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怎么走 有选择必然有所辜负
现在真地是夏天了。大部分的植物都开过了花,树叶都不再是动人的初绽状态,无论是阔叶的还是针叶的,都新鲜而完美。而蔷薇花正盛,这是春天结束的象征。
草地上,各种小动物母子同框的景象也越来越常见了。小松鼠从来不跟妈妈一起出来,但是小兔子和小獾总是在妈妈附近。
不过,最近小家伙们的胆子也越来越大了。前面林地边缘,总有一只胖乎乎的小獾独自玩耍。它假装害怕,每次一看见我就哧溜钻到灌木丛里去。但有一天它却出现在我们后院,不慌不忙,熟门熟路,显然是常客。
而另一个宝宝总是跟在妈妈身后,一起俯在草地上觅食。最多有时候会站起来,使劲儿往我这里看。一跟我对上眼睛就赶紧又趴在地上。
它们的身量增长得很快,估计再过二个月就跟妈妈一样大了。再过几个月,它们就会迎来人生的第一个寒冬,时间真是过得飞快呀。
我还在后院里看见过一只小老鼠,它看起来干净活泼,在灌木丛下刨来刨去,也在享受这个万物生长的季节。仔细一想,老鼠也是野生动物啊,这么明显的一点,好像早就被人忽略了。
人类总以为一个动物如果能在房子里看到,就不是野生的。
……
植物生长得很快,各种野花次第开放。我摘了一把野花,插在花瓶里,终于可以仔细观察它们,而它们细小精致的美丽突然清晰起来。紫色的小花瓣,像个王冠,金黄色的花蕊,与紫色非常搭配。这束野花真地比我院子里种的花好看。
世界上越是细致的美丽,越是需要全神贯注的欣赏。倘若只是匆匆瞟一眼,那么它的色彩、枝叶、形状上的全部匠心,你都不会看到,你由此忽略了一份上帝独特的造物,错过了世界上这个独一无二的神秘。
对于世界,这没有任何损失。对于你,那损失可就大了。可能终其一生都少了一份惊喜。好在自己不知道,人不可能为自己不知道的宝藏而难过吧?
倘若我们从没有错过什么,生命里就会堆满了或珍贵或廉价的东西,会不会过于拥挤呢?懂得错过也许是一种智慧。谁知道呢。
……
02
我最喜欢出门了。
虽然每次出门,都需要事先找出理由来,有点儿麻烦,但是不出门更难受。奇怪的是,家里其他人都没有这种需要。我分析了一下原因,估计是因为我小时候在农村长大,终日在野地里转悠,而且是无所事事的孩子式的转悠,所以与大自然建立了一种我自己都未能察觉的联系。这种联系时间一长,几乎成了本能,成了基本需要。
有段时间,也就是啾啾小时候,我们在一座塔楼里住了三年多。那是我最不喜欢的房子,房间的大小倒不是问题,而是终日被高高架在远离地面的地方,感觉自己是一株盆栽,随时都有枯萎的可能。楼下的绿地只有小小一块,那里住的人比树叶还多。四周高楼里的孩子们,都被圈在那个绿地上长大。
那时,每隔两个星期我都必须去郊区走走,如果不能去,就会烦躁异常。啾啾很小,还在上幼儿园,没有功课的负担,我每次出去玩都会带上她,可就是这样,她仍然是跟我不一样的,她很宅。
只有我对于定期外出有着异乎寻常的需要。只有我需要时常在户外与风、雨、阳光、树木、昆虫在一起,对四季敏感,对再粗劣的大自然也毫不嫌弃,有发自心底的热情。我不敢想象被永远禁足在斗室的生活。我是不是太浅薄了呢?
谁说内心生活一定要在室内发生,在静止中推进呢?真正的心灵生活,一定是在内心最有活力的时候质量最高。
唉,这么说好像我每次外出都多么高大上,其实说白了只是贪玩。
……
昨天独自开车去布鲁克林,通向城里的高速公路,比前段时间繁忙很多。过了皇后区接近布鲁克林的时候,就开始堵车了。我在车流里亦步亦趋,偶然看见旁边的大桥上,一排排示威游行的年轻人手里举着牌子,每隔一米多一排,无声地凝重地前行,那种郑重和肃穆,使这个队列有一种神圣的意味。
我几乎是瞬间泪流满面。
为什么流泪,我也说不出来。我只是被他们深深的感动了。是被那肃穆的气氛吗?还是他们的认真?他们走在自己熟悉的土地上,才有这种想要认真生活和改变的激情。而我只是一个过客……
03
杏熟了。我邀请北京的朋友们去摘。他们发来了很多充满欢乐的照片。我家的狗狗男爵也去了,跟每个客人都很亲,抱着装杏的筐子,笑得眼睛都眯着。它平时的生活一定很寂寞吧。
那棵树上的杏,熟透的时候,果核周围会有一层蜜,果肉饱满松软,有一种微酸的甜。
那棵树呀,每年都让我非常心疼,是的,心疼。它每年都会竭尽全力,结满树的果子,从小时候就这样。果子成熟的时候,满树金黄,果实硕大,非常美丽。往年总是诱得路人来摘。
我曾经天真地决定,靠近围栏的那些树枝不要修剪,果实都留给路人。没想到,这样的后果是他们越吃越馋,直至跳进院子里扫荡一空,把树枝折得乱七八糟。后来,我就学乖了,种了植物遮挡起来,还是带刺的那种。
那棵杏树,很懂事地长成了高度适中,粗细正好,有结实的分杈,很便于采摘。它就像是为结果子而生的。每年收完果子以后,它的模样也像极一个刚刚生产完的母亲,头发凌乱,衣衫不整,但是如释重负。
而一个园子,只有经过几年的打磨,才能了解它的土壤的属性,风在里面是怎样流动的,哪个角落种树总是会死,而哪个位置的菜长得最好。园子是有生命有个性的,你越是尊重它,它就越能取悦你。
有十年的时间,我流连在那个园子里,倾听它观察它,而现在,它独自静静地在离我数千里的地方,生长、开花、结果和落叶。它仿佛在尽力地维持着原来的模样,在等它的主人回来的时候,不至过分惊讶。
我的园子它也是寂寞的吧。
……
当我把注意力放在远方的生活时,眼下的生活就虚化而不真实起来;
可我无论把注意力多么严重地放在这边的生活,感觉上它还是不真实。
我现在失去了两边的真实,是不是我现在的生活本来就是不真实的呢?多么奇怪………
总有朋友劝我留下来。可是我真地做不到。试图告诫自己:生活在当下,好像也做不到,总是恍恍惚惚。对于生活,我好像没有找到一个恰当的方式,更正确的态度,总是跌跌撞撞。
什么是正确的态度呢?不为做不到的事情担忧就是正确吗?享受当下的生活就是正确吗?
那心里的牵挂和思念,对我也是真实的存在呀。
而思乡还需要理由吗?
04
昨天见到一个朋友的孩子,我以前见过他,那时他还是个少年,现在已经是个大学生了。他很开心,因为再过几天就要回国了。他费了很大的劲儿抢到了一张票。
我理解他的喜悦。因为这张机票,那么接下来在这里的时间都是有期限的了,焦虑和担忧也是有期限的了。因为那个日期的存在,喜悦也慢慢地聚拢,朝向它一天天走近。而眼下的日子都因为即将启程而充满了内容,无比充实。
我很羡慕他。
如果要不是因为顾及一家人的安排,我一定也会像他一样,再艰难的辗转也是要回去的吧?遥遥无期的等待本身就是一种惩罚呀。
什么是更好的生活呢?劝我们留在这里的朋友说,这里有更好的生活。
确实,环境、气候、食物、教育都很好。可是这就是更好的生活吗?倘若自己的心总是悬着,离根那么远;而终于不再悬着心的时候,又是因为彻底绝望了,这样的生活不也是有其残缺和无奈吗?真困惑啊。
而人只有一生,来不及穷尽更多的选择。
假如我在这里认认真真生活了,就辜负了原来的家,亲人,我过往生命里已经盘根错节地建立的一切;如果轻轻巧地撇下那一切,又会不会某个午夜梦回,沉浸在浓到化不开的惆怅中呢?
人总想着不要辜负,不要遗憾,但是有所选择必然有所辜负……那被辜负的一切,仍会牢牢地占据着你记忆的一角,直到你遗忘。
怕什么遗忘呢?一切都走在被遗忘的路上,遗忘的队伍浩浩荡荡,遗忘之路是最不孤单的……
假如被遗忘的一切都去了同一个地方,遗忘的世界会多么博大永恒、浩瀚无边,遗忘也许就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吧。
遗忘是拯救,遗忘本身就是治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