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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杨丽芬工作的工厂上班时间是从早上7点半到晚上9点半,中间有2个小时吃饭和休息的时间。有时候遇上急货,杨丽芬需要两班转(即12小时白班加12小时夜班),之后才能休息。

在流水线上,杨丽芬负责电路板检测。这份工作不需要太多思考。杨丽芬不懂得电路,工作时只需要辅助仪器,将不到巴掌大小的电路板放到仪器制定的位置,仪器会扫描电路板,出现短路、断电现象,仪器发出提示,杨丽芬将发现问题的地方标注出来即可。

一天下来,杨丽芬能看500个板。

杨丽芬不喜欢车间里的杂音。工厂内,时不时就有仪器重压的咔嚓声和电流发出嗞嗞的声响,像是重金属音乐混着飞机引擎发动的声音。为了让工人工作时更有精神,工厂在车间内准备了准备了两台音响,工人们自己可以连蓝牙播放音乐。但杨丽芬只觉得吵闹。

像杨丽芬一样进入工厂的本科生并不少,其中不乏211等高校的本科生。一位211高校的本科生有些懊恼,他暑期到工厂找工作时,被承诺在苏州为他安排工作的招工中介,安排到了上海工作。不过,他还是决定忍一忍,毕竟他只会在暑期短暂在工厂流水线停留。

根据教育部和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共同发布的数据,2024年高校毕业生规模预计1179万人,在制造业上市公司中,大专及以上的人员有692万人,占到了总体的44%,10年前这一比例为34%。

23岁的陈一凡这个夏天在广东东莞的流水线旁有了一席之地。她是湖南一所本科院校中文系的应届毕业生。过去一年,她参加了两次公务员考试,连续落榜。毕业后,她在专业老师介绍下面试过一份机构老师的工作,可惜后来没有回音,面试官只说“我们会尽量给你工作的机会”,之后便不了了之。

一时间找不到工作,陈一凡却需要用钱。陈一凡出生在贵州的一个农村家庭,四年的学费都是靠助学贷款坚持下来的。父母都是农民,没有稳定收入,家里还有一位弟弟正在上学,陈一凡没有收入,但也没好意思向父母开口拿钱。最后,还是靠在工厂打拼多年的堂舅,利用自己的人脉,为她在流水线旁找了一份检查手机膜的工作。

为了赚下学期的生活费,大二学生蓝嘉莹和朋友黄晓婷决定到工厂去做暑假工。她们联系了广东番禺当地一位用工中介,对方要求他们带好身份证和行李,7月21日上午11点到工厂区面试。

为了留下好印象,蓝嘉莹和黄晓婷9点就到了。这是她们第一次到工厂打工。一开始,蓝嘉莹和黄晓婷做的是学校的勤工俭学——招生助理,每天向合适的高考考生和家长推荐她们的学校,朝九晚五,一天50块钱。除去日常开销,蓝嘉莹和黄晓婷一天下来最多能剩10块钱。

偶然的机会,蓝嘉莹和黄晓婷听说工厂包吃包住,时薪20元到30元不等,可以赚多少可以存多少。正式到工厂面试前,她们上网搜索到工厂打工的经验,发现网络上已经有各类暑期工的劝退帖,从环境到人,到工作条件,各方面都有不进入人意的地方。但因为门槛低、时薪高的诱惑,她们决定还是试一试。

进入广州番禺的集中工厂区,随处可见招工广告和空置的店铺。星罗棋布的电子厂、玩具厂、鞋厂见缝插针地坐落在工业园区的各个角落。一群人扎堆在工厂门口的树荫下,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旁边带着他们的行李箱或红蓝编制袋,等待被中介录走。

“蓝嘉莹、黄晓婷。”中介拿着名单喊人,出于大学课堂上点名养成的习惯,蓝嘉莹和黄晓婷同时喊了一声“到”。

集齐七、八人之后,蓝嘉莹和黄晓婷被被中介带进了工厂园区一间废弃的车间,墙壁上布满霉斑,深绿色的地板上还留有大型机器压褶出的凹槽。墙上挂着醒目的“禁止拍照和摄像”标识和员工守则规范。

屋里已经等着6、70号人,大多是外地的中年男性。广东36度往上的高温,让原本没有空调的厂房更加闷热,衬得一些袒胸露乳的中年男性,更让人避之不及。

蓝嘉莹、黄晓婷领到了报名表。中介嘱咐她们,只需要填基本信息,再在承诺书上签字,不需要特地填写履历表上的最高学历。因为害怕被骚扰,两人在婚姻状况上特地填写了“已婚”。

在工厂区,戴眼镜的人是惹眼的。招工时遇到戴眼镜的,中介都会仔细询问视力情况,评估会否影响正常工作。在工厂的流水线旁,渊博的学识比不上强壮的体魄实用。只有身体情况过关的人才会被留用。为此,黄晓婷庆幸,自己当天戴了隐形眼镜。

2

偏离的轨迹

在流水线旁,学历高有时候反而是劣势。杨丽芬因为是本科生,吃过几次闭门羹。2022年3月,她参加一家手机制造业工厂的面试。过程中,她主动提及自己是本科生,面试官听了,摆摆手告诉她:不要本科生。这样的情况先后发生了四次。

背后的原因令人唏嘘,一位负责为工厂招工的中介告诉杨丽芬,工厂之所以不愿意招高学历员工,是因为聘用本科以上学历的员工成本太大。在工厂区,一些单位强制规定要给学历本科以上的员工缴纳五险一金,而学历大专及以下的员工,不仅工厂不会强制缴纳五险一金,还有人会主动提及不需要工厂缴纳五险一金,希望工厂省下这笔钱后,把其中一部分作为薪酬发到手里。

有了这些经历,杨丽芬很感谢现在这家工厂,不仅给了她工作的机会,还因为学历给她加了工资。丽芬所在的工厂,大专以上的学历,属于高级技术员一等,本科以上学历,属于高等技术员二等。等级不同,底薪不同。每个月,杨丽芬可以多领到400元左右的底薪和750元的学历补贴。

一次,同流水线上的一位女工从另一位女工打听到杨丽芬的工资条,跑去质问领班:“同样的工作,凭什么她比我们高1000多块钱?”

“人家是本科,你也去考个本科。”女工闭嘴了,但从此没有给杨丽芬任何好眼色。

杨丽芬没有遮掩自己大学毕业后进了工厂工作这件事。但是,因为这件事,她没有少遭家里亲戚的白眼。亲戚们会嫌弃杨丽芬糟蹋钱,说一些“本来就是贷款读的大学,现在读完还不如不读”之类的话。

不似杨丽芬般坦然,陈一凡知道,成为一名流水线工人,是一条违背了家人和自己原本预期的道路,她还没准备好告诉家人。

上流水线前,需要上交手机。好几次,陈一凡漏接了爸妈打来的电话。他们不知道陈一凡进了工厂,陈一凡告诉她们在堂舅介绍下找了份好工作。

回拨电话后,陈一凡只对他们解释:这边的工作比较忙,以后要下班时间才能给他们回电话。

不识字的爸妈信以为真,嘱咐陈一凡好好干,别辜负堂舅找的关系。陈一凡不敢告诉爸妈,这里的工作不如在家种田自在,更不是“好好干”就可以的。在这里,目之所及只能看到无尘服套下抽象的轮廓,在一排排冰冷的LDE灯下按部就班地检测手机膜的表面光洁度、划痕和气泡数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让陈一凡时不时有呕吐感。

陈一凡是家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个夏天,她的父亲一边摩挲着那张薄薄的录取通知书,一边不断重复着:“出息了,出息了,老陈家也有大学生了。”他庆幸着家里终于出了个不用看天吃饭的。

往上两代,陈家人都是农民。两头黄牛和租来的三亩地,就是一家人全部的生产资料。靠耕作吃饭,不仅辛苦,更是百般不由人。收成好坏依赖天意,遇到极端天气的年景,避免不了广种薄收。这时候,家里的餐桌上只有糍粑,蒸着吃,烤着吃,炸着吃。再后来,陈一凡一听到饭是糍粑,就偷偷跑去外面摘野果充饥。

那时候,无论是陈一凡本人还是她的父母,都没有想到,四年后陈一凡会成为一名流水线旁的工人,她的工作,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也能完成。

图 | 陈一凡工作的工厂毕业的时候,有老同学过来问陈一凡毕业后去哪里高就,陈一凡半开玩笑地回答:“在工厂里拧螺丝呢。”老同学笑起来了:“去工厂还不如在家躺平。”后来进了工厂,陈一凡与老师、同学就少有联系了。

同宿舍的同学还关心她的状况,大家都是连续考公等待上岸的人,得知陈一凡要去工厂的时候,大家都鼓励她:就当作先去工厂区帮大家开路。

学校的同学群里,经常有人吐槽自己的老板无情压榨员工。陈一凡很羡慕,觉得自己也应该是其中的一员,而不是在厂里,干活能有把椅子坐,都需要靠人情。

按照陈一凡的规划,自己应该在政府部门或企业单位干文员,每日置身于窗明几净的办公环境,指尖轻敲键盘,处理着各类文档,闲暇时间,与同事一起交流工作心得或生活琐事。而不是在噪杂的背景音下,听着同事聊着男人和孩子。

3

生存之道

对大学生来说,工厂区的生存之道是一门功课。

在流水线旁,陈一凡分到了一把塑料凳子,累了可以坐会儿。它是广东当地最质朴的款式,没有任何扶手、靠背的地方。在流水线旁,它却暗示着某种特殊。换作平常,这是在厂里工作一年以上的“哥” “姐”才能享有的待遇。靠着堂舅在工厂里的关系,陈一凡也拥有了一把暗示身份的胶凳。

因为这把胶凳,陈一凡在厂里享受到了不少特殊照顾。临近下班,有些手机膜还没检查完,总有同事过来帮忙。食堂去晚了,还有同事帮忙带饭到宿舍。还有同事为她传授厂内心得:领导很喜欢被人尊重,来视察的时候必须站在流水线旁。

陈一凡觉得自己很割裂。她痛恨充满人情世故的世界,但在当下,她必须留在这里,就得与之共处。那把塑料凳子,让她一度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陈一凡欣喜地期盼过,可以离开人情社会,进入人人讲契约精神的圈层。

过去,在农村,陈一凡的家人没有少吃这方面的亏。他们家的田,被村里的一户人家占了四分地,种了棕榈树苗。家中的长辈去村里说理,可是,因为对方有一位表亲在村委会工作,陈一凡家在这件事上最终还是吃了哑巴亏,如今,田还没收回来,种着棕榈树。

那把塑料凳,让陈一凡想到在村里遭遇的种种。一方面她看不上这里的人情世故,另一方面她又无法挤进她想象中,大学毕业后应该进入的轨道。

工厂区的水,比蓝嘉莹和黄晓婷想象的更深。

面试后,中介用十分钟开了简单的培训会,讲劳动纪律和福利待遇。中介提到最多的词是“奖励”,强调暑期工与正式工同工同酬,每个月有400块钱的饭补,干满3到4个月就属于长工,可以得到额外的奖励。

直到这时,中介才透露,大伙儿要去的工厂在35公里外的南沙,不在番禺本地。

得知工作地点和承诺的不同,蓝嘉莹询问中介表示疑议:“老师,我们不是在番禺吗?”

中介愣了一下,看到蓝嘉莹学院风短裙的装扮,摆摆手示意蓝嘉莹跟着大部队往下走:“走走,听安排,你不干明天有的是人来干。”或许在工厂区,不能把口头的契约当回事。

蓝嘉莹有些迟疑,但也没有立刻走人。她在微信上和朋友设置了暗号,一旦有突然情况就叫对方“铁子”。黄晓婷觉得没什么事情,“这么多人都在,不会只骗我们两个吧。”

后来的过程曲折。她们上了大巴,在路上发现车并未往南沙开。于是询问司机,得知时南沙的工厂招满了,中介让司机带她们去东莞的一个工厂,“反正距离都差不多”。但最终,她们被送到了深圳一家知名工厂。

一路紧张,下车时蓝嘉莹稍微松了口气——好歹是个工厂。

两个人被分配到一间10间女工宿舍。当她们搬着行李爬上宿舍楼,出现在宿舍门口时,住在宿舍里的8位长期工人就用露骨的眼光针对蓝嘉莹和黄晓婷每一个动作,“你们的行李不能放这里” “我们这个宿舍只能住八个人,多一个人都很挤。”

蓝嘉莹往宿舍里一看,两张床上堆满了其他人的衣物,看起来是被“征用”了。只能住8人明显是说谎,但对方看起来不在乎,只是摆明态度:大伙儿不让她们俩住这儿。

两人决定服软,跟女工们解释:自己只是暑假工,不会占用太长时间。但女工还是继续为难她们:住不了,自己想办法去。

蓝嘉莹在那一刻感受到工厂区有一股原始的野蛮,多年教育所形成的文明、包容、理解在20平方米的宿舍中并不通用。尴尬的气氛和无效的沟通,让蓝嘉莹和黄晓婷不敢想象最后进入工厂的样子。她们最终决定拿起行李,在外面住酒店凑合一晚,第二天回广州。

一切都是为了生存。

杨丽芬坦言,很可能在30岁之前,需要用钱的时候,她就会回到流水线旁工作。

对于杨丽芬来说,相比一些过往赚钱的经历,比如广西山下种植棕榈树,工厂包吃包住的八小时坐班,简直是人间天堂,厂内有空调,可以玩手机,还有相对可口的食堂饭菜,晚上回寝室还可以安稳睡一觉。

2023年4月,杨丽芬陪妈妈在广西一个边远的村庄种植棕榈树,这里没有信号,没有电,睡觉的帐篷也需要自己搭,需要加热的食物需要自己取火。杨丽芬感觉自己活得像原始野人,“就差生啃肉了”。

她也有想过流水线上以外的行当,有时候她随大流考公、考编,有时候她也会想当一个作家,或者攒够了钱去摆摊。但现实总有超越她理想需要完成的事情。

因为是本科生,厂里的领班时不时就问杨丽芬,想不想升管理层,干活更轻松,工资也更高。

不过,杨丽芬拒绝了。她觉得,如果真的当了领班,被永久焊在流水线上的概率更大了。她并不想在这里永远地定下来。

*应讲述者要求,陈一凡为化名

轰隆隆,轰隆隆……机器迎着朝阳发出彻夜未眠的喘息声。

我静静地待在工厂车间的某一个昏暗的角落,四周纸屑、胶带、泡沫和塑料丝撒了一地,阳光似乎在努力穿透钢筋混凝土的壁垒,这黑暗寒冷的一隅,何时才能被照亮、被温暖。

……

“立正—稍息!”“大家都到齐了吗?我点一下名!”终于,在车间一楼的大厅里,有人说话了。

“强调一下纪律,进去之后换上工作服,必须无条件服从安排,上班期间不许玩手机,不然就走人,听清了吗?!”

……

“长期工留下做备注,临时工直接上楼,下班后此处签到,我们十二个小时后见。”

稚嫩的肩膀放下一个个书包,粗糙的双手将头发束起,轰隆隆、轰隆隆……机器吹响了号角,将一切声音掩盖。

就这样,长长的队伍分散开来,一列列进入车间的流水线。楼顶,连片的光源被齐刷刷地从铁笼中放出,惨白的灯光有力冲向试图阻挡它的一切物体,一瞬间,周围都亮堂起来了,连空气都因畏惧这突来的白昼而凝固。

可是,工人们才不会害怕,相反,他们更加期待自己的这份工作,这是要为自己谋生存的劳动啊!

“这娃,你看着哈,把线上的这种透明盒子分拣出来,分清起泡和不起泡的,气泡的放这边,不起泡的给每个纸箱的两头放上泡沫垫子,再用纸箱封装好给我,我缠箱子。”

我庆幸自己终于有人陪伴,未来的七百二十分钟,我的朋友将越来越多,我不再会寂寞。

那青涩的声音颤颤巍巍地问道:“那么多工人的活,我可以去帮他们吗?”“不需要,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另一个成熟的声音答道,“活很简单,你们学生娃不需要学就会。”

是啊,大学生们都是懂技术的,这种活算得了什么呢?广阔的八百里秦川大地,滋养了多少学子的青春,那埋葬着王子皇孙和名流显赫的黄土上最不缺的就是大学生。

青涩声音的主人好奇地看着流水线,好家伙,轰隆隆的机器挥舞着手臂,扭动着身子,以惊人的速度生产一个又一个零件,那些零件是我的朋友,他们伴着机器的歌唱搭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履带从一楼升往二楼,平稳地前进又晃晃悠悠地扑向每一位工人的怀抱。

“真是太好玩了,我也想坐在上面体验一下!”随后,我的朋友被一股神奇的摩擦力从流水线的这头运往那头,那青涩声音的主人拣起盒子认真细心的包装好。

“这个不行,胶带要封严实,用力一点儿!”“把这些箱子码整齐,一层一层错开放,不准放错不然要返工!”

于是,他们两个开始注意细节,不慌不忙、尽其所能完成好每一道流程。

一只手把盒子拿下,盒子放正,封好盖子;另一只手整理纸箱,四角对齐。扔八个泡沫垫,选好角度、找准位置,啪!两边纸耳朵合下,胶带十字正交用力粘好,一个盒子就装好了。

这时候,空落落的小推车正等着呢,一层堆八个箱子,两竖一横,叠六层,凡六八四十八,叠好后喊人拉走,完工!

长长的流水线一眼望不到头,我的朋友们似乎急不可耐,都一个劲地往前赶,我揪心地眨着眼睛。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履带从来没有停下的意思,前进的步伐反而更加迅速了。

那青涩声音的主人的动作明显跟不上节奏,盒子都堆了四五个了,还没有一个装好。他不耐烦地看着手机,扫描屏幕上冰冷的时间——一点四十,一点四十五,两点……等待使他望眼欲穿。

长长的时间后是长长的流水线,长长的流水线后又是长长的时间,这二位似乎总是和他过不去。

“你站一边去,我来给你示范!”只见监工麻溜地拣下一个盒子,摁在地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十秒就装好了。他看傻眼了,按照自己的速度,晚上估计都干不完。

时间又过去了若干小时,他被产品、被机器、被时间、被焦灼的无趣训练成一名干练出色的老员工。

只是,他做的再好,他的劳动也只是即将被机器取代的边角料,这种极其简单的工作在数量庞大的机器面前黯然失色,几乎可以由任何一名不懂技术的人来做。

依附于机器的这种异化的劳动更不会使他的工资上涨一分钱,还会使他身心俱疲。

他终于忍不住了,趁监工没注意,趁冷冰冰的盒子还没来作妖,他玩起了手机。可是,他为什么不跟他的伙伴聊天呢?

几乎不存在的!

每当他觉得可以放松地和同伴说几句话时,那些盒子和监工们就来了,他们才不顾什么累不累呢,他们眼里只要生产和利润。就算仅有的二十八分钟的吃饭时间,也是以别人生产的时间换来的,换句话说,流水线的生产从来都没有停止过!

后来啊,临近下班的时候,他的内心无比激动,“终于要解放了,再也不要来这个该死的地方!”

所以直到真正下班的那一刻,他再也没有好好干过活,箱子被随意包装,胶带被随意使用,只要能快点结束眼前的一切,拿到微薄的一百块工资,他什么都愿意。

“你还觉得累!看看那些夜以继日工作的工人们,他们每天都要面对这长长的流水线,选择默默忍受,他们甚至将所有的青春都奉献给了工厂,而你只干了一天!”

他在心里不断地打转,麻木过后则是愧疚。

当他一个人走下台阶时,一楼车间阳台上的宣传标语显得格外醒目——“一分劳动一分所得,一份耕耘一份收获。”“勤抓生产保效率,勤奋努力能成功。”

轰隆隆,轰隆隆……机器伴着星辰发出垂暮已久的呼喊声,慢慢的长夜里,又有一批可爱的人上工了。

…………

我不停地为他们祈祷,虽然我只是一个被生产过剩抛弃的塑料盒。

不仅为封装箱子的人,还有装配零部件的人、磨光盒子的人、给产品贴标签的人以及分拣运送的人。我要为这个工厂里面所有的临时工、长期工;男工、女工祈祷,为辛勤劳作不知疲倦、出卖劳动力的工人祈祷。

如果我能说话,我还会和身边这群可爱的工人们讲:无需畏惧前途的黑暗。

老秦

“老秦,我来了!”

老秦是我初中同学。他初中毕了业,就到了郑州。老秦也不老,就是少白头,在班里,大家都这样称呼他。这是时隔多年后,我见到他时的第一句开场白。眼下,我正读大一。在学校,阔手阔脚的我,成了典型的花呗青年。家里穷,无法向父母再开口,趁着春节寒假,为了还债,奔赴郑州富士康。

在老秦的安排下,我第一次进入了工厂。那天中午,是老秦请的客,然后就去了中介所,迷迷糊糊签下不少协议,那密密麻麻的一页页条款,不容商量。一阵忙活下来,天色见黑,老秦就驱车带我前往住宿区。路程不近,霓虹遍地的大街无限繁华,但那不属于我。晚八点钟到了地方,办理了入住手续,住进了员工宿舍。老秦和我打过招呼,就去做他剩下的工作了。

宿舍不大,二十几平的小房间里,十个人住,一格格架子床像橱窗货架,住下的人把家当和自己像货物一样整齐摆在格子里。白天太累,我就早早的睡下了。

一大早,随着老秦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们纷纷前往工厂,登记,体检,入职,中间见到一些上班的工人,隔着一条走廊,彼此好奇又匆忙。在工作服柜子前,他们动作缓慢,神情呆滞,不多会儿,他们就陆陆续续地走进各自的车间去了。

这时,电话铃声想起,是老秦从那边打来的。

“凯歌啊,厂牌出来了,过来拿一下。”

“奥,就来!”

也不多客套,挂了电话,回身走进大厅,绿色的塑料地面,无边的人群,老秦站在凳子上向我招手。快步走了过去,接过厂牌,跟着出了厂子。路上,老秦一边开车一边给我讲了明天培训的注意事项,我也就像听课似的,“哦哦啊啊”的就过去了。第二天要准备的事情讲完后,又随便闲聊了一会别的。

“咱叔怎么样了?”他问的是我爸。

“就那样,去了贵州,天天念着贵州的好。前两天,给我寄了点茶叶,一会到宿舍,给你拿点。”

“别,叔送你的东西,我可不敢要,你自己留着吧。”

车子跑得慢,多一会儿,是一片居民楼,缓缓驶近,到了我们的宿舍楼,找个地方停下车,我们就此作别。

时至今日,又想起初中毕业时老秦的那句话,“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路,总会分开,只要不死,还会相见。”

小马

2019年郑州的隆冬格外寒冷。老秦走后,我已经在这里熬过了半月有余。渐转深冬,添衣加被,用小马的话说,“过得极其凄惨”。

在这里,我的工作简单却不轻松,每晚我都要分拣四万个手机壳模具。

小马是我同线的同事。当时刚进流水线那天,小马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非要让我和他在一个岗位上,后来才知道,原来做分拣的这条生产线上,只有小马一人,每晚需要挑拣八万个模具。因为数量过于庞大,模具常常挑拣出错。我的到来,让小马可以省下不少力气。线长老宋,虽然极不情愿,但是因为分拣的问题没少被车长批评,也就此把我安排给了小马。

小马并不小,相反除了身高以外,他的资历、年龄、工资,都是整个车间最高的那个。据他自己说,在富士康已经有十五年,除却老贾,他就是最老的工人。零四年,小马初二,辍学的他来到郑州。说到这时,小马哽咽了一下,不难看出,那个时候的小马,一定是经历了不少的难言的苦。

问过他,后悔吗?他说,“有啥好悔的,选了这条路,命也就这样了。”粗犷的声音略带着河南腔,无力。

接着又继续听他的从前:“那会儿,我第一次进工厂,没有宿舍,拿着从家里带来的二百块钱,租了个民居房,六十块一个月,心也狠,租了半年,没舍得买被褥。还记得来的第一个月,第一份工作就是给游戏机做包装,一个八分钱。最开始,手慢,一天只能做三百个,比不上那些阿姨做得快,但也还行。那个时候没钱,吃不起别的,就馒头便宜,五毛两个,一天四个,晚上就睡在编织袋铺盖着的床板上,真真硌的疼。”

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眼泪从小马的脸上滑了下来,一口酒闷进嘴里,喝酒的手挡住了流下的眼泪,随后一抹而过。

放下杯子,小马在灯光下,看着杯子又为我讲起了那个时候的事。

“来的时候是秋天,当时就这样吃了一个多月的馒头,第一个月拿到七百多块的工资,就觉得一切都值了,置办了被褥,吃了第一顿四块的肉丝面,从那以后,从包装、分拣、批发、质检、压花、维修一路干了过来,那些年啥都没有,现在好多了。”

说完,也没了下文。结完账,我扶着小马,送回了宿舍。喝多了的小马那夜直挺挺地睡着了。

后来有过几次问小马家里的事,小马就是避而不谈,让人不免心生好奇。

直到有一次同老贾喝多了,才从他那里才知道,小马家里面,早已没有了别人,而零四年,就是小马父亲故去的那一年,自那以后他也就很少回家,听闻最近一次回家,还是为了老家拆迁的事。

老贾还告诉我,读书学习的路,在那个年代,对于他们那样家庭而言,无异于是将全家放在火上烤,所以无论当年小马的父亲是否离世,小马进厂的命运,都早已注定。

说到这里,老贾也无奈的哑笑了两声,随后起身离开。看着老贾默默离开的身影,心中惆怅。

前后与小马一起工作了大概二十多天,小马就让调回了另一个单位,换来了一个新同事怎么也处不熟络,活差不多一个人扛了。

每一只重约三公斤的铁质模具像流水一样流过来,再流过去。我两手纷飞着挑拣。残缺的,畸形的,全靠眼睛来快速分辩,双手快速分拣。除了每班中两小时的放风休息时间坐一会儿,我要站立七八小时。手套一个班要磨破两双,我在拇指和食指上缠了胶布。最受不了的是双眼,盯到最后,看什么都是重影的。

后来再见小马的时候,是快近年关的前两天,在离宿舍楼不远的一家网吧内。

那天调休,刚推开网吧的大门,就看见了小马,正门第二排的台子上。在吧台多买了瓶水,坐在了小马的身边,把一瓶水递给了他,他当时愣了一下,看到是我,互相笑了笑,看着他打游戏的样子就知道有些年头了。

“怎么样,挺累的吧?”

等了半天,看我没回话,又专门回过头问了我一遍,“怎么样,累不?”

“啊!奥,还行吧,新来的手慢,没以前那么轻松了,你呢?”

“还好,有空还能睡会儿,唉!小陈啊,明天我就回家了,你今天是休假吗?”

小马还是在那专注的打着游戏,感觉是象征性的问了一下。

“嗯,休假。”

那是我和小马的最后一次见面。

我不知道,小马打了多长时间的游戏,也不知道他回家要干嘛,也不好多问,只是年后再联系到他,听说请了更长时间的假。我也不知道情况,是老贾说的。

只是许久以后,忆起“与我一样,过得极其凄惨”这句话,似如昨天一般,萦绕耳畔,竟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

老贾

“唉,你说小马是不是把青春都给了游戏啊,老贾?”

“应该是吧,从零七年认识,到现在,除了上班就是打游戏,像他这样了无牵挂的,换我说不定也是那样。”

老贾是温州人,今年三十二,正好大我一轮。相比于小马,老贾就显得幸福多了,家里面不算比较有钱的,用他的话说,“别整天想着温州人都是大户,可别忘了,还有我这样的破落户呢。”每次想起老贾的神态,和说这话的语气,总是能逗人一乐。

同小马一样,在厂子里干了快十五年了,比起小马就要幸运的多了。他经历过高考,老说“哥好歹也是这个车间里面见过高考真题的人。”也惹来老宋的一顿奚落,他却乐此不疲。

手快,眼尖,脾气还好。

每次这样夸老贾,老贾都会说,都是社会磨出来的,然后就是相视一笑。印象里的老贾,总是像个大哥,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大家,所以大家都和他关系不差。

老贾说过小马的故事,却很少提起自己,所以对于老贾既熟悉又陌生。熟悉他的为人,陌生的却是他那些没能说出来的身世历练。他就像是一块海绵,所有的污渍,棱角,通通都被他收了起来,唯一藏不住的是和煦面容下时有时无的落寞神情。

郑州风大,尤其是在年关,阴沉沉的天气,却不落半点儿雪雨,显得格外压抑。

同老贾一起工作了近一月,那天老贾回家,算是朋友,我闹着非要送他一程,老贾拗不过,只能任由了我。

“郑州火车站到了,前往郑州火车站的乘客,请在此站下车,下一站……”

地铁喇叭中传来了到站的提示音,我和老贾先后走出车门,拿起老贾的行李箱,我们一前一后,活像一对奔着春运回家的兄弟。那天的风大,刚出地铁口,刀口般的寒风就迎面削来,老贾的羽绒服帽子被都风鼓起了一个大圆,我就坐在大厅,等老贾拿完票,已是下午两点。在这个不南不北的城市,新冠疫情还不显现,戴口罩的人不多。

“不好意思哈,春运,人有点多,”老贾抱歉地说到。

“没事,饿了没,刚定的餐,晚上的票,吃饱了,好回家。”我略带显摆的举着手机,在老贾面前晃了晃。那一顿饭,我们吃到很晚,差点就误了老贾的车。

不过,那一天,我也听到了不少老贾那些藏起来的故事。

姊妹四个,他是老三,高考那年,老贾的父母,已经年逾六十,家中并不富裕,那一年,与其说见过高考真题,倒不如说,是题见了他。考下来,知道无望,早早的做了学徒工。

从小老贾父母的严厉,让自己过早学会了万事不与人语的本事。遇到小马之前,他在深圳,后来厂里外派,他才来到郑州,不过大多时间,还在深圳。至于这些年受了多少苦,他没明说,但从离席时满地的酒瓶中,不难看出,老贾过得挺不容易。

“这么多年的打拼,倒也挣出来一处安身的地方。只是不敢离职,不敢抱怨。父母年事已高,自己又是独生子,若非责任压肩头,谁不想和小马一样活得逍遥自在。”第一次道出了心里话的老贾,略显失态,幸好身边也没外人。那一夜,我不知道老贾睡的怎么样,我是彻夜未眠。

老贾对我能说出这么多,我深感意外。饭桌上,他说,“人不快十有八九,能与人说不过一二,你我相见仅此是一场缘分,今日分开,往后谁知能不能见到,一些破事,也不怕戳我短处。”

也许是老贾对我说了太多,也许是命中注定,第二天一早,他删了我的微信。但是他的那些话,简单却令人深思,时至今日,仍有一些在脑子里回响。

再后来,工厂停工,武汉封城,我赶最后一趟火车,逃回了老家。

老宋

见面最多的是小马和老贾,接下来就是老宋。老宋是线长,对我的照顾不多,却也不会忽略。

关于老宋的故事,大多都是从工友们的闲言碎语里面,听出的大概。老宋个不高,略显老态,如果不是小马提醒,我还以为老宋今年已经四十有余。

三十出头的老宋,在我们中间,算是年长者,至于三十几,我不清楚,不过从老宋打趣老贾的语气,不难看出,肯定比老贾要大上那么点。

老宋不好喝酒,私下聚会里面,老宋就是滴酒不沾。对于工作,也严谨得一丝不苟,也好挑刺儿,喜欢骂人。不过他说的是河南话,好多我都听不太懂。只能从薛姐和小马的精彩表情上看出一二。

老宋的嘴上功夫十分精彩。老宋骂人,从不停顿,往往一扬三挫,极富有节奏感,就好像相声贯口一般,抑扬顿挫,一气呵成,且又震聋发聩,机器隆隆的嘈杂声响,在他面前都要黯然失色。

听小马说过,老宋曾经还是老贾的徒弟。因为老贾常年在深圳,偶有调派,才来郑州一趟,因为富士康人员流动量大,老宋这才熬成了这条生产线上资历最老的工人。也是去年,才接过前任线长的班,管理这条生产线,今年机缘巧合下,老贾竟被派到了这条生产线上。因此,打趣老贾的大多都是老宋。

老宋爱骂人,也爱干净。

洁白的静电服,静电帽,还有滴灰不染的防尘裤,以及被擦到反光的老式眼镜,就是老宋的典型标配。很难想象,在这种枯燥乏味且又机械繁重的工作中,老宋竟能日复一日的注意自己的外表,正因如此,也才让老贾有了更多调侃的话头。

“估计老宋连内裤都是要用钛白搓干净了,才肯来上班。”“帽子比脸白,屁蛋子都不肯沾灰。”之类,每次都满堂哄笑。紧接着肯定能听到老宋精彩的“贯口”,舌压群雄,把大家重新拖回枯燥、繁重的工作中去。

有的时候,我不禁在想,如果把老宋放在北京的一家茶馆儿,让其表演一段别具风味的河南单口相声,那必是满堂的彩儿,我若是能去,搁在古代,舍下几两碎银,也丝毫不会心疼一下。

爱骂人,爱干净,还爱抽烟,一天两包,从不间断。常常在上班时,偷偷跑到厕所抽上两口。为了这个事,没少挨领导骂。不过也因为他工作用心,这条生产线往往都是模范组,领导大多也只是说说而已。

听小马说,有一次,老宋抽烟把防尘服烫出了一个窟窿,把老宋心疼了好几天。缝缝补补,总不如意,后来干脆又买了一件新的,老宋把它当个宝一样。后来被偷了,还伤心难过好一阵子。上班下班,总要站在车间门口,骂上一阵子才肯罢休。

从那以后,老宋也养成了一个习惯,他的柜子,非要上两把锁,东西取放的时候,都要拿手挡着密码,确定没人能看到密码,才会开锁,不过没有贼偷,总有贼惦记。年关前,厂子给各个线长都分发了一份粮油福利,还没下班,就又被偷了,气得老宋那两天逮住人就骂。就好像非要把小偷给骂出来似的。

那个时候,老贾已经走了,不然我能想象的到,看到老宋吃瘪,老贾脸上精彩的表情,用小马的话来说,肯定“比脸谱上的表情还要花哨。”

尾记

自郑州离开,已经一月有余,因疫情原因,再没回郑州复工,期间与老宋有过几次沟通。拖欠的工资暂缓,已由老宋代理辞职。

近日与小马有过交流,小马老家暂时封村,所存积蓄,准备用作翻新旧宅,要是还能剩点儿钱,就在老家种种草药。至于老贾,联系了几次都没联系上。

最后,送给那些准备进厂的学生一些建议。如果没有做好吃苦耐劳的准备与决心,希望可以退一步,再做别的考量。

对于大部分人而言,车间里的工作,并不适合学生。像当初老贾小马和老宋回答的话一样:“自从踏入流水线的那天,很多东西就已经停止了,在我们接触那些冰冷机器的第一天开始,我们就和它们一样冰冷了。机器时代,为伍者无法不成为机器,只有流水线永远活着。”

为什么要用洗洁精洗漱呢?因为洗洁精对工人们的性价比极高。

首先,洗洁精非常便宜,27元能买4.7kg一大桶,相比59.9元/1kg的清爽去油洗发水,高下立判。

另一方面,合规的A类洗洁精其实是符合GB/T9985标准,是用来洗餐盘的,所以多少也得符合可微量食用的标准。

对一些收入拮据的人来说,洗洁精洗一切,已是最优的选择。

洗漱完之后,工人就要途经工厂园区。

工厂园区只有两类人:一类是进入车间的在整理防尘服之类用品的工人们;一类是已经工作完毕准备去休息的工人们,他们这样的一次倒班,就完成了生活与工作的交接。

如果将视频放大,你完全可以将两列人群归结为同一种情绪——疲惫。

疲惫地进厂,疲惫地出厂,在演奏一场无声的旋律。

是的,如果主播不带解说的AI声音,除了脚步声你啥也听不到。

这场景,被诗人许立志形容为‌‌“流水线上的兵马俑‌‌”。

这些不舍昼夜的工人穿戴好

静电衣,静电帽,静电鞋,静电手套,静电环,

整装待发,静候军令,只一响铃工夫,悉数回到秦朝

同样沉默安静的,是流水线,进入工厂后,就基本上不能有任何娱乐活动了,主播将手机放进储物柜里,然后穿好防尘服进入流水线。

等主播工作完出来后,时间飞逝,打开手机就已经是晚上10点32了,但还没完,主播得吃完饭、短暂休息之后,接着去上夜班

夜班之前,有一个小时的吃饭和休息时间,主播快速吃完之后,发出了感叹,连回收餐盘的设施都是流水线。流水线的一端,同样也是一批厨工,他们被精确规划了任务,有人倒掉厨余垃圾,有人清洗盘子。

他有些无奈,说道:‌‌“看到这一幕,你们还能不好好努力吗?‌‌”

吃完饭后,主播和其他工人一样,进行了短暂的休息,由于休息时间只有最多15分钟,所以大家不约而同地打开了智能手机。

这是整个工厂最热闹的时候,和家人视频聊天的、看跳舞视频的、玩斗地主的、看3分钟说电影的,手机此起彼伏的声音盖过了工厂机器声。

休息完之后,主播二进宫,再次钻入流水线干活了,等他再钻出来的时候,天就亮了。

因为主播不能拍摄流水线的工作状况,但是至少我们可以看到,几乎所有工人的生活与休闲,都十分匆忙

匆忙到去睡觉都是奔跑去的,因为他们必须迎合工厂生产计划的安排。

除了这个视频外,这主播发了一共76个视频,获赞66.3万,但其实大部分视频内容都大同小异。

有网友是这么总结的:

被舍友吵醒→起床→万能洗洁精刷牙洗头→吹头发照镜子→羡慕别人有女朋友→碰到厂妹但是不敢要微信→走到健身房和网吧→刷鞋柜换衣服放手机上班→下班和漂亮的厂妹吃饭→继续上班→太阳出来就下班

他们生产的商品飞往大洋彼岸、世界各地,而他们的生活则长久地困在原地。

一如既往,日复一日,月亮在厂区升起,然后又落下。

月亮从厂区升起,撑开了夜幕的伞

你从车间出来,我从安检门进去

……

多少日子以来,我对生活葆有的,那份虔诚的爱

在机台与机台之间渐次磨损

……我的梦沉睡在凌晨三点的出货码头,天光尽头,月亮从厂区升起

——许立志

2

把时间省下来,把爱情也省下来

在短视频平台,类似的工厂Vlog 数不胜数,内容千篇一律,中心思想十分简单,‌‌“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滚蛋。‌‌”毕竟,他们一进厂立即面临着被淘汰。

伴随着制造业的发展,机械臂的进入,制造业能提供的就业人数实际上是减少的。

肌肉让位于机器,大脑让位于电脑。

能够提供丰富就业的纺织业和服装业的市场,也在不断被更加廉价的东南亚所侵蚀。

所以,寻找工作的工人们,也是寻找一次行将淘汰的宿命。

根据时代财经报道,2021年9月,上海昌硕工价一个小时35元,一天面试几千人,需求5万的容量,3天招募完成了。

而根据知乎用户‌‌“脚踏实地‌‌”的说法:

‌‌“上年郑州港区富士康,都明知道疫情严重,需要15万人,你看是不是一天报名就满额了,为啥,因为工资高,中介利润高。很多中介宣传,名额下放到村。

别的不说,就今年暑假,你看看工资一个月4000不到,暑假工都大量滞留。‌‌”

看似无趣的VLOG里,是供过于求的劳动力现状,是工业转型的暗流。

而在工人们这里,为了让自己留下来,如何更好地契合流水线的生产速度,是所有工人需要每天思考的难题。

就像诗人许立志所写的:

能省的,都要省下来

物质要省下来,金钱要省下

绝望要省下来,悲伤要省下来

孤独要省下来,寂寞要省下来

亲情友情爱情通通省下来

工厂不谈理想,只谈性价比。

比起工厂打工的单调,工厂工人的思绪和决策反而会更为复杂细微。

比如说吃饭,能省的部分,除了‌‌“钱‌‌”,还有‌‌“时间‌‌”。

在工厂有年轻工人为了吃饱,会多点红烧肉、胖头鱼这类‌‌“硬菜‌‌”,但老工人就会只点一份咸菜配大米饭,以此来多省几元钱。

我又问了一位在工厂打工的朋友,他们的吃饭时间有45分钟,但因为要排队、脱无尘服等步骤,实际吃饭时间更少。最后,就是住宿部分,更是能省则省,能挤则挤。

工厂宿舍即使拥挤,也是6~8个人的‌‌“家‌‌”,他们需要在这边进行存储收纳、穿搭、睡眠、娱乐,大部分工作外的生活都要在这个拥挤的小地方里完成。

由于宿舍过于拥挤,而宿舍管理人员不充足,所以‌‌“邻里‌‌”间就会制定一些不成文的规定,来维护宿舍环境。

比如说穿越火线是2007年出的枪战游戏,许多第二天不用上班的年轻人就会把笔记本电脑的声音拉满,体验最刺激的枪战体验,于是宿舍走廊就贴了条‌‌“晚上11点后玩穿越火线,死全家‌‌”这类的话。

而宿舍的公共厕所与澡堂,更是混乱区域,有‌‌“在浴室拉大便的死全家‌‌”、‌‌“禁止在洗手池尿尿‌‌”、‌‌“在水槽倒垃圾罚款3万元‌‌”之类的规矩。

在一个规章制度和管理手腕难以也不愿触及的地方,民间的‌‌“诅咒私刑‌‌”,成了最大的管理方式。

可能有些观众会嗤之以鼻,这个地方怎么会如此如此肮脏混乱?难道大家都没有收拾卫生的习惯吗?

但我想说,在仔细考察了这种园区生活之后,你会轻而易举知道一个经济学铁律——

体面,是劳工阶层一生中最大的奢侈品。

维持体面,所需要付出的金钱和时间,是不堪细算的。

很多在找工作的青年会看到工厂招工通知里,贴几张美好而整洁的宿舍环境,但去了之后,才知道有的宿舍是真的脏乱差。,也别对‌‌“厂妹‌‌”有什么刻板印象,觉得女工人就更爱干净了,工厂的高负荷工作之下,人人累而平等。

按每间宿舍居住面积26 -30m²算,人均4.3 -7.5m²的空间里,一个工人需要完成对客厅、餐厅、储物间、更衣室、卧室甚至电脑室的规划。

想要彻底维持整洁有序,估计得请专门的100元/小时的收纳师,或者是《交换空间》里的建筑师,才能完成这个世纪难题。

大家都进工厂了,都是统一而标准化的螺丝钉,统一的静电服、防尘衣、蓝色鞋套,统一的动作在12个小时内重复运动,统一的进食、排泄与疲劳。

这里不看学历,只看效率。

就像流水线工人们编的顺口溜一样:

追魂夺命流水线,暗无天日鬼车间

生死轮回两班倒,废寝忘食终无言

加班加点不加薪,提桶跑路在明天

初见不知提桶意,再见已是提桶人

不管这些工厂Vlog的配音用的是‌‌“熊二‌‌”还是‌‌“动漫小新‌‌”,现实的画面里永远是那么紧张而局促。

多数工厂工人所仰望的星空,不过是5.5英寸的手机屏幕,这是一种在无限巨大的虚拟空间里的一种麻醉,近乎免费的短视频、手游、视频聊天……无疑是他们的巨大慰藉。

很多人嘲笑工厂工人不好好学习,进厂也不努力,还在天天玩手机,他们应该换位思考下,现实空间是要付费的。

‌‌“高级餐厅的桌子之间离得更远,头等舱没有中间的座位,豪华酒店有单独的套房客人入口

在这个人挤人的世界上,你能买到的最贵的东西就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弗雷德里克·巴克曼

3

谁不是在生活重压下偷喘一口气?

当生活被冰冷的‌‌“效率‌‌”极致压缩,留给自己,有点人味儿的时间就只有:

吃饭、玩手机和睡觉的时候。

为什么食堂吃饭对他们来说很重要?因为吃饭是工人一天中最清醒而自由的时间段,而且,青年工人是有社交需求的。

食堂就餐的这段时间,是一整个工作日内异性工人能够有效社交的最长时间段,所以有人就会去尝试搭讪异性,希望获得一份良缘。

虽然他们嘴上说的顺口溜是:

电子厂没有爱情,只有考勤和全勤

流水线没有浪漫,只有吃不完的猪脚饭

谈情没有出路,只会影响我打螺丝的速度

但实际上,他们都愿意为了增加一些社交时间,而加快吃饭的速度。

毕竟,在日复一日重复的、冰冷而疲惫的时光中,谁会不渴望一份温情呢?

感觉自己‌‌“活得像个人‌‌”这件事,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中,突然变得极为重要。

2019年的纪录片《杀马特我爱你》揭开了‌‌“流水线‌‌”的另一面。

纪录片讲述的,就是这些工厂年轻人,就算工作再单调,也希望在闲暇之余打扮自己,将头发烫到一个夸张的高度,染出彩虹,再穿上哥特风与日本视觉系类似的着装。

这是他们吸引女孩的方式,也是他们展示自我的方式。

如今工厂青年当然抛弃了杀马特,他们的审美在不断多元化。

工厂青年也会迅速从短视频里学到潮流青年的穿搭时尚,拍摄并加上一句体现出个性的金句,成为了吸引异性的法宝。

不要问克罗心是不是真的,男孩求爱的心,是真的。

同样的女孩子也知道JK、巴黎世家丝袜等的穿搭方式,让工厂青年落伍的不是思维和信息,而是钱包。

女孩子们也会吃泡面省吃俭用,买双喜欢的新鞋犒劳自己。

喜欢穿吊带裙的女孩,每个白天都穿着统一的工服。

只有晚上,工友们都睡熟了,她才能偷偷换上裙子,把窗户当成镜子,裙摆旋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外界当然可以高高在上地嘲笑他们土和low。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们所有的折腾与表现,都只是因为,想体验一把‌‌“活着的感觉‌‌”。

背后的动力也依然是

‌‌“想要随时获得别人的关注‌‌”

‌‌“想把自己打扮得很强硬,才不至于我很脆弱‌‌”

——燃烧自己的生命能量,来对抗逼仄的工厂里重复、无聊的每一天,以看似疯癫的形式,以肉身之躯咽下铁做的月亮、工业的废水。

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还有梦想可言吗?

有。

或许是一个安稳的家庭,或许是小孩能上一个好大学,甚至是一部iphone,攒钱开店,县城买房……对大多数人而言,用尽全力地活着,就是对自己最大的救赎。

 

 

厂区门口的招聘宣传栏。徐德痕/摄

‌‌“男性不要‌‌”

令我颇感意外的是,男性成为了我‌‌“被拒‌‌”的最多理由,大量工厂表示只招女工。

最终,我无奈拨通了天桥下的那个电话。

听到我的声音,对方表现得异常诧异,‌‌“现在很少有男孩子想进工厂了。‌‌”

对面平复了一下心情后对我介绍,往年都是工人挑选工厂,觉得不爽就不干,今年反过来了,因为务工的人多,都是工厂挑人。

‌‌“女孩子干活老实,也会待得稳定一点,现在的工厂要么只要女孩子,要么就是当男女工人比例达到1∶1 才会招男工,男工岁数大的也不要,超过35 岁的男工,肯定是没有工厂会要的。‌‌”

我正想追问男工不是在苦力活上比女性有优势,对面又继续开始介绍,我感觉他更像是在诉苦。

‌‌“今年难啊,工厂给开的价钱低,还都不要人,经常是100 个人过去面试,就留下二三十个。‌‌”

‌‌“就跟选美似的,要女孩子还要年轻漂亮一点的,男孩子,年龄再大一些,歪头斜脑的,长得不够精神靓仔的也不要。‌‌”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有点后悔没有打开视频和他通话,万一他看到我这么英俊潇洒,或许直接给我推荐到一个好厂子也说不定。

得知我和他是老乡后,他试图推荐我去另外一个老乡所在的工厂上班,‌‌“那个厂子不大,三四十个人,不用穿工服,还可以日结工资。‌‌”

最后,老乡见老乡,并没有给老乡提供工作。

几经周折后,我在一个占地约10 万平方米的工业园区中找到了一个工厂,一个只有4 栋独立厂房的工厂,员工总人数不到2000 人。

我选择它的原因是,宿舍楼的外墙上飘着一面横幅,上面写着‌‌“天天招普工‌‌”。

招聘人员见到我后反复向我强调,工厂是非常正规的。

但是我注意到,虽然该厂的传单上标注着‌‌“做五休二‌‌”,但招聘人员介绍的却是‌‌“做六休一‌‌”。

我面试期间,还有一名中年妇女来咨询,她主要是纠结夜班问题,按规定是白班和夜班按月调。

招聘人员看出了我的犹豫,她赶忙掏出了十道题让我做一下,然后起身去应付那名中年妇女。

10 道测试题,均为选择题,考查范围包括数学、常识、英文等,60 分及格。

题目有:王叔叔的身高是1.8 米,站在游泳池中露出水面0.3 米,泳池有多深?

再比如有:科举殿试第一名叫做什么?

见我看着题发愣,招聘人员以为我遇到了困难,对我说‌‌“答不出来也没事哈‌‌”。

就这样,我作为该厂11 名新员工之一,直接被带到医院做入职体检,随后就提桶去找自己的宿舍。

‌‌“适应几天就好了‌‌”

距离分配给我的宿舍还有将近20 米的时候,我听到了‌‌“冲击钻‌‌”的声音。

我原以为是宿舍房间还在装修,没想到是屋内一位刚上完夜班的大哥正在睡觉。

房间内只有他一个人,其他都是空床,有的床上还铺着去年夏天用过的凉席。

我们几个新员工坐下来后,大家就开始算起了工资。

该厂的基本工资是2400 余元。比市里的最低薪资标准多100 元。工友们告诉我,很多厂的底薪基本上都是按照最低薪资标准来的。

‌‌“不要看什么厂,就看工资高不高就行了,出来是要挣钱的‌‌”。90 后的重庆工友阿军向我传授经验,‌‌“咱们这个厂子是坐班的,就不错了,有的厂子一天要站十几个小时,累到起了哈‌‌”。

我们算了一下,平日加班工时费是20 元,休息日是27 元,一个月加班封顶86 个小时,算上饭钱和保险的钱,一个月到手3000 多元。

大家算完工资后,宿舍内陷入寂静。还是阿军及时说话缓解了尴尬,‌‌“行情不好噻,老子去年在东莞的玩具厂,搞不下去喽,我们先干几个月,再看看外面的行情。‌‌”

阿军的大嗓门把‌‌“冲击钻‌‌”大哥吵醒了,‌‌“冲击钻‌‌”揉揉眼睛说:‌‌“底薪3000 元的工厂也有,问题是进不去啊。现在外面消费高,喝酒唱歌,一个月玩一次工资就啥也剩不下了。‌‌”

室友阿黑,已经是‌‌“三进宫‌‌”了,5 年前第一次来到现在的工厂,工资没有变过,这次进厂是因为过完年后出门找工作晚了,所以先拿这里过渡一下。

阿黑生于1994 年,是厂里罕见的广东本地人,他告诉我,珠三角地区的工厂里有‌‌“三不多‌‌”。

‌‌“本地人不多,年轻人不多,年轻的女工更不多。‌‌”

我一边想着,一边开始打量起这个拥有4 个上下铺的8 人间宿舍。

此行入住的宿舍。

宿舍房间里只有两个插座,均位于接近天花板位置,供电风扇使用。

阳台上有几个单独的USB 接口,此外想要充电就只能上房间外的走廊里。卫浴一体化,花洒下边就是蹲坑,开水只能在楼道里打。

一栋住宿楼里只有一个WiFi 信号,因为人多,网速勉强能达到2G 水平。按照工厂规定,工人一天只能使用宿舍楼内的WiFi 三个小时。

由于‌‌“冲击钻‌‌”大哥上完夜班后的呼噜过于震撼,大家都非常担心被安排到夜班。

‌‌“你们年轻人还好,我年纪大不知道怎么办。‌‌”室友九哥对我说,他是和朋友一去来工厂的,但是朋友没有聘上,他却留了下来,作为宿舍中年纪最大的工友,他没有过多谈起自己的过往,只是在临睡前嘱咐我:‌‌“适应几天就好了。‌‌”

第二天便是培训和签合同。

总结来说就是学习工厂的企业文化,虽然是培训,但是正常算工资。合同是规范的,但之前签署的员工声明等文件,则要工人签署自愿接受一定程度的加班工作,接受轮班,包括夜班。

随后工厂大力鼓吹了团队文化和员工的个人发展。

但真实的情况往往难以如愿。我所在的工厂设置了KTV 和图书馆等,但KTV 的营业时间是晚上6 点至9 点。而工人上的长白班,从早上8 点半,到晚上9 点。长夜班则是从晚上9 点到早上8 点。KTV 中的设施和普通的工人几乎没什么关系。

这样枯燥乏味的日常生活,显然与当下年轻人的需求彻底脱节,图书馆的利用率很低,其中不少报刊杂志还是2020 年的。

会被替代吗?

‌‌“过两年就全部自动化了。‌‌”一位女工对上工第一天的阿军说。

‌‌“放心,再怎么自动化,车间都要留两三个人的。‌‌”阿军安抚着女工,仅仅一天,阿军就和女工混熟了,这是一种能在工厂长期生存下去的能力,我确实没有。

我们还是先被安排到白班,但确实‌‌“好景不长‌‌”,一周后全员都要转至夜班。

前天到宿舍的时候,室友小林算工资时很积极,却没有出现在车间,他‌‌“跑路‌‌”了。

对于小林的‌‌“跑路‌‌”,车间的‌‌“拉长‌‌”(管理人员),并未感到意外,而是指挥着我们开始工作。

穿上防静电服,换上厂鞋,这就是基本的装备。在车间中,只需要通过工牌进行人员的辨别,夹在衣服上的是普工,戴脖子上的是管理人员。

车间门上的LED 灯提示,里面已经有三年多时间未发生工伤事件了。

推开门,机器的转动声才传了过来。

车间里,大多都是中年人,年轻的工人不多见。我们所在的流水线任务是做血糖仪的组装代工,我被安排去组装血糖仪的泵。

弄这一个和鹌鹑蛋差不多大的东西,流水线上有25 名工人。

带我的‌‌“师父‌‌”是1999 年的,他也刚来没几天。具体的工作内容,就是把一个线圈,装到一个形似小猪佩奇的模具里面。

用‌‌“师父‌‌”的话来说,这是项轻活,要把自己手上的镊子想象成是手术台上的镊子。难度不大,很快我就学会了。按照当天的产量要求,我们需要组装2500 多个泵,干完了才能下班。

车间里灯火通明,窗户用白色的胶带封着,每个工人的头顶上都会有一盏鸵鸟蛋大小的灯,锃光瓦亮,让人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

不一会,‌‌“师父‌‌”悄悄问我:‌‌“你会不会说粤语?‌‌”我点点头后,他开始了加密通话。

他吐槽起这里的管理人员,闲事管太多,坐姿也要管;盯着工人,不让看手机……很快聊到车间女工的相貌,‌‌“好看的都不在咱们车间‌‌”。

‌‌“一看这就是个养老厂,在这里找不到对象。‌‌”‌‌“师父‌‌”对我说。

高中毕业后,‌‌“师父‌‌”进过很多工厂,玩具厂、电子厂……上一家干了半年。他告诉我,自己是常年‌‌“驻厂‌‌”的。

‌‌“我也想去做点服务业的,不想进厂了,干久了有点木讷,想多和人接触,端盘子送外卖也行。‌‌”按他的说法,他是看到路边两个招聘人员在太阳底下暴晒,抱着同情心进来的,他打算在这干一两个月就走人,‌‌“熬一个月就好了,有钱了‌‌”。

车间中的工作过于重复简单,如果不和工友攀谈,一天真的会闷死。看着坐在旁边看守大型机械的工友,我心生羡慕。

在工厂中,上手难度越低,就意味着越容易被替代。

上工的第二天,我又被安排装电池盒里的弹簧,放在指定的位置,用镊子摁一下即可,全程就两个动作。

安装电池盒弹簧

我深深感受到了工作观念不同带来的冲击。

‌‌“周末两倍工资,不要白不要‌‌”,一名工人很欢快地说。明显感觉到,到了周末大家干劲更强了。一天抵平时两天的工资,平时晚上加三个小时班也能抵大半天的工资,得靠加班才能挣到钱。因此,即使工作提前完成了,也要待到准点下班,他们并不痛恨加班,反而埋怨限制加班时间。

等到第一个夜班的时候,我被安排去了那个心心念念的大型机械,看上去高端的工作,其实枯燥无味。

把零部件放到机器里,再由机器自动完成焊接就行了,全程不超过4 个动作。还没到夜里12 点,我就已经开始犯困。

在工人面前,机器像是庞然大物。它们更智能,而流水线一环紧扣一环,工人必须运动起来,在我看来,我们更像是重复运动的机器。

‌‌“跑路‌‌”

这个厂里的工人分为5 个级别,但从第一级到第五级,薪资差别也就是多了几百块钱底薪。而他们代工的血糖仪,市场价一个在四五百元左右。

一位年长的女工对我说,工厂的业绩上涨得很快,几年前,一天的产量也才五百多。厂里像她这样的中年妇女,还有不少。老员工干起活来,一点也不比年轻人慢。有时放假,她们也会去找点临时工,因为还有孩子要养。

但对年轻人来说,这样的生活无疑是枯燥、封闭的,更重要的是收入满足不了自己的意愿,而且看不到上升通道。

随着时代的发展,工厂的样貌有了很大的变化,曾经的工厂,不仅仅是一个个生产车间独立而成,而更像是一个小社区。

曾经不少的大型厂区中,甚至有自己的医院、学院、幼儿园、菜市场……几代人甚至都可以生活在工厂的范围内。

但如今大部分工厂早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年轻人从工厂中除了获取微薄的工资之外,并没有办法获得更多的东西。

高度信息化的当下,年轻人接收到信息越来越多,新兴业态也越来越多,用一部手机就可以知道同龄人都在做什么,在玩什么,在吃什么,即便是在工资相同的情况下,枯燥乏味的工厂工作,几乎对年轻人没有任何吸引力。

而交通的便捷和成本的降低,地域也不再是禁锢年轻人的藩篱,哪怕是一张站票,都可以让人在48 小时之内从哈尔滨到海口。相比于老一辈人由乡土带来的安全感来说,年轻人更相信钞票带来的安全感。

说白了,有趣的工作和理想的工资至少要占一项,要么有趣,有么有钱,但如今的工厂都给予不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工厂主们说出的任何其他的‌‌“好处‌‌”,在年轻人看来都是苍白的。

‌‌“过渡‌‌”、‌‌“混日子‌‌”,是我在工厂的几天中听到最多的表达。为什么留不住年轻人?我问工厂里的‌‌“助理拉长‌‌”(管理人员),她沉默了几秒,像是已经有了答案,但她没有回答。

我还记得,她将我做错的一盘材料摆到自己面前,主动替我‌‌“背锅‌‌”。她在这里工作了8 年,已记不清挽留过多少年轻人。

‌‌“年轻人最好还是不要进厂,去学一些有用的东西‌‌”,阿黑和我讨论起来。

他告诉我自己也是‌‌“过渡‌‌”,初中毕业后就去外地帮往工地运纸皮的舅舅运货,早早就考到了驾驶证。等热天下雨,河里沙多,他就回家跑车,比在工厂挣钱多了。

在第一天午休后,我稍微迟到了一会,返回工位时,‌‌“师父‌‌”就以为我‌‌“跑路‌‌”了。

他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在工作了3 天后,和我一起来的11 个人,就剩下了3 个了。

当时语重心长地跟我说‌‌“适应几天就好了‌‌”的九哥,在第一天中午回到宿舍后,就收拾包裹走掉了。

走之前他对我说,自己是82 年的,家里有两个娃,每月房贷4000 多,在工厂上班没办法还贷。他只能欺骗自己的妻子,‌‌“体检没过关‌‌”。

来这里之前,九哥是广西某地级市一家房地产公司门店的店长,原来每个月能赚一万多。‌‌“这两年赚不到钱,还向银行贷了10 万,今年5 月份到期‌‌”。

小女儿在念初中,大儿子今年高考,进厂是迫不得已,但仅仅半天,他就受不了。

一周后,我决定‌‌“跑路‌‌”。

我走的那天,宿舍里又进来两个年轻的新人。他们同样在讨论白班和夜班,同样算起了工资,并询问我,这里工作怎么样。

我背起包,想起了九哥的话,‌‌“适应几天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