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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杀猪刀”

在父亲快45岁的时候,他‌‌“弃医从文‌‌”,学起了买卖生猪的营生。父亲以前是一名得力的方圆车司机,现在父亲丢下‌‌“方向盘‌‌”,拿起了‌‌“杀猪刀‌‌”,不为别的,只为他那‌‌“一打‌‌”孩子的吃食。

父亲说干就干,跟着一位买卖生猪经验丰富的异姓小辈走村串寨,他们常常在天还未亮就徒步行至偏远的地方,一直偏远到所有屠户都不愿意涉足的山村,直至天黑才回到家中,回家囫囵吃点饭食,这一天就算是过去了。在买卖生猪这个行道里名堂很多,‌‌“初来乍到‌‌”的父亲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奥妙,偶尔也会生出怨气,数落一天路程行得太远,而又没有收获,有时候一连几天都寻不到一头可心的肥猪。可父亲又想到家中张嘴吃饭的孩子们,便又沉下气来,像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谦逊地跟着师父‌‌“求精问道‌‌”。

他们踏遍了混子村周围半数以上的村寨,老远就有人喊‌‌“赵屠户,今天的肥猪是几指的膘‌‌”,每每这个时候,我的父亲都非常高兴,因为在乡民的喊声中,他听到的是乡民对他新身份的肯定,父亲越发的勤奋,也越发的干劲十足。而这个晚辈师父对父亲也是客气有佳,从不摆起师父的架子,还是以晚辈的身份与父亲相处,在指导父亲‌‌“看猪、摸猪、买猪‌‌”方面的‌‌“窍门‌‌”时,也是轻言细语、彬彬有礼,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师父的高高在上和屠户的粗暴蛮横。而他们师徒关系的建立缘于闲聊,晚辈师父说到自己即将‌‌“退役‌‌”的手艺,有些惋惜而又有些难过,想把这不算精湛的手艺找个人传承下去。生性豪爽又拖家带口正愁没有经济来源的父亲便与晚辈师父不谋而合,他们的组合算是各取所需,也是各有所得。这个晚辈师父,他的子女均已长大成人,现在于他来说,没有生活压力,也没有经济压力,每天带着父亲四处寻找生猪,为得是多一分生活的乐趣,且还能把自己即将带进坟墓的买卖生猪的手艺传授于人,这又何乐而不为呢?

在一个月的学徒生涯里,父亲学会了目测生猪的牙口,手量生猪的膘寸,估量生猪的毛重与净重。也学得了与农户交流绕山绕水的闲聊中夹杂吃喝拉撒、生育喂养的家常话,如果一进农户门就谈起买卖,就谈起瞟寸、谈起生猪牙口、那今天的路算是白跑了。

在没有温情介入的买卖里,生意也会是冰冷如铁的,父亲和晚辈师父的原则是走一户就种下一个果,走一户就铁定拉入‌‌“黑名单‌‌”,等来年再来,这颗果实就成熟待摘了。而在这一个月的学徒生涯里,晚辈师父佩服父亲‌‌“风驰电掣‌‌”的性格、幽默诙谐的乐观、永不言老的自信,爱憎分明的霸气、还有那‌‌“文人范‌‌”的‌‌“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雅致‌‌”。

父亲有读书的习惯,家中的藏书虽然不多,可也足以让我从这些并不琳琅满目的书籍里,体会到我的父亲也曾经有过文学青年的热血,也有过青春岁月里对未来大好展望的梦想。我记得那个时候我已经在中学任教,一日,一位同事突然问我:‌‌“某某,你知道皇帝以下的大臣或者诸侯死了怎么称呼吗?‌‌”,我瞥了他一眼,然后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叫薨‌‌”。那位同事把瞳孔放大百倍惊奇地盯了我一眼,满脑的疑惑在他僵硬的颧骨上凸显无疑,而后又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起了古代帝国的故事。此刻,我却无心听他详细的分解,只是暗庆自己昨天在家中正好翻到父亲的藏书《封神演义》,而第一页中正好讲述了一位大臣离世,可原文并没有说成是离世,而是‌‌“某某薨‌‌”。当时,我连对这个字的读音都难辨‌‌“真假‌‌”,更别说知道此字的意思,于是,我便把注意力集中在此字的注释上。文章明显的读音标注和词意诠释,让我印象非常深刻,让我的瞬间记忆一下子变成了永恒记忆。我窃喜地看着书桌上整洁的备课记录,心里升腾起对父亲无限的崇拜和爱念。

这位晚辈师父,也会学着父亲的样子,戴上布满灰尘的老花镜看看父亲的‌‌“闲书‌‌”,有时,两人也会为书中人物曲折的故事而感叹人生苦短,也会为到底是谁‌‌“烧了‌‌‘八百里连营’‌‌”、‌‌“潘金莲到底有多美‌‌”等问题而高谈阔论起来。也会起兴烹饪一两个小菜,喝上二两苞谷沙,海阔天空的吹上一番,解除一天的疲乏。
后来,父亲在乡场上摆起了猪肉摊子,对前来蹭吃蹭喝、耍弄小权利的‌‌“收税‌‌”官人说话刻薄、冷漠,却招来了‌‌“收税‌‌”官人散布造谣说赵某某是十恶不赦的‌‌“刁名‌‌”,还背后怒骂父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烂人,与‌‌“村官‌‌”合计着把安置在我家的杀猪房搬到别处去。

杀猪房被莫名其妙的理由搬走了,父亲没有低三下四的‌‌“求饶‌‌”,也没有哭爹喊娘怒骂,他继续循规蹈矩做着买卖生猪的营生。友好的乡邻劝说父亲要‌‌“识时务‌‌”,还苦口婆心告诉父亲什么叫‌‌“适者生存‌‌”,让父亲收起那张‌‌“没有好气‌‌”的嘴,不要得罪‌‌“土霸王‌‌”等‌‌“生活哲理‌‌”。可父亲却说‌‌“我宁愿喷他们一口粪,也不愿意给他们一口饭‌‌”。而那个时候的我,没有善恶之分,也没有辨别事情真伪的眼力劲,还曲解了我的父亲,还责备就是父亲‌‌“刁民‌‌”的帽子,让我毕业分配到家乡中学任教都受到阻拦。

虽然父亲没有得到‌‌“官老爷‌‌”的肯定,可父亲的猪肉却是一条街上最好出售的,他不缺斤短两,也不会别人只要两斤肉,故意手漂砍成两斤半,悬殊也就是在一到二两肉之间。父亲也不会卖母猪肉、瘟猪肉、牙猪肉(没有骟过的公猪),每一头上了案板的猪,都是父亲精挑细选,确保无病无瘟熟食喂养长大的猪仔。有时候,父亲还会把猪肉赊给那些家庭贫困的农户、也会多割几量肉给那些无依无靠的孤寡老人,顺便把大骨、心肺一并送给他们。四面八方来赶场的熟人都喜欢站在我父亲的猪摊子面前和父亲吹上几句,态度诚恳的还会把自己兜里的花生和瓜子装进父亲油腻的围包里,也有在近处店铺里挖上一量烧酒递给父亲,和父亲称兄道弟把酒倒进肚里,驱走冬日的寒湿,焐暖彼此的身子。

无论生意多好,父亲都会给我们几姊妹留下一口‌‌“口粮‌‌”,确保让我们茁壮成长。而我们几姊妹在散场以后,最乐意帮助爸爸的事情就是提钱箱子(卖猪肉的钱都是放在一个鞋盒里)、提装着砍刀、剔刀、边刀、梅花称的呢绒篮子,而笨重厚实的皂角砧则由弟弟抱着,爸爸总会在后面大声喊着‌‌“注意刀不要掉出来,掉出来扎到脚上就没有脚了‌‌”,而我们听着这个‌‌“没有脚了‌‌”总会呵呵笑起来。回家数钱这样的大事情就由父亲自己经办,我们几姊妹对父亲那粘满猪油的百元大钞不感兴趣,只对父亲留下的‌‌“口粮‌‌”感兴趣。

父亲有时也会感叹没有什么好的营生,他那个已弃学在家的儿子,总不能天天在家‌‌“蹲号子‌‌”,总得让他学个手艺养活自己才行。于是,我的弟弟便成了父亲的第一任徒弟,父亲带着弟弟爬山涉水,耐心讲解猪的行道,父亲把自己在不惑之年学得的手艺毫无保留传授了给我的弟弟。并送了一套‌‌“能征善战‌‌”的刀具给他,这刀具里有三把刀,一把是剜骨刀,刀锋长且刀身窄、一把是边肉刀,刀锋稍短且刀身宽、一把是砍骨刀,刀锋宽且刀身厚。弟弟看到这金光闪闪的刀具,心中的喜悦无以言说,只能将对父亲所有爱藏匿在勤奋的脚步里。

而我的父亲又开始琢磨起加工麦子面条的营生。

父亲履行了戒烟的承诺

父亲已经戒烟十多年了。有时候有人将一支香烟递到他面前,他毅然推却。当我看到这一幕场景,就会回忆起他未戒烟时的很多往事。

我小的时候,父亲常常让我去给他买烟。那时候我还没有小卖铺的玻璃柜台高,总是踮着脚、仰着头将纸币递给小卖铺的老板老刘。老刘眯着眼睛听着收音机,问我买什么牌子的香烟。我鹦鹉学舌似的说武林牌,那是从前盛行在豫东农村的一种低廉的香烟,没有过滤嘴,红色的烟盒上印着两个摆着格斗姿势的人物。老刘接过钱之后从货架上取下一盒香烟弯腰递给我。

我到家后将香烟递给父亲,他撕开包装纸掏出两支香烟,一支叼在唇边,另一支夹在耳朵上。他利索地擦燃火柴,一朵火焰引燃香烟。他蹲在门口喷云吐雾,像个大烟囱,不久屋子里烟雾滚滚。

母亲苦口婆心劝父亲戒烟。父亲严词拒绝,板着脸说:“香烟已经成了我的命根子。你要让我戒烟,除非杀了我!”于是,他们经常发生口角,甚至大打出手。

记得有一天晚饭时父亲在饭桌前抽烟,母亲生气地夺走他嘴里的烟卷后抛在地上用脚踩灭。父亲大发雷霆,抡起拳头落在母亲的肩膀上。他气急败坏地掀翻饭桌,哐哐当当一阵乱响,饭菜四处滚落,热汤泼洒一地。我吓得躲到门后大哭。

想起孙悟空,他总是扛着金箍棒;想起关云长,他总是耍着青龙偃月刀;想起父亲,他总是嘴里吸着香烟被烟雾笼罩。父亲吸烟的形象熔铸在了我的记忆中。

田野荣枯更迭,河水涨落交替。一转眼,时间大概过去了十五年,父亲已经年过半百,他的烟瘾却有增无减。

那年夏季我高考结束之后填报了志愿,然后回家等待消息。那天太阳像是一个大火球烘烤大地,庄稼萎靡衰弱。父亲在机井旁忙着安装水泵浇灌瓜田。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发现烟盒干干瘪瘪,只剩下一支香烟,便让我去给他买烟。他边说边从口袋揪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用沾满泥土的手递给我。我飞快地骑着自行车穿过郁郁葱葱的林荫小路到小卖铺去。

小卖铺仅开着一扇门,看上去冷冷清清。我将自行车停靠在门前,敲了一下门走进去,只见屋子里光线暗淡,老刘老了很多,坐在木椅子上昏昏欲睡。我低头望着玻璃柜台,对他说买一盒烟。他伸伸懒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声音沙哑地问我要什么牌子的。那时候武林牌的香烟已经绝迹。我说要散花牌,那种香烟的烟盒上印着天女散花的图案,还有过滤嘴。他从陈旧的货架上取出一盒香烟,然后抬起手臂递给我。

我回到瓜田后将香烟递给父亲。他已经将水泵安装到了机井上,蹲在机井旁望着哗哗涌流的井水。他用衣袖抹去额头的汗水,扭头接过香烟。我看到他的头顶已经长出了一些灰白的头发,他的额头犹如被犁头划过的田地,呈露出一道道褶痕。他抽出一根香烟,用打火机引燃,蹲在耀眼而炙热的阳光下抽烟,不久他就被一缕缕青烟笼罩。

阳光倾洒在广袤的田野上,一朵朵白云在碧空上飘荡。我站在父亲身旁望着他。他突然咳嗽起来,露出一排发黄的牙齿。我劝他戒烟。他的臭脾气被岁月软磨硬泡,温和许多。他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微笑着给我说:“噢,等你上了大学我再戒烟。我听说每吸一口烟就少活一些时间,照这样下去死得早。我也想多活几年,看到你成家立业,看到你生活得好。”

我注视着阳光下父亲的笑脸,惊喜地说:“爸爸,你真的要戒烟?”他一副认真的样子说:“只要你考上大学,我就戒烟。你也要努力,不要让我失望。”我将信将疑,说:“爸爸,我考上大学你就戒烟?”他说:“嗯,老子说话算话。”

不久,我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父亲果真戒烟了,他将打火机与香烟盒统统抛进垃圾篓——我几乎不相信这个事实。

我上大学之后经常给家人打电话。母亲告诉我说自从父亲不吸烟之后他身体比以前好,很少咳嗽了。母亲还说每次给父亲洗衣服,发现他的衣服口袋里积攒了很多零钱,赶集的时候可以买些瓜果蔬菜。

父亲履行了戒烟的承诺。我也要努力生活,好好生活,不要让父亲失望。

偏心的父亲

一天,父亲开口跟我要钱了。最初的借口是身体不太好,要去医院做个全身检查,我便给他寄了钱。

没想到时间不长,他又来了电话,说想买个电动三轮车。

我犹豫了一下,他好像听出我的迟疑,说:‌‌“你给我出一半,我自己出一半,把家里羊卖了。‌‌”

我的心就软下来。这些年,他一直养羊,四五只,养大了去卖,当做日常的花销。

母亲去世后,我想把他接到城里,他执意不来。

在县城的弟弟也打算接他一起住,他也不肯,说习惯了乡下,习惯了村里的人。

无法说服父亲,也只能由着他。

但是平常给他钱他总不肯要,说生活简单,开销也小,花不到什么钱。

可是现在……我如数把钱汇过去,心里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2

这样过了3个月,我决定带女儿回家去看看他。

门锁着,隔壁的三叔说他去放羊了。

我牵着女儿去坡上,远远看见小小的羊群,近了才看见他:坐在一棵树下打瞌睡,旁边铺着块塑料布,上面放着吃了一半的饼儿、一小袋咸菜,还有一壶水……

心里一酸,喊了声‌‌“爸‌‌”。

他激灵一下睁开眼睛,半天才反应过来:‌‌“丫头,你怎么回来也不先说一声。‌‌”

女儿抢着说:‌‌“妈说要给你个惊喜。‌‌”

他的确很高兴,顾不得跟我多说什么,拉着女儿去见识他的宝贝羊们。

8只,小小的一群。

他乐呵呵地说:‌‌“再过一段时间就卖,可以卖好多钱呢,现在羊又涨价了。‌‌”

回到家,院子里有些杂乱,角落里,放着他骑了很多年的脚蹬三轮车。

‌‌“爸,你买的电动车呢?‌‌”我随口问。

他有些慌张:‌‌“我……还没买呢,人家说下月电动车降价。‌‌”

我收拾院子的时候,听见他给弟弟打电话:‌‌“你姐回来了,你们晚上也回来吃饭吧。‌‌”

又小声叮嘱一句,‌‌“多买点儿好吃的。‌‌”

我想说什么,但又住了口。

那些年,心里始终介意父母的偏心。

因为年少的嫉妒,我对弟弟刻意疏远了,后来赌气般地考上了一所好大学,终于扬眉吐气地离开了家。

3

大学毕业后,我进了一家不错的外企,做了白领,而弟弟最后勉强读完职业中专,成了县城里那种在流水线上做事的小工人,对我更是仰视中又多了些敬畏。

下午,弟弟两口子带了孩子早早回来,买了很多东西。

父亲亲自下厨,让弟弟打下手,做了很多菜,都是我爱吃的。母亲在时,他是不做饭的。

很意外,他竟然把每一道菜都做出了母亲的味道。吃着吃着,我几乎流下泪来。

晚上,我在院子里陪他说话,只是没想到,他绕了很大的圈子,先说村里正在统一规划,又说母亲生前想重新翻盖房子……

最后才试探着问:‌‌“你们要是手头不那么紧,能不能……你知道的,你弟弟他们……‌‌”

我打断他:‌‌“爸,翻房子需要多少钱?‌‌”心里,忽然有一丝说不出的伤感。

‌‌“大概,大概要两万块吧……‌‌”他的声音低下去,又赶快补充,‌‌“我的羊要是都卖了,也能卖好几千块钱。‌‌”

我愣了一下:两万多对我来说也不是小数目,我嗫嚅着:‌‌“爸,我回去看一看再说,应该不是太大问题。‌‌”

他低下头:‌‌“丫头,难为你了。看看能有多少,爸年纪大了,别的事也不会花钱了……‌‌”

我笑了笑。月光暗暗的,他一定看不出我的笑容有些苦涩。

跟老公说了父亲要钱的事,半天,老公也不说话,他不是一个小气的人,但这一年,他的境况比我更糟。

他经营着一家小的出口公司,现在连工资都成了问题。

最后他说:‌‌“把钱给爸吧,咱们紧紧手,日子总还过得去。‌‌”

4

在我把钱汇给父亲半个月后,我遇到老家一个亲戚来城里办事,闲聊中我顺口问:‌‌“我们家的房子开始翻盖了吗?‌‌”

他有些诧异:‌‌“没听你爸说要翻盖房子啊。‌‌”

然后他想起来什么,‌‌“对了,你爸把羊都卖了,帮你弟弟买了辆小客货车,你弟不在工厂了,自己给人开车送货呢,不少赚钱……‌‌”

我的心里,像瞬间被凉水浇透,有冷冷的寒意。

原来,他是骗我的,他始终是偏着弟弟,偏心到骗了我的钱来帮着他——父母是不能恨的,可是那怨,到底有多重?

回到家,我终于忍不住把自己关在洗手间,借着哗哗的水声哭了一场。

之后好些天,我都没有主动给他打电话。

后来是他先打了电话来,我只是淡淡应付着,他只好讪讪地挂了电话。

但是我没有想到,那竟然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5

3天后,我接到弟弟电话,说他去世了,死于心肌梗塞。

猛然想起他3天前电话里那些琐碎的叮嘱和我的冷淡。

犹如一块重石砸在心上,砸得我好半天没有透过气来。

赶回家去,第一次我和弟弟抱在一起痛哭,母亲离开时,我还有他的怀抱可依,而现在……

几天前对他的怨恨早已被他突然的离去冲散,只被疼痛包围。

安置了他的后事,走的时候,弟弟送我去车站,说:‌‌“姐,要常回来,爸妈都不在了,家还在。‌‌”

一句话,我干涸的眼中忽然再度充满了泪。握握弟弟的手,说了声保重,我上车离开。

我想也许以后,这个所谓的家,我不会常回了吧。

过了好多天,我才从他的离去中平静下来。

6

但是人生,真的竟是这样地祸不单行,老公的公司出事了,他被一个客户骗走了全部资金。

老公几乎崩溃,从不沾酒的人开始日日买醉。

我既心疼焦急,又无计可施,想了一个晚上,决定卖房子。

弟弟是第二天中午打来的电话,他离开后,弟弟倒是常常打电话来。

我没有心思和他寒暄,他也听出了我的焦虑,耐心地询问。还是对弟弟说了。

没想到他竟然坐了火车第二天一大早就赶了过来,进门,什么都不说,从怀里掏出报纸包着的一沓钱来:‌‌“姐,这是5万块,不多,先拿着应急。‌‌”

我吃惊不已:‌‌“你哪来的钱?‌‌”‌‌“这几个月开车拉货赚了一部分,用房子抵押贷了3万,县城里房子不值钱,只能贷这么多……‌‌”

我心里一热,把钱推给他:‌‌“我不能用你的钱。‌‌”

弟弟急了:‌‌“姐,去年工厂倒闭,我和你弟妹都下岗,想买辆车,没钱,你给了爸4万块,让他给我,还不让爸告诉我是你的钱。‌‌”

我呆住了,弟弟依然在说:‌‌“爸说了,小时候你总让着我,因为我是弟弟,现在我要保护你,因为你是女人。

爸还说,有一天他不在了,我就是你娘家……‌‌”

‌‌“爸!‌‌”我一转头,泪如雨下。

我这个薄情的女儿啊,是怎样误会了他那片深爱的苦心。

他是早就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吧,他是知道生性高傲的我,连亲情都不会索取和依赖吧。

所以,他要替我预订未来的爱和守护。

当初,他开口跟我要钱,心里该是怎样的为难?要鼓起多大的勇气?

但是他还是要那么做,只是为了让他离开后,我还有亲人的爱可以依赖。

原来他最爱的孩子还是我啊。

我转回身抱住弟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紧紧抱住。

我想此刻,睡在天堂的他,一定是安心了,因为他那个始终活在他的深爱中却不自知的女儿,终于懂得了他的爱。

我爸写我爷爷,我看哭了

父亲是一位中药师,我小时候,家里开着中药店,在我五六岁时,只要父亲有空,就把我抱在腿上,指着药橱上的药名耐心地教我认:大黄、黄连、生熟地,当归、白芍、炙黄芪……,我还没上小学,400多味常用药的药名我都认识了,这些药名里有近千个汉字,认识了这些汉字,给了我打开智慧大门的钥匙。

我上初中时,正值三年大饥荒。上初一时,甲乙丙三班120多名学生,毕业时还剩下17个学生,其余的都被饿跑了。我能坚持到最后,就是父亲的鼓励。

那时候,父亲在半岗区卫生院管理中药仓库,他每个月都要拉着板车到县药材公司进一趟中药,回来路过我所在的临淮中学时,除了按月送来生活费外,还要送点吃的。有时送一块馍,有时送一小块豆饼,有时送点能吃的中药。

有一天傍晚,天下着鹅毛大雪,下课时,一位同学喊我:“闫振田,你父亲来了。”这时,站在我面前的父亲如同一个雪人:他披着一身一头的雪,连眉毛胡子上都挂满了雪。当时八里河结了冰,渡口封了,他是拉着满车的中药,踏着尺把深的积雪,从三道冲绕道50多里赶到学校的。我从老师那里要了一碗开水端给了父亲,他一口气喝完了,我让他歇一会儿才走,他说:“我的棉袄汗湿透了,不能歇,歇了更冷。” 他除了给我几块钱的生活费外,又给了我一包“玉竹”(中药),苦笑着说:“我没给你带吃的,这包玉竹,你要是饿得撑不住时,就放嘴里嚼嚼,多少顶点饿。”我推着板车把他送上堤坝,临走时,他说:“再饿也要坚持住,不上好学,你这一辈子都没出息。”他不让我送了,我目送着面黄肌瘦的父亲拉着沉重的板车,躬着腰吃力地往前拉,止不住的眼泪往下掉,哭着回到教室。

1962年,土地包到户,我家承包的土地没法种:哥哥和我上学,母亲一双小脚,犁耙打场的农活干不了,父亲辞去了卫生院的工作回到了老家。

1963年,我考取了高中。上高中,除了20元学费外,转户口时还要卖20斤粮食给粮站,拿着卖粮食的发票才能转户口。当时我家一贫如洗,这道难题把父亲难住了。父亲借了好几家都没有借着钱。母亲愁得唉声叹气,说:“算了吧,这个学也甭上了。”父亲说:“不上了,振田这一辈子就毁了,我再想想办法。”最后,他把我家唯一值钱的东西——一头不足40斤的小猪卖了,解决了学费和转户口的问题。入学前,我大病初愈,瘦弱得路都走不动。父亲为我挑着被子,父子俩走走歇歇,走了大半天才走到学校。等到我高中毕业时,文革开始了,上大学的梦想破灭了。当我灰心丧气地回到家时,父亲说:“不管咋样,你学到了文化,三年高中没白上,往后还会有用的。”

1968年3月,我应征入伍。当我离开家乡的那天,前来送行的人很多,有新兵的父母,也有新兵的未婚妻,还有看热闹的乡亲们。我在送行的人中寻找父亲,可是直到汽车开动,也没见到父亲的影子。我感到很纳闷:我从上初中起,每次返校,父亲都要依依不舍地送我,有时送了一程又一程。上高中时,甚至送到离我家8 里远的八里河,船到河中,仍能看到父亲站在南岸,目送着我。这次我离开老家,三年五载才能回来,父亲为何不来送我?当我向家乡告别时,委屈的泪水挂满了两腮。

我揣着这个谜团当了三年兵,三年后,当我回乡探亲,向母亲提起这个疑问时,母亲说:“你当兵走时,你大(父亲)说你从小长到大,在家里吃没吃着好的,穿没穿着好的,忍饥挨饿,破衣烂衫,现在看到你穿着一身新军装走了,又高兴又难过,又觉着对不起你。他怕送你时忍不住眼泪,让你看到了,让你难过,还不如不送,所以就没送你。你走那天,你大在稻场上转了半天,哭了半天,还是我把他劝回来的。”听了母亲一席话,我泪流满面地对母亲说:“俺大咋能说对不起我呢?没吃好的没穿好的,这能是他的错吗。这些年来,他吃的啥?穿的啥?他为俺兄弟姐妹几个受的罪还少吗?他拼死拼活地让我们读书学文化,这不是给了我们最大的财富吗?”

每次听刘和刚唱《父亲》这首歌,我都被他的歌声感动得热泪盈眶,那一句句歌词仿佛都是为我写的,他表达了我对父亲的依恋和深情,特别是“央求您呀下辈子还做我的父亲”这句歌词更唱出了我的心声。

压垮父亲的一捆稻草

一天在深圳,我和马兰在路边散步。她说,她发现她的爸爸、妈妈好几次都把头凑在一起嘟嘟哝哝,一见她进门就立即分开,又把什么东西藏藏掖掖的。她假装没看见,心里却一直有个疑窦。几天前她终于找到了老人家藏在垫被底下的那东西,是一叠诽谤我的报纸。

她想安慰他们,但说了几天都没用。老人家还是老观念,在他们心目中:国家办的报纸等于是“政府喉舌”、“中央文件”,连篇累牍地痛骂一个人,其实就是“打倒”。

岳父、岳母的紧张,使我想到在上海的爸爸、妈妈。爸爸的血压、心脏、眼睛都不好,在几个老人中身体最差,万一……我立即买票从深圳赶回上海。

先问弟弟。弟弟说,妈妈不看报,爸爸因为眼病越来越严重,也不看了。

我问:“爸爸、妈妈有没有可能听到我被报纸诽谤的消息?”

“不知道,大概不会吧?”弟弟没有把握。

我关照弟弟:“一定不要让爸爸看到那些报纸。”

弟弟说:“我们会因为他的眼病,禁止他碰报纸。”

我当即就去看了爸爸、妈妈。在父母亲的住房里我东摸西摸,想看看哪里还不太舒适,更想看看哪个角落有没有堆放着报纸杂志之类。都没有,我就放心了。

我在上海与父母亲一起过了几天,又回到了深圳。我认真地下了一个决心:为了四位老人少受一点惊扰,真的不能再写书了。

终于,一个一直害怕着的电话打来了。弟弟的电话,说爸爸摔了一跤,生命垂危。

我和马兰立即赶往上海,爸爸已经去世。

弟弟为了寻找在追悼会上要挂的照片,打开了爸爸天天翻动又天天紧锁的抽屉。照片很快就找到了,却又发现抽屉里藏着大量文字资料,一叠又一叠,一袋又一袋。尽管我已经作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是当我真的一页页翻看那些文字资料时,仍然非常吃惊。

第一部分是他写给造反派当权者的“借条”留底,这是我以前完全不知道的。原来,在他被关押期间,妈妈前去探监时给他说起家里的事,他毫无办法,只得冒险向当权者借钱。他在十年间没有借到过一分钱,而每张“借条”都必然引来一次次残酷的批斗。有几张“借条”,我刚刚一读鼻子就酸了。例如,我叔叔领养的表妹要在安徽农场结婚,但叔叔已被害死,爸爸决定用叔叔留下的一只旧箱子作为陪嫁,却想“借”一点点钱,买一床被褥装在这只旧箱子里。又如,一张“借条”上说,寒冬已临,但我家八口人的“布票”还没有用过一寸,希望当权者看在老人和小孩的分上,借点钱……

第二部分是他们单位造反派批判他的大量印刷品。与这些印刷品放在一起的,是两沓近几年批评我的报刊。这些报刊的字里行间,有不少铅笔划痕,可见,几乎已经失明的爸爸,还是逐字逐句看了。

我曾向他熟悉的几位医生打听,这些报刊是怎么到他手上的。医生说,是他自己不断索取的,说是我在国外,要代我收集资料。他还一再要医生放心,为了眼睛,他不会看。

其实他骗了那些医生,他不仅看了,而且看得非常彻底。他把相隔三十几年的两种相同文字放在一起,反复对比,我立即想象出了爸爸的最后岁月。他的高血压,他的心脏病,他的白内障,他因浑身乏力而摔倒……爸爸,是为我死的!

厚厚一抽屉的灾难文字压了他半辈子,而那两叠有关我的报刊,则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捆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