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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否也有过同样的经历,在蔬果店看到货架上又红又大的番茄,在射灯映照下十分诱人,不自觉地买了两斤,回到家里洗净,冰镇,等待多时,满口生津,就从冰箱里取出。为了防止汁水四溢,还特意拿了张纸巾垫着,举起一颗最饱满的红果,一口咬上去。可接下来的感受让人错愕,皮厚、无汁、没有沙瓤,不止于此,它还索然无味,思来想去觉得弃之可惜,无奈之下,吃完一颗。而剩下的那些,就烂在了冰箱里。

为什么西红柿没有以前好吃了?这是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

为了搞清原因,我专程跑了一趟北京西红柿的聚集地——大洋路市场的西红柿批发区。每天清晨,来自山东、河北、山西、浙江的货车都会云集在这里,向商贩、餐馆批发各种品类的西红柿。常见西红柿约有20 来种,价格从两三块到二三十块不等,从蚕豆大小的到一拳大的,颜色也从黄、绿、粉、红到红黄斑纹、黑色,总之个个色泽鲜艳,颗粒饱满。尝过一遍之后,就会发现西红柿真的是越来越难吃了。问这些农户,始终得不到答案。

我们喜欢西红柿,大多因为它的酸甜、口感和香气,爱做饭的人喜欢它给一道菜带来的鲜美。番茄富含谷氨酸,而这个谷氨酸也正是味精的主要成分。据说人在高海拔的干燥条件下,对甜味和咸味的味觉感知降低了30%,但同时辨别苦味、酸味以及鲜味的能力得到增强,这也是飞机上会提供番茄汁的重要原因。

在过去的100 年中,西红柿的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它从一种观赏植物、调味浆果,逐渐逆袭成为全世界产量第二大的蔬菜(土豆排名第一),年产量高达1.77 亿吨,这个数字是什么概念呢?它相当于全球每人每年吃掉约50斤番茄。

植物学分类:西红柿是水果;烹饪分类:西红柿是蔬菜

西红柿的崛起之路是这样的。1544 年,一位意大利的草药师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烹饪了番茄,虽然那道菜的味道并没有令他感到满意,但自此意大利人的厨房也开始接纳番茄。番茄传入我国的时间大约在明代,最初命运如同在欧美的遭遇,都是被当作观赏性植物栽培在花园中。20 世纪初,番茄的食用价值被广泛推广,从而彻底洗刷了‌‌“毒果‌‌”的恶名。

108 年前,番茄的世界发生了重大变化,一位佛罗里达的农民意外地发现了一棵变异的、有限生长(determinate growth)的番茄植株,随即将它带回,并根据这一基因培育出外形较小,有灌木状外观,且能在短时间内长出大量果实的新型番茄。于是,这一代番茄便成为了今日商业番茄的始祖。

1949 年后,西红柿尚未成为中国餐桌上的主菜,农民们大多种植番茄自用,‌‌“粉红甜肉‌‌”‌‌“橘黄嘉辰‌‌”等几个主要种植品种大多来自美国。不过这些番茄的抗病性较弱,几乎无法实现量产。1963 年时,北京的西红柿卖到了2 分钱1 斤,赫鲁晓夫访华期间还盛赞过番茄物美价廉。那时候,市场上已经出现了一些杂交品种,诸如‌‌“北京早红‌‌”‌‌“强力米寿‌‌”‌‌“汴红2 号‌‌”‌‌“粤农2 号‌‌”等。

很多人在家种植传家宝番茄(heirloom tomato),其风味足,汁水多,但结果量不稳定,尚未被商业种植。

70 年代,中国的番茄遭遇了烟草花叶病毒的侵扰,番茄产量逐年降低,为此,中国进入第2 轮国外引种。日本的‌‌“强力米寿‌‌”、墨西哥的‌‌“特罗皮克‌‌”、美国的‌‌“加州六号‌‌”、荷兰的‌‌“一号‌‌”和‌‌“五号‌‌”都曾试图在这里扎根。在这一时期,番茄的产量逐步趋于稳定,果实也明显增大,与此同时,果皮也开始变厚了。

80 年代,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双轨制‌‌”农副产品放开,‌‌“菜篮子工程‌‌”兴起,蔬菜变得不够吃了。为了市场的选择,菜农们开始淘汰老品种,转而种植成熟周期更短的新品种。

一位来自平谷的农户老刘说:‌‌“80 年代之前,北京郊区一代蔬果特别丰盛,密云的西瓜、白菜、西红柿,怀柔的栗子、杏,平谷的大桃、核桃、梨,多了去了,一点不夸张,我还没走进家门儿就能闻见有邻居给我们家送了什么水果。那时老有日本人来村里采购,他们特别喜欢怀柔的栗子。80 年代,鲜果根本运不过去,他们就买果干,当时北京的果干也是有名的啊。后来,农民都想搞增产,就把以前那些老藤、老树都拔了,那再种出来的还能是一个味儿吗?没过几年,外国人也不来了,然后南方的水果慢慢多了,你这光有产量的就没什么优势了,等再想种回来先前的品种,那可没地方找去了。‌‌”他说,如今家里还有三棵栗子树,二垄西红柿,到秋天几家人分一分,也就不剩啥了。

90 年代开始,耐贮运的番茄品种得到了商家的青睐,长货架期成为了考量农产品的先决条件。美国和以色列肉质较厚的耐贮运的番茄试材得到广泛应用,其中最著名的产品是‌‌“大红409‌‌”和‌‌“以色列144‌‌”。各省种子公司,也培育出挂果更多的杂交品种。

与此同时,农户还更新了他们的采收方式。在过去,为了保持蔬菜、水果的成熟度,农民通常会在果实成熟期才进行采收,熟透、过软的果实更容易导致运输过程中的腐坏。而现在的农户基本上会在番茄刚开始泛红的时候就摘下果实,由此导致了番茄的光照不足,成熟度欠佳,但这样的番茄很少出现裂果或是果蒂疤痕,经过数日的颠簸也不会损伤,等到摆上货架时,果实也开始渐渐变红、变粉。

有一项关于番茄的品尝实验报告,研究者是中国农业科学院的黄三文和佛罗里达州立大学的教授Denise Tieman,他们组建了170 人的品尝小组,对上百种番茄进行了品尝,最终得到了‌‌“番茄风味变差‌‌”的结论。在过去的30年时间里,西红柿的甜味指数下降了15%,含糖量减少近4成,而硬度也增加了一倍。

当然在一众番茄中,爱吃的人们还是能找出几个常购品种的。90 年代中后期,从台湾农友那里引进的春桃小番茄、圣女果、千禧成为了一些人的首选,如今这些番茄已经在两广和海南扎根,形成自己独特的味道。草莓柿子,也叫铁皮西红柿,实则是解放前从日本流入中国的绿肩品种。最近几年,辽宁农科院等单位也把这个味道‌‌“还原‌‌”出来,这个清脆、多汁的番茄,被不少商家标注成‌‌“小时候的西红柿味道‌‌”。不过好吃也是有代价的,草莓柿子种植面积有限,价格不低,产量不高且受季节影响。

2022年,西红柿成为了气候变化的受害者。《自然》杂志认为,随着干旱和气温上升的影响,全球主要种植区域都呈现出产量下降的趋势。但尽管如此,你仍旧可以在全世界吃到风味不同的西红柿,每年约有100 种新品上市,目前番茄品种已经超过15000 种。可惜的是,这个难吃的势头暂时不会减弱。

 

 

说个跟番茄有关的事儿,我知道之后回味了很久。

美国大部分的番茄都是在加州种出来的。温暖的加州中央山谷,沿着99号公路一望无际的番茄田,每年夏秋之际为全美国产出1400万吨的番茄,运到超市、餐厅以及每个人的沙拉碗里。

规模为什么这么大?产量为什么这么多?这跟上世纪60年代的几件事情有关——不一定都是好事儿。

曾经,番茄种植是一个劳力密集的事儿。农场需要雇佣大量的工人在收获季节一颗颗将柔软脆弱的番茄用手摘下来,然后在它们坏掉之前没日没夜地往卡车上装箱。

上世纪50年代,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别名加州农大[doge])的两位科学家兼工程师Jack Hanna 和Coby Lorenzen 联合发明了一种收番茄的机器。这种机器能够将番茄整株拔起、除掉枝叶、直接进入清洁和运输环节,能够省下大量的人力成本。

见过这种机械的人都会惊叹其效率。这几乎可以改变番茄整个行业的生产的逻辑——

然而问题在于,机器实在太贵了。

这时候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情——美国的墨西哥劳工法案刚好在1962年走到了尽头。这个法案,在二战时期从墨西哥引入了大量的廉价劳动力,用于补充战时经济,然而在战后变成了一个社会问题。国会经历了十几年的扯皮和拖延,总算将它寿终正寝。

这件事对于番茄农场而言,是即将面临劳动力的严重短缺。

这时候,大型农场首先行动了起来。他们和当地金融机构合作,将这种刚刚发明的大型机械引进了种植和收割。戴维斯的科学家也很开心——发明投入了应用,研究经费也滚滚而来。

改变几乎是一夜间的。劳力被大大节省下来,成本的降低是肉眼可见的。只花了5年,番茄收割机的普及率就达到了90%以上。

然而,这却带来了十分严重的社会代价——只有大农场才买得起机器。没有机器的小农场,在劳动力短缺的情况下根本无法与大农场竞争,只有关门或者被并购的份儿。五年之间,原本5000多个农场,消失了4500个。多少农民好几代积累的事业烟消云散,3万多名农场工人被迫失业,甚至流离失所。

或许读到这里你会说,这不就是资本主义么,有什么好稀奇的。

但是还有另外一件你可能没想过的事情,那就是番茄本身。

为了让番茄能够更好地被机器收割、不至于变成番茄酱,戴维斯的农业专家研究育种出了一种硬番茄。这种番茄的表皮更厚、汁水更少,更适合这种大规模、低成本的种植。

然而育种的代价,就是番茄的味道变得平淡无奇。(当然,番茄变难吃也有另外一些原因,这是重要原因之一)

而且,这种收割方法需要将番茄整株拔起,上面的番茄,成熟程度并不均匀。没熟的只好使用乙烯催熟,这更让番茄失去了原本的风味。

这样子的番茄,也改变了美国人民的餐桌。鲜嫩多汁的番茄没有了,使用大量作料和油的沙拉成为主流;而番茄酱里也只好加入大量的人工添加糖——这让美国人民的腰围渐长。而那种曾经‌‌“正常‌‌”的番茄,只有在大城市昂贵的有机超市才能买到了。

对啊,没错,这就是技术进步,这就是资本主义。

可是有的东西,是技术、资本和钱买不来的吧。

比如许多人儿时记忆里,那一口香甜的番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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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情还有一个有趣的位面。1979年,加州农业行动项目(California Agrarian Action Project,一个小农联合机构)将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告上了法庭。

理由是,戴维斯作为公立大学,使用的是所有纳税人的钱,然而研究的结果却让少数几个大资本集团获益。这对大部分人来说并不公平。

漫长的官司持续了10年,以农民败诉为终。不过,戴维斯在经历了这场公关危机之后开始反思,什么样的技术能够惠及更多的人。他们后来也投入了一些研究力量,希望用技术去改变那些被资本边缘化的人群的生产境况。

番茄收割机的诞生是历史推动的,而它也以一种人们或许未能料到的方式改变了历史。技术从来都不是简单的将科学进步变成机器而已,没有一项发明创造可以从社会剥离开去,所有的一切都在于,你从技术当中看到了什么。

我希望以后的技术,可以更多地看见‌‌“人‌‌”。不管是算法、人工智能还是智慧城市,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