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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节的前一个星期,我与内子去圣地亚哥的海边小屋度周末,也趁机与在那儿工作的大儿子路加一起提前庆祝父亲节。每次与孩子们相聚,我都很珍惜这美好的时光。

我们在一家叫做Mimi's Cafe的餐厅吃午餐。这是一个以前我们经常光顾的美国连锁餐厅,因为我们很喜欢这个餐厅里做的法式风格饭菜。餐厅最早是由一位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驻在法国的美国飞行员Arthur Simms创办的。二战法国解放后他在一个派对上邂逅了一位名叫Mimi的法国女郎,于是便以她的名字为他后来创办的餐厅命名。现在这个连锁餐厅已经发展遍布到美国二十四个州了。

那天来吃午餐的人不多,我惬意地坐在宽畅明亮的餐厅里,打开菜单挑选了一份贻贝(海虹)面条,内子则点了一盘沙拉。为我们服务的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年轻女侍者。她讲话彬彬有礼,总是带着微笑,给人一种亲切感。她胸前带着一个小胸章,上面写着Trainer,即训练员的字样,看来她虽然年纪轻轻,但在这个工作岗位上已经是一个资深员工了。

我随意对儿子路加说:‌‌“这女孩真甜蜜,她长得又好看又能干,让客人在这儿有宾至如归的感觉。‌‌”我讲这话並没有期望路加有什么反应,只是想表达自己在此时此刻的愉悦心情。

然而儿子好像不十分同意我的观点,他对我的审美观与判断力似乎有些置疑。他笑着说道:‌‌“爸爸,你总是这么说,无论你走到哪儿,从你嘴里我从来没有听过你说过别人不好的话。在医院住院时,你一个劲儿地夸奖那些护士;去药房取药,你对那儿的药剂师赞口不绝;在这餐厅里,你又在赞美这个女侍者。‌‌”

冷不防听到自己的儿子这一番话,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是我的判断出了问题吗?近几年来我的身体被癌症折磨得越来越不好,我的脑子也随之变得迟钝。在家里我从过去的一家之长,变成了‌‌“一家之尾‌‌”了,好在我还有自知之明,家里有什么事情我都是听从内子与孩子们的决定。

看到我没有立刻回答他,儿子为了不让我这老爸感到尴尬,便打圆场说:‌‌“其实我在公司的同事与教会的好多朋友也这样说我呢。‌‌”

我好奇地问他道:‌‌“他们说你什么?‌‌”

‌‌“他们对我的评论与我刚才对你讲的一样,说我总是说别人好。他们说要从我的话中扣减三分,才能了解到我评价的那个人的真实情况。‌‌”这是我第一次从儿子的嘴里听到别人对他有这种看法。看到我听得津津有味,儿子继续讲道:‌‌“如果从我的话里要扣减三分的话,那爸爸的话就要被扣减七分了……‌‌”

中国古代文学家颜之推在他写的《颜氏家训·慕贤》里说:‌‌“人在少年;神情未定;……潜移默化;自然似之。‌‌”我虽然一时不太确定儿子话中的真正含义是在怀疑我的判断力,还是在半开玩笑地赞美我这个老爸,但有一点我确定,他是在讲我平时的言行,对他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仔细想想,被朋友们戏称要从他的话里‌‌“扣减三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个嘴巴‌‌“总是说别人好‌‌”的人,他自己的内心必须很强大,他必须充满了喜悦才可以做到,即使他自己可能正遭受到苦难。一个心里塞满了抱怨的人,是不太可能总是心怀感恩去赞美别人的。

我心里暗暗为儿子高兴,没想到他在同事与朋友中获得如此高的赞誉,被人称为是一个‌‌“扣减三分‌‌”的年轻人!在这个父亲节里,有什么会比这更贵重的礼物呢?想到我的癌症最近又复发了,这也许是我与孩子过的最后一个父亲节,但知道自己的孩子可以心怀感恩喜乐地生活,我真可以没有什么遗憾地离开这个世界了。

儿子的这一番话,让我想起了他从没有见过的爷爷,我去世多年的父亲常子华。如果按照儿子说法我真是个‌‌“扣减七分‌‌”的人,那么在我身上的这个优点应该归功于我的父亲了,因为他在我‌‌“神情未定‌‌”的少年时期,是对我产生潜移默化最大影响的一个人。

最难忘的是父亲在文革抄家中被扫地出门,与母亲一起被街道干部们赶到龙江路32号别墅后院的那几间潮湿黑暗的小屋里居住的时光,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他每天总是唱一首圣诗歌:‌‌“我们要欢喜快乐,将荣耀归给他。因为羔羊婚娶的时候到了,新妇也自己预备好了,就蒙恩得穿光明洁白的细麻衣。这细麻衣就是圣徒所行的义。(启示录19:7-8)

那时我只有十几岁,每天听到父亲唱着这首歌,我百思不解:失去了所有的财产,住在如同地牢般潮湿黑暗的小屋里,被江苏路街道办事处的大妈们视为头号阶级敌人,被强制每天在龙江路32号门外扫马路,在人格上百般遭受羞辱的父亲,怎么可能每天都‌‌”欢喜快乐‌‌“起来呢?另外,我对这首歌的歌词也是一窍不通(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歌词是引自圣经启示录里的一段经文)。为什么羔羊要婚娶呢?谁是新娘?为什么新娘要穿细麻衣?这些疑问我从没有在父亲生前请教过他。

我与父亲常子华拍摄于1973年2月,青岛龙江路32号后院

但父亲在那段受难的日子里从未停止唱这首诗歌。父亲唱这首歌时,他的声音轻柔动听,余音绕梁,他的面目表情如同一个孩子那样单纯,仿佛他身处于另外一个世界里似的。每天清早起床,他与母亲把潮湿的被褥从后院小屋搬到前院晒太阳时,他唱这首歌。每当青岛的雨季来临,外面下大雨屋内下小雨,他用脸盆在屋里接从房顶漏下的雨水时,他唱这首歌。小屋顶的瓦片其实是邻居恶少年怀着阶级斗争的仇恨恶意毁坏的,每当他爬上屋顶去修瓦片时,他唱这首歌。每天在龙江路劳动改造扫完街道,在人格上被路人羞辱一整天回到潮湿黑暗的后院小屋里时,他唱这首歌。在他被诊断出癌症后,他唱这首歌……他从青岛唱到北京,七十年代我的大姐常以斯把父亲接到北京治疗癌症,父亲与母亲住在大姐清华大学新林园六号后院的一个几平方米大的小屋里,父亲在这间小屋渡过他生命的最后时光时,仍然在唱这首歌。

父亲常子华在清华大学新林园六号教外孙女唱诗歌拍摄于1973年12月,父亲去世前的四个月。

父亲去世十年之后,一九八四年我在美国的一个基督教大学Biola University读书时选修了一门圣经启示录课程,在学习这门课程时,我意外发现父亲当年唱的那段歌词,原来是启示录第十九章七至八节的一段经文,这时我才恍然领悟出父亲当年为什么在患难中一直在唱这首歌,以及这首歌词的含义。这段经文讲的是一个庆祝盛大婚宴,得蒙救赎的人们向上帝赞美的隐喻。在这个隐喻中,羔羊象征主耶稣基督,新妇象征教会与得蒙救赎的人。而新妇穿的‌‌”光明洁白的细麻衣‌‌“,是美丽的白色婚纱,象征纯洁正直。这个羔羊娶新妇的婚礼,代表耶稣基督与祂的教会在未世时最后的结合。

这段经文向我揭示了父亲在唱这首歌时的内心世界。原来他之所以在患难中心里充满了欢喜快乐,是因为通过这段经文,他看到了上帝奇妙的应许和带给他的盼望:基督和祂子民之间的的婚姻关系是永恒的。他唱这首歌,是他向天上的父发出赞美的声音,表达他的信心与依靠。

父亲的天籁之声伴随了我的一生,在我身上产生了潜意默化的影响。无论我走到哪里,我的耳边总会响起他那余音缭绕的歌声。特别是在患末期癌症的近十一年里,父亲天使般的歌声给了我极大的安慰与喜乐,他总是充满了欢喜快乐的言行,成了我终生效法的榜样。

当我还在陷入思念父亲的沉思中时,临桌上的一个素不相识的食客突然走到我们的桌前,打断了我的沉思。她送给我们两张Mimi's Cafe礼券,说一张礼券可以减免十二美元。收到这个意外的礼物,因为我反应迟钝,还没来得及搞明白怎么回事,那位素不相识的好心人已经离开了餐厅,幸亏反应灵敏的儿子与内子及时向她表示感谢。

我仔细阅读了一下这两张礼券,上面写着持此票者必须在点菜之前把礼券交给侍者,才可以享受到减免十二美元的优惠。我对儿子说:‌‌”看来咱们今天与这个礼券无缘分了。‌‌“

‌‌”你不是很欣赏那位年轻的女侍者吗?待会咱们把礼券交给她,就知道她是否真的是像你所说的那么好了。‌‌“儿子狡黠地笑着对我说,他似乎还想验证他的理论,从我口中讲出的赞美别人的话,需要‌‌”减七分‌‌“才能接近现实。

‌‌”这会不会有点儿难为人家了呢?‌‌“我觉得这样做有点強人所难。

‌‌”今天不能使用这礼券也无所谓,这本来就是个意外的礼物。‌‌“内子也加入了我们的谈话。

‌‌”是的,我们只是随便问一下罢了,你放心,不会难为人家的。‌‌“儿子附议内子,並安慰我说。

过了一会儿,那位年轻的女侍者又来到我们的餐桌,亲切地问我们吃得怎么样,为我们添加咖啡与热水,还问我们需要什么?她讲话时的声音温婉柔和,一直保持着她那‌‌”标志性‌‌“的微笑。这时,眼尖的她看到儿子手里拿着的那两张Mimi's Cafe礼券,便立即从儿子的手中抽取出一张,她没有等儿子开口就说道:‌‌”你们今天是想使用这张礼券吧?没问题,我会用它来在你们的帐单减免十二美元。‌‌“

‌‌”我的眼光与判断力不错吧?‌‌“待女侍者离开我们的饭桌后,我得意地对儿子说。

在我们吃完午餐离开这家Mimi's Cafe之前,儿子把剩下的一张礼券转送给在另外一桌上的两位素不相识的女食客了。我站在远处看着儿子与那两位女食客谈话,她们的脸上流露出不久前与我们相同的惊喜表情。

那天晚上,我睡在海边小屋,午夜正是涨潮时分,从窗外传来有节奏的,像是催眠曲似的海浪拍击沙石的浪涛声,我慢慢进入梦乡。我梦见了父亲,我对他说:‌‌”爸爸,谢谢您的歌声伴随了我的一生,在我去天国与您重逢之前,我想开心地告诉您,您的孙子路加将会继续把您最喜欢的那首诗歌唱下去。‌”

写于圣地牙哥太平洋海边小屋,Pacific Beach

二零一九年,六月九日

今天是父亲节,是一个感恩父亲的节日。

《说文解字》解释父字为‌‌“矩也。家长率教者‌‌”,在一个家庭中,父亲是立规矩的人,是子女思想行为的率先垂范者和培养教育者,是他们成长中的英雄和榜样,精神上的支柱和依靠。中国古语说:‌‌“养不教,父之过‌‌”,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说:‌‌“父亲的德行是儿子最好的遗产。‌‌”最好的父爱,就是能够以正确和正直的言传身教来培育后代。

与母爱的温柔细腻相比,父爱往往是含蓄而深沉的,正如冰心所说:‌‌“父爱是沉默的,如果你感觉到了那就不是父爱了‌‌”。今天,让我们来重温名家笔下的父亲,一起感受那永恒的父爱,共同祝愿天下所有为家庭奔波、为儿女操劳的父亲们节日快乐,愿父亲的白发能长得慢一些、再慢一些,愿我们陪伴父亲的时间能长一些、再长一些。

背影(节选)朱自清

我说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往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儿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力支持,做了许多大事。哪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他的儿子。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回忆我的父亲(节选)杨绛

有些事不论报酬多高,我父亲决不受理。我记得那时候有个驻某国领事高瑛私贩烟土出国的大案件,那领事的亲信再三上门,父亲推说不受理刑事案。其实那是谎话。我祖母的丫头的儿子,酒后自称‌‌“革命军总指挥‌‌”,法院咬定他是...,父亲出尽力还是判了一年徒刑。我记得一次大热天父亲为这事出庭回家,长衫汗湿了中截,里面的夏布短褂子汗湿得滴出水来。父亲已经开始患高血压症,我接过那件沉甸甸的湿衣,心上也同样的沉重。他有时到上海出庭,一次回来说,又揽了一件刑事案。某银行保险库失窃。父亲说,明明是经理监守自盗,却冤枉两个管库的老师傅。那两人叹气说,我们哪有钱请大律师呢。父亲自告奋勇为他们义务辩护。我听侦探小说似的听他向我母亲分析案情,觉得真是一篇小说的材料。可惜我到清华上学了,不知事情是怎样了局的。

父亲和我(节选)杨振宁

1922年我在安徽合肥出生的时候,父亲是安庆一所中学的教员。安庆当时也叫怀宁。父亲给我取名‌‌“振宁‌‌”,其中的‌‌“振‌‌”字是杨家的辈名,‌‌“宁‌‌”字就是怀宁的意思。我不满周岁的时候父亲考取了安徽留美公费生。

1928年夏父亲得了芝加哥大学的博士学位后乘船回国,就任为厦门大学数学系教授。

厦门那一年的生活我记得是很幸福的,也是我自父亲那里学到很多东西的一年。父亲用大球、小球讲解太阳,地球与月球的运行情形;教了我英文字母‌‌“abcde……‌‌”;当然也教了我一些算术和鸡兔同笼一类的问题。不过他并没有忽略中国文化知识,也教我读了不少首唐诗,恐怕有三四十首;教我中国历史朝代的顺序:‌‌“唐虞夏商周……‌‌”,干支顺序:‌‌“甲乙丙丁……‌‌”,‌‌“子鼠丑牛寅虎……‌‌”等。

父亲少年时候喜欢唱京戏。那一年在厦门他还有时唱‌‌“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不过他没有教我唱京戏,只教我唱一些民国初年的歌曲如‌‌“上下数千年,一脉延……‌‌”,‌‌“中国男儿,中国男儿……‌‌”等。

父亲的围棋下得很好。那一年他教我下围棋。记得开始时他让我十六子,多年以后渐渐退为九子,可是我始终没有从父亲那里得到‌‌“真传‌‌”。一直到1962年在日内瓦我们重聚时下围棋,他还是要让我七子。

在厦大任教了一年以后,父亲改任北平清华大学教授。我们一家三口于1929年秋搬入清华园西院19号,那是西院东北角上的一所四合院。

我们在清华园里一共住了八年,从1929年到抗战开始那一年。清华园的八年在我回忆中是非常美丽、非常幸福的。那时中国社会十分动荡,内忧外患,困难很多。但我们生活在清华园的围墙里头,不大与外界接触。我在这样一个被保护起来的环境里度过了童年。在我的记忆里头,清华园是很漂亮的。我跟我的小学同学们在园里到处游玩。几乎每一棵树我们都曾经爬过,每一棵草我们都曾经研究过。

父亲常常和我自家门口东行,沿着小路去古月堂或去科学馆。这条小路特别幽静,穿过树丛以后,有一大段路左边是农田与荷塘,右边是小土山。路上很少遇见行人,春夏秋冬的景色虽不同,幽静的气氛却一样。童年的我当时未能体会到,在小径上父亲和我一起走路的时刻是我们单独相处最亲近的时刻。

普通人(节选)梁晓声

父亲一生认真做人,认真做事,连当群众演员,也认真到可爱的程度。这大概首先与他愿意是分不开的。一个退了休的老建筑工人,忽然在摄影机前走来走去,肯定的是他的一份愉悦。人对自己极反感之事,想要认真也是认真不起来的。这样解释,是完全解释得通的。但是我——他的儿子,如果仅仅得出这样的解释,则证明我对自己的父亲太缺乏了解了。

我想——‌‌“认真‌‌”二字,之所以成为父亲性格的主要特点,也许更因为他是一位建筑工人,几乎一辈子都是一位建筑工人,而且是一位优秀的获得过无数次奖状的建筑工人。

一种几乎终生的行业,必然铸成一个明显的性格特点。建筑师们,是不会将他们设计的蓝图给予建筑工人——也即那些砖瓦灰泥匠们过目的。然而哪一座伟大的宏伟建筑,不是建筑工人们一砖一瓦盖起来的呢?正是那每一砖每一瓦,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十几年、几十年地,培养成了一种认认真真的责任感,一种对未来之大厦矗立的高度的可敬的责任感。他们虽然明知,他们所参与的,不过一砖一瓦之劳,却甘愿通过他们的一砖一瓦之劳,促成别人的冠环之功。

他们的认真乃因为这正是他们的愉悦。

愿我们的生活中,对他人之事的认真,并能从中油然引出自己愉悦的品格,发扬光大起来吧

父亲的半瓶酒(节选)贾平凹

但是,没过多久,我惹出一些事来,我的作品在报刊上引起了争论。争论本是正常的事,复杂的社会上却有了不正常的看法,随即发展到作品之外的一些闹哄哄的什么风声雨声都有。我很苦恼,也更胆怯,像乡下人担了鸡蛋进城,人窝里前防后挡,惟恐被撞翻了担子。茫然中,便觉得不该让父亲来,但是,还未等我再回信,在一个雨天他却抱着孩子搭车来了。

……

到了田野,他拉着小女儿跑,让叫我们爸爸,妈妈。后来,他说去给孩子买些糖果,就到远远的商店去了。好长的时候,他回来了,腰里鼓囊囊的,先掏出一包糖来,给了小女儿一把,剩下的交给我爱人,让她们到一边去玩。又让我坐下,在怀里掏着,是一瓶酒,还有一包酱羊肉。我很纳闷:父亲早已不喝酒了,又反对我喝酒,现在却怎么买了酒来?他使劲用牙启开了瓶盖,说:‌‌“平儿,我们喝些酒吧,我有话要给你说呢。你一直在瞒着我,但我什么都知道了。我原本是不这么快来的,可我听人说你犯了错误了,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怕你没有经过事,才来看看你。报纸上的文章,我前天在街上的报栏里看到了,我觉得那没有多大的事。你太顺利了,不来几次挫折,你不会有大出息呢!当然,没事咱不寻事,出了事但不要怕事,别人怎么说,你心里要有个主见。人生是三节四节过的,哪能一直走平路?搞你们这行事,你才踏上步,你要安心当一生的事儿干了,就不要被一时的得所迷惑,也不要被一时的失所迷惘。这就是我给你说的,今日喝喝酒,把那些烦闷都解了去吧。来,你喝喝,我也要喝的。‌‌”

他先喝了一口,立即脸色彤红,皮肉抽搐着,终于咽下了,嘴便张开往外哈着气。那不能喝酒却硬要喝的表情,使我手颤着接不住他递过来的酒瓶,眼泪唰唰地流下来了。

喝了半瓶酒,然后一家人在田野里尽情地玩着,一直到天黑才回去。父亲又住了几天,他带着小女儿便回乡下去了。但那半瓶酒,我再没有喝,放在书桌上,常常看着它,从此再没有了什么烦闷,也没有从此沉沦下去。

期待父亲的笑(节选)林清玄

父亲是影响我最深的人。父亲的青壮年时代虽然受过不少打击和挫折,但我从来没有看过父亲忧愁的样子。他是一个永远向前的乐观主义者,再坏的环境也不皱一下眉头,这一点深深地影响了我,我的乐观与韧性大部分得自父亲的身教。父亲也是个理想主义者,这种理想主义表现在他对生活与生命的尽力,他常说:‌‌“事情总有成功和失败两面,但我们总是要往成功的那个方向走。‌‌”

由于他的乐观和理想主义,使他成为一个温暖如火的人,只要有他在就没有不能解决的事,就使我们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他也是个风趣的人,再坏的情况下,他也喜欢说笑,他从来不把痛苦给人,只为别人带来笑声。

小时候,父亲常带我和哥哥到田里工作,透过这些工作,启发了我们的智慧。例如我们家种竹笋,在我没有上学之前,父亲就曾仔细地教我怎么去挖竹笋,怎么看土地的裂痕,才能挖到没有出青的竹笋。二十年后,我到竹山去采访笋农,曾在竹笋田里表演了一手,使得竹农大为佩服。其实我已二十年没有挖过笋,却还记得父亲教给我的方法,可见父亲的教育对我影响多么大。

也由于是农夫,父亲从小教我们农夫的本事,并且认为什么事都应从农夫的观点出发。像我后来从事写作,刚开始的时候,父亲就常说:‌‌“写作也像耕田一样,只要你天天下田,就没有不收成的。‌‌”他常叫我不要写政治文章,他说:‌‌“不是政治性格的人去写政治文章,就像种稻子的人去种槟榔一样,不但种不好,而且常会从槟榔树上摔下来。‌‌”他常教我多写些于人有益的文章,少批评骂人,他说:‌‌“对人有益的文章是灌溉施肥,批评的文章是放火烧山;灌溉施肥是人可以控制的,放火烧山则常常失去控制,伤害生灵而不自知。‌‌”他叫我做创作者,不要做理论家,他说:‌‌“创作者是农夫,理论家是农会的人。农夫只管耕耘,农会的人则为了理论常会牺牲农夫的利益。‌‌”

父亲的话中含有至理,但他生平并没有写过一篇文章。他是用农夫的观点来看文章,每次都是一语中的,意味深长。

有一回我面临了创作上的瓶颈,回乡去休息,并且把我的苦恼说给父亲听。他笑着说:‌‌“你的苦恼也是我的苦恼,今年香蕉收成很差,我正在想明年还要不要种香蕉,你看,我是种好呢?还是不种好?‌‌”我说:‌‌“你种了四十多年的香蕉,当然还要继续种呀!‌‌”

他说:‌‌“你写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不继续呢?年景不会永远坏的。‌‌”‌‌“假如每个人写文章写不出来就不写了,那么,天下还有大作家吗?‌‌”

我自以为比别的作家用功一些,主要是因为我生长在世代务农的家庭。我常想:世上没有不辛劳的农人,我是在农家长大的,为什么不能像农人那么辛劳?最好当然是像父亲一样,能终日辛劳,还能利他无我,这是我写了十几年文章时常反躬自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