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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的高邮人有一次聚会,饭桌上就一盘雪菜黄鱼说到了家乡的大咸菜煮草鱼头子,说到了汪老。有一位离乡三十多年的,定以为汪老喜欢隔顿的咸菜煮鱼,‌‌“戳鱼冻子,多赞啊,嘴嘴鲜!‌‌”这位老兄当天晚上回去就把自己的微信昵称改为‌‌“戳鱼冻子‌‌”。

高邮人将鲫鱼叫做草鱼,相邻的兴化叫做刀鱼。草鱼头子,是指小的鲫鱼,还有更次的‌‌“小草鱼头子‌‌”,我比划一下,不超过10厘米。平常人家过去不吃大鱼大肉,平日里有个小鱼咂咂鲜味,就着咸菜下饭很好了。但高邮人还是很讲究,只买上河的小草鱼头子。上河指高邮湖和大运河,出的水产哪怕就是小鱼小虾也比下河的大鱼大虾多一等鲜味,没有土腥。

大咸菜煮草鱼头子很简单,几乎家家都是同一个做法,锅里下油煸香生姜葱,把鱼倒锅里,锅盖当作盾牌,防止油溅到身上,洗过的小鱼很难滗干水。铲子从锅盖底下伸到锅里铲几下,待锅里平静,接着放酱油、放糖,加水,盖锅盖。到汤黏稠,放入切细碎的咸菜煮至绵软。上桌前有人喜欢加一撮蒜叶碎,本地人叫‌‌“青蒜花子‌‌”,喜欢这种口味的,老远的闻到,口水吱溜就下来了。

这盘咸菜煮鱼不仅搭粥下饭,也是佐酒的好菜。咪下一口酒,不紧不慢地用筷子拨拆一块鱼肉。小草鱼头子能够成块只有两处,脊背和腹部,脊背那块紧实,要小心鱼刺。再夹一筷子饱吸了鱼汁的菜叶子,或者挑几粒毛豆米大小的菜梗子入嘴,接下来一口酒会喝得大一些。吃到最后,喝酒的,下饭的,数双筷子在盘子里挑,找鱼肉,找菜叶子,不亦乐乎。

吃隔顿的咸菜煮鱼,如离乡久了的那位老兄所言,高邮叫戳鱼冻子。胶质的鱼汁把咸菜和大多不成形的鱼肉凝固在一起,状似琥珀。这也成我儿时的游戏之一,收集剩下的咸菜煮鱼,放入我相中的器皿,压制成喜欢的形状,倒扣在另外一只盘子里,每每这样,二姐会叽咕两声,她要多洗两只盘子。

再好看也是要吃的,总是二姐第一个拿筷子去戳,戳破了淋上恒顺醋。为什么必须是镇江恒顺醋,而不是山西醋呢?恒顺的醋平和,压腥提鲜,鱼冻在嘴里化开,有醋在里面,鲜香甘甜。

就着鱼冻扒一碗烫饭,隔顿用开水泡的饭,是冬天里我们上学时很常见的早饭配置。嘴嘴鲜不错,满嘴腥。小学二年级时,我们班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女语文老师,她让我们默写时从来不站在讲台上,在教室里巡弋,站在谁面前谁紧张,会写的也写不出来。怕老师盯,老师还经常站在那些成绩不好的同学面前。一天站在眼睛像锥子一样盯同桌作业本的俞小五面前,该同学鼻子一嗅,叽叽咕咕,老师问,俞小五你在说什么?俞小五说,‌‌“报告老师,我发现你早上吃鱼冻了。‌‌”老师脸一红跑开去,站到讲台上,像报默写字词一样的语速,一字一顿地说:‌‌“馋猫鼻子尖。‌‌”全班都在作业本上写了这句不是课文里的词句,但只有我写出了馋字。我会写这个字是因为我姐姐经常在家里写针对我的反标:某人是个大馋王。

高邮有一位叫吴本荣的乡村教师,烧得一手好的土菜,城里的大厨都跑到他那里去吃。老冬到初夏他用咸菜做系列菜。我最喜欢他一道‌‌“咸菜迷小鱼‌‌”,透鲜的咸菜煮透鲜的小鲫鱼——草鱼头子。到底是语文老师,‌‌“迷‌‌”这个字用得太好了。

一直想问吴老师,早上吃鱼冻吗?

今年冬天,我的祺菜馆一定要有被汪曾祺视为‌‌“佐餐恩物‌‌”这道大咸菜煮草鱼头子。

 

 

人,有的时候会很烦。

烦的时候怎么办呢?可以放开肚皮,美美的吃一顿,可以约上三五好友,狠狠的喝一顿,或者干脆换上跑鞋,来个半马什么的消消气,又或者干脆蒙头大睡,一觉醒来,云消雾散,万里晴空,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嗯,还有一个办法,看看汪曾祺的文字,看着看着,人就会慢慢的安静下来。

比如这本《人间之味》。

全书分为四个部分,容我一一道来,仅作了解,绝无剧透。

第一章:人间草木皆有情。写的是春夏秋冬,花鸟鱼虫,世间万物,须毫毕现。比如什么时候看什么花,花分几种,分别什么样,什么色,除了看,又能用来做什么,以及不经意之间会俏皮的甩出一个小包袱,包袱里面往往是五味杂陈,有的是历史典故,有的是个人阅历,细细品来,别有一番滋味。明明只是些大家都知道的东西,偏偏他能写出你不知道的东西。看到入神之处,眼前仿佛慢慢展开了一幅活灵活现的画卷,那些一个个黑白分明的方块儿字,都变成了一幅幅五颜六色,妙趣横生的场面,大有人在画中游,情深不归处的感觉。

第二章:人间有味是清欢。汪曾祺好吃懂吃会吃,众所周知。他笔下那些绘声绘色,令人食指大动的美食并不是什么奇珍异宝,也不是什么米其林三星,绝大多数都是普通老百姓餐桌之上的平常之物。能把平常之物写出不平常,这个才是高手中的高手。如果说个人的招牌特色,倒是有二,一则汪先生对于家乡食物那种浓得化不开的乡情眷恋,荠菜,咸鸭蛋,慈姑,塘鳢鱼,还有人见人爱的各色酱菜,尤其是先生后来定居京城之后,遥望千里之外的故土,大概是把所有的乡愁都化在了食物里面吧。二则先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然则一颗童心始终未泯,吃情不减,无论到哪里都吃的津津有味,自然,读者跟着汪老看得也是口水滴答滴。

第三章:人间皆是好去处。老先生一辈子算得上是经历坎坷,大事小事,历经磨难,不过去的地方多了,经历的事儿多了,自然见识也就跟着上去了。从国子监到西南联大,从皇城根到坝上草原,从历史名胜到寻常巷陌,别人没去过的,他去过,别人去过但是没写过的,他写过,而且不仅写得好,还写出了自己的味道。特别妙的一点莫过于如果你仔细砸吧砸吧味道,老先生还是在原本简单的遣词造句中夹杂了些私货,一点也不简单。至于你能够领悟多少,那就要看你能懂多少了,那种乐趣,就好比在一盘辣子鸡端上来,吃到最后在堆成山的辣椒堆里找鸡块儿的趣味。妙,妙不可言。

第四章:人间有情亦有爱。老先生无疑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当然是因为他经历了太多事情,同时,老先生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这些都在最后一章讲到汪曾祺和汪曾祺的亲朋好友的故事中展露无遗。父母,师长,兄弟姐妹,同学,好友,路人甲乙丙丁,乃至每一个曾经走入过自己生命中的男男女女,写成文字,从笔尖默默流淌出来。写得人走心,读得人动情,更不要说他这一生,正好也是中国近代历史波澜壮阔的一段传奇岁月。一个个普通人的故事中,其实无一不会折射出时代的滔天巨浪,回过头来再联想到每一个身处其中之人的颠沛流离,起起伏伏,真的是令人扼腕嗟叹呢。

凭心而论,和同时代的其他风云人物比起来,汪曾祺的文字并不是天赋最高,成就最大的。就他本人的作品而言,虽然有作家,戏剧家,文学家诸多称号等身,但是比起那些并没有脍炙人口,广为流传的小说来,个人认为他的散文才是真正的佳作。

这取决于他本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最后一个士大夫‌‌”,‌‌“抒情的人道主义者‌‌”这些流传于坊间的赞誉其实点出了汪曾祺的个性,淡泊淳朴,达观自在,温润通透,热爱生活,却又超脱于外。一生之中无论是顺境逆境,都能释然达观,笑看风云,这份涵养功夫非同小可。

文如其人。

汪曾祺的散文,总是贴近生活,不炫技,不做作,淡而不俗,读来虽然平淡质朴,不事雕琢,但是字里行间无不流露出一位智者对于生活本质最大的热爱,应该是正因为如此,才能如此有趣。如果一定要找个比喻来说,《人间之味》好像不是写出来的,而是老先生坐在你对面和你,一壶茶,一张桌,两个人边喝边聊,这是一本聊出来的书。

此处容我插播一句,上一次有这样似曾相识的感觉,还是在读白先勇的《纽约客》和于谦的《玩儿》。虽然三个人身份背景各有不同,文章主题也是天南海北,但是三本书的灵魂深处的某些内核倒是一脉相承。三个人都是有趣的人,不放假想一下,如果有机会得以谋面,我相信他们三人的眼睛一定会有几分神似,清澈温柔,澄明通透,因为从那里我们窥视到他们的内心。三个人都有点童心未泯但是对于生活本质又有着最深刻的领悟,文章不是字字珠玑,光彩夺目的类型,但是不急不躁,娓娓道来,举重若轻,毫不费力,或许这才是真正得道高人的风范儿吧?

虽然汪老一向自谦的说自己的散文只是写写凡人小事,且不论最普通的往往是最难写的,这里面需要对于周遭一切细致入微的观察,需要拨开迷雾见真章的洞见,需要一点点童心以及最深最真的感情,当然还必须得有一支生花妙笔。我们从来不会从汪老的文章中读到什么观念灌输,理论宣导,更多的是云淡风轻,但是清风拂过之后,除了散去的浮云,我们总是可以领悟到文章背后的老先生隐隐有深意。虽然他从来都不会说出口,但是你就是会觉得他一定说了些什么。可能当下一时难以言说,不定日后那个恰到好处的时刻,就会悄然浮上心头,每每此时,我总是会觉得老先生在远处笑眯眯的看着我。

 

 

玉渊潭的槐花盛开,像下了一场大雪,白得耀眼。

来了放蜂的人。蜂箱都放好了,他的‌‌‌‌“家‌‌‌‌”也安顿了。一个刷了涂料的很厚的黑色的帆布篷子。里面打了两道土堰,上面架起几块木板,是床。床上一卷铺盖。地上排着油瓶、酱油瓶、醋瓶。一个白铁桶里已经有多半桶蜜。外面一个蜂窝煤炉子上坐着锅。一个女人在案板上切青蒜。锅开了,她往锅里下了一把干切面。不大会儿,面熟了,她把面捞在碗里,加了作料、撒上青蒜,在一个碗里舀了半勺豆瓣。一人一碗。她吃的是加了豆瓣的。

蜜蜂忙着采蜜,进进出出,飞满一天。

我跟养蜂人买过两次蜜,绕玉渊潭散步回来,经过他的棚子,大都要在他门前的树墩上坐一坐,抽一支烟,看他收蜜,刮蜡,跟他聊两句,彼此都熟了。

这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人,高高瘦瘦的,身体像是不太好,他做事总是那么从容不迫,慢条斯理的。样子不像个农民,倒有点像一个农村小学校长。听口音,是石家庄一带的。他到过很多省。哪里有鲜花,就到哪里去。菜花开的地方,玫瑰花开的地方,苹果花开的地方,枣花开的地方。每年都到南方去过冬,广西,贵州。到了春暖,再往北翻。

我问他是不是枣花蜜最好,他说是荆条花的蜜最好。这很出乎我的意外。荆条是个不起眼的东西,而且我从来没有见过荆条开花,想不到荆条花蜜却是最好的蜜。我想他每年收入应当不错。他说比一般农民要好一些,但是也落不下多少:蜂具,路费;而且每年要赔几十斤白糖——蜜蜂冬天不采蜜,得喂它糖。

女人显然是他的老婆。不过他们岁数相差太大了。他五十了,女人也就是三十出头。而且,她是四川人,说四川话。我问他: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他说:她是新繁县人。那年他到新繁放蜂,认识了。她说北方的大米好吃,就跟来了。

有那么简单?也许她看中了他的脾气好,喜欢这样安静平和的性格?也许她觉得这种放蜂生活,东南西北到处跑,好耍?这是一种农村式的浪漫主义。四川女孩子做事往往很洒脱,想咋个就咋个,不像北方女孩子有那么多考虑。

他们结婚已经几年了。丈夫对她好,她对丈夫也很体贴。她觉得她的选择没有错,很满意,不后悔。我问养蜂人:她回去过没有?他说:回去过一次,一个人。他让她带了两千块钱,她买了好些礼物送人,风风光光地回了一趟新繁。

一天,我没有看见女人,问养蜂人,她到哪里去了。养蜂人说:到我那大儿子家去了,去接我那大儿子的孩子。他有个大儿子,在北京工作,在汽车修配厂当工人。

她抱回来一个四岁多的男孩,带着他在棚子里住了几天。她带他到甘家口商场买衣服,买鞋,买饼干,买冰糖葫芦。男孩子在床上玩鸡啄米,她靠着被窝用勾针给他勾一顶大红的毛线帽子。她很爱这个孩子。这种爱是完全非功利的,既不是讨丈夫的欢心,也不是为了和丈夫的儿子一家搞好关系。这是一颗很善良,很美的心。孩子叫她奶奶,奶奶笑了。

过了几天,她把孩子又送了回去。

过了两天,我去玉渊潭散步,养蜂人的棚子拆了,蜂箱集中在一起。等我散步回来,养蜂人的大儿子开来一辆卡车,把棚柱、木板、煤炉、锅碗和蜂箱装好,养蜂人两口子坐上车,卡车开走了。

玉渊潭的槐花落了。

 

 

在汪曾祺的笔下,一草一木皆有一种可爱的光辉。

他在《做饭》里写,‌‌‌‌“到了一个新地方,有人爱逛百货公司,有人爱逛书店,我宁可去逛逛菜市。看看生鸡活鸭、新鲜水灵的瓜菜、彤红的辣椒,热热闹闹,挨挨挤挤,让人感到一种生之乐趣。‌‌‌‌”

他像是眷恋这种生之乐趣的人,或者说,他被这种生之乐趣所眷恋,才能在平常的日子里,发现如此多的闪光与动人。

实际上,汪曾祺的一生经历了无数动荡,幼时生母去世、青年时期战乱、中年时期的文革与批斗,但他却依然秉持着对美好的体悟,那篇让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确立地位的著名短篇小说《受戒》,是他在60岁那年完成的。

1997年5月16日,77岁的汪曾祺因病去世,去世前,他对小女儿说:‌‌‌‌“出院后第一件事,就是喝一杯晶明透亮的龙井茶。‌‌‌‌”

这是他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今天是汪老的生日,让我们再一次找寻并重温这位伟大又可爱的‌‌‌‌“老头‌‌‌‌”在生活中与文字里那些让人忍俊不禁或者发人深省的10个瞬间,关于他的初恋、他爱好的口味,喜欢的外国作家以及做饭时的小讲究,这是汪曾祺最珍视的‌‌‌‌“日常‌‌‌‌”,也是最具温度的片段。

1.汪曾祺的‌‌‌‌“法名‌‌‌‌

汪曾祺小时候是个‌‌‌‌“惯宝宝‌‌‌‌”,家里人怕他长不大,按当地民俗,认了好几个干妈,还在和尚庙、道土观里都记了名,汪曾祺的法名叫‌‌‌‌“海鳖‌‌‌‌”。1925年,汪曾祺曾在县立第五小学幼稚园学习。这个幼稚园只有一个女教师,名叫王文英。

王文英见汪曾祺小小年纪戴着妈妈的孝,十分心疼他,对汪曾祺,她是老师,也是母亲。

1982年,汪曾祺回到故乡,特地去看望王老师,并献诗一首:‌‌‌‌“小羊儿乖乖,把门儿开开,歌声犹在,耳畔徘徊。念平生美育,从此培栽。我今亦老矣,白髭盈腮。但师恩母爱,岂能忘怀?愿吾师康健,长寿无灾。‌‌‌‌”

诗后还有两行字:‌‌‌‌“敬呈文英老师,五小幼稚园第一班学生汪曾祺。‌‌‌‌”

2.曾在庙里住过

《受戒》是汪曾祺创作的短篇小说,发表于《北京文学》1980年第10期。作品描写了小和尚明海与农家女小英子之间天真无邪的朦胧爱情,蕴含着对生活、对人生的热爱,洋溢着人性和人情的欢歌。

汪曾祺曾经写过《受戒》的创作背景,提到了自己的家乡和童年——

‌‌‌‌“我写的那个善因寺是有的。我读初中时,天天从寺边经过。寺里放戒,一天去看几回。

我小时就认识一些和尚。我曾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小庵里,去看过一个戒行严苦的老和尚。他年轻时曾在香炉里烧掉自己的两个指头,自号八指头陀。

我见过一些阔和尚,那些大庙里的方丈。他们大都衣履讲究(讲究到令人难以相信),相貌堂堂,谈吐不俗,比县里的许多绅士还显得更有文化。事实上他们就是这个县的文化人。‌‌‌‌”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一个乡下的小庵里住了几个月,就住在小说里所写的‌‌‌‌‘一花一世界’那几间小屋里。庵名我已经忘记了,反正不叫菩提庵。菩提庵是我因为小门上有那样一副对联而给它起的。

庵里的人,和他们的日常生活,也就是我所写的那样。明海是没有的。倒是有一个小和尚,人相当蠢,和明海不一样。

至于当家和尚拍着板教小和尚念经,则是我亲眼得见。这个庄叫庵赵庄。小英子的一家,如我所写的那样。

这一家,人特别的勤劳,房屋、用具特别的整齐干净,小英子眉眼的明秀,性格的开放爽朗,身体姿态的优美和健康,都使我留下难忘的印象,和我在城里所见的女孩子不一样。她的全身,都发散着一种青春的气息。‌‌‌‌”

3.汪曾祺与父亲

——多年父子成兄弟

汪曾祺的父亲是阴历九月初九重阳节那天出生,故名菊生。

汪曾祺对家的印象里很大篇幅都是对父亲的,他在文章写道:‌‌‌‌“我很想念我的父亲,现在还常常做梦梦见他。我的那些梦本和他不相干,我梦里的那些事,他不可能在场,不知道怎么会搀和进来了。‌‌‌‌”一个父亲能如此深深影响到儿子,是如何做到的呢?

父亲对他的疼爱无微不至,他曾经带着年幼的汪曾祺去江阴投考中学,因为居住的客栈里臭虫很多,于是他便点了一支蜡烛,彻夜用烛油滴在臭虫上。

不仅只是关爱,汪曾祺的父亲也非常具有生活情趣,他曾在文章里深情回忆父亲的各种琐事——

‌‌‌‌“我父亲手很巧,而且总是活得很有兴致。他会做各种玩意。元宵节,他用通草(我们家开药店,可以选出很大片的通草)为瓣,用画牡丹的西洋红(西洋红很贵,齐白石作画,有一个时期,如用西洋红,是要加价的)染出深浅,做成一盏荷花灯,点了蜡烛,比真花还美。他用蝉翼笺染成浅绿,以铁丝为骨,做了一盏纺织娘灯,下安细竹棍。我和姐姐提了,举着这两盏灯上街,到邻居家串门,好多人围着看。‌‌‌‌”

4汪曾祺的初恋

——他在家写情书,他爸在一旁瞎出主意

1935年,汪曾祺第一次离开家乡,来到了长江南岸的江阴,在南菁中学读高中。

汪曾祺后来这样描绘江阴:‌‌‌‌“每天江里涨潮,城里的河水也随之上涨。潮退,河水又归平静。行过虹桥,看河水涨落,有一种无端的伤感……‌‌‌‌”

正是在这里,汪曾祺遇上了他的初恋,同班同学夏素芬。

他没有描述过初恋的外貌,但从他叙写江阴水果店的文字,很能窥见朦胧的诗意——

‌‌‌‌“江阴有几家水果店,最大的是正街正对寿山公园的一家,水果多,个大,饱满,新鲜。一进门,扑鼻而来的是浓浓的水果香。最突出的是香蕉的甜香。这香味不是时有时无,时浓时淡,一阵一阵的,而是从早到晚都是这么香,一种长在的、永恒的香。香透肺腑,令人欲醉。我后来到过很多地方,走进过很多水果店,都没有这家水果店的浓厚的果香。这家水果店的香味使我常常想起,永远不忘。‌‌‌‌”

‌‌‌‌“我十七岁初恋,暑假里,在家写情书,他(汪父)在一旁瞎出主意。‌‌‌‌”

著名文学评论家何镇邦撰文写道:‌‌‌‌“有一次我陪友人到汪家拜访,当着师母施松卿的面提出43年前的一个'梦'写何所指,他闪烁其词,不取明确回答。

过了不久,在一次友人宴请之后,我扶他走过街天桥回家,他由于喝了点酒,情绪激动,借着酒劲,趁师母不在眼前,主动要求向我'坦白',还43年前的一个'梦',指他17岁在江阴上学时的初恋。

初恋女友还健在,几年前(即20世纪80年代中期),他在江阴参加一个笔会,还主动给初恋打过电话,要求到她家里拜访呢!‌‌‌‌”

5.汪曾祺的西南联大

——‌‌‌‌“你的报告写得很好,比汪曾褀写的还好!‌‌‌‌”

一九三九年,汪曾祺十九岁,孤身一人从上海经香港越南来到昆明考大学。当时他计划第一志愿是由北大清华和南开合并组建的西南联大,第二志愿是昆明艺专。

不巧的是,他刚到昆明就染上恶性疟疾,住进了医院,高烧超过四十度。护士给他注射强心针时,汪曾祺觉得自己似乎到了最后关头,问她:‌‌‌‌“要不要写遗书?‌‌‌‌”

他刚刚能喝一碗蛋花汤,就晃晃悠悠进了考场。考完了,一点把握没有。发榜一看,居然考中了西南联大中文系。

在西南联大,汪曾祺受到沈从文先生的赏识。当时由于日本飞机轰炸,沈从文平时住在乡下,有课时再进城讲课。沈先生每次进城,汪曾祺都去看他,向他还书、借书,听他和客人聊天,陪他上街买东西。有一汪曾祺喝醉了,坐在路边,沈先生以为是一个生病的难民,一看,是汪曾祺,就和几个同学把他架到宿舍里,灌了好些茶,才清醒过来。

汪曾祺是个怪才,善能胡诌,也很受闻一多先生欣赏。西南联大一般课程都不考试,学期末交一篇读书报告即可以给学分。有一次,汪曾祺替一个比他低一班的同学,代笔写了一篇关于李贺的读书报告,闻先生看了后,对那位同学说:‌‌‌‌“你的报告写得很好,比汪曾褀写的还好!‌‌‌‌”

汪曾祺写的什么呢?他只写了李贺的一个特点:别人的诗都是画在白底子上的画,李贺的诗是画在黑底子上的画,故颜色特别浓烈。这也是西南联大许多教授对学生鉴别的标准:不怕新,不怕怪,而不尚平庸,不喜欢人云亦云,只抄书。

6.汪曾祺的画

——《中国马铃薯图谱》与《口蘑图谱》

汪曾祺曾经在一篇散文中写道,‌‌‌‌“我画画,没有真正的师承。我父亲是个画家,画写意花卉,我小时爱看他画画,看他怎样布局(用指甲或笔杆的一头划几道印子),画花头,定枝梗,布叶,勾筋,收拾,题款,盖印。这样,我对用墨、用水、用色,略有领会。‌‌‌‌”

从小学到初中,他一直都‌‌‌‌“以画名‌‌‌‌”。初二的时候,汪曾祺画了一幅墨荷,裱出后挂在成绩展览室里,而高中时因为学校重数理化,功课很紧,就不再画画。大学四年,也极少画画。工作之后,更是久废画笔了。

而后他当了右派,下放到一个农业科学研究所,结束劳动后,画了不少画,主要的‌‌‌‌“作品‌‌‌‌”是两套植物图谱,一套《中国马铃薯图谱》,一套《口蘑图谱》,一是淡水彩,一是钢笔画。

之后,汪曾祺到剧团写剧本又开始重拈画笔,他买了一刀元书纸,开始画画,便一发而不可收。

他画花卉的,写文章说自己‌‌‌‌“喜欢徐青藤、陈白阳,喜欢李复堂,但受他们的影响不大。我的画不中不西,不今不古,真正是‌‌‌‌‘写意’,带有很大的随意性。‌‌‌‌”

7.会吃的汪曾祺

——他也受不了折耳根

汪曾祺懂吃。

在《四方食事》口味里他写:那天吃的是炸油饼,他们吃油饼就蒜。我说:‌‌‌‌“吃油饼哪有就蒜的!‌‌‌‌”一个河南籍的炊事员说:‌‌‌‌“嘿!你试试!‌‌‌‌”果然,‌‌‌‌“另一个味儿。‌‌‌‌”

汪曾祺什么都要试试,比如切脍。他在《四方食事》切脍里引《东京梦华录·三月一日开金明池、琼林苑》:‌‌‌‌“多垂钓之士,必于池苑所买牌子,方许捕鱼。游人得鱼,倍其价买之。临水斫脍,以荐芳樽,乃一时佳味也。‌‌‌‌”

抗战时候,汪曾祺在云南住过,口味儿受云贵影响大。他说:‌‌‌‌“我的吃辣是在昆明练出来的,曾跟几个贵州同学在一起用青辣椒在火上烧烧,蘸盐水下酒。‌‌‌‌”

也有他不喜欢的,‌‌‌‌“有一个贵州的年轻女演员上我们剧团学戏。她的妈妈远迢迢给她寄来一包东西,是‌‌‌‌‘折耳根’,即鱼腥草。她让我尝了几根。这是什么东西?苦,倒不要紧,它有一股强烈的生鱼腥味,实在招架不了!‌‌‌‌”

他写下《受戒》这篇名作的同时,也不忘怀念那里的小吃,他在南菁中学上学时很喜欢吃的一种零食——

‌‌‌‌“江阴出粉盐豆。不知怎么能把黄豆发得那样大,长可半寸,盐炒,豆不收缩,皮色发白,极酥松,一嚼即成细粉,故名粉盐豆。味甚隽,远胜花生米。

吃粉盐豆,喝白花酒,很相配。我那时还不怎么会喝酒,只是喝白开水。星期天,坐在自修室里,喝水,吃豆,读李清照、辛弃疾词,别是一番滋味。我在江阴南菁中学读过两年,星期天多半是这样消磨过去的。‌‌‌‌”

8.汪曾祺与孩子

——我要下蛋了

汪曾祺住甘家口时,家中仅有一张写字桌,还在小女儿屋内。女儿经常上夜班,汪曾祺常常要在晚上写文章,又不敢进屋,憋得满脸通红,到处乱转,俨然要下蛋的母鸡找不到窝。

等到女儿起床,他冲进屋内开始‌‌‌‌“下蛋‌‌‌‌”。家人开玩笑:‌‌‌‌“老头儿,又憋着蛋了?‌‌‌‌”他头也不抬,一边奋笔疾书,一边说:‌‌‌‌“别闹,别闹,我要下蛋了。这回下个大蛋!‌‌‌‌”

据汪曾祺的儿子汪朗回忆,因为父亲很少发脾气,所以在家就‌‌‌‌“受欺负‌‌‌‌”,全家人都叫他‌‌‌‌“老头儿‌‌‌‌”,‌‌‌‌“开始是我妈这么喊他,后来我们也没大没小,跟着我妈这么叫,到了我们的下一代也这么叫,他听了都乐呵呵的,在我家是‌‌‌‌‘母道尊严’,没有‌‌‌‌‘父道尊严’和‌‌‌‌‘爷道尊严’。‌‌‌‌”

汪曾祺被打成右派下乡时,汪朗刚上小学一年级,拼音字母还没学完整,待学会后用拼音给父亲写了一封信。汪曾祺没学过拼音,但是为了给孩子回信,自己现学了拼音,对孩子充满了爱护之情。

在工厂上班时,汪朝曾经上三班倒,下了夜班睡不着觉,脾气很暴躁,‌‌‌‌“我爸想来我屋写东西,我就跟他发脾气说影响我睡觉,我下中班回家很晚,他都已经躺下了,还会起来给我做夜宵,然后再回去睡。我有时候上中班不想起床,他就说:‌‌‌‌‘要不我给你端床上吃?’我妈一听就火了,‌‌‌‌‘在床上吃,像什么样子!’我爸吓得不敢说话了。‌‌‌‌”

汪朗上大学后,妈妈让汪曾祺给儿子讲写作文,说好几遍老头儿都不理,脖子一梗,‌‌‌‌“我那时候谁教过我?‌‌‌‌”被逼无奈,拿了刚出的《古文观止》,找了一篇《五柳先生传》给汪朗讲,结果教了半天就再也不教了。

9.在家做饭有讲究

——从来不做特别普通的菜

汪曾祺在家里,承包了家里做饭的重任,他的拿手菜包括——红烧肘子、水煮牛肉、凉拌腰片。

汪曾祺对于饭食特别讲究,从来不做特别普通的菜,儿子汪朗回忆,‌‌‌‌“比如肉片炒柿子椒,不做,因为觉得平庸,像食堂大锅菜,他不吃也不做。其实他吃得少,但是看大家爱吃就高兴,他做菜必须色香味俱全,还要雅致,虽然并不用什么高级的原料。‌‌‌‌”

除此以外,汪曾祺还有一道经典菜就是改良版的大煮干丝,‌‌‌‌“这是淮扬菜,因为在北京,就做出了自己的改良版,他用豆腐皮卷起来切,拿开水煮,再泡,汤比扬州的厚重,因为他用鸡架子熬汤,放骨头火腿干贝冬菇丝,厚重和鲜度都有了,每次做都被吃得一干二净。‌‌‌‌”

1988年,聂华苓夫妇访问大陆。官方宴请几次后,作协外联部忽发奇想,请汪老在家里做几个菜招待他们。

汪老很爽快地答应了。

于是,汪曾祺在家中露了一手,其中就有扬州的大煮干丝、炝瓜皮、干煸牛肉丝。

他透露,其实大煮干丝没什么诀窍,什么鲜东西都可往里搁。干丝上桌前,要放细切的姜丝。据他回忆,聂华苓吃得非常开心,最后竟端起大碗,连大煮干丝的汤,都喝得光光的。

10.汪曾祺与外国文学

——阿索林的意识流是覆盖着阴影的,清凉的,安静透亮的溪流

汪曾祺是中国较早、而且有意识运用意识流手法进行小说创作的作家之一。在接受中国文学和艺术传统影响的同时,汪曾祺也受到外国文学,尤其是西方现代派文学很深。

汪曾祺曾经撰文写过,‌‌‌‌“没有外国文学的影响,中国文学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很多作家也许不会成为作家。即使有人从来不看任何外国文学作品,即使他一辈子住在连一条公路也没有的山沟里,他也是会受外国文学的影响的,尽管是间接又间接的。‌‌‌‌”

高中三年级的时候,为避战乱,汪曾祺住在乡下的一个小庵里,身边所带的书,除为了考大学用的物理、化学教科书外,只有一本《沈从文选集》、一本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

‌‌‌‌“可以说,是这两本书引我走上文学道路的。屠格涅夫对人的同情,对自然的细致的观察给我很深的影响。‌‌‌‌”

汪曾祺在大学里读的是中文系,但是课外所看的,主要是翻译的外国文学作品。

汪曾祺在《西窗雨》中说到了自己的外国文学喜好,‌‌‌‌“托尔斯泰说契诃夫是一个很怪的作家,他好像把文字随便丢来丢去,就成了一篇作品。我喜欢他的松散自由、随便、起止自在的文体;喜欢他对生活的痛苦的思索和一片温情。我认为契诃夫是一个真正的现代作家。

从契诃夫后,俄罗斯文学才进入一个新的时期。

苏联文学里,我喜欢安东诺夫。他是继承契诃夫传统的。他比契诃夫更现代一些,更西方一些。我看了他的《在电车上》,有一次在文联大楼开完会出来,在大门台阶上遇到萧乾同志,我问他:

‌‌‌‌”这是不是意识流?‌‌‌‌“

萧乾说:‌‌‌‌”是,但是我不敢说!‌‌‌‌“

五十年代在中国提起意识流都好像是犯法的。

‌‌‌‌”我喜欢苏克申,他也是继承契诃夫的。苏克申对人生的感悟比安东诺夫要深,因为这时的苏联作家已经摆脱了斯大林的控制,可以更自由地思索了。

我不喜欢莫泊桑,因为他做作,是个‌‌‌‌‘职业小说家‌’。我喜欢都德,因为他自然。

我始终没有受过《约翰·克里斯朵夫》的诱惑,我宁可听法朗士的怀疑主义的长篇大论。

英国文学里,我喜欢弗·伍尔夫。她的《到灯塔去》《浪》写得很美。我读过她的一本很薄的小说《狒拉西》,是通过一只小狗的眼睛叙述伯朗宁和伯朗宁夫人的恋爱过程,角度非常别致。《狒拉西》似乎不是用意识流方法写的。‌‌‌‌“

‌‌‌‌”我很喜欢西班牙的阿索林,阿索林的意识流是覆盖着阴影的,清凉的,安静透亮的溪流。‌‌‌‌“

女儿汪朝回忆说,她读过卡夫卡的《变形记》后,推荐给父亲,汪曾祺读了之后,反复说这篇小说写得特别好。

本文据以下参考资料汇编整理:

-汪曾祺诞辰100周年|‌‌‌‌”随遇而安不是一种好的心态‌‌‌‌“

-汪曾祺:画画画,也是人生一件趣事

-文人逸事之一:汪曾祺

-汪曾祺百年美食地理

-汪曾祺的初恋

-汪曾祺:《受戒》背后的故事

-汪曾祺《受戒》的创作背景

-汪曾祺儿女讲述:我们的父亲真是个好老头儿

-汪曾祺:舌尖上的汪老,相较于作品,其精湛的厨艺,更让人惊艳

-汪曾祺:没有一个作家是真正的‌‌‌‌”土著‌‌”,中国作家都受过外国文学影响

-汪曾祺《我的父亲》

梁实秋与汪曾祺,美食美文大PK

年关刚过,在老家大吃四方后才回来,又开始想念故乡的美食了。所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都是常情。不过现在的年轻人啊,吃饭就吃饭,你拍照是怎么回事儿?他们说,饭前先让手机‌‌“吃饭‌‌”,为的是能自己‌‌“起范儿‌‌”,从前的人没有手机,这范儿怎么起呢?

这不,有两位吃饭界的作家,不嫌麻烦,吃完不算,非要写两句。这俩人大家都熟悉,就是梁实秋和汪曾祺。

他俩写过的食物不下百种,南北东西,硬菜点心小吃,琳琅满目,真真是‌‌“有毛的不吃掸子,有腿的不吃板凳‌‌”。写着写着难免一种食物,大家都写到了。今儿就来看看对于同一种食物,他俩的写作功力谁更高一筹?

炸鱼

汪曾祺:

我在淮安曾多次吃过‌‌“干炸鯚花鱼‌‌”。二尺多长的活治整鳜鱼入大锅滚油干炸,蘸椒盐,吃了令人咋舌。至今思之,只能如张岱所说:‌‌“酒足饭饱,惭愧惭愧!‌‌”

梁实秋:

清炸鱼说来简单,实则可以考验厨师使油的手艺。使油要懂得沸油、热油、温油的分别。有时候做一道菜,要转变油的温度。炸鱼要用猪油,炸出来色泽好,用菜油则易焦。鱼剖为两面,取其一面,在表面上斜着纵横切而不切断。入热油炸之,不须裹面糊,可裹芡粉,炸到微黄,鱼肉一块块地裂开,看样子就引人入胜。撒上花椒盐上桌。

豆腐

汪曾祺:

豆腐最简便的吃法是拌。买回来就能拌。或入开水锅略烫,去豆腥气。不可久烫,久烫则豆腐收缩发硬。香椿拌豆腐是拌豆腐里的上上品。嫩香椿头,芽叶未舒,颜色紫赤,嗅之香气扑鼻,入开水稍烫,梗叶转为碧绿,捞出,揉以细盐,候冷,切为碎末,与豆腐同拌(以南豆腐为佳),下香油数滴。一箸入口,三春不忘。

梁实秋:

凉拌豆腐,最简单不过。买块嫩豆腐,冲洗干净,加上一些葱花,撒些盐,加麻油,就很好吃。若是用红酱豆腐的汁浇上去,更好吃。至不济浇上一些酱油膏和麻油,也不错。我最喜欢的是香椿拌豆腐。

老豆腐

汪曾祺:

老豆腐的佐料很简单:芝麻酱、腌韭菜末。爱吃辣的浇一勺青椒糊。坐在街边摊头的矮脚长凳上,要一碗老豆腐,就半斤旋烙的大饼,夹一个薄脆,是一顿好饭。

梁实秋:

沿街担贩有卖‌‌“老豆腐‌‌”者。担子一边是锅灶,煮着一锅豆腐,久煮成蜂窝状,另一边是碗匙佐料如酱油、醋、韭菜末、芝麻酱、辣椒油之类。这样的老豆腐,自己在家里也可以做。

东坡肉

汪曾祺:

东坡肉其实就是红烧肉,功夫全在火候。先用猛火攻,大滚几开,即加作料,用微火慢炖,汤汁略起小泡即可。东坡论煮肉法,云须忌水,不得已时可以浓茶烈酒代之。完全不加水是不行的,会焦煳粘锅,但水不能多。要加大量黄酒。扬州炖肉,还要加一点高粱酒。加浓茶,我试过,也吃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味道。

梁实秋:

我不是远庖厨的君子,但是最怕做红烧肉,因为我性急而健忘,十次烧肉九次烧焦,不但糟踏了肉,而且烧毁了锅,满屋浓烟,邻人以为是失了火。近有所谓电慢锅者,利用微弱电力,可以长时间地煨煮肉类,对于老而且懒又没有记性的人颇为有用,曾试烹近似佛跳墙一类的红烧肉,很成功。

火腿

汪曾祺:

昆明过去火腿很多,哪一家饭铺里都能吃到火腿。昆明人爱吃肘棒的部位,横切成圆片,外裹一层薄皮,里面一圈肥肉,当中是瘦肉,叫作‌‌“金钱片腿‌‌”。正义路有一家火腿庄,专卖火腿,除了整只的、零切的火腿,还可以买到火腿脚爪、火腿油。

梁实秋:

我在上海时,每经大马路,辄至天福市得熟火腿四角钱,店员以利刃切成薄片,瘦肉鲜明似火,肥肉依稀透明,佐酒下饭为无上妙品。至今思之犹有余香。

腊肉

汪曾祺:

湖南人爱吃腊肉。农村人家杀了猪,大部分都腌了,挂在厨灶房梁上,烟熏成腊肉。我不怎样爱吃腊肉,有一次在长沙一家大饭店吃了一回蒸腊肉,这盘腊肉真叫好。通常的腊肉是条状,切片不成形,这盘腊肉却是切成颇大的整齐的方片,而且蒸得极烂,我没有想到腊肉能蒸得这样烂!入口香糯,真是难得。

梁实秋:

腊肉刷洗干净之后,整块地蒸。蒸过再切薄片,再炒一次最好,加青蒜炒,青蒜绿叶可以用但不宜太多,宜以白的蒜茎为主。加几条红辣椒也很好。在不得青蒜的时候始可以大葱代替。

那一晚在湘潭朋友家中吃腊肉,宾主尽欢,喝干了一瓶‌‌“温州酒汗‌‌”,那是比汾酒稍淡近似贵州茅台的白酒。此后在各处的餐馆吃炒腊肉,都不能和这一次的相比。而腊鱼之美乃在腊肉之上。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白肉

汪曾祺:

白肉火锅是东北菜。其特点是肉片极薄,是把大块肉冻实了,用刨子刨出来的,故入锅一涮就熟,很嫩。白肉火锅用海蛎子(蚝)作锅底,加酸菜。

梁实秋:

北平人家里吃白肉也有季节,通常是在三伏天。猪肉煮一大锅,瘦多肥少,切成一盘盘的端上桌来。煮肉的时候如果先用绳子把大块的肉五花大绑,紧紧捆起来,煮熟之后冷却,解开绳子用利刃切片,可以切出很薄很薄的大片,肥瘦凝固而不散。肉不宜煮得过火,用筷子戳刺即可测知其熟的程度。火候要靠经验,刀法要看功夫。要横丝切,顺丝就不对了。白肉没有咸味,要蘸酱油,要多加蒜末。川菜馆于蒜酱油之外,另备辣椒酱。

鳝鱼

汪曾祺:

淮安人能做全鳝席,一桌子菜,全是鳝鱼。除了烤鳝背、炝虎尾等等名堂,主要的做法一是炒,二是烧。鳝鱼烫熟切丝再炒,叫作‌‌“软兜‌‌”;生炒叫炒脆鳝。红烧鳝段叫‌‌“火烧马鞍桥‌‌”,更粗的鳝段叫‌‌“焖张飞‌‌”。制鳝鱼都要下大量姜蒜,上桌后撒胡椒,不厌其多。

梁实秋:

河南馆做鳝鱼,我最欣赏的是生炒鳝鱼丝。鳝鱼切丝,一两寸长,猪油旺火爆炒加进少许芫荽,加盐,不需其他任何配料。这样炒出来的鳝鱼,肉是白的,微有脆意,极可口,不失鳝鱼本味。另一做法是黄焖鳝鱼段,切成四方块,加一大把整的蒜瓣进去,加酱油,焖烂,汁要浓。这样做出来的鳝鱼是酥软的,别有风味。

豆汁儿

汪曾祺:

没有喝过豆汁儿,不算到过北京。

卖熟豆汁儿的,在街边支一个摊子。一口铜锅,锅里一锅豆汁,用小火熬着。熬豆汁儿只能用小火,火大了,豆汁儿一翻大泡,就‌‌“澥‌‌”了。豆汁儿摊上备有辣咸菜丝——水疙瘩切细丝浇辣椒油、烧饼、焦圈——类似油条,但做成圆圈,焦脆。卖力气的,走到摊边坐下,要几套烧饼焦圈,来两碗豆汁儿,就一点辣咸菜,就是一顿饭。

梁实秋:

制作豆汁儿的原料是用以喂猪的。但是这种原料,加水熬煮,却成了城里人个个欢喜的食物。而且这与阶级无关。卖力气的苦哈哈,一脸渍泥儿,坐小板凳儿,围着豆汁儿挑子,啃豆腐丝儿卷大饼,喝豆汁儿,就咸菜儿,固然是自得其乐。府门头儿的姑娘、哥儿们,不便在街头巷尾公开露面,和穷苦的平民混在一起喝豆汁儿,也会派底下人或者老妈子拿沙锅去买回家里重新加热大喝特喝。而且不会忘记带回一碟那挑子上特备的辣咸菜,家里尽管有上好的酱菜,不管用,非那个廉价的大腌萝卜丝拌的咸菜不够味。

栗子

汪曾祺:

冬天,生一个铜火盆,丢几个栗子在通红的炭火里,一会儿,砰的一声,蹦出一个裂了壳的熟栗子,抓起来,在手里来回倒,连连吹气使冷,剥壳入口,香甜无比,是雪天的乐事。

北京东安市场原来有一家卖西式蛋糕、冰点心的铺子卖奶油栗子粉。栗子粉上浇稀奶油,吃起来很过瘾。当然,价钱是很贵的。这家铺子现在没有了。

梁实秋:

在北平,每年秋节过后,大街上几乎每一家干果子铺门外都支起一个大铁锅,翘起短短的一截烟囱,一个小利巴挥动大铁铲,翻炒栗子。不是干炒,是用沙炒,加上糖使沙结成大大小小的粒,所以叫做糖炒栗子。烟煤的黑烟扩散,哗啦哗啦的翻炒声,间或有栗子的爆炸声,织成一片好热闹的晚秋初冬的景致。孩子们没有不爱吃栗子的,几个铜板买一包,草纸包起,用麻茎儿捆上,热呼呼的,有时简直是烫手热,拿回家去一时舍不得吃完,藏在被窝垛里保温。

但是最妙的是以栗子做点心。北平西车站食堂是有名的西餐馆。所制‌‌“奶油栗子面儿‌‌”或称‌‌“奶油栗子粉‌‌”实在是一绝。栗子磨成粉,就好像花生粉一样,干松松的,上面浇大量奶油。所谓奶油就是打搅过的奶油(whipped cream)。用小勺取食,味妙无穷。奶油要新鲜,打搅要适度,打得不够稠固然不好吃,打过了头却又稀释了。

先不说两人写的谁更好,反正我是饿了。赶紧找点儿吃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