高兴兴地写诗,看花,咏井。

这也是可以的吗?

5.

白居易还没有经历沉沦的时候,对‌‌“失败‌‌”就不陌生。他做拾遗,作为皇帝的眼目,系玉为佩,曳绣为衣。但居高临下,‌‌“朝见宠者辱,暮见安者危‌‌”,对命运翻覆看得更清楚。他跟好朋友元稹约好了,等到女儿嫁了,儿子成家了,就退休去过渔樵江渚,岁晚青山的生活。

等到自己真正经历跌宕,又忍不住计算起数十年宦游的得失。唐代做官,三品之上穿紫袍,佩金鱼袋,五品以上才能穿绯袍,配银鱼袋。六品之下着青袍,没有鱼袋。在长安蹉跎十多年,他屡屡望见绯袍银鱼袋了,现在又功亏一篑。

年轻时用来拼搏前途的健康也已经抵押给时间,再也拿不回来。白发多得数不过来,就任它去长。眼睛更坏了,夜里读书疼痛难忍,只能熄了灯,暗夜枯坐。

小城市日落而息。江边清冷的码头上,他又听见繁华长安的琵琶曲。浔阳北风里枫叶荻花瑟瑟脆响,他又写了一首流行的诗,娱乐别人,拯救不了自己。他依然陷落在没有灯火的荒野,再繁复堂皇的曲调,也不过讥诮地一遍遍指出,他一个‌‌“天涯沦落人‌‌”罢了。

元和十年,四十四岁的白居易困在庐山脚下的江州,白发青衫,江州司马,他这辈子大概就这样完了。

当年的同事,哪怕是不如他的,却各个都发达了!他像是赤身裸体落在深井里,衣冠整齐的昔日同僚在井上来来去去,不看他,难过;低下头来看看他,更让他感觉受到羞辱。与他同做拾遗的崔群已经做了宰相,写信来问。他回信说,您问我近况怎样?没什么好说的,混吃等死而已;您又问我身体怎样?除去一直眼睛就不好,身体的其他地方也不好。你又问我每个月的钱够不够花?我虽然钱不多,计算着花,反正没冻死。

白居易花钱在庐山上造了一栋别墅,三年江州司马,他有一半时间住在庐山上。按规矩,守官离开治所,都要请假报备按期归来,白居易屡屡超期,别人也不敢管他——白居易的诗名天下皆知,哪怕在贬谪的路上,也有学龄少年款款背诵《长恨歌》。

委屈、怨恨。说出来小家子气,给别人添笑话。只好一再强调,我不在乎,我无所谓,我学佛参禅热爱自然,好得很!

只有回信给元稹的时候他感到舒适——他比人人混得都差,最起码比元稹好一点。

元稹,他那个十五岁就明经及第,比谁都聪明,都讨女人喜欢,都能折腾的好朋友,就快要死了。

白居易刚到江州,有人带给他一封信与二十六轴元稹的诗文。是通州司马元稹写来的。信里说,我得了疟疾,病得很重,怕是要死了。在生死危惙之间,只想到了你,我让人收拾了几卷我的文章,封存好。告诉他们,哪天我死了,就把我的文章送给白居易,请他替我写个序吧。

元稹与白居易的人生经历相似,却处处都比白居易更惨一些。元稹八岁丧父,整个少年时代都跟着姐夫住在凤翔北方边境的荒残之地,没见过繁华,不敢有欲望。十五岁来到长安考试。考上的却是受鄙视的‌‌“明经‌‌”科。甚至有人说,他以新进诗人的热忱去拜访当时的名诗人李贺,李贺接了他的名片却一言不发。直到元稹硬着头皮进去,热情表白了半天,李贺才冷冷反问,你考明经科的,有什么资格来看我?为了甩掉明经及第的‌‌“污点‌‌”,元稹不断考试,直到贞元十九年平判登科,做校书郎,才算洗刷了明经科的低下,他同年中明经的人却早已做了两年多的官。

元稹与白居易一道策试及第,在白居易做拾遗的时候做了监察御史。

两个人都很爱提意见,但白居易只是被皇帝背后吐槽,元稹却被宦官用马鞭打伤了脸。

元和五年,元稹以皇帝使者‌‌“监察御史‌‌”的身份出使东川,一路上弹劾剑南东川节度使严砺违法贪墨朝廷赋税、田产、奴婢数百万,因为严砺已死,与此案有关的七刺史都被罚俸。元稹得罪了与严砺有关的一大票人。回程路上住在公家旅馆‌‌“敷水驿‌‌”,照着规矩住在上厅。宦官刘士元晚到,却也要住上厅。元稹睡下了,不让。刘士元直接抄起马鞭一脚踹破房门,闯进房间里追打元稹。元稹从床上惊起,衣服都没穿整齐,不仅被狼狈地打伤了脸,还被贬江陵府士曹参军。

在与江州司马白居易如今一样的心境里,他还依然写信祝贺白居易的高升,白居易丧母停官生活拮据,他还寄钱接济白居易的家用。元和十年,元稹被短暂地召回京城,但结果并不是重新启用,而是换贬到通州。

元稹跟白居易一样,快四十的时候贬到险远,真的相信,这辈子就这样完了。元稹写诗说,‌‌“黄泉便是通州郡,渐入深泥渐到州‌‌”。

刚到通州没多久,在湿热与蚊虫的攻击之下,北方人元稹很快就得了疟疾,病体缠绵,前途惨淡。

但元稹跟白居易又不一样,他是一定要做宰相的人,一天没做到,他一天不甘心。被赶出朝廷,便想办法回去,落下来之后,必有东山再起。

元稹在通州病到手脚都不好使了,也要向当时主管选官的吏部尚书权德舆上书,寄送一轴自己的各种作品。等他琢磨清楚军阀宦官才是他重回朝堂的关键,朝臣的品性面子也不能阻挡他献殷勤。

元稹在江陵的时候,下了大功夫与荆南监军崔潭峻交好。后来新皇帝穆宗登基,崔潭峻带着元稹的诗词给宫娥嫔妃歌唱表演,很快让穆宗记起早就有诗名的元稹。于是元稹转祠部郎中,知制诰——为皇帝草拟诏书,做秘书。为了得到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元稹常常轻车简从悄悄拜访宦官魏弘简,后来果然一举以工部侍郎本官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做了宰相。元稹当宰相的那天,满朝轻笑——人人都知道他的宰相是怎么来的,便都有谈资耻笑他结交宦官,首鼠两端,斯文丧尽。

而白居易,按着他做拾遗时的性子,该猛烈抨击德不配位的元稹。不过,他做不到。

白居易在江州,想念元稹而不能见,便在屏风上写满元稹的诗,元稹还在通州,相隔万里,通信不便,他就阆州开元寺的墙壁上写诗遥寄白居易:‌‌“忆君无计写君诗,写尽千行说向谁。题在阆州东寺壁,几时知是见君时。‌‌”

白居易梦见元稹,写诗问他,‌‌“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更梦见君‌‌”,元稹沉疴难愈,自料是活不过来了,于是回信说,‌‌“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我今因病魂颠倒,惟梦闲人不梦君。‌‌”但哪怕病得快死了,元稹也没有忘记给江州司马白居易寄去京城买来的绿丝巾白轻容。

白居易元稹,半生蹉跎,眼睛都不好使了,才睁大眼睛看见那个挂在眼前,显而易见的道理:他们曾经以为做官与考试一样,靠勤奋与才华。但考试之后的漫长人生,并不遵循任何与‌‌“公平‌‌”相关的规则,更不提供任何体面的退路。

元稹被重新启用的时候,白居易也离开江州,升任忠州刺史。刺史可以‌‌“借绯‌‌”,白居易连忙喜滋滋地脱下青衫换绯袍。但从江州到忠州,是‌‌“今来转深僻,穷峡巅山下。五月断行舟,滟堆正如马‌‌”。山高路远人烟稀少,忠州也不是个好地方。

为了把他从江州捞出来,前同事崔群出了大力气。白居易写信感谢崔群把他捞出来,最后说,您问我,去忠州我喜不喜欢?我有什么好选的?鸟能从笼子里飞出来我还挑拣哪片林子吗?

元稹决心留在这个决斗场里,挫折与轻视只让他更无畏地往上爬。但白居易,白行简做了左拾遗,两个妹妹嫁了人,母亲死了。失去负担,也失去在这条窄而熙攘的官道上闷头往前挤的动力。

距离他们约定‌‌“白首同归‌‌”已经过去十多年,这件事情元稹不再提了。距离白居易满怀感激与豪情向宪宗上书也过去十多年。‌‌“肝脑涂地以身相报‌‌”这事,白居易也不再提了。

6.

后来白居易的官越做越大,主客郎中,再次知制诰,朝散大夫,中书舍人……但他再也没有肝脑涂地的激情迫不及待去报答提拔他的皇帝。隔三岔五就要写诗自嘲:我这么差劲的人忝着脸赖在这么显要的位置上,还不都是为了钱。不是我喜欢做这份工,实在是为了养家糊口,没办法。

学着遇事微笑,缄口不言,但有时忍不住,还是要提意见。提了依然没人理。他便眼不见心不烦,申请外调苏杭,一边工作一边休假。工作自然做得不出岔子,但跟年轻时,很不一样了。

喝酒,学佛与写诗成了白居易往后人生的目标。学佛是在这所剩不多的人生里不用太痛苦的镇痛药,他的眼病到老更重,看朱成碧,眼不经风,只能看特制的‌‌“大字书‌‌”。寄望僧侣用金篦拔出,但也不知道成功与否。

而写诗,他还是希望在百千年之后,这么多让他愤怒却不能声张,让他狼狈还要装作不在乎的事情都没人提了,那时候,有人像元稹一样喜欢珍重他的。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他有钱了。长庆元年,白居易回到长安做主客郎中知制诰,新昌里那栋二手房,终于还是买下来归自己了。他可以放心在院子里养竹子,不用担心哪天搬家了又要重新来过。他一连写了两首诗赞美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的快乐。不过,母亲早就去世,当初他一心想要涨工资买房子的理由却又不在了。

唐文宗太和三年,经历了宪宗、穆宗、敬宗、文宗的‌‌“老臣‌‌”白居易做了太子宾客,有钱有闲,决定在洛阳住下。奋斗半生买得的长安新昌里二手房,说卖也就卖了。在洛阳买了一套更大的……园林。他自己说,‌‌“吾有第在履道坊,五亩之宅,十亩之园,有水一池,有竹千竿‌‌”,养歌姬,宴宾客,甚至还养了一双白鹤。没想到自己也成了当年让他斜着眼看不上的‌‌“土豪‌‌”。

太子宾客任满,朝廷本来要派他去做同州刺史。他因病嫌远不愿去,朝廷只好改派他做太子少傅。做了七年不想做,白居易还敢辞职。朋友们担心他断了工资家用拮据,他还有积蓄田产规划退休生活——‌‌“囷中残旧谷,可备岁饥恶。园中多新蔬,未至食藜藿‌‌”——有谷仓,有菜园。比起他当初做拾遗时‌‌“衣不盈箧,食不满囷‌‌”不能同日而语。

太和五年,元稹死在武昌军节度使任上。元稹的家人求白居易写一篇祭文,把元稹的骏马绫罗丝帛银鞍玉带,六七十万的东西全部送给白居易当润笔。白居易不肯要,元家人不肯收回,白居易便全部捐了重修洛阳香山寺。他说,修好了,是功德,都是元稹的。但愿他多享冥福,也但愿来生我可以与元稹再次同游香山寺。

后来他真的梦见与元稹同游,还是像年轻时候那样,郊游踏青。骑在马上随口说个题目便开始联句,从城外到城里,联了几百句,还意犹未尽。醒来的时候,茫茫夜色里冷冷清清一点光正落在枯黄的草地上。白居易慢慢想起来,元稹去世以后,窗外这片草地青而又黄,是第八个秋天。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7.​

太和九年,风雪夜里,庐山顶上东林寺收到六十卷《白氏长庆集》。寺院的云皋上人颤颤巍巍打开门,接过随文集附来诗信一封。是年逾七十的白居易从洛阳写来的。他说,他们已经许多年不互相通信,不知云皋上人近况如何?大家都发疏齿摇,距来生再会已经相距不远。讲好了,由于他的特别信任,亲手编订的白居易一生的成就将由东林寺云皋上人保管。送书的家仆得到云皋和尚一再强调会用心保存才放心离去。

稍后几年,苏州南禅院收到《白氏文集》六十七卷,诗文三千四百多首,洛阳胜善寺收到《白氏文集》六十五卷,白居易的侄子龟郎,外孙谈阁童也都收到了麻纸誊抄的七十五卷《白氏文集》,白居易一再更新他的文集,又总是在随诗书信里表示,这是比我性命还重要的文集,这就托付给您了。

唐代的名诗人这么多,但诗文散落,保存下来的不足麟爪,最‌‌“万无一失‌‌”的只有白居易。

白居易最后在刑部尚书任上退休,领半薪,每年也有五十多万钱入账。当年跟他一道做翰林学士的同事,除了他,都做了宰相。他忍不住又失落又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写道,‌‌“同时六学士,五相一渔翁‌‌”。而做过宰相的那些,其中就有王涯——当初说白居易品德低下,只能做江州司马就是他的功劳。

太和九年,白居易在洛阳专心修订他的文集。这年冬天,七百里外的长安发生了一件大事:朝臣谋划杀掉宦官仇士良,本来得到了唐文宗的支持,没想到举事当天唐文宗反被宦官们挟持,计划失败,就是‌‌“甘露之变‌‌”。一批大臣被杀,其中正有王涯。消息传到洛阳,白居易正在香山寺看花,立刻写了诗:

‌‌“祸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顾索素琴应不暇,忆牵黄犬定难追。麒麟作脯龙为醢,何似泥中曳尾龟。‌‌”

你们是龙是麒麟,了不起!我不过是泥里拖着尾巴的乌龟。

只是没想到,你们都被砍成肉酱了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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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参考资料(不是每一本的内容都体现在文章里,不过在准备的时候看过,觉得写得很有意思,所以一并放在这里小伙伴有兴趣可以去看。虽然这么列看上去就跟没读过书不会写参考书目一样,不过放在豆瓣里面一搜基本都能搜到了。ps,希望做个一键导出的参考资料格式,以前某些图书馆好像就有)

新唐书

旧唐书

高彦休唐阙史

白居易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谢思炜的白居易诗集校注比较好)

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朱金城白居易年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三联书店2015

元稹集中华书局2010

元氏长庆集上海古籍1994

卞孝萱元稹年谱齐鲁书社1980

张达人王云五唐元微之先生稹年谱台湾商务印书馆民国69年

唐才子传校笺中华书局1995

唐律疏议中华书局1996

王勋成唐代铨选与文学中华书局2001

傅璇琮唐代科举与文学陕西人民出版社2007

赖瑞和唐代中层文官中华书局2011

赖瑞和唐代基层文官中华书局2008

黄正建唐代衣食住行研究中华书局1998

徐松唐两京城坊考1985

王仲荦金泥玉屑丛考中华书局1998

李碧妍危机与重构北师大出版社2015

冬至,太阳直射地面的位置到达一年的最南端,太阳几乎直射南回归线,所以这一天白昼最短,黑夜最长。

冬至是冬季的大节日,也称‌‌“冬节‌‌”,在民间有‌‌“冬至大如年‌‌”的讲法,所以古人称冬至为‌‌“亚岁‌‌”或‌‌“小年‌‌”。

在今天,即便是生活在都市的人,不知春分、芒种,也必然会知道‌‌“冬至‌‌”,除了那美味的饺子和热乎乎的羊肉汤,更重要的是冬至到了,新年就近了,回家的日子也就近了。

不光是今天,在古时候,漂泊在外的游子到了这时节都要回家过冬节,叫‌‌“年终有所归宿‌‌”。

但也有很多人羁旅他乡,回不了家,如苏轼、杜甫、白居易、杜牧、你、我……

唐德宗贞元二十年(公元804年)冬至,三十三岁的白居易宦游在外,孤单单一个人夜宿于邯郸驿舍。而在驿舍外,是一派热闹的景象:冬至这一天,朝廷放假,民间也很热闹,穿新衣,互赠饮食,互致祝贺。但外面再热闹也跟他没有关系,因为热闹是他们的,老白什么也没有。

《邯郸冬至夜思家》

唐·白居易

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

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

从题目‌‌“邯郸冬至夜思家‌‌”就可以知道这是白居易在邯郸冬至的夜里思念家人写下的一首诗。我们说过诗人取标题绝不是随便取的,而是在标题里面已经就蕴含了他的情感,像李白的《静夜思》一读就知道是思乡之情;再比如王维的《相思》、李商隐的《嫦娥》,这些标题里面已经注入了诗人的情感。那么这首诗也是一样,邯郸二字表明诗人宦游在外,‌‌“冬至夜‌‌”是一年中黑夜最长的一天,在这样的夜里思念家人,这份思念和煎熬是翻倍的,是更加漫长的。

‌‌“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弹琵琶篇‌‌”。白居易的诗一向以通俗易懂著称。传闻白居易写好一首诗要给老妇人读,如果老妇人也能读懂了,那他就觉得这是一首好诗。

这首诗同样如此,没有精工华美的辞藻,没有奇特新颖的想象,但却能拨动人心底思念的琴弦。

‌‌“邯郸驿里逢冬至‌‌”,在唐代,冬至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人们本应在家中和亲人一起欢度。但是如今诗人在邯郸驿站里碰上了冬至,这就有点‌‌“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感觉,驿站是暂时歇息用的,这里不是归宿和终点,也就意味着诗人还将继续漂泊无定。

第二句‌‌“抱膝灯前影伴身‌‌”是刻画诗人的动作形态:诗人抱膝坐在灯前,与自己的影子相伴。‌‌“抱膝‌‌”二字,活画出枯坐的神态。‌‌“灯前‌‌”二字,既烘托环境,又点出‌‌“夜‌‌”,托出‌‌“影‌‌”。一个‌‌“伴‌‌”字,把‌‌“身‌‌”与‌‌“影‌‌”联系起来,并赋予‌‌“影‌‌”以人的感情。只有抱膝枯坐的影子陪伴着抱膝枯坐的身子,诗人内心的孤寂之感,思家之情,已溢于言表。

而我们又何尝不曾在黑黢黢的夜里,抱膝坐在床前,这份孤单和煎熬应该是每个人都曾经历过的。所以看似平淡的语言背后实则有锥心之痛。

但在后两句,诗人笔锋一转,却不再直接写自己如何思家,而是想象在冬至夜深时分,家人还围坐在灯前,谈论着自己这个远行之人。使这种思家之情扩大化,明明是诗人想象的画面,却更加真实感人:诗人在思家之时想象出来的那幅情景,原来却是家人如何想念自己。

这个冬至佳节,由于自己离家远行,所以家里人一定也过得很不愉快。深夜的时候,当自己抱膝灯前,想念家人,而家里人大约同样也还没有睡,坐在灯前,谈论着我这远行人。

这种想象并不是凭空而来的,这应该是每一个远游在外的人都体验过的,这种思念真是到了肝肠寸断、无以复加的程度。

而诗到这里也戛然而止,至于他们说了什么,留给读者自己想象,因为每个人想到的都是不一样的场景,此刻读到这首诗的你,不就是那个漂泊在外的人吗?

初读不知诗中意,读懂已是断肠人。

此刻的你在思念着谁?而谁又在天涯之遥牵挂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