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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琦瑶的家宴

王琦瑶要请严师母和毛毛娘舅吃顿便饭。下午就开始准备。一只鸡,片下鸡脯肉留着热炒,半只炖汤,半只白斩,与盐水虾、皮蛋、烤麸一道,算四只冷盆。热菜是鸡片、葱焅鲫鱼、芹菜豆腐干、蛏子炒蛋。

 王安忆小说《长恨歌》里的人物王琦瑶,是石库门出身的上海小姐。因经历了一些故事,收敛了情欲,谨慎着做人,于人情世故上,无疑是婉转通透的。这一顿饭,正是与严师母熟络,又与毛毛娘舅初生情愫时的第一次家宴。

 王琦瑶彼时寒微,不比民族资本家太太严师母,家常吃饭也可以随便叫厨房娘姨做只饭店里都比不过的八珍鸭。落雨寒天,就烧起精炭,添一只菠菜碧绿、粉丝雪白 的暖锅。下午点心,也是娘姨坐黄包车买回来的带着汤的小笼馒头。王琦瑶做这一桌菜,是“没有一点要盖过严师母的意思,也没有一点怠慢的意思”。

 看到这一桌冷盆、热炒,很多上海人都会会心一笑吧。上海人喜欢白斩鸡,隆重点的宴席少不了这一味。白斩鸡的鸡胸肉粗而无味,上海人叫它“戆”肉,可见是不 喜欢。但是鸡胸肉批得飞薄,快炒,就是上乘美味,有心的主妇才能因材制宜。盐水虾——呵,那大概是五月的天气,——河虾当造,带籽虾也不会太贵,用葱姜盐 水汆一汆,体面又应景。

 有皮蛋、盐水虾这样简单的料理,也要有一些精工细作的菜,才是个“不怠慢”。红烧烤麸,我想应该是四喜烤麸吧,必要配上木耳、金针菜、香菇、冬笋、白果等 山珍才齐美。不过在王琦瑶的时代,这些都是年节才有的配料,大概难以面面俱到。不过即使材料少几样,工序是一点也马虎不得的。烤麸必须挤干水分,用手撕成 碎块,以增加吸油入味的面积。配料过油煸出香味,加生姜、佐料与烤麸小火慢烤入味。少了烧不好,急了烧不好,油太多太少都烧不好,烧出来的烤麸,要咸中带 甜,不干不湿,香润有弹性,很考功夫。

 要是有多一个火头,葱烤鲫鱼也要同时烧上了。这道菜的河鲫鱼不需要太大,小点反而入味,刺也容易酥化。大概也是王琦瑶经济的打算。河鲫鱼煎香,再一层葱一层鱼那样铺上两三层,加酱油、糖和一点米醋,需两三个小时才能焅透。有彻骨的浓香。下酒、过饭皆是恩物。

 芹菜香干,用本地黄芯药芹,芹香浓郁又嫩得没有一点渣滓,不拘配香干、熏干、白豆腐干,都对味。和蛏子炒蛋一样,只要事先切配好,临时落落锅,很快可以上桌。方便兼做厨娘的女主人忝陪末座,否则主人一味在厨房忙碌流连,客人不安,也是失礼、煞风景的事情。

 反复端详这一桌菜,颜色漂亮,荤素、浓淡调停得当,兼顾了制作成本和时间的统筹。这般看似波澜不惊,却极有用心,真真是一个上海女人的作为。

 《长恨歌》后来被拍成电视剧,是少见的改编比原作更动人的作品。女主人公这一桌意味深长的家宴,被导演一个三秒钟俯视长镜头完整呈现。作者有心,编者亦不 辜负,实在难得。再仔细看时,电视剧中,把蛏子炒蛋取消,而把鸡汤换作了蛤蜊炖蛋。这一换,去了重复,添了精致,就不仅是知音,而是更深的琢磨、行家的思 量。这电视剧拍得实在考究。

 王琦瑶的家宴,让严师母看出女主人身份的端倪,也让毛毛娘舅觉出了旧梦的悲苦与无奈,以致没有听见瑶瑶在叫他,递给他一碗酒酿圆子。圆子搓得珍珠米大小,酒酿是自己做的,一粒稗子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