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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看过一部日本电影《砂器》。影片讲战后日本东北部一对失去土地的父子,他们到处流浪,在大雨滂沱中赶路,在大雪天里乞讨,在崎岖的山路上跋涉。有一次,儿子被富家子弟殴打,瘦小的父亲拼命用身体挡住拳头和棍棒,滚落到水沟里。还有一次下大雪,父亲讨来一碗粥,用砂锅煮热了让儿子喝,儿子让他先喝,两人推来推去烫到了嘴,痛得原地大跳,却又相拥哈哈大笑……这个温暖的镜头,让我哭了。

那个父亲后来得了麻风病,被强行带到医院,儿子则被一户好心人家收留。后来儿子逃到东京,机缘巧合学习钢琴并成为崭露头角的钢琴家,还认识了一名大金融家的女儿。正当谈婚论嫁时,早前的养父找到了他,让他去见他的亲生父亲,当时日本很重视门第,为了掩盖出身,他在车站把养父杀了。后来侦破的过程很复杂,我不太记得,之记得最后的情景是:警视厅探员把钢琴家的照片递到在麻风病院的生父面前,为保全儿子,生父拒绝承认这是他的儿子,只是默默地看着照片,默默地老泪纵横……

这个镜头被评为日本人性系列电影里最经典的镜头之一,电影院里的人哭得稀里哗啦。我当时不明白那个父亲为何这样做,等我明白,已为人父。

父亲是世上最不堪的那个斗士。

如果你要问我当了父亲最主要的体会,这就是回答。

我们的父亲没有《至高无上》中男主角的那种不怒自威;连油画《父亲》所展现的那古铜脸色中透出的勤劳坚忍,也不大看得出来。他们中的大多数为生活所困,面色无光,有些不大不小的疾病。其中一些连感情也并不如意,很年轻就显出一些猥琐来。可是他们爱着自己的孩子,像愚蠢而勇敢的工蚁,不落下任何一项工作。

我住的小区里有个捡垃圾的大爷,我到现在也不知他叫什么。他并非那种邋遢的捡垃圾大爷,而是衣着干净,见人很有礼貌地打招呼。他总是精心地把纸盒、废旧电器、报纸归类放好在板车上,不掉下来任何垃圾。他儿子也在这城里打工。曾经觉得他儿子很不孝,后来才知他儿子也极力反对他这么干,可他总偷偷跑出来捡垃圾,骗儿子说在公司找了差事。

他说,每回出来捡垃圾都要穿上好的衣服,这样保安就不会赶他,也不会给儿子丢脸。他偶尔会到我家来收一些纸盒,我妈会留他吃饭,每回他都虔诚地拜拜我家的观世音菩萨像。我跟他交谈过一次,他说:‌‌“儿子要在城里买房,再过半年,差不多首付就有了,我也可以回老家了。‌‌”

你问我我的父亲是怎样的。他是个三流的音乐家,形象和性格都有些像《虎口脱险》里的那个指挥,暴躁而神经质。我很小的时候他便逼我练琴,我若不从或弹错,便要挨打。我从小身形敏捷,闪躲灵活,有一次钻到床下面去(新疆兵团的那种床,下面可藏半个班的人),他跟着钻进来,我在里面用扫帚对抗,导致床板坍塌,他的鼻梁都被砸出血了……还有一次学校发大肉(新疆管猪肉叫大肉),因为天冷肉冻得太硬,菜刀切不开,我俩就在院子里用斧头砍,我砍时大叫‌‌“砍死爸爸‌‌”。那天哈密大雪纷飞,他的鼻尖上全是雪花,他问我说什么,我又大声说‌‌“砍死爸爸‌‌”,他听了,就默默哭了。这是他唯一一次在我面前哭。直到现在我也没问过他为什么哭,不必问。

后来他跟我母亲离异,我随母亲回四川,从此父子聚少离多。后来知道他过得落魄,再婚也不幸福,女儿不想理他竟至离家出走……几年前我俩有过一次很隆重的见面,我给他买了很多衣服,他很开心地试穿了所有衣服,郑重地在镜子前走来走去。他把西服的口子一口气扣到了最下摆,浑然不觉。

我爸是如此不堪的一个斗士,他想把我培养成一个音乐大师,我却成了码字师傅。他想把我儿子培养成一个音乐大师,可我儿子却成了网球运动员。那次他回河南时,在车站认真拿起珂仔的手看了又看,说:‌‌“手指这么长,韧带这么开,可惜了……‌‌”头也不回,黯然离去。

你问我和我的父亲有什么不同。曾经觉得有很多不同,现在觉得其实一样,我们都努力让自己在儿子面前从容不迫,却内心恐慌。儿子出生那天,我正在谈一件重要的事,听说要生了,急急开车向几百里外那座小城赶去。

等我赶到,他已然出生。他神色安静,不着喜怒,正躺在襁褓里昏昏沉睡。他那样眼熟,却又无比陌生,像远方发来的一封不知来历的邮件,我不敢贸然打开,怕一打开,就接下一个高深莫测的任务。他间或醒来过,眼睛尚未完全睁开,只淡淡地瞄了我一眼,那么骄傲甚至暗藏某种不屑……然后又睡去。我盯着他,深觉责任重大又无法逃避。

我不知道其他父亲是否跟我有同样的感受,见到孩子第一眼时,一个突如其来的生命让自己感到迷茫。我曾对他半夜哭闹深感烦躁,对他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而感到怒火中烧。可渐渐地,不知何时,他已成为我最好的朋友。我无需承诺,就知此生必须保护他,帮助他,哪怕牺牲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我觉得拿一身洒满北美阳光的父亲的标准来要求中国父亲并不公平,北美父亲是公民,势必有公民的尊严。可你看春运期间的那些父亲,他们迅疾地从车窗翻进去,动作粗俗,表情难看。倘抢到一个位置必大声招呼,怕被别人再抢了去。刚坐定,就忙着找开水泡面,或用粗糙的手擦拭着苹果让孩子吃。他们爱孩子,还要在孩子面前装得若无其事。我们都知道,倘孩子们发现我们的不堪,才是我们最大的不堪。曾经的一些事情让珂仔哭了,说再也不练网球了,因为我为供他练球太辛苦。我大笑着骗他,告诉他:‌‌“你不知道,老爸我其实是有很多钱的,我暗地里其实是一个有钱人,你看,这是银行卡,这是存折……‌‌”他很相信,深以我为骄傲。

我小心翼翼地隐藏住自己不堪的奋斗,给他创造不必考虑尴尬问题的条件。我得努力工作,每天把胡须刮得干干净净,穿着整洁的衣服,让他觉得父亲其实很潇洒很浪漫,不甘人后,不输于人,成竹在胸。

我不要珂仔看出我的不堪。

我已是父亲。

秋天的傍晚,夕阳移到几栋高楼后准备降落。山与高楼并排着,但山比高楼矮。山林的树许是参差不齐,剪影如齿轮般。夕阳的光芒在五点四十分左右最刺眼,橙色的光从球体喷射,落向四面八方。在灯亮起之前,它成了这一天里我看到的最后一缕自然光。

夕阳不是从山和高楼后面落下去的,而是掉进了云里,第二天,它又得从云里探出身子来。天晴的傍晚,夕阳挥一挥衣袖,留下一片云彩。我在晚霞中观望了许久,秋天的晚霞是柿子色的,你一定能找到一片柿子干似的黑褐色,也能找到熟柿子的粉橙色,还能找到脆柿子的金黄色,或是裹了一层白霜的冻柿子,仔细看,都能找到。夕阳消失后,暮色四合,却常常能将色彩运用到最极致。

这是柿子成熟的秋天。

父亲爬上一棵矮柿树,他的腿和柿树的枝柯同时摇晃。柿树的主人不想要这一树的柿子,也舍不得它们被鸟啄得体无完肤,或是在树上风干烂肉。他叫了父亲将柿子全摘去。柿子一个个大如鹅蛋,沉甸甸的,压弯了枝柯。父亲小心翼翼,利用树杈,将手无法够到的枝柯勾到了身前,他的背紧紧靠在稍粗一些的树干上,摘下一个个柿子,丢入树底,大柿子们在草地上滚了几下,一部分表皮裂了缝,露出了发涩的果肉,另一部分完好无损,它们静静等待父亲下树,将它们捡拾进袋中。

天蓝,风清,几朵云在柿树顶游荡,树上的柿子越来越少了,父亲的汗越来越多了。更高处的柿子,父亲不再费力气去摘,他把柿子留给风和鸟。树下铺满了草黄色的柿子,它们从树上落下,自由滚动。父亲蹲在地上,将它们一个个捡起,并擦去表皮上偶尔粘连的草屑。

一袋沉沉甸甸的柿子离开了柿树,离开了主人家,它们经过沿街的几家老铺面,大多半关着门,几个老人坐在自家门外晒太阳。他们看见父亲,打了招呼,问他肩上扛的是什么?父亲的汗落进了街道,他笑着答:“柿子呢!”拐入沿岸流淌着一条脏河的石路,一个人也没有,能听见河水的哗哗,还能闻着水中发散的臭气。

父亲走得很慢,肩上的柿子压疼了他。继续往前走,踏上被太阳晒干的黄土小道,一阵风趁势打来,道两旁的松和杉,落了一部分叶子,即便夏天,它们也落叶子。这里阴凉了,父亲的气力得到了修整。现在,抵达一片菜地,只剩下一部分番薯和白萝卜,仍在地里生长,父亲的番薯还没挖回家中榨汁,他得寻思着,什么时候把番薯从地里弄回来。

柿子们,蹭了一片芦苇丛,芦苇摇晃不停。再走一段路,就到家了,肩上的柿子似乎轻了。这一天,它们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晚霞殆尽,天一口气压黑。吃罢饭,母亲和父亲开始给白天摘回的柿子削皮晾晒,制成柿干。

父亲嘲笑母亲:“鹅蛋大的柿子削成了鸡蛋大。”

母亲说:“皮厚,本来也没那么大的。”

父亲将除掉缔结的柿子给了母亲,一不留神,母亲将手指刮了一块皮,父亲不说话了,默默地在夜色中,看盆内削皮的柿子垒成一座小山。

很快,柿子们就被第二日的太阳笼罩着了。它们尽情吸附阳光,将体内的水分一点点蒸发。才不过半日,柿子的色泽就变了,由原来的浅黄色晒成了橙褐色

当夕阳再次掉进云中时,柿子的色泽变化仿佛转移到了天上。

看,这便是柿子成熟的秋天。

父亲读过几年私塾,蒙师是我们邻村的范二先生。我听祖母说过,父亲因调皮被范二先生用戒尺打肿手掌的事。祖母说父亲将《三字经》改编成“人之初,性不善,烟袋锅子炒鸡蛋;先生吃,学生看,撑死这个老混蛋”。这让我感到不可思议,我无法想象威严的父亲竟然也是从一个顽皮少年演变过来的。

莫言与父母的合影

在我参军离家前近20年的记忆中,父亲可敬不可亲,甚至是有几分可怕的,其实他轻易不打人不骂人,也很少训斥我,但我说不清楚为什么要怕他。记得我与伙伴们一起玩闹时,喜欢恶作剧的人在我背后悄悄说:“你爹来了!”我顿时被吓得四肢僵硬、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大一儿才能缓过劲来。不仅是我怕,我的哥哥姐姐也怕。

曾不止一个人问过我为什么那么怕父亲,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也曾经与两位兄长探讨过这个问题,他们也说不出来个所以然。

搜索我的童年记忆,父亲也曾表现过舐犊之情。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炎热的中午,在家门口右侧的那棵槐树下,父亲用剃头刀子给我剃头。我满头满脸都是肥皂泡沫,大概有几分憨态可掬吧,我听到父亲充满慈爱的说:这个小牛犊!

还有一次是我十三岁那年家里翻盖房子,因为一时找不到大人,父亲便让我与他抬一块大石头。父亲把杠子的大部分都让给了我,石头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他肩上,当我们摇摇晃晃地把石头抬到目的地时,我看到父亲用关切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并赞赏地点了点头。

近年来,父亲有好几次谈起当年对我们兄弟管教太严,言下颇有几分自责之意。我从来没把父亲的严厉当成负面的事。如果没有得到父亲的威严震慑,我能否取得今天这样一点成绩还不好说。其实,父亲的威严是建立在儒家文化的基础上的,他在私塾里所受到的教育确立了他的人生观、价值观,他轻钱财、重名誉,即便在读书看似无用的年代里,他也一直鼓励子侄们读书。我小学辍学后,父亲虽然没说什么,但我知道他很着急,他曾给我在湖南一家工厂的子弟学校任教的大哥写信,商讨有无让我到他们学校读书的可能。在上学无望后,父亲就让我自学中医,并找了一些医书让我看,但终因我资质不够,又缺少毅力半途而废。

学医不成,父亲心中肯定对我失望,但他一直在为我的前途着想。有一次,他竟然要我学拉胡琴,起因是他去县里开会,期间看了一场文艺演出, 有一个拉胡琴的人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叔叔年轻时学过胡琴,父亲帮我把那把旧琴要来,并要叔叔教我,虽然后来我也能拉出几首流行的歌曲,但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1973年8月20日,我到县里棉花加工厂去当合同工。我之所以能得到这份美差,是因为叔叔在棉花加工厂当会计,这当然也是父亲的推动。我到棉花加工厂工作后,父亲从没问过我每天挣多少钱,更没跟我要过钱。每月发了工资我交给母亲,交多交少,母亲也不过问。现在想起来我在棉花加工厂工作期间,家里穷成那样子,母亲生了病都不买药,炕席破了都舍不得换,我却图慕虚荣买新衣新鞋,花钱到理发铺里理大分头,与工友凑份子喝酒……挥霍钱财,真是罪过。后来我从棉花加工厂当了兵,当兵后又提了干,成了作家,几十年一转眼过来,父亲从没问过我挣多少钱,更没跟我要过钱,每次我给他钱,他都不要,即便勉强收下,他也一分不花,等到过年时又分发给孙子孙女和我朋友的孩子们。

1982年暑假,我接到了部队战友的一封信,告诉我提干命令已经下来的消息。我大哥高兴地把信递给扛着锄头刚从地里回来的父亲。父亲看完了信,什么也没说,从水缸里舀了半瓢水,咕嘟咕嘟喝下去,扛着锄头又下地干活去了。农村青年在部队提成军官,这在当时是轰动全村的大事,父亲表现的那样冷静,那样克制。

我写小说30多年,父亲从未就此事发表过他的看法,但我知道他是一直担着心的。他不放过一切机会地提醒我,一定要谦虚、谨慎,看问题一定要全面, 对人要宽厚,要记别人的恩,不要记别人的仇。这些几近唠叨的提醒,对我的做人、写作发挥了作用。父亲经历过很多事,对近百年高密东北乡的历史变迁了如指掌,他自身的经历也颇有传奇色彩。但他从来不说,我也不敢直接去问他,只是在家里来客,三杯酒后,借着酒兴,父亲才会打开话匣子,谈一些历史人物,陈年旧事,我知道这是父亲有意识地讲给我听的,我努力地记忆着,客人走后我就赶快找笔把这些宝贵素材记下来。

2012年10月我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父亲以他质朴的言行赢得了许多尊敬。所谓的莫言旧居,父亲是早就主张拆掉的,之所以未拆是因为有孤寡老人借居。我获奖后旧居成了热点,市里要出资维修,一些商人也想借此作文章,父亲说,维修不应由政府出钱,他拿出钱来对房子进行了简单维修,后来父亲又做出决定让我们将旧居捐献给市政府。当有人问起获奖后我的身份是否会变化时,父亲代我回答:“他获不获奖都是农民的儿子。”当有人慷慨向我捐赠别墅时,父亲代我回答:“无功不受禄,不劳动者不得食。”

莫言父亲观看莫言诺奖演讲

获奖后父亲对我说的最深刻的两句话是:“获奖前你可以跟别人平起平坐;获奖后你应该比别人矮半头。”父亲不仅这样要求我,他也这样要求自己。儿子获奖前,他与村里人平起平坐,儿子获奖后,他比村里人矮半头。当然,也许会有人就我父亲这两句话做出诸如“世故”甚至是“乡愿”的解读,怎么解读是别人的事,反正我是要把这两句话当成后半生的座右铭了。真心实意地感到自己比别人矮半头总比自觉高人一头要好吧。

选自《青年文摘》2019年第21期

陈雅翔在漫展现场集邮。图源讲述者

后来我把这些合照发在网上,很多网友都看出来了,我在照片里有点局促。说实话,我还是有点小紧张的,因为周围90%的人都是coser,而我穿一身日常服装,这样的我不就成现场的另类了吗?

在这个帖子下评论的大部分是年轻人,他们会跟我抱怨说自己玩cosplay总被家长说乱花钱、不正经。我告诉他们做自己喜欢的事就不算乱花钱,我们家里有不少漫展的周边,窗帘、对联、抱枕,通常是女儿挑,我付钱,但如果遇上我喜欢的,我自己也会买。

还有一些意外的评论来自家长,他们原本以为这种场合会反感年纪大的人,看了我的分享说下次去漫展更有信心了。我跟女儿看到都很开心。当然这次我也没深度参与,下次去我考虑能不能扮个锦衣卫,感觉蛮帅的。

很多网友最早都是因为我帮女儿养猫才关注我的。去年国庆节我们在路边捡到一只流浪猫,女儿在北京上大学不能养,放家里的话又担心妈妈反对,后来我跟女儿唱双簧才让它在我们家顺利落户。我那些照顾小猫的日常原本是拍给女儿看的,没想到吸引了那么多年轻人。

年轻人说得最多的就是羡慕我跟女儿的关系,我们父女关系确实很好,我一直强调做不扫兴的家长,平时除了陪女儿去漫展、一起养宠物,我们还经常一起看电影,《星际穿越》是我们最喜欢的一部电影,已经看了无数遍了。

我跟女儿可以无话不谈,她还在上中学时,我就会试探她,你有喜欢的小男孩吗?实际上是有的,我也不反对,我觉得十六七岁小孩的喜欢是很单纯的,我那时还会经常跟她开玩笑,你喜欢小男孩是正常的,爸爸初中也喜欢前排的女同学。

有时候我们家庭内部产生分歧,只要女儿在理,我就是她的后盾。养小猫之前我们还养过一只小豚鼠,它难照顾、乱拉屎。有一年我们从杭州去无锡的外婆家过年,把小豚鼠一起带去了,准备回杭州时,妈妈和亲戚都劝女儿弃养,说别带回去了,就放在农村,回去再给她养只小鸟。

当时我一直在观察她的反应,她开始不同意,但当周围所有人都说不能带走,压力就来了,她说“好吧,我把豚鼠留在这地方,你们后面要给我买小鸟”。她是哭着说这话的。

我一看这样不对,女儿当时面临那么大的压力,心里肯定是很孤独无助的。而且老家的亲戚一直说豚鼠很好吃,如果留在老家,它的遭遇可想而知了。这样一来会不会给女儿留下坏印象?

后来我做通了妈妈和其他亲戚的工作,豚鼠女儿喜欢,我们还是得把它带回去。

“80分”小孩养成计划

我自己是在很压抑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我讲一个我小时候经常发生的事,爸爸妈妈在下棋,爸爸下棋输了,小朋友(我)在边上哈哈笑,原本是非常和谐和美的场景,但突然间棋子就朝小朋友(我)飞过来了,“你笑什么笑,你有什么好笑的”。

我父亲是一个很严厉、脾气很暴躁的人,低气压的环境对小孩心灵和精神上的压迫是非常强烈的。我小时候经常会感到无所适从,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我的评论区也有很多年轻人会提到自己的原生家庭,一些父母习惯把孩子当做赚钱的工具、当成一种投资,让现在的年轻人很痛苦。所以看到有的年轻人说,因为没被父母善待过所以来看我的视频云体验下别人家的爱,我觉得很心酸。

在我女儿很小的时候,我就想明白了,我跟女儿是平等的,上一代不好的都要在我这里斩断,痛苦不能传播到下一代,我得让女儿在宽松、自由的环境下成长。

我经常跟她讲,爸爸不要求你考100分,我们的目标80分以上就够了。因为相比80分,要把成绩提升到95~100分,小孩可能需要花比现在多几倍的时间,性价比太差。我们可以利用这些时间做其他事。

女儿三岁开始,看到广场上有人玩轮滑,我们就让她学轮滑,后来她还学过围棋、象棋、跆拳道、游泳、电子琴、素描、油画、书法、琵琶……很多都是她自己提出来想学的,我认为只要对她身体健康没有威胁,兴趣就没有好坏高低之分。

我们学这些不是为了得奖、考级,而是想让她多接触新事物,就算什么结果都没有,但她了解世界上有这么一回事,我们就值了。

当然不是每项技能都学得那么深,小朋友情绪、兴趣都不稳定,我希望她快乐学习,不能哭哭啼啼地学,不然肯定学不好。所以如果她说,“爸爸我今天累了,我不去兴趣班了”,我说那就不去,或者“爸爸,我已经了解了,我想学另外的东西”,我说可以,我们换。

她妈妈的教育观念跟我的不同,跟大部分中国家长一样,她觉得能考满分就考满分,当然也不会特别“鸡”女儿。这些年妈妈作为全职主妇照顾女儿日常吃饭,我除了负责家里的经济支出,还会花很多时间陪女儿“玩”。

女儿上小学时,一到三年级学校不留家庭作业,三年级以后作业每天不超过半小时,即使是这半个小时,我们也经常因为玩过头了导致家庭作业来不及做,然后我就会在家庭作业本上写:今天玩累了作业做不完,明天补上。老师也会打分通过。

有没有为她成绩着急过的时候?也有。大概三年级,她们学校发了一张试卷下来,满分100分只考了50分,我看到分数确实有点着急,三年级考80不难吧,我们家的只考了50分,这可咋办?后来一看题目,奥数题,到处都是坑,我转头就跟女儿说,不要紧的,这题目爸爸也不会做,别哭了以后再来过。

我还记得那次去开家长会,老师很有趣,先说这是孩子们有史以来考得最差的一次,然后问家长,打过的有多少?接近一半的人举手了。骂过的有多少?一半又举手了。她问不打不骂的有没有?全班就我一个举手。

问我原因,我说我看了试卷我都不会做,小朋友肯定不会的。所以我认为考得不好不是小朋友的问题,而是试卷有问题。

然后她们班主任啪啪鼓掌,说只有这位爸爸认真看了试卷,其他家长只看到了分数,没有真正关心自己孩子。从那以后,我们女儿在班上就有了个外号,“幸福宝宝”。

后来老师建议报奥数班,班上很多同学都报了,我们不报。还是一样的理由,觉得没太大必要,学奥数的时间不如拿来去学那些乱七八糟的特长。

我始终觉得,读书虽然是适合大多数人的出路,但不是唯一出路,如果不去体验和尝试,你怎么知道小朋友的特长和天赋是什么?

尝试了这些年,我们家这个确实是普娃。所有兴趣中学得最久的,琵琶从小学三年级一直学到现在,跆拳道大概学了半年,围棋实在太烧脑了,坚持时间也很短。其他像画画、摄影到现在只能说作为兴趣爱好存在。

学习方面,从小到大,她一路以来的表现也都稳定在80分的水平,高中没考上重点学校。到高考时,750分满分,考了600多一点,得分率算下来也是80%左右,刚好达到了我们的目标。

陈雅翔帮女儿养的流浪猫。图源讲述者

爸爸回答不了

承认我们家女儿是普娃、考不过人家,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没什么难为情的。但初中时女儿拿了一张操行评价表回来,老师把孩子分为优秀、良好、不及格几个等级,给她打的是“良好”,要求家长签完字再回收。

这个结果我很不认同。如果评价的是学习成绩,我就认了,但那张纸评价的是孩子的思想品德,这个字我觉得不能轻易签。

我跟老师提出希望能明确评定的标准,优秀和良好的品行差距体现在哪?但老师说没有明确的标准,各个等级都有比例控制,他们是按教育局规定操作的。那在我看来这样的评定就不合理,这样糊里糊涂的划分我不签,一直到最后我都没有签字。

成绩不好就不是好孩子吗?我从来不这么认为。我最欣赏女儿的地方在于自信心强,小时候她跟其他小朋友下棋,她们输掉了会哭,我们那个输了就说再来一盘,抗打击能力蛮强。

跟其他孩子比,她虽然顽皮些,但天底下没有不顽皮的小孩吧,更何况她的调皮捣蛋中还透着闪光点。我记得小学二三年级时,她因为去水池摸鱼错过上课铃声,被罚写检讨,老师也把我叫去。

那检讨书我到现在都印象很深,那么小的孩子,原因和改正计划写得清清楚楚。当着老师的面我跟女儿说,事情你做得不对,但检讨书写得不错,逻辑清楚,反省很深刻。女儿听了底气一下子就壮起来了,老师朝我翻白眼。

这是我发自内心的感慨,说那些话时我其实没想太深,没想到离开校园后女儿突然跟我道歉,因为我一下班就被老师叫去训话了,晚上从学校出来时有点低血糖,脸色不太好看,女儿就问我,“爸爸你是不是肚子饿了,对不起,以后我不再这样做了”,我又惊讶又欣慰。

到高中我发现她个性更突出了,有一次不满老师调座位时偏爱某个同学,她不服气,直接跟老师怼起来。我也不觉得这是很大的问题,我从小就告诉她不用惧怕权威。

话是这么说,回过头来问题还得解决。我当时让她先反省自己做得不对的地方,给老师打电话前我们俩对好口供,其实就是整理下措辞,怎么样既能表达我们的想法,又能让对方听得进。

总之从小到大,女儿学校要开家长会的话,一般都是我去。我喜欢跟女儿在一起,挨骂可以,受表扬也可以。虽然像我们这种“80分”小孩一般很少被表扬。

她成长过程中我们很少争吵,分歧的话,高中时关于要不要玩手机、玩多久,我们讨论比较多。我觉得可以玩,但要把握度,毕竟她课业负担越来越重。当时我让她结合自己的情况做利弊分析,后来协商达成一致,高中前两年我们给手机设定使用时限,到高三压力越来越大,她自己就主动不玩了。

处理类似问题的时候,我们家长其实很容易陷入一种惯性思维,认为自己经验多、阅历广,孩子就一定得听从自己。我这个做爸爸的都忍不住想跟其他父母说,不要用自己现有的眼光来去评价孩子,尊重孩子的选择,不要自以为是。

陈雅翔记录陪女儿第一次去漫展。图源讲述者

我还记得我20多岁时公派去日本留学前,需要家长做担保签公证书,公证员说了一句话,给我留下了一辈子的印象,他说孩子已经这么大、这么能干了,还要叫父母签字,父母真有能力做这个判断吗?就是那句话一下子转变了我的观念,一直警醒我到现在。

包括现在,女儿大三了,遇到事情还是会习惯来问我,比如前两天她就问,已经有保研本校的机会了,要不要再挑战一下考北京或南方更好的医学院?

我说这个事情爸爸没法回答你,我专业范围内的建议我可以提,但你的专业爸爸一无所知,你现在已经21岁了,你可以自己做决定。最后我还是告诉她利弊分析,最后分析的结果,我们再一起讨论。

同时,作为一个70后,跟女儿三十多岁的年龄差距,我也希望尽可能多地理解女儿。我现在工作的团队有很多年轻人,最年轻的跟我女儿年纪差不多,我女儿有啥想法我想不通的话,我都会去问问他们。

我问过他们的消费习惯,一个月大概要花多少钱?发现我给女儿的生活费比他们实际花的多,我感觉更放心了。我也好奇他们的择偶观,时不时就会跟小姑娘旁敲侧击,你喜欢什么样的小伙子?帅的高的还是什么样的?但现在的年轻人总是跟我说,他们不想结婚,不想生小孩。

年轻人这么想其实我能理解,要遇到一个正确的、合适的人真的很难很难。我跟他们、包括跟我女儿都是一样说,不要为了不结婚而不结婚,也不要为了结婚而结婚,顺其自然,不着急现在就下定论。

大约十五年前,山野中的一块荒地经开垦后,搭建了菌菇棚,棚顶及四周由芒萁草铺就,内里排列着整齐的竹架。棚靠山而建,山后为一片竹林,风动时,常有响声。离棚不到一百米处,有一小溪,宽不过五米,水流清澈,可见溪底浅石,偶尔还有小鱼畅游其里。溪的下游,有一个小村落,屋宇陈旧,人烟不多。村中的妇人常不辞辛苦,走远路到溪的上游浣衣。

父亲是在一年冬天接手菌菇棚的,那时,这已经易主好几回了。父亲在菇棚大门的旁侧安置了床席和锅碗,夜里,便住在此地。一是赶得及第二日早早采收菌菇,若长老了,肉质不佳,价格要跌落的。二是防止贼人夜里偷摘菌菇,当年,常有菌菇被盗的事件发生。父亲常常自下午由家里动身前往菌菇棚,他买了方便面和水,在棚内吃晚饭和早饭。

冬天的风,几乎日日刮响山后的竹林,不远处的小溪永不休止地鸣唱,这里并不寂静。清晨时分,菇棚外的山野像一个巨大的冰窖,附近闲置的水田,结了一层冰,少有人走动的山道,也满是结冰的草,踩上去咯吱作响。大约到早上八点,能从山野中捕获一些人声。村落里贪玩的孩子跟着浣衣的母亲跑到溪的上游来。他们常常撇下母亲,跑到水田去打冰。要是碰巧遇见够得着的树结冰棱,便要徒手摘了,放进嘴中吮吸,一副快乐知足的模样。母亲们洗好衣服,看不见孩子,她们站起身,用衣服擦去冻红的双手上的水,将声音放到山野里,大声呼叫孩子的名字。听见母亲叫唤自己了,孩子们急急丢掉冰块,甩干冰水,齐齐朝小溪跑去。

下午的菌菇棚时光,我几乎未曾见过,大概只有风和小溪的动静吧。天黑以后,溪下游的村落隐藏在夜色里,山野中唯一有光晕之处便是父亲的菌菇棚。我放了寒假,执意要跟父亲到菌菇棚住,母亲不同意,说夜里太冷,担心我睡不惯,会着凉。父亲让我自己做决定。于是,第二日,我便将夜晚移居至山野的菌菇棚了。

当黑夜又一次笼盖四野时,父亲拉响菌菇棚内的灯,我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时空。我在菌菇散发的木屑味里,跟在父亲身后,认真地看着菌菇们。即便棚内有灯,父亲仍要打着手电。他缓缓踱步,时而低头时而左看,时而右看。一排排竹架上的菌菇在我看来都长得差不多,只是长大或没长大的区别。一些小小的菇,冒头打探世界,另一些已经问候这个世界了,它们张开小伞,伞顶布满了爆开的菇纹。父亲说:‌‌“这是花菇,明日就能采了,比这里一般的菇要值钱些。‌‌”哪些该浇水,哪些明日可以采摘,哪些遭受了损害,对于这些菇,父亲一清二楚。

父亲烧了热水给我洗脸泡脚,当我躲进被窝里时,兴奋感还在作祟。我听见冬天的风声,正在竹林间玩,竹叶一定铺满了大地,甚至还能听见竹叶掉落的声音。还有小溪的流淌声,我也听见了。在一个稍高位置,水掉下去的声音最大,几乎是冲下去的。

‌‌“睡吧,被子包紧了,卷到身下才不冷。‌‌”父亲躺下了,很快,我就在父亲的庇护和风声及溪水声里愉快地睡着了。

清晨五点,我还在睡梦中徜徉,父亲已经采好一筐新鲜的菌菇了。随后,他给菇棚的门上锁,留我在棚内多睡一会儿。父亲踩着结冰的草,扛上一筐菇到街市贩卖给收菇商。那时,街市上有专门的菇市场,早晨人声鼎沸,很是热闹。各个收菇商,在一筐筐的菇前精挑细选,父亲将花菇摆放在最上面,收菇商一下就注意到并以很好的价格收购了。父亲心满意足,他走进早市,买了肉和鱼。七点钟,回到菌菇棚接我回家。

一个又一夜里,我跟着父亲,在菌菇棚内重复着几乎同样的事情,可并不觉得乏味。我已经习惯了风声和溪流,习惯了冷得发抖的清晨那些玩冰的小孩,更习惯了跟在父亲身后,对菌菇们保持足够多的好奇。我以为我的寒假就要在这样平淡无奇却又回味悠长的循环往复里结束,恰在这时,菌菇棚内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这天夜里,天出奇的冷,前一天下过雨,棚内的沟渠积了浅水,父亲便不再让我跟在身后了。而是打发我早早躲进被老式暖水壶温热的被窝里。晚上九点,我与父亲睡下。半夜,暖水壶被我踢到床尾,风从身子的右侧灌进来,天寒地冻,我翻了翻身,朝父亲挨去。我一动,父亲便醒了,他的睡眠极浅。就在这时,靠近竹林处传来了动静,那里的菌菇架离我们最远

可以肯定不是风动竹林,不是小溪鸣唱。父亲起身穿衣,拿起手电,朝那儿走去。起初我以为是山鼠,窸窸窣窣,跑来偷吃菌菇。动静越来越大后,不像一只山鼠,而是好几只。我用棉被将身体紧紧包住,屏住呼吸。风声,溪流声,窸窸窣窣声。父亲此时大概像一只猫,他的脚步声几乎听不到,警觉的步伐正朝着有动静的菌菇架走去。

窸窸窣窣声好像消失了,一会儿,又恢复了。父亲还没走到那儿吗?我觉得这段时间比溪水还长。

‌‌“做什么?‌‌”父亲呵斥道。我吃了一惊,坐起身子。与此同时,我听见了杂乱的脚步声,步子很快,好像正在拉扯,谁滑了一跤?我看见父亲的手电光了,晃得我一阵眩晕。沟渠中的浅水让父亲差点滑倒,以至于没有抓住那名不速之客,他扒开菇棚壁上的一个小口,迅速逃走了。来不及拿走的麻袋,丢在菇架旁,里头装着一个个香菇筒。也许正是这天下午,偷菇贼在菇棚靠山那面用利器扒开了一个洞,由芒萁草覆盖着,看起来与平常无异,父亲没有察觉。好在,我们的菇安然无恙……

几年后的一个冬天,我有机会得以重返这片山野,陪同我的是年迈的父亲。他背着手走在前头,这些年,他的身体大不如前。我们照例能听见溪水声和风声,但溪水不再清澈,而有了臭味,竹林也不再强劲,一派萧条。原来建菌菇棚的地方,又成了一片荒地,好像菌菇棚从来不曾有过似的。

风从荒地上拂过,我与父亲彼此无话,久久伫立在风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