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汶川 下的文章

文章来自清代吴炽昌的《客窗闲话》,但这一篇不是什么灵异志怪,而是对清代发生在河北磁县的一场大地震的如实记录。原文如下:

客窗闲话磁州地震记

维道光岁在庚寅,闰四月二十有二日戌刻,磁之人或甫晚餐,或已宴息,忽大声雷吼,从东南来,莫测其自天自地,如人在鼓中,逢逢四击。方骇愕间,有若千军涌溃,万马奔腾,而地皆震荡矣。人咸争先恐后,扶老携幼,走避空旷之区。亦如驾轻舟、涉江海而遇飓风,上下簸扬浮沉。倏忽俄顷间,屋宇倾颓,砖瓦雨下,木石飘舞,飞灰蔽空。惟闻男嚎女啼,呼父母唤妻孥之声,与夫牛马惊嘶,鸡犬叫号,喧哗嘈杂,莫辨谁何。夜半稍息,复哀声四起,相传覆屋之内、颓垣之下,裂首破腹、折骨残支者比比皆是。以是内外抢呼,遐迩悲恸也。黎明,睹城郭庙宇及官私房舍,无一存者。地多坼裂,方圆长阔寻丈不等,均涌黑水、挟细砂,泛滥于道,而井泉反涸。于是山陵分崩,河渠翻凸,桥梁尽折,茔墓皆平,村庄道路不复可辨。二十三日戌刻,复大动,人皆野处,依树为栖。树拔则人物佥滚,男妇互撞,衣裳颠倒,疏戚圂淆。惟有架席作庐,掘地为灶,聊以食息,然而骨肉莫能顾,朝夕不相保,凄凄戚戚,惛惛蒙蒙,无复人寰气象矣。旬月间,犹或时动时止,其地蹈之皆作空声,甚有软如绵浮如沙者,其人则心胆俱碎,面目尽黑,稍一动摇,无不相抱恸泣,俯伏待毙。所谓民不聊生者,莫此为甚。钦惟圣天子视民如伤,恩纶迭沛,恤死赈生,葺城建宅,而群黎于是乎大定。惟坤土坚刚之气未复,间或震动,于今三年云。

黄湘筠云:笔如环转,备极形容,披读一过,宛如目睹情形,使我心胆俱碎,所谓绘风有色,绘水有声者。

为方便一些朋友阅读,我试着翻译一下:

西元1830年6月12日,清道光十年闰四月二十二,戌时(19:00-21:00),磁县百姓或刚吃完晚饭,或已上床休息。忽然,东南方传来一声雷吼,声音不知发自天上,还是发自地下,听起来,就像人处在一面大鼓之中,四面八方都有擂鼓的。百姓正惊愕之间,又像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至,地面也开始震荡起来,这才知道,是发生了地震。所有人反应过来,争先恐后,扶老携幼,逃到空旷的地方。逃难的人,就像驾一叶小舟,在大江大中遭遇飓风,上下颠簸,载浮载沉,完全无法由自己控制。顷刻之间,大厦小屋开始崩塌,砖瓦如雨般落下,木石在空中飞舞,灰尘遮天蔽日,道路全看不清。只听到男哭女啼,呼父母、唤妻儿之声,跟牛嘶马吼、鸡犬悲鸣之声,喧哗混杂,人畜不辨。

半夜,大地稍定,又是惨叫声四起。断垣残壁之下,头裂腹破、骨断肢残者比比皆是。还没死的,惨叫连连,跟寻亲者的呼号内外呼应。夜色苍茫,天悲地恸。

等到天亮,幸存者触目之处,城墙、庙宇、官民房舍无一完好。大地多分裂,裂开处有长有短,都冒着黑水和细沙,充塞道路。城外,山无棱,天地合,河床隆起,桥梁断折,陵墓坍塌。地上本来有路,震过之后,也就没有了路。

十二时辰后,四月二十三日戌时,又发生大型余震,人都跑到野外,靠着树来保持稳定,树一倒,人也随地翻滚,男女对撞,衣不蔽体,抱团抗震的,已不分亲疏内外,只是合力搭建帐篷,掘地为灶,勉强维持衣食作息。只是骨肉分离,生死不知,贱命朝不保夕,凄凄惨惨戚戚,如人间地狱,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余震持续十天半月,大地想动就动,毫无规律,脚踩大地,感觉地即是空,空既是地,地不异空,空不异地,人人心胆俱裂,时刻处在惶恐之中,稍有风吹草动,即抱头痛哭,俯伏待毙。所谓民不聊生者,没有比这更严重的。

震后,幸亏皇帝体恤民情,多次拨款赈灾,重建家园,民心始定。只是大地经此一动,不复坚固踏实,至今三年过去,仍偶有余震发生。

以上,就是《客窗闲话》中《磁州地震记》一文的翻译。文中所写的地震,史有记载,发生于河北、河南之间的磁县,震级达到里氏7.5级,仅磁县一地,有记录的死亡人数就过万,并对周围州县造成严重破坏,也有大量人员伤亡记录。

《磁州地震记》是我读过的古代笔记中写地震最好的一篇,用简练有力的笔调,记录了地震发生时人命如蝼蚁的惨状,镜头感十足。文后附有一位叫黄湘筠的文人的点评:‌‌“笔如环转,备极形容,披读一过,宛如目睹情形,使我心胆俱碎,所谓绘风有色,绘水有声者。‌‌”

力有不逮,译文不及原文皮毛,建议有一定阅读能力者,读原文更有切肤之痛。

蒲松龄《聊斋志异》中也有一篇《地震》,比《磁州地震记》略为逊色,原文附下,有兴趣的朋友可比读一下:

聊斋志异地震

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戌刻,地大震。余适客稷下,方与表兄李笃之对烛饮。忽闻有声如雷,自东南来,向西北去。众骇异,不解其故。俄而几案摆簸,酒杯倾覆,屋梁椽柱,错折有声。相顾失色。

久之,方知地震,各疾趋出。见楼阁房舍,仆而复起。墙倾屋塌之声,与儿啼女号,喧如鼎沸。人眩晕不能立,坐地上,随地转侧。河水倾泼丈余,鸡鸣犬吠满城中。

逾一时许,始稍定。视街上,则男女裸聚,竞相告语,并忘其未衣也。后闻某处井倾仄,不可汲,某家楼台南北易向。栖霞山裂,沂水陷穴,广数亩。此真非常之奇变也。

最后,愿死者安息,纵做鬼,也铭记。

 

 

注: 文章写于2012年。 

那年油菜花比往年晚开了整整一个月,人们并没有意识到什么。那时人们还相信专家,专家说花期推迟很正常,青蛙上街很正常。那天我正在书房赶一篇文章,地动时还以为家猫在脚下调皮。直到满书架的书往外弹飞,才明白是地震。

大地像煮沸一样抖动,地下有无数双手在抓脚后跟。我拼命逃到楼下空地,高楼摇晃、灯杆倾斜,天边发出妖冶的蓝,把侥幸逃脱的人们脸上照出异光。总之那个景象十分特殊,像末日降临……入夜,慢慢地才知道都江堰死了很多人,北川封路,血库缺血。那时我正处于一个爱国青年的尾声,纠结处热情最猛烈,我认为报效国家的时候到了,要用我们的血肉筑起新的长城。通宵张罗捐款后,清晨即与唐建光、郑褚进到北川。

可是我在北川一中面临着人生最大一个困扰。我无法解释为什么五层高的新楼倒塌后只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而几十年前修的旧楼竟没有倒塌。也无法解释大楼像饼干般脆掉后,碎渣里竟没什么钢筋,以至于在一楼上课的学生都没来得及逃脱。一个妇人一直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已不太哭得出声,只嘶哑地指着那堆很渺小的建渣:‌‌“看,那是我娃娃呀,她的手还在动,还没死,可是我扯不出来她啊……‌‌”那个情景令人崩溃,我看得见那个女娃娃碎花衣服的一角,还有其他孩子的衣角,他们中的很多还在动,手在动,脚在动,有细小的呻吟。可按部队命令我们不能上前,据说废墟不能轻易站人,以免引起二次崩塌。

就这样,眼看孩子们的身体在动,与那些石头一起,慢慢变冷、悄无声息,而我无能为力。

在此之前我是个爱国青年,相信生活的不幸是敌对势力造成的。我曾在球评里写‌‌“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因为这些家伙是南京大屠杀者的后裔。骂过CNN长了口蹄疫,因为它的主持人蒂弗莱说中国几千年来都是暴民和垃圾。我并不反对抵制家乐福,认为从这可以唤醒民族意识。我家离美领馆很近,1999年美国导弹轰炸我驻南大使馆时,我在美领馆外高举过愤怒的拳头,烧过报纸,同年前往美国采访时,我还写过一句‌‌“像一枚导弹打进美国本土‌‌”,深觉这句子十分有力。

站在北川学校废墟前的我很困惑。我依然爱国,但渐渐明白建渣里的钢筋并不是帝国主义悄悄抽走的,那些孩子也不是死于侵略者的魔爪,而是死于自己人的脏手。我更困惑,为什么9 .11死难者都有名字,我们的孩子没有名字……‌‌“如果晚年写自传,我将以2008为基点。在此之前我是一个混蛋,自以为是,从无怀疑,像面对手上的指纹一样以为掌握了人间道理。震后那段时间,我天天在大山里孤魂野鬼一样晃荡,与其他志愿者一起救出一些老人和小孩,有时就对着残垣断壁发呆。这是更难熬的青春期,被折磨的并非发育的身体,而是信念。

有天我无意发现有一所完好无损的希望小学,甚至玻璃窗都没怎么震碎。我得知,地震发生后学生们在老师带领下翻过三座大山,安全逃到山下。我问校长和老师为什么出现这个奇迹。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感谢那个监工。

那个监工是捐款企业派来的,他天天用小锤子敲水泥柱子听声音。他是工程兵出身,能从声音里听出柱子里沙子的含量、圆石比例、水泥标号是否匹配,如果不合格,就责令施工队返工,如果施工队不愿意返工,他就大吵大闹。老师告诉我,那些日子工地上除了施工声音就是这个监工跟人吵架的声音。除了因质量问题吵,就是为了追款跟当地政府吵。众所周知的原因,企业的捐款大多先交当地政府掌握,再由政府拨给指派的施工单位……最后一架是关于操场的,他吼出一句:黑什么,不能黑教育。终于追款成功修妥了操场,小小的操场。

大地震发生时,正是这个小小操场庇护了几百名孩子。

我曾问过他,这所学校是不是用了特殊标准才修得这么坚固。他说不,只是按国家普通建筑标准修建的。我又得知,这个监工监理了五所学校,那场大地震中奇迹般地无一垮塌。他说,没什么奇迹,所谓奇迹,就是你修房子时,能在十年之前想到十年之后的事情。

可是他从来不能被主流媒体宣传,名字也一直未能公布。前两年的一天晚上,他打来电话,说正在被精神病医生治疗着,老婆也离婚了,他现在想带着女儿逃出四川,问我能不能帮他远离这是非之地,在北方找一个工作……后来我们就断了联系。

我从2008年开始变化,一个人生平第一次看到无数的冤魂,肯定会变化。那些碎花花的衣角、还在动着的小手,之后一年之久不断出现在梦中,而我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没能公布那个救了很多孩子的监工名字。今天是汶川大震四周年,这里正式公布他的名字:句艳东。

最近大家很爱谈爱国主义。我认为,不能狭隘理解爱国主义就是敢于抵御外敌,爱国主义更是敢于抗争内贼。如同你爱你们村,不仅表现于敢在同别村抢水源时打架,更表现在勤恳耕种、爱护资源、不对本村妇女耍流氓。如果一方面欺负本村人民,一方面为了财主利益勇敢跟别村打架,这不叫爱国主义,这叫勇当家丁。

我们当然要用血肉筑起新的长城,可长城也应该要保护我们的血肉。爱国主义应该是双向的,单向收费的不是爱国主义,是向君主效忠。

我认为句艳东是十足的爱国者,他没去攻打钓鱼岛黄岩岛,可他救了很多孩子,他应当得到彰显。当然这很可能将远离他的一生,因为名望的舞台已被骗子占领。我在灾区的见闻,多少骗子假太阳光辉之名横行,让青年热烈膜拜……这是更大的灾难。

我的爱国主义:给应得者以所得,给窃取者以剥夺。国家始能昌盛。

有件小事,5月13日下午再次强烈余震,部队命令我们外撤。走了几公里撤到山口时正碰到央视张泉灵在时空连线,无意中我一身雨水和血迹的形象被摄进镜头。刚到山下,一个素以厚道著称的央视记者打来电话:你丫真会出风头,没事儿你跑北川干吗呀,抢我们台镜头。我说:‌‌”X你妈。‌‌“绝交至今。

一月后回京碰一著名央视仁义大哥。聊起豆腐渣工程,我说,贪官该杀几个。仁义大哥深邃地看着我:‌‌”不,中国的事情要慢慢来,否则就会乱,毕竟重建还要靠他们呀。‌‌“又过三年,我批评了‌‌”共和国脊梁‌‌“倪萍。仁义大哥电话里斥责:‌‌”你丫骂倪大姐干什么呢,人家倪大姐可是好人哪。‌‌“我在香港书展调侃于丹余秋雨伪善,为权力洗地。仁义大哥再斥:‌‌”想不到这几年你变成这种人,承鹏,咱不能只破坏不建设,不能见着政府干的事都说是错的。‌‌“

我曾经如此欣赏仁义大哥,现在彼此天各一方,形同陌路。他那些公平正义的名言在微博流传,星光灿烂,粉丝推崇。类似仁义大哥这样的爱国者总说,虽然国家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可我们仍要爱这个国。我觉得这是个病句,我爱这个国,可我不能去爱豆腐渣工程,更不能去爱给学校修豆腐渣却给自己修豪华办公楼的政府官员。指出这个国家的疾病,正是对它进行建设很重要的一环。

我认为自己是一个爱国者,只是历经2008年的奥运、毒牛奶特别是汶川大地震,我重新定义爱国主义:爱国主义不是一边说外人抢劫我们的土地,一边亲自强拆了我们的房子;不是一边说恶邻让我们石油紧缺,一边派出发改委只涨不降;不是一边高喊强盗强奸了我们的母亲,一边在大地震里让很多的母亲被欺侮……的主义。我想让所有人记住,那个妇人看得见自己孩子的碎花花衣角,看得见小小的手还在动,却无能为力。

历经世事,我发了一条微博:所谓爱国,就是会为这个国家发生的一些操蛋的事而感到羞愧,并尝试改变现状。

我的这条微博伤害了很多爱国者的感情,纷纷斥责我为汉奸。可我认为这是个病句,在中国官不至厅局级,财产不过一个亿,每年不去国外考察几趟哪好意思夸自己是汉奸。又说我是带路党,可是不拿几张绿卡儿女不开着法拉利去名校上学不在美国置几处房产哪有资格带路。还有说,母亲无论怎样打骂过我们,可毕竟是生我养我的亲妈啊。就突然想起爱国者曲啸当初也这么说。可常识是,谁见过这么下毒手打骂自己孩子的亲妈?

我其实并不那么反对打黄岩,可反对只打黄岩不打黄贼。可爱国者的逻辑是:打黄贼得给政府一些时间,打黄岩迫不及待。对此我只有一个解析:多少黄贼,假打黄岩之名逃于法网之外。就想起‌‌”五四运动‌”中的梅思平,假爱国之名火烧曹家,可日本人打来时第一批就参加了汪伪政府。

这样比爱国主义胸大肌其实很难证明真伪,说实话这三十年中国实力取得不小进步,至少近期内不太可能有日本鬼子打进家门,组织义勇军去炸炮楼基本属于自我催眠的英雄幻想。不如让我们谈谈务实的爱国主义:爱国主义是给孩子修校舍时少一分回扣,多几根钢筋;爱国主义是少修点豪华办公楼,多建些让灾民过冬的房屋;是少喝点天价茅台,多吐槽些醒世真言,是少宣传些感动中国的虚假英雄,多公布些溘然逝去的平民名字。让平民在这个国能自由迁徙、念书,而不是五证齐全才能在京城读书,记得在每一个纪念日,长歌当哭,每一个平凡的生命绽开如莲花。我的爱国主义是:重要的不是拥有广袤的领土,而是每个人拥有生活的尊严,爱国主义爱的不是国家专政机器,而是去爱一种共同价值观……

小小黄岩,以我军威武几排炮就打成粉產,收回失地指曰可待,以壮国威;重重汶川,多少魂灵在飞,不惩前毖后,君将空负民心。

我是一个爱国者,我在乎庞大的领土多一个小岛的名字,更在乎小小的纪念碑上回归数万亡灵的真实姓名——是为写在5 .12的爱国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