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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一天,早上七点多,妈妈打来电话说,爸爸去世了。她夜里三点多发现的,但到七点多才给我打电话,怕吵醒我。她跟我一样没什么生活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说问了别人,好像是要给110打电话,我说,我马上就过去。下楼,开车,开了也就十分钟,就接到电话,是警察,上来就问某某处有一位老人去世,是你父亲吧?你对老人的死亡有异议吗?我愣,异议?没什么异议啊?警察说,有异议我们就把尸体拉走,没什么异议你就办手续,找社区医院找120,给120打电话吧。我就给120打电话,说家里老人去世了,120说,去世了我们就不能派车去了,找派出所找社区医院开死亡证明。这边挂了电话,警察的电话又打了进来:你给120打电话,可别说老人死了啊,死了他们就不派车,就说病危,让他们派车来,来了他们看见了情况,就能开死亡证明了。我说,刚打了,说死了。警察问,你多大岁数了?我说,五十多了。警察说,你五十多了,你这点儿生活经验都没有?我说,是啊,我也是第一次碰见这种情况。

早高峰车辆拥堵,九点多才到城里。父母家楼下,停着一辆警车,一辆120救护车,120的医生正在开死亡证明,核对户口本,三三两两的大爷大妈在一边观望,我上楼,家里有三个警察,黑衣服,短袖衬衫,胳膊上别着对讲机,看样子是刑警,我先去我爸屋里看了一眼,老头儿略僵硬的躺在木板床上,一条腿曲着,微微睁着眼,警察问,你工作单位是哪儿?我想了半天,忘了自己工作单位是哪儿了,警察说,别着急。家里的门敞开着,邻居家的门也开着,邻居老太太跟警察说,我这防盗门坏了,你帮我修修。警察就给老太太修防盗门,折腾了几下,跟老太太说,您还是找物业吧。妈妈有点儿慌张,我安抚她到另一间屋里坐下,警察说,你们对老人的死亡没异议,我们就走了,这是正常死亡,不要打110,110是报警电话。送走警察,120的医生和护工上来结账,死亡证明开好了,你们把车费结一下吧。我结了账,问,该怎么送到殡仪馆去啊?护工见我没啥生活经验,留了一个号码给我:打这个电话。

接电话的白事先生说过会儿就到。家里清静了,我在我爸床边上坐了一会儿,又陪妈妈坐一会儿,又去看一眼爸爸,再跟妈妈说两句话。差不多过了一小时,两位白事先生开着辆GL8来了,我们在车边谈价钱,车里有寿衣,价钱都差不多,有骨灰盒,有好点儿也有一般的,想早点儿烧,就去通州殡仪馆,那边不用排队。我说,烧了吧。两位白事先生上来,进了屋,先对遗体深深鞠躬,吩咐烧一大壶开水,给老人擦身体。我准备了两个红包给他们,后来想,在下面谈好了一价全包,按理说不用再给红包了。爸爸眼睛闭上了,身体擦干净了,穿上了寿衣。妈妈说,你爸老说,要烧他的时候,把那个收音机跟他一块烧了。床边桌子上有一台录音机,也能当收音机使,三洋,大概在我们家三十多年了,个头儿不小,白事先生看了看说,太大了。我也觉得太大了,我曾经送给我爸爸一台索尼收音机,大小像一张名片,很薄,如果烧那一台收音机还好。

我爸爸喜欢听收音机,上大学的时候,收听第26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的转播,同学要睡觉,把收音机关了,我爸爸就跟人吵架,收音机还是那位同学的。后来他跟我聊庄则栋徐寅生怎么打乒乓球,大概都是从收音机里听到的。他眼睛不好,视网膜萎缩,一点点加重,喜欢收音机远远多过电视。我这两年做播客节目,暗含的一个心愿是他老人家能听听,他听,翻来覆去的听,一期节目能听四五回,用我妈妈的手机听。那台老旧的三洋,可能是他拥有过的最贵的录音机,太大了,不好一起烧。所以,我爸爸被抬出去的时候,没带走家里的任何东西,寿衣从里到外都是刚买的。我爸爸被抬出去的时候,我妈妈哭了,说,就这么走了啊。我爸爸被抬出去的时候,寿衣裹着头,固定在担架上,到楼下,放进GL8,GL8经过改装,后边一半堆着各式骨灰盒,另一半正好放进去一个人。我在路边取了车,按照导航去通州殡仪馆。后来我接到停车费短信通知,从九点十分到十二点半,不过就在路边停了三个小时多一点儿。

路上太饿了,早上没吃饭,到了通州,饿的不行,在一个小店里买了一份烧饼夹肉,吃了大半个,继续开,路过富壁路,经过了格拉斯小镇,原来这个著名的别墅区就在这里啊,再开一会儿,就到了通州殡仪馆,门口停着两辆GL8,两位白事先生跟另外两位白事先生聊天呢,殡仪馆中午休息,下午第一拨儿就能烧上。

把车开进停车场,白事先生去办手续,遗体从GL8上转移到殡仪馆的铁床上,手续办完了,进入殡仪馆的大厅,服务人员叫我上前再确认一下,打开蒙在脸上的布,我再看一眼爸爸。又等了会儿,服务人员推着铁床到九号炉子边上,边上那一炉,送行的人不少,有人嚎啕了几声,我这边就我一个人,服务人员让我到告别厅等候。我看那炉子的结构,一次只能放进去一个人,疫情时有传言说殡仪馆排大队,一炉子烧好几个人,看来传言不属实。告别厅较简陋,一次成型的连排塑料椅子,跟白事先生结账,白事先生跟我加了个微信,说他也卖墓地,想买墓地的时候再联系他。

我在空荡荡的告别厅里坐着,心里忽然非常难受,我拿着手机,找出史文朋的一首悼亡诗,那首诗很长,我抄下来几句:

From too much love of living,

From hope and fear set free,

We thank with brief thanksgiving

Whatever gods may be

That no life lives for ever;

That dead men rise up never;

That even the weariest river

Winds somewhere safe to sea.

过了一阵儿,听到里面喊爸爸的名字,烧完了,推门进去,骨骸已经从炉子里推出来,还能看出来人形,肉成灰儿了,骨架还在,服务人员用一个锤子敲打骨头,我有点儿惊讶,没想到烧完之后,还能看到一个人的形态,服务人员敲打着,问我,老人家做过手术吧?我说,是啊,做过,腰上钉过几颗钉子,他指着骨灰中的一排钉子,说,烧不坏。我看那几颗,心里想幸亏没烧那台收音机,要不然烧成一个黑疙瘩。他问,你要带走吗?我说,带走吧。他又说,这都是身外之物,一般都不带走。我说,那就算了。骨头敲的差不多了,推到另一个厅,往骨灰盒里装骨灰,先装灰黑色的,留几块白色的头骨放在最上面。我说,那钉子我还是带走吧,服务人员顺手拿起个消毒纸巾盒子,把里面的纸巾抽出来,把那几颗钉子放进去,递给我。我顺手放在短裤兜里,八颗钉子,由两根金属条固定,当初钉在爸爸的腰椎上,应该是钛合金,被烧过之后,黑乎乎的像是铁的,但依然非常结实。

骨灰盒上裹着红布,骨灰盒外包装还在,一个塑料泡沫箱,我把骨灰盒放到泡沫箱里,有个服务人员问,您一个人来的?我说,是。他说,我送您出去。他撑起一把黑伞送我出去,外面没下雨,阳光也不强烈,撑伞大概是一种礼仪,他送我到车边,我把盒子放进后备箱,给人道谢,开车回家。路上给妈妈打电话,说办完了。一路畅通,到家三点多。我抱着泡沫箱上楼,像抱着一箱子海鲜,想着从九点多到家见到爸爸的遗体,到现在抱着骨灰回家,一共就六个小时,太快了。

那八颗钉子,我带回自己家。我爸是十多年前做的腰椎手术,那时我正准备去苏格兰出差,有一天接到电话,爸爸妈妈坐在中日友好医院门口,爸爸说他走不动了,来看病,医生让他住院做手术。我就把出差的事推掉,忙活手术的事。其实也没啥可忙活的,在医院楼道里,拿着一个红包笨拙的要塞给麻醉医生,被麻醉医生一把推开。爸爸做完手术之后,带着一个巨大的腰托,回家之后慢慢恢复,还会在楼下小树林里散步,但这几年下不了楼了。今年春天,有一次他打电话给我,让我给他叫一辆车,这就要去中医医院。他身上长了两个黑斑,妈妈拿着照片去问过西医,开过药,但他还想去看看中医。我连忙赶回家,他正一步步从楼上挪下来,老楼房没电梯,他下了楼,站不住,瘫坐在地上,一楼邻居赶紧拿来一辆轮椅,我和妈妈把他从地上搀起来,他的裤子没有松紧带,掉下来,露着屁股坐在轮椅上。我跟他说,我们没有预约,现在开车过去也不一定能看上病。劝了半天,找人帮忙,把他抬到楼上,放到床上。那应该是他最后一次下楼。

 

我前几年忽然腰闪了一次,小关节错位,去医院照片子,是腰间盘突出,那催生了我第一篇记录衰老的文章,叫《初老之年》,后来我又写了《什么叫退行性》和《叫爷爷太沉重》,这几年时不时觉得腰部僵硬疼痛,问过医生,我爸爸腰椎就不好,这毛病会不会遗传?医生说,有这个可能性。我把爸爸腰间那几颗钉子拿回家,想挂在墙上,激励我锻炼,后来还是从淘宝上买了个木头盒子,垫了一块红布,把钉子放到盒子里。盒子质量一般,到冬天,北京干燥,盒子盖儿失了水分,微微上翘,像是爸爸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史文朋那首悼亡诗,我是在莱姆的小说《其主之声》中读到的,以往我读到什么英文诗,多少会跟王星交流一下,但今年四月,王星去世了。我给她写了一篇悼文,题目叫“然而没有来世”,结尾是同样的一句“然而没有来世”,非常拙劣的技巧。我回忆了一些快乐的事情,我们一起去过枫丹白露和巴比松,去过阿维尼翁,我们还一起去了智利,采访若干个酒庄,穿越安第斯山脉,到门多萨,喝马尔贝克,吃阿根廷牛肉。其实,那篇文章没写完。我还有一些话想说——今世就足够了,人生在世就像打游戏,有时得分高,会得到点儿bonus,比如美酒和旅行,有时勘勘打成平手,但到了暮年,你会一点点输回去。我爸爸关注我的动态,夏天的时候,他躺在床上问我,“你那个小朋友去世了?叫王星?”我说,“是啊,她可能喝了太多酒了。”我爸爸也喜欢喝酒,喝的很少,原来每天晚饭时喝一两,后来不喝了,但家里还有一箱存酒,不是什么好酒,叫“百家宴”,电台里有购物节目,说这个酒如何好如何便宜,买了几箱,还送给我一箱,我早就扔了。

爸爸去世之后,我回家的次数稍多一些,妈妈不太会用微信,她在她的微信同学群里很少说话,我教她怎么用微信发图片,怎么用拼音打字。我妈的汉语拼音非常好,曾经有一大爱好就是查字典,但现在更习惯手写输入,喜欢玩成语接龙,不会用打车软件和外卖软件,爱看短视频。她那个同学群里有九个人,我疑惑,大学同学一个班怎么也该有二三十人吧,难道都死了,就剩九个了?妈妈说,死了好多了,有一个同学某某,死的最早,不到三十岁就死了,1966年,运动一来就自杀了。对于上一辈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我其实不甚了了。我爸爸曾经是北京二通用厂的年轻工人,上班的地方离家远,我奶奶给他做好饭,叮嘱他,有个事由(方言,指工作)不容易,不能靠哥哥嫂子,你得靠自己。大概是在1961年,我爸爸吃了太多杂和面窝头了,央求我奶奶,您给我做一个净面窝头吧。净面窝头,就是纯玉米面的窝头。后来我爸爸考上了北京政法学院,思想政治教育专业,由工人变成学生变成干部,到我上大学的时候,这个专业还在招生。奶奶的声音隔着岁月传过来,“有个事由不容易”,还有爸爸的声音,对着他妈妈说的,“您给我做一个净面窝头吧。”

U2乐队的主唱波诺,在他爸爸临终之时,给他爸爸画了几张像,他跟爱尔兰临终关怀基金会商量,用这几张画做点儿什么事,他们约请爱尔兰和英国的作家艺术家,就父子关系写了几十篇文章,编成一本书,这本书的收益全部捐献给临终关怀基金会,用于夜间护理项目。该项目每年提供1400次夜间的免费护理,照顾那些留在家里的病患。我看过这本书,感叹于那些良性的和不那么良性的父子关系,但对夜间护理没什么概念,夜间护理都是我妈妈做的。妈妈照顾爸爸,扶着他上厕所,夜里还给他一点儿吃的,照顾了很久。八月的一天夜里,妈妈把一杯酸奶放到爸爸嘴边,隔了会儿,发现酸奶没动,爸爸死了。

我和爸爸的关系不是良性的,也不是恶性的,有过一些矛盾争吵,后来彼此很客气。爸爸去世后,我有一种强烈的虚无感,还会觉得牙齿有些松动。爸爸有糖尿病,我怕自己也染上糖尿病,但我儿子提出要去稻香村买点心的时候,我还是很高兴,我会买点儿萨琪玛,忍不住一晚上就吃好几块。我爸爸给我买过萨琪玛,那是我最喜欢的点心。我考试成绩好,他还会带我去吃酸奶,和平里104路公交车总站对面有一个奶站,爸爸骑车带我去,那是我非常美好的记忆。所以我儿子提出要吃冰激凌的时候,我也很高兴,带他去冰激凌店,挑一个喜欢的口味。不过,我也警惕自己,爸爸传给我的东西,不要再传给我儿子了,那就是“胆小”,爸爸始终是一个胆小慎微之人,唠叨,我也始终是一个胆小慎微之人,心里唠叨,爸爸总告诉我,这世界多可怕,我想告诉儿子,别怕。

这几天北京大雪,儿子在家写作业,有一天晚上拿着语文课本给我看,第94页,看图讲故事,图像是漫画《父与子》,六格漫画中少了最后一格,让学生看前面五格,猜一下空白的第六格是什么,把内容连起来,讲一下故事。我刚接过课本,儿子就跑开,说,咱们家有这本书。他从书架上找到珍藏版《父与子》全集,还没拆封,他打开看,我也看。以前我看过一点儿《父与子》漫画,但对作者并不了解,看了这本书的序言我才知道,作者卜劳恩是画政治漫画的,纳粹上台后,他失去了画政治讽刺画的工作,开始用笔名画“父与子”,1934年到1937年,这本漫画连载于《柏林画报》,在纳粹党对国家控制愈发紧密之时,读者们可以看到由四个画框到八个画框构成的父与子故事。序言中说,《父与子》是作者信奉的政党:个人主义、无政府主义、在政治上不持明确的批判立场。

爸爸去世后,我经常会想起他,想起小时候的一些场景,比如每到星期天,他总要洗一大盆衣服,用搓衣板和洗衣粉,院子里有一根铁丝,上面晾衣服。比如家里有一根扁担,两个水桶,他要去挑水。那时宿舍区里有一个地方叫“水管子”,类似于水井,居民要到水管子挑水,家里有水缸,爸爸用扁担挑两桶水,我只能拎一桶水,想着自己力气再大些,就能用扁担挑两桶水了。可没等我力气变大,家家户户就通了自来水管。不过,最幸福的场景是那一幕,不知道四个画框或者八个画框能不能放下,那个场景是抓鸡。

我家里养过一只母鸡,每天下蛋,每天那一个鸡蛋是给奶奶吃的,打在碗里,浇上开水,就成了一碗鸡蛋汤,奶奶每天早上喝一碗。如果我生病了,那个鸡蛋就给我,奶奶做一个糊塌子给我吃,或者做一碗面条汤,窝一个鸡蛋,撒上白胡椒粉,吃完了就退烧。对我来说,鸡蛋非常珍贵,甚至是一种奢侈品。后来我在三联书店上班,每天中午去君琴花吃饭,点的是同一道菜,剁椒炒鸡蛋,那一盘至少有三个鸡蛋,这让我很满足。我写稿子,每个字的稿费差不多一个鸡蛋,每天写五百字,就有五百个鸡蛋滚滚而来,这让我很有成就感。回到童年的那一天,大概是要过年了,我爸爸早上起来宣布,今天要杀鸡,炖鸡汤吃鸡肉!这个决定让我震惊。爸爸拿着刀,我跟在后面,去鸡窝,那只老母鸡飞起来,窜上屋顶,羽毛纷纷落下,我上房抓鸡,母鸡在屋顶奔跑,跳到前一排宿舍的房顶上,我下来,跟着爸爸抓鸡。那只鸡在房顶上跑,偶尔也掉下来,又飞到房顶上,我们当时住在239厂宿舍的三区,这只鸡跑到了一区,直线距离超过一百米,爸爸眼睛不好,我要盯着那只鸡,判断其去向,等着它掉下来,在一区一户人家的院子里,我们抓到了那只鸡,爸爸左手拎着鸡,右手拿着菜刀,从一区返回三区,正是冬日的早上,二区水管子那里聚了好多人,在刷牙洗脸,他们看见我爸爸,都行注目礼,我很骄傲的跟在我爸爸后面往家走,我们要杀鸡了,我们要吃鸡了,我们抓到鸡了。太阳刚出来,周围有一层温暖的红色。记忆不靠谱,那应该是过年要杀鸡,那应该是冬天,可我记忆中的那个早上,阳光是那么温暖。

 

夜里没有心情读计划中的书,随手翻开《古诗十九首》,看看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句子,还是有一些不同的感触。翻到《行行重行行》,读到最后“努力加餐饭”时,眼睛忽然就湿润了。这样简单的几个字,让我在一瞬间想起了许多。那是我以前不曾在意的简单句子。而此时,这几个字却击中了我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十几岁时,我离家外出读书,父亲送我到校后的第二天,便匆匆地赶车回家了,少年人的孤独,在那一刻便如影随形地跟着我。我希望他能多陪伴我一会儿,但我知道父亲要早点回家,家里还有许多农活等着他去忙。家里每个月要寄给我的几十元生活费,还没有着落。父亲匆匆回家了,我望着眼前那条空荡荡的路,心里也空了,泪水不争气地盈满了眼眶。

那时我常把对家的思念诉诸笔端,信一封一封寄回家,信中很少说自己的学习和生活,只讲自己想家时种种难受的感触和在校的诸多不适。父亲每信必复,来信总说,“家中一切安好,勿念。一个人在外,要学会照顾自己,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定要吃饱饭,不要节省,生活费不够,望来信告知。下个月,家里晚稻收了,就可以挑些米去市里卖,家里便宽裕了”。彼时年纪尚轻,读不懂父亲信中的深情,当然也不能体会父亲为了生计所付出的艰辛。如今再想起三十年前的那些信,心里一酸,而信中印象最深的内容,仍是父亲再三的叮嘱,叮嘱我要“努力加餐饭”,要照顾好自己。

年轻时,喜欢热闹,常和朋友们在一起,回家的次数就少了。父亲每次见到我,总喜欢问东问西。有时候,我会很耐心地和他说自己的事;有时候,也会不耐烦。父亲并不会介意我态度的变化,在临分别时,总不忘了嘱咐我,在外面要少一些应酬,少喝点酒,饭要吃饱,夜里看书写字,要少熬点夜。父亲的话,我认真听着,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总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许多事情自有分寸。

一年前,父亲走了。父亲生病住院的那段时间,我感觉身心俱疲,人也明显消瘦了许多。在医院陪护父亲的日子里,每天吃饭的时候,父亲总是用一种怜爱的目光看着我,他总是忍受着病痛,并劝我要多吃一点。有时他甚至会对我说,你不多吃一点,养好身体,怎么有精力照顾我呢。在父亲面前,我总会努力多吃一点,好让他放心。回到家里,妻会烧一些我喜欢吃的菜。吃饭时,即使食欲不好,妻也是不停地搛菜放在我的碗里。

那时,我才读懂“加餐饭”前面“努力”二字所蕴含的分量。当面临人生的低谷时,当面临生活的重担时,即使没有食欲,即使难以下咽,一个人也要打起精神来吃饭。直面人生中的种种困难,勇于担起生活的重担,“努力加餐饭”,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家人,是为了履行好成家立业后身上这份沉甸甸的责任。这或许是“努力加餐饭”的深意所在吧。

张嘴,真乖,再来一口

到现在都还记得,小的时候,爸爸在送我去上幼儿园的路上,会途径一家很有名的牛肉面馆。

那家牛肉面馆的生意很好,店里人多得总是坐不下,很多顾客都会拎着店里多余的长脚凳到店外,把凳子当桌子用,然后蹲坐在一个更矮一点的小马扎上,呼哧呼哧地吸溜着面条、米粉,再配点面窝、油条。

对那时的我爸来说,牛肉面并不是每天都能吃到的,即使他很爱吃。

或许是某个发了薪水的日子,又或许是口袋里零零散散剩了点没用完的生活费,在他能去吃牛肉面的时候,他总是很开心。

他会把我放在店门口那些早就摆好了的小马扎上坐好,然后去拎一个大板凳来放在我面前,叮嘱我占好座位后就去买面。

等他端着一碗面回来的时候,运气好的话他能再找到一个小马扎,和我一起坐下,运气不好就只能我站起来,换我爸坐。

那会儿还不流行一次性碗,牛肉面都是用店家自己的碗装的,看起来很大一海碗,碗里的面多得像吃不完。

我爸总是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碗滚烫的面,深怕洒一滴汤汁出来。在高凳上放稳后,他一边吹开热气一边搅拌着汤面,接着把里面的牛肉夹满满一筷子,递到我嘴边,等我一张嘴就全塞进我嘴里。

家里条件一般,他总怕我营养不够。

我什么也不懂,喂给我我就吃,所以我总是很费力地咀嚼着满口牛肉,贪婪地品尝着牛肉的鲜香,吃完了还会围着爸爸,紧盯着爸爸的那碗面,随时等候下一筷子的美味。

其实我每天都是在家吃完早餐再去上幼儿园的。

但我爸的理解,是只要他筷子伸过来我张嘴了,就是还能吃。

于是,从一开始的吃几口肉就能行。

逐渐长大到还需要吃一、两筷子面。

再到后来几乎能分走爸爸小半碗面的食量。

我爸一边赞叹我能吃,一边开始买面窝油条搭配着吃,他的工作很需要体力,所以不吃饱是不行的。

再后来,我上小学了,一年级二年级早餐必须在学校吃。上到三年级四年级的时候,我已经能独自吃掉一整碗面了。

那时妈妈也开始工作,家里条件好了一点。于是我和爸爸偶尔会在周末休息的时候,出去吃碗牛肉面。我们把这个活动叫作‌‌“出去潇洒潇洒‌‌”。

两碗牛肉面,我爸也会把自己的牛肉往我碗里夹,好在我开始懂事了,不肯要,威胁他‌‌“你不吃我也不吃‌‌”,这才作罢。

我和爸爸一人一碗面地吃了很长一段时间,到了初中高中,我的食量变得更大了,一碗面根本不够吃,还得搭配包子油条。

而我爸也陪着我吃,我俩比赛着吃,从他单方面碾压到我俩平分秋色,再到我更胜一筹似乎没过多久。那时我和我爸都沉浸在‌‌“我现在比我爸吃得还多‌‌”的莫名骄傲的状态里。

读了大学,开始工作、挣钱。

经济独立后,想再去吃点小时候没吃够的好吃的,却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好多东西都没有了,很多店铺不是拆迁了,就是换了师傅,换了配方,换了手艺,换了食材,很多吃的都不是原来那个味儿。

等我在一个犄角旮旯的地方找到一家很棒的牛肉面馆时,我非常兴奋地带我爸去了一趟。

我已经没有高中那么能吃了,所以我和我爸各点了一份牛肉面,一份五个的小面窝。

我把我碗里的牛肉夹了几片到我爸碗里,我爸立刻挡住自己的碗:‌‌“说好的啊,各人吃各人的。‌‌”

但后来,他还是把碗里的牛肉夹了一些给我。

他说他吃了会塞牙,人上了年纪,牙齿也不好,嚼不烂带筋的部分。

他说他就吃面也挺好的,现在也不像以前,把牛肉当个稀罕物。

那一瞬间,我忽然就觉得,和从前一样好吃的牛肉面馆多找找就能找到,但从前的人和那段时光,怎么努力寻找都再也找不回来了。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察觉到我爸在逐渐老去。

从吃牛肉塞牙缝,嚼不烂牛筋,到吃一碗面就饱,再吃不下别的小吃,再到吃一碗面也会觉得有负担,怕消化不了不舒服。

明明是同样的几十年光阴,为什么我觉得成长的速度追不上父母老去的速度呢?

‌‌“啊——张嘴,真乖,再来一口~‌‌”

‌‌“呀,你现在能吃这么多了呀!真厉害!‌‌”

‌‌“你现在吃的都快赶上爸爸了呢!‌‌”

‌‌“你不吃了吧?那剩下的爸爸吃了。‌‌”

‌‌“爸爸吃这些够了,其余的你都吃了吧。‌‌”

‌‌“你现在吃的比爸爸还多!‌‌”

‌‌“这肉废牙,我吃不了。‌‌”

‌‌“面太占肚子了,我吃米粉。‌‌”

‌‌“我只要小份的就行,太多吃不完就浪费了。‌‌”

‌‌“我吃不吃都行,对付两口得了。‌‌”

‌‌“……‌‌”

小时候看七龙珠,比克大魔王拥有无敌战力,我一直很好奇,这么厉害的人为何会那样渴望集齐七龙珠,得到七龙珠后,会想实现什么愿望呢?

后来,他向神龙许愿,希望自己重返青春。

那时我还不解,青春有何宝贵,能让无敌之人这般向往。

现在终于懂了。

 

 

有#南京最美车站#之称的浦口火车站,又叫南京北站,1914通车,是当年津浦铁路的终起点。《情深深雨蒙蒙》《金粉世家》都在这里取景。

这也是朱自清著名叙事散文《背影》的发生地。

我写过一篇博文,《美化父亲,是每个人都会做的事》,大概提了一下对《背影》的本能的疑惑和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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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有网友贡献了一个大瓜:

朱自清写《背影》时,其实已经与父亲反目多年——背影里写‌‌“我与父亲不相见,已有两年余了‌‌”,实际反目已经四年。

简单说就是,朱自清的父亲朱鸿钧,是个读书人,也是个官僚,娶过几房姨太太。朱自清虽然对此不满,但也一直隐忍。

1917年,朱鸿钧在徐州做到‌‌“烟酒公卖局长‌‌”,又续娶了一房姨太太。于是老家宝应的一位姨太太,姓潘,跑到徐州大闹,把朱鸿钧的‌‌“差事‌‌”给闹得‌‌“交卸‌‌”了。

朱鸿钧的差事交卸后,他的母亲,也就是朱自清的祖母,一气之下,生病去世。

《背影》里写,‌‌“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事也交卸了‌‌”,如果完全写实,应该是:‌‌“父亲因为娶姨太太,差事交卸了,祖母被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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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鸿钧一蹶不振,直至老境颓唐,一直靠朱自清养着,却又摆大家族家长的谱,脾气很坏,‌‌“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

朱自清的太太居家伺奉他,他因为儿媳偶有笑容,便会大怒、打骂。

当时朱自清有个教职,每月薪水一半交给朱鸿钧。朱鸿钧犹不满足,自己跑到学校,让学校把全部薪水都交给自己。

朱自清实在无法再住在大家庭里,就接出妻儿,在杭州组织小家庭。是1921年的事。

(我也曾从父亲家搬出来,自己租房住,大概是能理解朱自清的感受的。当然我父亲可能没有朱鸿钧这么恶劣)

朱鸿钧大怒,父子从此失和。

1922年、1923年,朱自清两次回扬州,朱鸿钧都对他不加理睬。

此后,朱自清再也没有回过家,直到192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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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5年,在在北京大学任教的朱自清,接到朱鸿钧的家信。

就是那一段:‌‌“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

这其实算是一封示弱、求和信。朱自清由此写下《背影》,记录八年前的一段往事,也算是与父亲和解。

长期积怨,反目四年,都轻轻带过,只留下背影。

或者也可以说,除了背影,这八年,再无可记之事。

有网友说,父亲其实对他们很坏,但弟弟总记得父亲的好,总是提起,有次下雨,父亲给他送了伞。

伞和背影,是同一性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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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篇文章的结尾,我写到:

为什么总是会美化父亲呢?

我们没办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父亲其实不爱、起码是不够爱我们。父亲其实是个庸常之辈、甚至是个混蛋。

美化父亲,是因为我们内心一直住着一个小孩子。

他需要一个全能的父亲,爱他、陪伴他、保护他。

这个小孩子,总是隐忍,习惯原谅,擅长从黑暗中发现一点微光。

一直忽视、甚至虐待他的父亲,偶尔给了他一块糖。

那一点甜,他记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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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背影,那橘子,那把伞,就是那一点甜。

 

 

观村童戏溪上

陆游〖宋〗

雨余溪水掠堤平,闲看村童谢晚晴。

竹马踉蹡冲淖去,纸鸢跋扈挟风鸣。

三冬暂就儒生学,千耦还从父老耕。

识字粗堪供赋役,不须辛苦慕公卿。

《五更读书示子》

陆游〖宋〗

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冬夜读书示子聿》

陆游〖宋〗

吾儿虽憨素业存,颇能伴翁饱菜根。

万钟一品不足论,时来出手苏元元。

《示儿》

陆游〖宋〗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北郭闲思》

曹邺〖唐〗

山前山后是青草,尽日出门还掩门。

每思骨肉在天畔,来看野翁怜子孙。

《朝耕》

袁中道〖明〗

半夜来原田,月落天将晚。

溪流涓涓鸣,今年雨水好。

前种已生苗,万事勿如早。

解揠唤大儿,牵牛食露草。

《插秧歌》

杨万里〖唐〗

田夫抛秧田妇接,小儿拔秧大儿插。

笠星兜鍪蓑是甲,雨从头上湿到胛。

唤渠朝餐歇半霎,低头折腰只不答。

秧根未牢莳未匝,照管鹅儿与雏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