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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早晨真舒服。空气很凉爽,草尖还挂着露水(蜘蛛网上也挂着露水)。写大字一张,读古文一篇。夏天的早晨真舒服。

凡花大都是五瓣,栀子花却是六瓣。山歌云:“栀子花开六瓣头。”栀子花粗粗大大,色白,近蒂处微绿,极香,香气简直有点叫人受不了,我的家乡人说是:“碰鼻子香”。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人们往往把栀子花和白兰花相比。苏州姑娘串街卖花,娇声叫卖:“栀子花!白兰花!”白兰花花朵半开,娇娇嫩嫩,如象牙白玉,香气文静,但有点甜俗,为上海长三堂子的“倌人”所喜,因为听说白兰花要到夜间枕上才格外地香。我觉得红“倌人”的枕上之花,不如船娘髻边花更为刺激。夏天的花里最为幽静的是珠兰。牵牛花短命。早晨沾露才开,午时即已萎谢。秋葵也命薄。瓣淡黄,白心,心外有紫晕。风吹薄瓣,楚楚可怜。凤仙花有单瓣者,有重瓣者。重瓣者如小牡丹,凤仙花茎粗肥,湖南人用以腌“臭咸菜”,此吾乡所未有。马齿苋、狗尾巴草、益母草,都长得非常旺盛。淡竹叶开浅蓝色小花,如小蝴蝶,很好看。叶片微似竹叶而较柔软。“万把钩”即苍耳。因为结的小果上有许多小钩,碰到它就会挂在衣服上,得小心摘去,所以孩子叫它“万把钩”。我们那里有一种“巴根草”,贴地而长,见缝扎根,一棵草蔓延开来,长了很多根,横的,竖的,一大片。而且非常顽强,拉扯不断。很小的孩子就会唱:巴根草,绿茵茵,唱个唱,把狗听。最讨厌的是“臭芝麻”。掏蟋蟀、捉金铃子,常常沾了一裤腿。其臭无比,很难除净。西瓜以绳络悬之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喀嚓有声,凉气四溢,连眼睛都是凉的。

天下皆重“黑籽红瓤”,吾乡独以“三白”为贵:白皮、白瓤、白籽。“三白”以东墩产者最佳。香瓜有:牛角酥,状似牛角,瓜皮淡绿色,刨去皮,则瓜肉浓绿,籽赤红,味浓而肉脆,北京亦有,谓之“羊角蜜”;虾蟆酥,不甚甜而脆,嚼之有黄瓜香;梨瓜,大如拳,白皮,白瓤,生脆有梨香;有一种较大,皮色如虾蟆,不甚甜,而极“面”,孩子们称之为“奶奶哼”,说奶奶一边吃,一边“哼”。蝈蝈,我的家乡叫做“叫蚰子”。叫蚰子有两种。一种叫“侉叫蚰子”,那真是“侉”,跟一个叫驴子似的,叫起来“咶咶咶咶”很吵人。喂它一点辣椒,更吵得厉害。一种叫“秋叫蚰子”,全身碧绿如玻璃翠,小巧玲珑,鸣声亦柔细。别出声,金铃子在小玻璃盒子里爬哪!它停下来,吃两口食,——鸭梨切成小骰子块。于是它叫了“丁铃铃铃”……乘凉。搬一张大竹床放在天井里,横七竖八一躺,浑身爽利,暑气全消。看月华。月华五色晶莹,变幻不定,非常好看。月亮周围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大圆圈,谓之“风圈”,近几天会刮风。“乌猪子过江了”——黑云漫过天河,要下大雨。

一直到露水下来,竹床子的栏杆都湿了,才回去,这时已经很困了,才沾藤枕(我们那里夏天都枕藤枕或漆枕),已入梦乡。鸡头米老了,新核桃下来了,夏天就快过去了。

本篇原题为《夏天》,选自《人间草木》

这眼看就要到端午了,小区门口菜市场摆摊卖咸鸭蛋的大爷又多了起来。10块钱8个咸鸭蛋,而且还是煮好的,各个都出红油。汪曾祺老爷子对北京咸鸭蛋的描述是“蛋黄是黄的,这算什么咸鸭蛋呢?”显然当时北京的咸鸭蛋是不入汪老之眼的,因为心目中最好吃的咸鸭蛋当然是故乡高邮的咸鸭蛋啊。如果汪老还在世的话,看到现在北京街头流油的咸鸭蛋,或许会少些遗憾吧!

初识汪曾祺还是中学时代,读了他的《胡同文化》,一直以为他是地道的北京“老炮儿”,才能写出如此有韵味的老北京文化。直到看了他的散文《端午的咸鸭蛋》,才知晓他原来不是北京人,而是地道的南方人啊。只是后来在北京待的时间久了,入乡随俗,写了很多关于北京饮食文化的文章,让人误以为他就是一位朴实的老北京人儿。至此以后,对汪老更增添了几份敬意,愈发喜欢上了他笔下平淡而又充满治愈系的美食。

在平淡的生活中发现诗意和情趣,在小小的咸鸭蛋中也能尝出生活的滋味,这就是汪曾祺散文的魅力所在。19岁离家时还是少年,直到数十年之后才回到家乡,仅凭借着儿时的记忆和偶尔的探望,写下了家乡的特色美食——咸鸭蛋。《端午的咸鸭蛋》只是汪老爷子众多美食作品中的一篇,活活灵活现的文字,不禁让人联想起儿时过端午节的画面感。

记得上学时代学到这篇文章的时候,真是被他笔下的咸鸭蛋给吸引住了。朴实的文字、生动的描写,儿时的故事,每一处都牵动着人心,仿若写的就是自己的故事。即使是现在读来,仍然是感慨万千。在他的笔下,仿佛所有的菜,都可以下酒,所有的菜,也都不如一杯酒,一口烟,一口茶。

《端午的咸鸭蛋》原文片段:腌蛋以高邮为佳,颜色细而油多,高文端公最喜食之。席间,先夹取以敬客,放盘中。总宜切开带壳,黄白兼用;不可存黄去白,使味不全,油亦走散。

高邮咸蛋的特点是质细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别处的发干、发粉,入口如嚼石灰。油多尤为别处所不及。鸭蛋的吃法,如袁子才所说,带壳切开,是一种,那是席间待客的办法。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头”用筷子挖着吃。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高邮咸蛋的黄是通红的。

放到现在,汪老一定是一位拥有千万粉丝的美食大V博主,这样的美食描写让人看了不关注真是很难做到哇!

又是一年端午时,吃粽子、咸鸭蛋的习俗仍旧继续。读到此处,我又想起小时候妈妈腌制的咸鸭蛋了。五月份,插秧的农活刚刚忙完,家里种植的栀子花此时开的正旺,这个时候左邻右舍也就开始忙着包粽子腌制咸鸭蛋了。栀子花旁,微风一吹,香气弥漫在整个院子。妈妈将从河边养鸭人那里买来的鸭蛋一个个洗干净,再准备半碗白酒,上门前的小山坡挖一桶红色的土壤(这样腌制出来的咸鸭蛋蛋黄红亮)。先将土里加入适量的水,活成稠一点儿泥糊。再将鸭蛋放在白酒里滚一遍(用白酒滚过的鸭蛋才能出油),紧接着裹上一层红黄泥巴,鸭蛋两头蘸上盐,码放整齐入坛,放在阴凉处保存。

25天的静静等待往往是比较难熬的,但等待终究会是有回报。时间到,开坛洗去表面的泥巴,放入锅中煮熟,用筷子一敲,果真是红黄沙瓤流油。这个神奇变化一直吸引着我,忍不住好奇心问妈妈鸭蛋为什么会流油啊?但我似乎已经记不得妈妈当时怎么敷衍着回答我的了。直到现在我也没能完全弄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只知道学着妈妈的样子腌制咸鸭蛋。吃了无数个咸鸭蛋,但终究觉得还是课本里的咸鸭蛋最好吃。

每个时代都有属于它的味道,好的美味就应该得以传承。在今天看来,汪老那些关于美味的文字,治愈着读者,也治愈着他那三起三落的人生。

最后借老爷子的一句话,“我劝大家口味不要太窄,什么都要尝尝!”

宁坤要我给他画一张画,要有昆明的特点。我想了一些时候,画了一幅:右上角画了一片倒挂着的浓绿的仙人掌,末端开出一朵金黄色的花;左下画了几朵青头菌和牛肝菌。题了这样几行字:

“昆明人家常于门头挂仙人掌一片以辟邪,仙人掌悬空倒挂,尚能存活开花。于此可见仙人掌生命之顽强,亦可见昆明雨季空气之湿润。雨季则有青头菌、牛肝菌,味极鲜腴。”

我想念昆明的雨。

我以前不知道有所谓雨季。“雨季”,是到昆明以后才有了具体感受的。

我不记得昆明的雨季有多长,从几月到几月,好像是相当长的。但是并不使人厌烦。因为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是连绵不断,下起来没完。而且并不使人气闷。我觉得昆明雨季气压不低,人很舒服。

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长。昆明的雨季,是浓绿的。草木的枝叶里的水分都到了饱和状态,显示出过分的、近于夸张的旺盛。

我的那张画是写实的。我确实亲眼看见过倒挂着还能开花的仙人掌。旧日昆明人家门头上用以辟邪的多是这样一些东西:一面小镜子,周围画着八卦,下面便是一片仙人掌,——在仙人掌上扎一个洞,用麻线穿了,挂在钉子上。昆明仙人掌多,且极肥大。有些人家在菜园的周围种了一圈仙人掌以代替篱笆。——种了仙人掌,猪羊便不敢进园吃菜了。仙人掌有刺,猪和羊怕扎。

昆明菌子极多。雨季逛菜市场,随时可以看到各种菌子。最多,也最便宜的是牛肝菌。牛肝菌下来的时候,家家饭馆卖炒牛肝菌,连西南联大食堂的桌子上都可以有一碗。牛肝菌色如牛肝,滑,嫩,鲜,香,很好吃。炒牛肝菌须多放蒜,否则容易使人晕倒。青头菌比牛肝菌略贵。这种菌子炒熟了也还是浅绿色的,格调比牛肝菌高。菌中之王是鸡土从,味道鲜浓,无可方比。鸡土从是名贵的山珍,但并不真的贵得惊人。一盘红烧鸡土从的价钱和一碗黄焖鸡不相上下,因为这东西在云南并不难得。有一个笑话:有人从昆明坐火车到呈贡,在车上看到地上有一棵鸡土从,他跳下去把鸡土从捡了,紧赶两步,还能爬上火车。这笑话用意在说明昆明到呈贡的火车之慢,但也说明鸡土从随处可见。有一种菌子,中吃不中看,叫做干巴菌。乍一看那样子,真叫人怀疑:这种东西也能吃?!颜色深褐带绿,有点像一堆半干的牛粪或一个被踩破了的马蜂窝。里头还有许多草茎、松毛、乱七八糟!可是下点功夫,把草茎松毛择净,撕成蟹腿肉粗细的丝,和青辣椒同炒,入口便会使你张目结舌:这东西这么好吃?!还有一种菌子,中看不中吃,叫鸡油菌。都是一般大小,有一块银圆那样大,的溜圆,颜色浅黄,恰似鸡油一样。这种菌子只能做菜时配色用,没甚味道。

雨季的果子,是杨梅。卖杨梅的都是苗族女孩子,戴一顶小花帽子,穿着扳尖的绣了满帮花的鞋,坐在人家阶石的一角,不时吆唤一声:“卖杨梅——”,声音娇娇的。她们的声音使得昆明雨季的空气更加柔和了。昆明的杨梅很大,有一个乒乓球那样大,颜色黑红黑红的,叫做“火炭梅”。这个名字起得真好,真是像一球烧得炽红的火炭!一点都不酸!我吃过苏州洞庭山的杨梅、井冈山的杨梅,好像都比不上昆明的火炭梅。

雨季的花是缅桂花。缅桂花即白兰花,北京叫做“把儿兰”(这个名字真不好听)。云南把这种花叫做缅桂花,可能最初这种花是从缅甸传入的,而花的香味又有点像桂花,其实这跟桂花实在没有什么关系。——不过话又说回来,别处叫它白兰、把儿兰,它和兰花也挨不上呀,也不过是因为它很香,香得像兰花。我在家乡看到的白兰多是一人高,昆明的缅桂是大树!我在若园巷二号住过,院里有一棵大缅桂,密密的叶子,把四周房间都映绿了。缅桂盛开的时候,房东(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寡妇)就和她的一个养女,搭了梯子上去摘,每天要摘下来好些,拿到花市上去卖。她大概是怕房客们乱摘她的花,时常给各家送去一些。有时送来一个七寸盘子,里面摆得满满的缅桂花!带着雨珠的缅桂花使我的心软软的,不是怀人,不是思乡。

雨,有时是会引起人一点淡淡的乡愁的。李商隐的《夜雨寄北》是为许多久客的游子而写的。我有一天在积雨少住的早晨和德熙从联大新校舍到莲花池去。看了池里的满池清水,看了作比丘尼装的陈圆圆的石像(传说陈圆圆随吴三桂到云南后出家,暮年投莲花池而死),雨又下起来了。莲花池边有一条小街,有一个小酒店,我们走进去,要了一碟猪头肉,半市斤酒(装在上了绿釉的土磁杯里),坐了下来。雨下大了。酒店有几只鸡,都把脑袋反插在翅膀下面,一只脚着地,一动也不动地在檐下站着。酒店院子里有一架大木香花。昆明木香花很多。有的小河沿岸都是木香。但是这样大的木香却不多见。一棵木香,爬在架上,把院子遮得严严的。密匝匝的细碎的绿叶,数不清的半开的白花和饱涨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湿透了。我们走不了,就这样一直坐到午后。四十年后,我还忘不了那天的情味,写了一首诗:

莲花池外少行人,

野店苔痕一寸深。

浊酒一杯天过午,

木香花湿雨沉沉。

我想念昆明的雨。

一九八四年五月十九日

作家汪曾祺先生的笔似有神力,写什么,什么都精彩。写作余暇,汪先生做什么呢?唱京剧,哼昆曲,韵味十足。兴致好时,也作书画。其书画,简洁明快,遣兴自娱,颇见文人书画气息。他画画,不惯设色,以素净为主。想着画什么,顺手裁张宣纸,就着案头笔墨,随心所欲地涂抹一番。画完,落款,钤印,歪着头,近看远观,然后一笑,起身往客人多的桌边坐下闲聊,再不管刚才大作的去向,洒脱得很。

笔者见过汪先生作书画,他间时谈笑,想画就画,不想画就闲聊,不像某些“大师”拿捏端谱,弄得一旁伺候的诸位心惊胆颤,手足无措。汪先生儒雅如如,观者轻松,大家融融洽洽,一如取凉于扇,不若清风自来,气氛自然温馨乃尔。

听汪先生说,他从小喜欢舞文弄墨,对书画天生有亲和力,这是“内因”。“外因”有二,一是受他画家父亲的影响,相信人对物若有感触,可以怡情笔墨于纸,心照通灵;二是自己人生坎坷,经常居无定处,巧了,无论在哪儿,偏偏都跟画画连在一起。年幼在家,跟着父亲画画刻印;上学,几位老师都爱画,自己也跟着画花草鱼虫。当“右派”时去沙沟子劳动,莳葡萄,就画葡萄。在沽源马铃薯研究站,就画马铃薯,画过马铃薯的《图谱》,品种有百十来种之多,堪称“马铃薯图谱之最”。后来种口蘑,又画《口蘑图谱》……反正只要想画,伸手又能抓着笔墨纸砚的话,必定挥洒一番。最困难时,没有书画印章,怎么办?弄点红颜色,自己画印章,聊以补白,尽兴而已。沽源,原清代传递军书公文的驿站,又称军台。清代官员犯了罪,敕令“发往军台效力”,多半从这儿开始流放之旅。汪先生画马铃薯《图谱》时,就用红颜色画过“军台效力”、“塞外山药”等闲章,调侃遣兴,自得其乐。

书画评论家素有“文人画钤印纷杂”的议论,但文人汪先生的书画,从不乱钤闲章。书房案头常备“人书俱老”和“岭上多白云”等朱文闲章,有时取出一二,在刚画好的画上比试比试,想想又放下不用,自个儿一乐。问何故,答曰:“我一向反对‘插队’,图章也随我。不合适,决不乱插,还是顺其自然的好。”汪先生是高邮人,他说的“插队”,即排队不按先后顺序的强行插入,北方人叫“加塞儿”。书画闲章本作点缀,如果印语精警又钤印位置恰当,可收崭然点醒之妙。倘若钤盖不到位,横盖竖插,满幅落花,效果适得其反,亦是添乱。汪先生不乱钤印,取决于他崇尚清雅朴素的审美眼光,足见其高明。

汪先生写书法作品,很随意,没这样那样繁琐的讲究,只要“词儿好”。逢着精彩的联语或诗文,情绪上来便手痒,说“这等美妙诗文,不写,简直就是‘浪费’”。汪先生本有散仙风度,书擅行草,虽然走的是传统帖学路子,但师古习法从不肯规循一家。其书内敛外展,清气洋溢,纵笔走中锋,持正瘦劲,也潇洒不拘,毫无黏滞,颇有仙风道骨。问其学书来路,答“一路风景甚佳,目不暇接,何须追究”;见其大字,撇捺舒展如猗猗舞袖,问“可否得力山谷(黄庭坚)行草”,答“也不尽然”;问“何时写作,何时书画”,答“都是自由职业,各不相干,随遇而安,统属自愿”。问“如何创作易得书画佳作”,答“自家顺眼的,都是佳作。若有好酒助兴,情绪饱满,写美妙诗文,通常挥毫即得。若电话打扰,俗客叩门,扫兴败兴,纵古墨佳纸,也一幅不成。”

汪先生说他冠名作家,其实稍有闲暇特喜欢做的事就是写字画画,写画得意时,无异于作得好诗文,一样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书画耕耘的惨淡经营,在汪先生那里,都有慰藉身心的别样欢乐。他曾对笔者说:“我是文人,你是诗人,咱们搞书画,没有专业当行的压力。从事艺术,追求闲适,不就是一个轻松潇洒吗?功夫要下,技巧要讲,但心态要闲适,无意为佳。碰巧有幸,艺事有成,添个乐子而已。那是天赐。反正一句话,成亦乐,不成亦乐,随便随便。”

笔者最欣赏他画上的题款,那种文雅,那份率真,可亲可爱得感人至深。例如他本欲写杨万里“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诗意,先突兀挥笔,画了一柄白荷初苞,正想下笔画蜻蜓,因午时腹饥,停笔去厨间烧水,炉火不急,水迟迟不开,便转身回来,画小蜻蜓方振翅离去,题“一九八四年三月十日午,煮面条,等水开作此”。汪先生说“我在等水,小蜻蜓等我,等得不耐烦了,飞走了”。听夫子自道,觉得情景俱活灵活现,信非大作手不得有此雅趣,信非真性情人亦不得有此童心。现在画家写画杨万里此句,几成模式,都画小蜻蜓站立荷苞,呆呆地,千画一律,观者审美疲劳,难免要掉头冷去。看汪先生这幅《蜻蜓小荷》,笔墨极简,趣味涵永,真让观者大开眼界。

汪先生画兰草,题“吴带当风”;画竹,题“胸无成竹”;画紫藤,题“有绦皆曲,无瓣不垂”;画凌霄花,题“凌霄不附树,独立自凌霄”;画秋荷,题“残荷不为雨声留”;画白牡丹两枝,题“玉茗堂前朝复暮,伤心谁续牡丹亭”;画青菜白蒜,题“南人不解食蒜”,皆画趣盎然,语堪深味。有次在军事博物馆书画院参加京城书画家公益笔会,会后席间书画家闲聊,笔者谈及汪先生的国画小品,又用了“可亲可爱”四字,大画家汤文选先生问“何以‘可亲可爱’”,笔者遂略述数例,举座服之,汤先生笑道“确实可亲可爱。只是汪先生低调不宣,画人大都不知……”

大约是壬申(1992)年初,《中国作家》拟发作家书画,选刊了汪先生一幅画,邀请他写几句有关“作家画”的话。汪先生写了一首五言古风:“我有一好处,平生不整人。写作颇勤快,人间送小温。或时有佳兴,伸纸画芳春。草花随目见,鱼鸟略似真。唯求俗可耐,宁计故为新。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君若亦欢喜,携归尽一樽。”此诗配画,真挚如同老友对面话语,亲切动人。诗结尾有两句借用了南朝齐梁隐士陶弘景《诏问山中何所有》的名句:“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汪先生一向对这位才学富赡,不媚权贵并耻与丑俗同流的学者由衷佩服,特别喜爱这首小诗,常用的朱文闲章“岭上多白云”印语即出于此。他说“一个人一辈子留下这四句诗,也就可以不朽了。我的画,不过是一片白云而已”。丙子(1996)年冬,汪先生曾以行草横幅书72岁所作《岁交春》七律,引首即钤着“岭上多白云”小章。笔者请教“何以在古稀感怀的吟墨上选用此印”,先生说“休得小看这五个字,个中大有清气清骨”。

1992年中央电视台举办“首届‘汉语风’外国人学汉语知识竞赛”期间,逢着憩场,我们年轻一点的评委都喜欢围着袁世海先生和汪先生闲聊。二位不但妙语连珠,而且识见非凡。当时有位非洲学生用毛笔书写了“先易后难”小条幅,拿来给评委看,袁老先生见“易”字中间横笔过长,立即指出“易”字书写有误。那学生回头问汪先生,他笑道:“你问谁都一样,‘易’字中间横笔不能写长。”这学生很快从书包里翻出一页书法作品的复印件,说“这是中国大书法家写的,瞧这‘易’字”。原来他写错的字还颇有来头,大家正不知说什么好,汪先生侃然道:“书法家无论大小,不管是谁,写错都是错。你跟着他这样写,也是错。懂吗?因为你写的不是‘易’,是‘昜’,那是‘太阳’的古写字!”

指出“易”字写错,眼光;说“不管是谁,写错都是错”,识见;能说出“昜”字是“太阳”的古写字,就远非一般的眼光和识见了。“昜”字只见于甲骨文和金文等古器,今已罕用。连当今书法家都未必尽知的“昜”,汪先生能脱口道出,令笔者肃然起敬。电铃声响,大家陆续进场。袁老先生说“有件事总想不明白。这演员上台演戏唱歌,要念了别字错字,那还了得!怎么经常看见书法家写错字悬挂厅堂,也没人管呢?”旁边一位评委插话:“您老没听说‘大师笔下无错字’吗?”汪先生笑道“什么‘大师笔下无错字’?那是为写错字打马虎眼儿的欺世之谈!老出错,还能算大师吗!”

汪先生喜欢画松鼠葡萄,有一幅画,印象极深。1957年,戴着“右派”帽子的汪先生被遣送张家口改造思想,曾在多处农场苗圃转辗劳动过。二十六年后,汪先生回忆往事,画了一幅《松鼠葡萄图》,题款:“曾在张家口沙岭子葡萄园劳动三年。1982年再往,葡萄老株俱已伐去矣”,昔日劳动时经历多少磨难坎坷,画中不可得见,画中那正欲纵身一跳的小松鼠和晶莹碧透的两串葡萄,无疑记录了沙岭子劳动期间美好的记忆。人生一世不可能记住所有撞击或蚀刻过心扉的瞬间,即便沙岭子不再回去,即便葡萄老株俱已伐去,再也难觅根株残留的痕迹,但忘记那段生涯的苦涩,肯定不可能比忘怀欢乐容易。汪先生不是失忆者,他宁可记住那些可爱的小松鼠和酸甜的青葡萄,其胸界真无芥蒂。在这前一年,他与友人游湖南桃花源,援笔画菊,题过“红桃曾照秦时月,黄菊重开陶令花。大乱十年成一梦,与君安坐吃擂茶”,全诗用今昔对举,“曾照”与“重开”,春桃秋菊,衰盛枯荣,借典;又“十年一梦”与今朝“安坐吃茶”,悲喜相照,多少感慨!“我们有过各种创伤,但我们今天应该快活”(汪曾祺语)。在痛定之后的淡定,那是吾国现代文人的大气。每当面对饱经沧桑,承受过无端是是非非,如汪曾祺先生这样的可敬长者时,望着他们萧疏的白发和坦荡的笑容,笔者都会思考一个问题,是乐观和宽容支撑了希望,还是希望支撑了乐观和宽容?或许吾国文人的清襟清骨,宠辱难忍,更在乎人格的威仪和是非的公正,只要大义大爱惟是,山河长在,就可以随遇而安,就总会有梦。

汪先生搬出“一伸腿都能踢着人”的大杂院,是在改革开放之后。当时搬进了蒲黄榆小区,与古文字学家大康(康殷)先生同居一幢楼,用大康的话说“平时咱俩都各自在家趴窝,一东一西,见面不多,都以笔耕为生,都喜好书画,都不会整人,所以这辈子尽挨小人挤兑……”

1997年5月16日汪先生逝世,文化界都为痛失大才恸惋不已,大康正在病中,当笔者将噩耗告诉他时,他潸然哀叹,“又一个老哥儿们走了。沈从文先走,现在他的学生汪曾祺也随着去了,他们都吃过太多不该吃的苦。咱们不是号称五千年的文化大国、礼义之邦吗?咋这么多人才活得横竖都不顺呢!本想给汪先生刻方印章的,词儿都想好了,‘曾经沧海’,没承想……”不久,汪先生的女儿汪朝找笔者为他父亲书写墓碑,笔者立即推荐大康,认为他才是最佳人选。后来汪朝拜访了大康,他抱病为汪先生夫妇书写了墓碑。两年后,大康也驾鹤西去。如今,大康正楷书写的“高邮汪曾祺之墓”那尊碑石,依然在汪先生墓前静静地立着。一墓一碑,犹如老哥儿们俩席地松阴,默默相守,纵往时逝矣,犹可冥心神契,惺惺相惜相钦。

汪先生远行已16年,清明时节,灯下回思,恰合汪先生联语“往事回思如细雨;旧书重读似春潮”的情景,看着他为笔者画的那幅兰花,恍如昨日,喟然缅怀,援笔记之。

2013-05-03

《故乡的食物》:汪曾祺,不分地域,最喜欢的永远是母亲做的菜

这本书名为《故乡的食物》,散文这种文体,或者说随笔这种形式,用于写物和景是很适合的,可以抒情,可以寓意,可以单纯猎奇,也可以只道寻常。这本书的好处就是你不会读得腻烦,总能发现有趣的事情或想法。作者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五味人间。

这让我想起很多在家乡吃到的东西,现在已经很少了,有些我在读到这本书之前都不知道名字的写法。比如香菜在我们那里叫成芜荽,苦瓜就是我们那儿的赖葡萄,筷子夹起来还蹦跶着的是呛虾,夏天腌作咸菜的是苋菜秆,混合韭菜炒的小贝壳里的肉叫蚬子,每年过年都要挑了包春卷的野菜就是荠菜……我得多感谢汪曾祺,若不是他的文章,很有可能我永远都不知道这些。

五味存于人间,食物的故事都是人的故事,对食物的热爱都是对生活的热爱。《五味人间》一篇中,除了怀念故乡,还讲到每次吃烂和蚕豆总会想起胡同里卖蚕豆的老人,‌‌“我想的是什么呢?人的生活啊……‌‌”《故乡的食物》中,炒米和焦屑与家乡的贫穷和长期的动乱是有关系的,鸭蛋涉及到的端午节习俗是那样的淳朴和令人向往。写葵的时候,说到葵本是中国的主要蔬菜,现在却不为人所知,‌‌“蔬菜的命运,也和世间一切事物一样,有其兴盛和衰微,提起来也可叫人生一点感慨‌‌”。

《旅食与文化》题记中说,‌‌“我写这些文章的目的也就是使人觉得:活着多好啊‌‌”。的确,看了这些文章,你真会觉得,活着多好啊。食物里有文化,尤其本身关于烹饪的文化,也有与文学创作有关的领悟。就前者而言,‌‌“中国烹饪确是有些问题。如何继承和发扬传统,使中国的烹饪艺术走上一条健康的正路,需要造一点舆论,此亦弘扬民族文化之一端。而作家在这方面是可以尽一点力的:多写一点文章。‌‌”

跟食物一样,草木也是人间事。由桂花想到杨慎,由菊花想到老舍,由秋海棠想到生母,由腊梅花想起童年,由各类水果想起在研究所果园的日子……草木只是一个引子,引出的是丰富的生活。这生活,有时深不可测:捡枸杞的老人‌‌“会从生活中寻找乐趣‌‌”,养蜂人的妻子有‌‌“一颗很善良,很美的心‌‌”;对灰背青非常熟悉的老曹打过游击、拉过呼和浩特和新疆新城之间来回四十五天的骆驼,这些事,该怎么说?怎么写?罢了,就只说说那些草木吧。

汪曾祺写景很有特色,首先是不繁丽,不浮夸,让你觉得他写的不是目之所见,而是心之所见。如写赛里木湖‌‌“是使人觉得很神秘,甚至恐怖‌‌”,‌‌“是超人性的‌‌”、‌‌“没有人的气息‌‌”;写吐鲁番的坎儿井,想起‌‌“历史的庄严感和悲壮感‌‌”。第二是不按远近高低的逻辑,而是用一种融合了书法的美学观点去看景物,从他的游记中你能学到如何欣赏亭台楼阁、如何评价石刻、甚至如何品诗和欣赏川剧。第三,视角特殊,随心所欲,娓娓道来。

汪曾祺的作品我就买了三本书——《大淖记事》、《旧人旧事》和《故乡的食物》,读完三本书我在想汪曾祺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人生最精彩的阶段应该是他的童年,或者说是在家乡的那段期间,他的美感、情怀、修养大多都是从那个时候来的。那种童年是可遇不可求的,一个时代中没落的旧式地主家庭的苍凉;一个水城的宁静和喧闹,一整座城的传奇人物和平凡生活。

他最让我佩服的是他湖水一般温润的性格,在动荡中既保全了性命,也保全的心灵。不过我很难想象一个人壮年的时候怎能做到那样的随遇而安、自得其乐,我想不出一个具体的形象。他老了是什么样子的我倒大概能想到,在家天伦之乐,在外参加作家访问团,到处观光游览、留诗写字,写写食物、草木、游记,怀怀人、说说故事、谈一点道理,偶尔触动到曾经的伤痛,一笔而过